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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之前 老打字机

“我猜我们该开工了。”

一个男人穿着蓝色无袖汗衫,脸颊两侧的鬓角突出,就好像两颊挂着制作皮毛大衣的切肉刀。还有一个叫蕾琳的女人。她戴着珍珠耳环,有紧密的卷发,手里拿着一个手提包。她一直说着要去商店,但又待着不动。自从我开口提起后院里可能埋着些什么,她就非要待在边上不可。等喝完了茶,饼干只剩下些碎渣,我正过脸来,和大鬓角的男人面对面。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

在外面,在狭长、干涸的后院里,我朝左走,走向晾衣架和一棵已经风化、濒临枯死的斑克木。我回头看了一会儿身后的景色:这幢小房子、锡皮屋顶。烈日仍然炙烤着它,但已经在慢慢西斜。我用铁铲子和双手挖土,然后就挖到了。

至于默奇森一家,他们都是实在人,体毛浓密。

“见鬼了!”

有茶和苏格兰手指饼干,阳光猛烈地打在窗户上。桌子上有很多汗水,从桌腿滴到了地毯上。

挖到了狗。

有一台空调,但坏掉了。

又一次。

照片都好像刚刚从烤面包机里取出来。

“见鬼了!”

所有的家具好像都被烘烤过。

挖到了蛇。

走进房子里面就好像进了烤箱。

这两样都只剩下骨头了。

***

我们近距离、小心地检查了它们。

我深吸一口气,吐气,然后敲了敲门。

我们把它们放在草坪上。

当然了,一部分的我喜欢这样,很大一部分的我相当喜欢这样。

“好吧,我看这事儿成了。”

女孩儿们在学校上课。

这个男人重复了三次,最后一次,当我找到这台破旧的、像子弹一样灰的雷明顿打字机时,他嚷得最大声。它就好像一件武器似的被摆在地下,被三层结实的塑料包裹得严严实实,塑料几近透明,一个个按键看得非常清楚:首先是字母Q和W,然后是位于键盘中部的F、G、H和J。

克劳迪娅上班。

有那么一会儿我就看着它,只是看着:

蜜月期也可以这样过:

那些黑色的按键,就好像怪兽的牙齿,但它是只友好的怪兽。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后悔起来,后悔没有把我刚刚迎娶的女孩子——实际上已经是女人了,并且是我两个女儿的母亲——以及我的两个女儿一起带来。这两个孩子一定会爱上这里,她们肯定会在这里走来走去,蹦蹦跳跳,翩翩起舞,四处都是跃动的双腿和飞扬的发丝。她们会在草坪上做侧手翻,并且大喊:“不要偷看我们的衬裤,行不行?”

最终,我小心翼翼地把脏兮兮的双手伸进去,将打字机拉了出来,然后把三个土坑都填平了。我们把它从包装纸里面取出来,看着它,又蹲下来仔细检查。

我停好车,关好车门,然后穿过青翠的草坪。

“真是了不得的东西。”默奇森先生说。“皮毛大衣的切肉刀”在他的两鬓来回扭动。

小巧、优雅的房子安静矗立着,排成了一条流水线,现在全部在烈日下炙烤着。

“确实如此。”我表示赞同,它的确不同凡响。

米勒大街:

“我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把它拿起来,然后递了过来。

几乎同一时间,一个老头开始大喊大叫,质问是不是她那该死的银行卡导致后面的人没法使用取款机了,于是她跑了回去,取回了那张卡。也许我应该要解释一下,在所有这类故事中——那时医生做外科手术还使用打字机,秘书会重重敲击键盘——曾经都存在着一台老打字机。我永远不会知道她是否对这个感兴趣。我只能知道她的方向感确实准确无误。

“你想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吗,马修?”

“打字机?”现在我把她彻底搞迷糊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话的是那个老太太,她还处于半震惊的状态。但是这没能让她忘记晚餐的事。

她终于肯勇敢地面对正午的阳光了。

我仍旧蹲着,抬起头来看她。“谢谢您,默奇森太太,那些饼干把我吃撑了,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呢。”我又一次打量这幢房子。它现在像一个打包好的包裹,被放置在阴影中。“我真的应该上路了。”我和他们两个都握了手,“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我开始往前走,打字机被稳稳当当地夹在胳膊下。

她睁开另一只眼。

默奇森先生可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说:“你还知道什么?你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那台打字机吗?”

“喂!”他直截了当地大喊一声。

我们彼此对视了很久,至少有好几秒,一切都无所遁形。人们不断出现,并在街上徘徊。

我还能怎么办呢?

