但是,因为这样一种单人纸牌并不存在,我最后总是回到那个令甘菲德之名不朽的牌戏[1]。当然,它虽然很难玩通,但你至少知道某些结果,而当看似满盘皆输,突然翻出的一张好牌却可让你松一口气。我听说纽约有位可敬的先生是个赌徒,他一副牌卖你五十美金,而你玩通的牌每张付你五美金。那地方富丽堂皇,晚餐免费,香槟任喝;为你洗牌的都是黑人。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毯,墙上挂着梅索尼耶[2]与莱顿爵士[3]的画,还有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像。那地方我想肯定很像兰斯唐大厦。
我一摆好牌就自责。想到人生短暂,一生中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这只能证明你习性轻浮,竟然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样的事情上面。我带了很多可以令自己与他人获益的书,有文体方面的经典之作,研读它们,认识我们书写的这一艰深语言,我可以有所进步。我有一册莎士比亚悲剧全集,开本小巧,足以放进衣袋,我决心旅行途中每天读上一幕。我向自己保证,这样做既有乐趣也有益处。但是,我晓得单人纸牌的十七种玩法。我试了蜘蛛牌戏,但根本玩不通;我试了他们在佛罗伦萨俱乐部玩的那种单人纸牌(你应该听到佛罗伦萨有些贵族家庭如巴吉或史特罗吉家的人胜利过关时的叫喊),我还试了最难的一种单人纸牌,那是来自费城的一位荷兰绅士教我的。当然,完美无缺的单人纸牌从未有人发明。这需要很多时间来玩;它应该很复杂,要你动用所有才智;它应该要求深思,要求你有缜密推理,运用逻辑并权衡机遇;它应该充满绝处逢生的逃亡,所以,你出错了牌,眼见大祸可能临头,就会心跳不已;当你觉得自己的命运有赖于翻开的下一张牌,它应该令你在悬而不决的绝顶头晕目眩;它应该令你痛苦焦虑;它应该具有你必须避开的危险,以及只有不顾一切的勇气才可克服的艰难;最后,你要是不曾出错,你要是抓紧时机,勒住无常命运的脖子,你的努力就将取得胜利。
隔了这么远回忆起来,它于我有些风俗画的迷人之处,当我摆好七张牌,然后六张,我自丛林平房的静室(好像是把望远镜倒过来看),看到玻璃枝形吊灯照得通明的那些房间,人群,烟雾,还有赌窟内紧张而悲惨的气氛。这个繁杂、堕落与挥霍的精彩世界让我停留片刻。世人犯下的一大错误,是以为东方堕落;恰恰相反,东方人有着普通欧洲人将会觉得美妙的适度。他的美德并非如欧洲人的美德那般,但我认为他更高尚。说到堕落,你必须在巴黎、伦敦或纽约找寻,而非去到贝拿勒斯[4]或者北京。但是,这是否因为东方人不像我们那样被罪恶感所压迫,觉得无需违反在其久远历史中制定的适宜法则,或者,是否就像东方的文学艺术所展示的(它充其量只是令人费解,不过单一主题的重复变化),他没有想象力,我何人也,可以论说?
