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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丽、克莱和第五赛道的斗牛士

他喜欢她脸上的雀斑。

他已经开始喜欢她了。

喜欢它们在她脸蛋上零星分布的样子。

“坐在屋顶上?”

你只有很仔细地看,才会注意到那些小雀斑。

“哦,你知道的,我那天本应该走过去,帮你们搬东西。结果我却只是坐在那儿。”

这会儿,克莱试图转换话题,引到和父亲一点都不沾边的事上。

整条街都暗了下来。

“嘿,”他看向她,“你今晚总算能给我看看你的秘诀了吧?”

很久以前,在我家门前的草坪上,她开口问克莱:“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她又使劲窝了窝身子,但最终还是就这么接下了他的话。“别用这种方式和我讲话。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做个绅士吧。”

那只蛾子就是不肯飞走。

“秘诀,我是说秘诀,不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这是每次来环绕地都会出现的场景。星期六晚上也许是最不适合下注的时间点了,因为那天下午所有重大比赛都已经比完了,也分出了输赢。其他那些不怎么重要的比赛被安排在了星期三,但这些都没关系。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问这个问题只是惯例而已:“赛场上的那些人都是怎么说的?”

她再次开口,离他更近了。他能异常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字句,就好像都直接落在了他的嗓子眼上。“你是要离开这里,去搭建一座桥,对吗,克莱?”

凯丽微笑起来,很乐意配合克莱的表演。“哦,是啊,我是得到了内部消息,我下的注你压根儿就想象不到。”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他的锁骨,“我买了第五赛道的斗牛士。”

沉默再度降临。一只蛾子飞快地旋转着。

但他知道尽管她很乐意这么配合,此时她的双眼已满含泪水。他把她搂得更紧了,她顺势往下躺了躺,把脑袋倚在他的胸前。

她是对的,我确实提过。凯丽·诺瓦克令人格外不安的特质之一,就是你似乎总是会多说一些本来不该对她讲的话。

他的心跳如同大开的闸门,再也不受控制。

“马修提到了一座桥?”

他在想,她到底能承受多少坏消息。

是的,不容易的事太多了,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躺在草地上,他们继续交谈。她开始算些什么。

“多的是比这更不容易的事。”

“你现在多大了?”

“这一切肯定很不容易,”她说,“见到——”她稍微调整了一下语气,“就这样再次见到他。”

“快满十五岁了。”

可能自己很快就不再是邓巴男孩中的一员了。

“是吗?我都快要十六岁了。”

克莱那个时候差一点就崩溃了:

她又靠近了一些,然后对着屋顶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你今晚怎么没去屋顶上?”

她点了点头,靠着他的脖子,动作很轻。她又继续开始讲话,好让他安心。“星期四晚上我回家的时候他正好出来丢垃圾,你也知道要完全避开你们几个邓巴男孩是很难的。”

他的心跳加快了——她总是会让他心跳加速,但他并不介意。“马修让我今天别上去了。他经常因为这个冲我大喊大叫。”

“你见过马修了?”

“马修?”

克莱感觉脸上的擦伤更痛了。

“你可能见过他。他是年纪最大的那个。他很擅长咒骂耶稣。”说到这儿,克莱微微一笑,她赶紧抓住这个机会。

在环绕地,他们从来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讲话——以前他们聊天时只是很平和,就好像不受打扰的朋友一样。然后她坦白道:“是马修告诉我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爬到屋顶上呢?”

“所以,”她说,“他来过了……”

“哦,你懂的。”他想了想怎样才能解释清楚,“在屋顶上你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像惯常那样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凯丽又开口了。她的下巴搁在他的锁骨上。这一次,她要让他直面现实。

“或许哪天我也可以上去看看吗?”

他低着头说出这个词,尾音落在盘子上。

她提出这样的要求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就忍不住和她开起玩笑来。“我不知道。要爬上去可没那么容易。”

他对她说的第一个词是“对不起”。

凯丽大笑起来,她上钩了。“胡说八道。如果你可以爬上去,我当然也可以。”

隔着这个很近但又很安全的距离,她审视着他,颇感兴趣,很开心也很好奇。

“胡说八道?”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在猜他到底有没有看见她,但他很快就羞涩地走下台阶,手里还拿着那个大盘子。

他们都咧开嘴笑起来。

甚至注意到了她的牙齿,虽然不算很洁白,长得也不怎么齐整,但它们依然拥有某种特别的成色;就好像被海水冲刷过的海玻璃一般,凯丽熟睡时会磨牙,牙齿也因而变得平滑。

“我不会让你分心的,我发誓。”她马上又有了新点子,“如果你让我也一起爬上去,我就把望远镜带上。”

她脸庞的角度。

她似乎总是能如此深谋远虑。

他注意到了她那闪闪发光的前臂。

每次他和凯丽待在这里的时候,环绕地总是会让人觉得又大了一圈。

那时候——那是很久以前了,她才刚搬过来没几天——克莱正站在屋外的门廊上吃着烤面包片,举着大盘子,手肘搁在围栏上。正当他快要吃完的时候,凯丽穿过阿尔切街,她穿着一件棉质法兰绒衬衫,一条磨得很旧的牛仔裤,衬衫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之上。她身侧是夕阳最后的余晖。

各种家用垃圾就好像矗立在远处的纪念碑。

***

整个郊区仿佛在离这里很遥远的地方。

他还认识一个鼻梁骨断裂的人。

那天晚上,凯丽讲完了自己的“秘诀”和在斗牛士上下注的事之后,她又平静地讲了讲马厩那边发生的事。他觉得她不能总是准备赛道或者障碍赛的栅栏,问她什么时候在比赛日跑一回。凯丽回答说麦克安德鲁什么都没提过,不过他一定心中有数。如果她烦他,可能反而会激怒他,让她再推迟几个月上场。

