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克莱的桥 > 男人与女人

男人与女人

按照惯例(至少是运动场上的惯例),会有女孩子跟随他们,这些女孩子的行为举止都在预料之中,她们穿短裙,搭配同款鞋子,喝相称的酒。她们嘴里嚼着口香糖。她们大口喝酒。

离开运动场,他身上特有的一种善良的品质让他与众不同。他同时还具备一种奇特的一心一意的品质。在他找到归属之前,他宁愿忍受煎熬,也不愿展示出真实的自我;他其实抱有一种更强烈的希望——希望找到一个完完全全理解他的人。

“嘿,米奇。”

当然了,他还是继续留在校足球队担当后卫,踢得还算不错。他能挡住对方,截下球,但总是会先确认对方球员有没有受伤。他还可以冲锋,可以给别的队员传球助攻,也可以自己打门。

“哦——嗨。”

但迈克尔·邓巴对体育运动毫无兴趣。

“嘿,米奇,我们几个今晚要去阿斯特。”

那时,他已经在足球方面展示出天赋,在其他被认为是很重要的事情上也开始崭露头角。总而言之,就是在几乎所有体育运动方面都显示出潜力。

米奇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如果说米开朗基罗是唯一一个令他钟情的男人,另有三位女性则完全占据了他的心扉:

他不再是那个要竭尽全力才能扛得起打字机的瘦小男孩,而是一个长着水绿色双眸的英俊男孩,有一头乌黑的卷发和让人忍不住回头的体格。

第一位就是那个了不起的打字员——在候诊室里不停敲击键盘的那位。

十六岁起,他的身体开始发育,发型也变了。

第二位是会和他一起在沙发上坐着的那条老迈的红色牧牛犬,他们一起看《家有仙妻》和《糊涂侦探》的重播。每周有三个晚上轮到他打扫诊所,这个时候它都会趴在一旁睡觉,胸口上下起伏。

他动身离开。

最后一位是英文课坐在他右前方角落里的那个女孩,微微有些驼背,但样子很可爱。她身材瘦小,像一只小牛犊一般(他希望她能够注意到自己)。最近,她画上了烟熏妆,穿一身绿色格子校服,长发一直垂落至腰间。

他们都大笑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许只是单纯地感到快乐。

这个曾在候诊室踩碎一架宇宙飞船的女孩子也变了样。

“我?”她把一张新的白纸放进打字机的纸槽。“不会,我只是给几个朋友写信,然后就完事儿了。”

很多个晚上,他会牵着这只名叫月亮的红色牧牛犬走在镇子上。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母亲把它带回家的那个晚上正好有一轮满月在房子上方升起。

“好吧,但你不要太累了,好吗?”

月亮长着一身姜黄色偏灰的毛,平日睡在房子背面棚屋的地上,男孩会在他父亲留下来的工作台上画画,或者在画架上搭起画布作画,这个画架是阿黛尔送给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他在草坪上挠它的肚皮,它就打一个滚翻过身来,对着天空微笑。“来吧,小姑娘。”它会听从他的呼唤,紧随其后。几个月以来,他的心中充斥着渴望与素描、渴望与肖像画、渴望与风景画。他心中只有对艾比·汉利的渴望和他的绘画练习,而月亮则总是一脸满足地一路小跑跟在他身旁。

“别费劲了,我很可能趴在桌子上直接睡着了。”她拍了拍那台老打字机。

他总是在夜幕即将降临这座镇子的时刻——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察觉到——看见走在前面的她。她的背影仿佛被一笔画就。她长长的黑发仿佛在画纸上留下一道痕迹。

“我会给你带回来一些的。”

无论开始走的是镇子上的哪一条路,男孩和狗最终都会走到公路口。他们站在一长串的围栏前。

“又是那玩意儿?”

月亮等待着。

“意大利面。”

它喘着粗气,不停地舔着嘴唇。

“那他今晚要给你做什么吃呢?”