我读书读到晚饭备好。我要是那天渡过一条河,就吃一条多刺无味的鱼;要是没过河,则是沙丁鱼或金枪鱼罐头;一碟硬邦邦的肉,还有我的印度厨子会做的三道甜品之一。然后,我就玩单人纸牌。
我该上床了。我钻进蚊帐,点燃烟斗,读起专为此刻准备的小说。我一整天都盼着它。这是《盖尔芒特家那边》,我担心自己太快读完,严格限定每次只读三十页(我以前读过,我要是读完,真是不能再读了)。当然,很多地方非常沉闷,但我在乎什么?我宁愿被普鲁斯特闷住,也不要别人逗我开心,而三十页我太快就读完了;我似乎得让两眼悠着点儿,不要跟着一行行字跑得太快。我熄了灯,陷入无梦的睡乡。
苦金酒在桌上等着我,然后我用咖喱餐,饭后我躺在一把躺椅上睡了起来。当我醒了,我就带枪出去。村长派了两三个后生,带我去可以猎鸽或者野鸡的地方,但是猎物很胆怯,我的枪法不好,通常徒劳无功而返,不过在树丛里爬摸一气。天黑了。骡夫唤着骡子,把它们关在院内过夜。他们用一种尖利的假嗓唤骡,声音粗野,听来简直不像人声;这种喊叫奇特甚至可怕,令人隐约想到亚洲的广袤,还有天晓得他们是源自多少世代以前的那些游牧部落。
但我敢说,睡不熟十分钟,打鸣的公鸡就会唤醒我;院内很多声音,先是一种声音,停了一下,又是另一种声音,就会打破夜的寂静。集合的灯光溜进我的房间。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追上了骡队,他们距下一处平房很近了,知道快到了,他们加快了步伐。他们现在走得有点匆忙,铃在响,行李在晃,骡夫对着骡子喊叫,彼此呼唤。骡夫都是云南人,身材魁梧,脸色古铜,衣衫褴褛,一身脏污,但他们满不在乎,无忧无虑。他们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行走于亚洲各处,行行复行行,他们的黑眼睛里,是空旷的大地与淡蓝的远山。院子里,骡子围着骡夫挤成一团,都想自己的背囊先卸下来,一阵喊叫、踢打与推撞。背囊用皮带捆在轭上,要两个人才解得开。解开之后,骡子后退一两步,弯下脑袋,仿佛因为得到解脱而道谢。随后,放背囊的鞍子取下来了,骡子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舒解背部的疼痛。一头接一头,卸下负担的骡子漫步走向院子外面的青草与自由。
[1] 即甘菲德牌戏,因美国赌徒理查·甘菲德而得名。
我策马而去。
[2] 梅索尼耶(Jean Louis Ernest Meissonier,1815-1891),法国画家。
随后,我抽着我的烟斗,为了醒神,我怕是够悠闲地读着一册不太笨重可以一卷在手的哲学论著。第一批骡子已经出发,我的卧具现在卷起来了,我用早餐的餐具收进了相应的箱子,所有东西都由留在后面的骡子驮着。我让他们先走。我一个人留在平房,我的小马拴在栅栏上,我留心观望,可以说,尽管村子就在我的四周,平房外面长着树木,房内的桌椅却归于沉寂,而它们曾因我和旅队的到来而被粗暴掠用了几个小时。当我走下台阶解开小马,寂静,就像一根指头压着嘴唇的疯癫老妇,经过我的身旁,溜进我离去的房间。挂在钉子上的公路地图更为实在,因为我已离去,我一直坐着的躺椅发出一声吱嘎的叹息。
[3] 莱顿(Frederick Leighton,1830-1896),英国画家。
我再次上路。日复一日,千篇一律,但并不沉闷。黎明,一只打鸣的公鸡唤醒我;院内很多声音,先是一种声音,停了一下,又是另一种声音,带着一丝犹疑,不知不觉打破了夜的寂静,就像一曲交响乐中,一种乐器接着另一种乐器奏出第一段主题,一日的主题与人类的劳作,院内各种声音让我再也睡不着:有一头骡子的脖子系有铃铛,它一活跃或是闪避就叮当作响,一头驴在叫;骡夫懒洋洋地走动,压低声音交谈,大声唤着牲口。集合的灯光溜进我的房间。然后,我听到我的仆人们在走动,不一会儿,名叫阮腊的噶喀仆人端茶进来,收起我的蚊帐。我喝着茶,吸着一日之中第一支香烟。我的脑子里都是愉快的念头,零星的对话,一个比喻或一段铿锵有力的短句,给某个人物添加一两个特征,一段情节,而懒洋洋躺在那儿让我的想象漫游真是令人愉快。但是,阮腊把我的刮脸水悄悄端进来了,想到水很快就会凉,我赶紧起床。我刮了脸,洗了澡,早餐已经备好。我要是运气好,村长或平房门卫还会送我一只木瓜。很多人讨厌这种水果,它的确需要你去习惯;但一旦尝过,你就会很喜欢。它集清香与药效于一体(是否因为含有某些帮助消化的奇妙成分?),所以,吃这种水果,你不仅满足口腹,而且兼顾心灵。它就像一位漂亮女子,与之交谈,身心皆可得益。
[4] 印度东北部城市瓦腊纳西的旧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