对于克莱而言,这种喜欢带有更多的个人感情。

当然,在说话时,她的脑袋或倚在他胸口,或靠在他脖颈旁。这是他最喜欢的事了。克莱找到了一个懂他的人,她仿佛就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命中注定,一生一世。他知道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用一切来交换和他分享那个秘密的机会:

凯丽很喜欢米开朗基罗少年时代因为油嘴滑舌被人打断鼻梁这件事,这说明他也是个凡人。像所有凡人一样并不完美。

他带着那个晾衣夹的缘由。

他快速咧嘴一笑。“我也是。”

她一定会舍得用骑师的学徒生涯作交换,用她第一次获得的团队赛冠军作交换,更不用说,一定也会用正式赛马会的出场机会作交换。她甚至会用在举国停顿的赛马会上露面的机会作交换。我很确信她甚至会用最爱的比赛——觉士盾锦标赛作交换。

“哦,是啊,你知道我简直无法不被那个情节吸引。”

但她不能这么做。

“那读得挺快的。你还是那么喜欢他被打断鼻梁的故事吗?”

她立马就明白,她只能这样为他送别。她安静地哀求着,声音轻柔却十分严肃:

“读到了,他还去了博洛尼亚。”

“别这么做,克莱,别走,不要离开我……但是,你去吧。”

克莱暂时忽略了这一点,他更愿意去琢磨《采矿工》那本书,以及当作书签的那张废旧赌注,是关于第五赛道的斗牛士的。“你读到哪儿了?读到他去罗马工作了吗?”

如果她是《荷马史诗》里的一个角色的话,她一定会被称作头脑清晰的凯丽·诺瓦克或者是有一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的凯丽。这一回,她让他彻底了解到,她会有多想他。但是她希望——或者更像是在命令——他做完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她知道他回来了。

别这样做,克莱,不要离开我……但是,你去吧。

她知道了。

那天,当她离开之后,她回想起:

克莱差点就挺身站了起来,但控制住了自己。“在什么之前?”

在阿尔切街马路中央,女孩子转过身来。

“我在街上看见他了,”她说,“就在几天前。我记得刚好在那之前——”

“嗨,你叫什么名字?”

他试图回想罗里在这几天有没有提起过什么。

男孩站在门廊前回答:“我叫克莱。”

“感觉更棒了——罗里没告诉你吗?”

一片沉默。

“你喜欢那本书吗?”这个问题一开始给人以某种沉重感,就好像被滑轮吊在了空中,“重读第三遍的感觉也还那么好吗?”

“然后呢?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你们这些男孩子。”她说着,轻轻触碰伤口,等克莱开口讲话。

她讲话的语气仿佛已与他认识多年,克莱缓了缓神,问了她的名字。女孩子继续向他走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所动作。

“我叫凯丽。”她说完就走开了。可是克莱又叫住了她,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

女孩在床垫的边缘处停顿了一下,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然后侧身躺着,一只腿轻轻地搭在他的身上。她赤褐色的头发划过他的皮肤,痒痒的,是他一直都很喜欢的那种感觉。他知道她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脸颊上的擦伤,也知道她因为太懂他,所以不会发出询问,也不会查看是否有更多伤口。

“嘿,你的名字该怎么拼写?”

这里还有很多蛾子。一轮明月。克莱仰面躺着。

这次她一蹦一跳地折返回来,伸手把盘子拿了过来。

此时大约九点半左右,此前他一直坐在床垫上等着。

她用手指在碎面包屑之中小心翼翼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但因为实在太难分辨,又大笑起来——但他们都知道那些字母就藏在那堆面包屑之中。

“嗨,凯丽。”

然后,她对他微微一笑,简短却充满暖意,然后她穿过马路跑回家去了。

他感受到她的嘴唇、她的血液、她的体温和她的心跳。一切都发生在一呼一吸之间。

有那么二十分钟,也许还要更久,他们躺在那里,安静不语。周围的这片环绕地也保持着宁静。

“嗨,克莱。”

紧接着出现的总是克莱最不愿意见到的场面:

现在,一年零几个月之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来到了环绕地,脚踩在地上,沙沙作响。

凯丽·诺瓦克准备起身离开。

“看,”她说着,然后伸出手来,很自然地指向马路对面,“那边的房顶上坐着一个男孩儿。”

她坐在床垫边缘,在起身离开之前,先蹲了下来。她跪在床垫一侧,就是她刚来的时候停留了一下的地方,然后拿起一个用报纸包起来的包裹。她慢慢把包裹放下,放在他的一侧。她再也没说什么。

他们抵达这里大概十五分钟之后,女孩停下手里的事情,站在草坪中央。她一只胳膊下面夹着一个盒子,另一只胳膊下面夹着烤面包机,不知怎的,烤面包机在来的路上晃得松动了,电线一直垂落到她的脚面上。

并没有说“看这儿,我给你带了这个”。

她和爸爸妈妈从乡下到这里的时候已近黄昏,一直开了七个小时的车。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跟在他们车后,很快他们就把一个个箱子、一件件家具和生活用品费力地搬到了门廊上,又搬进了房子里。那里还有一些马鞍、几条缰绳和几只马镫。赛马相关的物件对她父亲而言很重要。他曾经也是个骑师,他们家族世代以赛马为生,包括她的哥哥们也都从事这一行当。他们在镇上赛马,使用的马的名字听起来很笨拙。

也没有说“给你,拿好了”。

那是十二月初的时候。

克莱也没有说“谢谢你”。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阿尔切街初次见到她的那一天,或者更准确地说,她抬起头看向他的那一天。

只是等她离开之后,克莱才爬起来,打开包裹,看到了卷在里面的让他心烦意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