迈克尔伸出手,放在绕着一团团带刺铁丝的围栏上。他身体前倾,凝视着远处那座有波纹状屋顶的房屋。

他会露出近似咧嘴一笑的表情,因为他回想起了挂历上备注的内容。“当然是去沃尔特家了。”而实际上他是要出门遛狗。

只有几盏夜灯还亮着。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呢?”

电视机发出明晃晃的蓝色荧光。

每当阿黛尔开起有关它的玩笑时,他总会说:“不管怎么说,我得出门了。”

每天晚上出门之前,迈克尔便会呆呆地站着,一只手搭在狗的脑袋上,说着“来吧,小姑娘”,它就会紧跟上来。

它永远在他的卧室里占据着核心位置。

直到月亮死后,他才终于迈过那道围栏。

但是,他永远也放不下最初获得的这本挂历。

可怜的月亮。

一直以来,她都会给他买新的挂历和一本本书:有讲世界伟大的自然奇观的,也有讲人造奇观的。其中包括其他艺术家——卡拉瓦乔、伦勃朗、毕加索、梵高等。他读了那些书,临摹了他们的作品。他尤其喜欢梵高的一幅邮差肖像画(也许是为了致敬哈蒂先生)。随着时间流逝,每过完一个月,他都会从挂历上把画像剪下来,再把它们贴到墙上。当时机成熟后,他在学校里又选修了艺术课,并逐渐超过了其他人。

那是个很寻常的下午,放学之后:

就阿黛尔而言,她一直鼓励着他。

整座镇子都沐浴在大片的阳光下。

***

它瘫在房子后面的台阶上,后腿上有一条棕色的王蛇,蛇也已经死了。

除此之外,他房间的天花板是平的,而且只有三米乘四米这么一点儿大。

迈克尔大喊了一声“哦,我的老天!”便加快了脚步。他绕到院子后面,跪在了地上,跪在了它身旁。他听到了自己的书包掉在地上的声音。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滚烫的水泥地,以及尚有余温的狗狗的气味。他把脑袋埋在它姜黄色的毛皮里。“哦,老天啊,小月亮,不要这样……”

像大多数人一样,正值青春期的迈克尔·邓巴也被大卫迷住了,但他同时也对那些美丽又残破的奴隶雕像产生了共情。有时候他会记起一条线,或者是一个位面,然后就会把脑海里想到的临摹在纸上。有时(这会让他觉得有点尴尬)他甚至希望自己能成为米开朗基罗,哪怕只有一两天也好。通常,他躺在床上还没睡着的时候,就会陷入这样的幻想,但他也很清楚——他晚生了好几个世纪,羽毛镇与意大利也相隔着千山万水。而且(我倒觉得这是最棒的部分),他在学校的艺术课上总是成绩不佳,到了十四岁的时候,他甚至没资格继续选修这门课了。

他恳求它再次喘息。

《奴隶》系列中有一部作品叫作《阿特拉斯》(关于这部作品,从图书馆借来的那本书上有很多不同角度的图片),人像肩上扛着大理石棱柱,还在为了挣脱高度与宽度上的束缚而战斗:他的大理石胳膊上似乎起了疹子,双腿似乎在奋力站立。

而它一动不动。

站立在前方,熠熠生辉的那位王子。

他恳求它再次转过身,露出笑容,或者再次一路小跑到它的饭盆旁。或者蹦蹦跳跳,等着主人把饭盆装得满满的。

他们的胳膊肘和肋骨已成型,四肢扭曲,所有的身体部位都在挣扎中弯折;这是一种能让人产生幽闭恐惧症的角力,他们正为了获得空气、为了活下去而挣扎着,与此同时,一批批游客从他们身边经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但它一动不动。

他们的手全部被封在了大理石里。

它毫无生机,只剩下一动不动的身体和爪子,眼睛大睁着。他跪在后院的阳光下。男孩,狗与蛇。

他们所有人身上都有白色的凹陷。

后来,在阿黛尔快要下班回家之前,他把月亮搬到晾衣架后面,把它埋在了斑克木树下。

《奴隶》的几部作品因它们自身的未完成性引起了迈克尔强烈的兴趣——这些巨大的人像,就这么被困在了大理石里。有一本书叫作《米开朗基罗:大师》,花很大篇幅描述了这四座雕像的细枝末节,以及它们现在被收藏在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的长廊里的原因。它们引导着人们关注到《大卫》(但其中两座后来流失到了巴黎)。在穹顶下的光亮处,站立着一位王子——完美的化身——在他的左右以及簇拥着他的,是这些忧伤但又令人着迷的“奴隶”,每一个都挣扎着想要冲破大理石的牢笼,永不停歇,为了同一个目标:

他做出了两个决定。

《奴隶》,有时也被命名为《囚徒》。

首先,他又挖了一个洞——在往右几英尺远的地方,他把那条蛇放了进去。一生挚友和不共戴天的仇敌,并肩长眠。接着,那天晚上,他越过围栏,走到了艾比·汉利家。他走向那扇破旧的前门,走向那台闪烁着蓝色荧光的电视机。

《摩西》。《哀悼基督》。

晚上,他站在了公路口,身后是这座小镇,成片的飞蝇,以及失去月亮的痛苦——那片暴露在外、气息全无的凝滞空气。他身侧空无一人。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一种全新的感受。那种要推动某件事发生的甜蜜负担:那种新鲜感。还有艾比。一切都无法和她媲美。

《大卫》。

一路上,他都在试图说服自己不要站在铁丝围栏前,但他抵抗不住那种吸引力。他感觉余下的人生已经减少到只能以分钟计算,他咽了一下口水,走到门前——艾比·汉利给他开了门。

《半人马之战》。

“是你。”她说。天空中繁星点点。

或者嘟囔着他最爱的几部作品,排序不分先后:

空气中古龙香水的味道有些过于浓郁了。

他过马路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嘴里念叨着他的名字。

男孩的双臂仿佛要燃烧起来。

为什么是米开朗基罗?

他的衬衣大了好几码。在这个辽阔的国家里,他显得异常孤立无援。他们站在前门口,门前的小路上长满了野草。家里的其他人正在里屋一起吃特惠牌冰激凌,在他努力整理思绪、组织语言时,锡皮屋顶在他头顶营造出一种压迫感。他想到了要说什么,但却不知应如何表达。

有的时候他会想,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

他低着头,盯着她的小腿。“我的狗今天死了。”

然后,他开始跑去借书看,羽毛镇的公共图书馆和高中图书馆总共就只有三本与米开朗基罗相关的书。第一遍,他是一本接一本读的,后来就是好几本同时读。他每晚都会读这几本书,床头灯彻夜亮着,直至清晨。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找出米开朗基罗的一些作品,默记在心里,然后再临摹出来。

“我正想着你怎么会一个人来。”她微笑着,有些傲慢,“我是它的替代品吗?”

怎么会有人能够创造出这样的作品?

她简直让他无地自容!

“上帝啊……”

他努力打起精神。

又一次,他这样说道:

“它被咬了。”他顿了顿,“被一条毒蛇咬了。”

在角落处,还有另外一幅小一点的画。是画在西斯廷教堂穹顶的《创造亚当》。是幅天顶壁画。

就是那一下停顿,不知怎的就改变了一切。

在之前的几年里,每次挂历翻到这最后一页,很多个清晨,很多个傍晚,他都会看着这尊巨人,《大卫》或者《大卫的雕像》是它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但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真正地看清它。他当即做出决定,会一生钟情于它。等到他再次站起身的时候,都不知道就这样盯着大卫脸上的表情看了多久了——那是一尊用坚定的决心雕刻出的雕像。心意已决。心怀恐惧。

迈克尔转过身,看着逐渐降临的夜色。短短几秒钟,女孩的态度由自以为是的傲慢变成了一种坚忍克制。她走近他,并站在他身旁,看着同一个方向。他们靠得那么近,胳膊都挨在了一起。

“上帝啊。”

“在毒蛇碰到你之前,我就会把它扯断。”

又过了几分钟,他还在盯着那一页。

自此,他们开始变得形影不离。

几分钟之后,他拿着它坐了下来。

他们一起看重播了无数次的前几年的情景喜剧——他喜欢的《家有仙妻》和她喜欢的《太空仙女恋》。他们一起蹲在河边,或者一起沿着公路走到镇子外,看着这个似乎变得越来越大的世界。他们一起打扫诊室,用魏因劳奇先生的听诊器听彼此的心跳。他们检测彼此的血压,直到胳膊承受不住压力仿佛就快爆炸。在后院的棚屋里,他勾勒出她的双手、她的脚踝和她的双足。但画到她的脸庞时,他却犹豫不决。

真正的冲击来临,那是十二月初的时候,他把挂历从墙上的钉子上取下来。

“哦,拜托,迈克尔……”她大笑起来,伸手抚上他的胸口,“你难道还不能画出真实的我吗?”

然后——到了十四岁的时候:

他当然可以。

十一岁的时候,他知道了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他查阅了他的事迹。关于相对论,他什么也没搞明白(只知道那是很天才的理论),但他依然热爱这个老头那像被电击过的头发,在属于他的那个页面上伸出舌头做着鬼脸。十二岁的时候,他晚上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正在与传奇般的捷克长跑运动员艾米尔·扎托贝克进行高原训练。十三岁的时候,他了解到贝多芬晚年居然连一个音符都听不到,这让他大为惊异。

他能够捕捉到她双眼中的雾气。

这样说很奇怪,但这种生活还不错——一个小男孩,生活在时钟嘀嘀嗒嗒、众生汗流浃背的现实世界里,但他也存在于另一个时间维度中,在那个维度中与拥有一位父亲最为相近的事,就是他拥有这些印在纸上的伟大的历史人物。就算别的没什么,至少在这些年里,这些男人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好奇心。

她那总是有点轻蔑的、无所畏惧的笑容。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承认这个事实。

即便是画到纸上,她看上去都是一副随时准备开口讲话的样子。“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厉害——看看你用另一只手能够画到什么水平。”

但话说回来,他才八岁,和其他小男孩一样有种男性独有的优越感,只有那些伟大的男人才能进入他的卧室、他的世界。只有男人的海报才能被挂在墙上。

某天下午,在公路旁边的农舍,她把自己交给了他。她用一箱子课本抵住卧室房门,抓过他的双手,帮着他完成了全套动作:解扣子,拉开拉链,躺倒在地板上。“到这儿来。”她说。地板上铺了地毯,他们彼此肩膀相抵,后背和腰部传来滚烫热气。阳光洒进窗户,照在书本和写到一半的论文上。有喘息声——她的喘息声。有坠落感。就是这么一回事。事后一片尴尬。他的头侧向一旁,又被转了回来。

这张名单可以一直写下去。

“看着我。迈克尔。看着我。”

抹大拉的马丽亚!

他看着她。

艾拉·费兹杰拉。

这个女孩子,她的长发和她带着雾气的双眼。

(“这样的话,她们是不是可以算成三个人?”)

“你知道吗,”她这样说着,胸口冒出汗珠,“我甚至从来没说过一声抱歉。”

勃朗特三姐妹。

迈克尔看向她。他的胳膊在她身下变得僵直。

玛丽·居里,特蕾莎修女。

“为什么要说抱歉?”

这项工程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用了一堆百科全书,但他们相当轻松地找出了这些改变世界的女人:

她微微一笑。“为那条狗遭遇如此不幸而抱歉,还有——”她几乎是带着哭腔,“为那天早上在候诊室踩碎了那架宇宙飞船而抱歉。”

在要求母亲帮自己筛选这二十四个伟大的女人之后,他终于得以留存这个印着伟大男人们的挂历——这二十四个女人中也包括阿黛尔本人,因为他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打字员。

此刻的迈克尔·邓巴恨不得永远将胳膊枕在她的身下。他十分震惊,一动不动。“你还记得那件事?”

他对于下定决心这件事的态度很积极。

“当然了。”她说着,仰起头看向天花板,“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她的一半身子没入阴影中,但阳光依然照在她的腿上。“从那时起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确实得为迈克尔·邓巴讲几句公道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