就是这样,在离家车程十二小时之外的地方,在一个三十一年来我从未踏足的小镇,不知怎的他们好像都在等着我的到来。

一定存在为什么会从土里挖出这两只动物的合理解释,我从用旧的晾衣架下转过身——他们和我们一样,用的也是希尔斯·霍伊斯特牌的晾衣架——等着他开口。然后他说话了。

她直接讲了出来,并没有用疑问的语气。

“伙计,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马修·邓巴。”

他朝着狗和蛇的骸骨示意。

等我又走回到车子旁边时,她已经离开了银行的取款机,朝我这里走来。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银行卡,一只手叉着腰,就那样站着。我正要爬进驾驶室,达芙妮点了点头。那时她就明白了,几乎是洞悉了一切,就好像一个正在阅读新闻报道的女子。

我就是这样开车离开的。

“我的名字叫马修。”我说。这个女人说她叫达芙妮。

那天,在我那辆旧旅行车的后座上,摆着一条狗的骸骨、一台打字机和一条棕伊澳蛇瘦长的脊骨。

这女人走近了些,我开始注意到她的牙齿,它们白得闪闪发光但又有些微黄,正如这明晃晃的太阳。她靠过来的时候我伸出了手,这一刻,仿佛只有她和我,以及她的牙齿和这座小镇存在着。

大约走到一半,我把车停下来。我知道有个地方,虽然去那里要稍微绕一点路,但那里能提供一张床,能适当地休息一下,但我决定不去那儿了。我就躺在车里休息,蛇骨几乎紧贴着我的脖子。在我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的时候,我的脑中充满了故事开始之前的故事——在之前以及一切发生之前,在一个镇子上的一个荒废了的后院里,那条蛇杀死了那只狗,那只狗杀死了那条蛇,那时,有一个小男孩,就跪在地上……但之后故事才逐渐展开。

“呃,说实话,并不是。”

不,现阶段,你只需要知道这些:

“哦,你是在找老默奇森一家,对吧?”

我第二天回到了家里。

“二十三号。”

我回到了城里,回到了阿尔切街,在这里一切确实在发生,并且有许多不同的发展轨迹。有关我是哪根筋搭错了才把这只狗和这条蛇带回来的争论,在几个小时前就消停了,那些本来就要走的离开了,那些本来就要留下的留了下来。回来之后,我和罗里对汽车后座的东西的争吵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罗里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和别人差不多,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们到底是怎样的人。

“那么,你要找的是哪个门牌号呢?”

一个摇摇欲坠的悲剧之家。

“弄明白了。”

一群仿佛从漫画书《卡波》中走出来的男孩子,生活充满鲜血与野兽。

“你弄明白了吧?”

我们仿佛生来就注定与这些历史遗留物为伴。

她一头棕褐色头发,衣着考究,穿着牛仔裤、靴子和简单的红色衬衫,一只眼睛紧闭着以避开阳光。唯一暴露她年龄的是她脖子底部一块倒三角形的皮肤,那里显露出了疲惫和衰老,出现了纵横交错的皱褶,就好像皮箱的把手一般。

在这一问一答的讲述过程中,亨利咧嘴笑了,汤米也开始大笑,他们都说:“还是老样子啊。”我们当中的第四位还在睡觉,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睡。

“在托恩斯泰尔街口左转,知道了吧?然后直走大约两百米,然后再往左拐。”

至于我那两个女儿,她们进来之后,也被这些尸骨吓到了,并问道:“爸爸,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带回家?”

就在紧挨着许多小酒馆的一家银行外,一个女人给我指了路。她是这个镇子上最正直的女人。

因为他是个白痴。

这座小镇本身就是个艰苦、偏远、像是会发生很多故事的地方。你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它了。这里有一片片像稻草一样的风景和连绵无际的天空。小镇周围是一片茫茫的低矮灌木,桉树群矗立在附近。这都是真实的,该死的真实:人们耷拉着肩膀,没精打采。这个世界已将他们消磨殆尽。

我立马就知道罗里会这样想,但他绝不会当着我孩子的面这样讲出来。

穿过一片空旷地带,又来到不那么空的地方。

至于克劳迪娅·邓巴——婚前还被称为克劳迪娅·柯克比的她,摇了摇头,牵起了我的手。她很开心,她是那么开心,我可能又要失控了,但我确信那是因为我倍感欣慰。

开了一整夜。

欣慰。

开到了城外。

这个词看起来傻里傻气,但我选择这样纯粹又简洁地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因为这就是我们原本的样子。尤其是我本人,因为我现在热爱这个厨房,以及这里曾有过的要么棒极了要么糟透了的家庭历史。我必须要在这里做这件事。这里十分合适。听到我所做的记录被一点点敲到纸上,我很欣慰。

我在婚礼后的第二天就开车出门了。

在我面前,有一台破旧的打字机。

它是完美的、无法被盗走的财富。

它后面是粗糙的木头桌面。

是的,对于我们来说身边总是有个兄弟,他就是那个人——我们五个当中归属感最强的那位,他把一切都扛在了自己的肩上。像往常一样,他总是会平静地跟我讲话,并且总是经过深思熟虑,当然也总是恰到好处。在小镇上一个像被废弃的后院一样的街区,在一个荒废了的后院里,曾经埋了一台老旧的打字机,但是我得把位置距离都算准了,不然有可能会挖出来一条死狗或者是一条蛇(结果这两种我都挖出来了)。我估摸着如果挖到了狗,挖到了蛇,那离打字机也就不远了。

上面有不配对的撒盐罐和胡椒罐,还有一堆永远扫不干净的烤面包渣。大厅的灯光是黄色的,厨房里的灯光是白色的。我在这里坐着,思考着,敲打着。我猛烈地敲击,不停地敲击着。写作总是很难,但有话可说的时候会容易一些:

还有一个男孩,他也是儿子和兄弟。

让我来告诉你关于我们兄弟的事。

我身边有克劳迪娅·柯克比。

关于邓巴家的第四个男孩,名字叫克莱。

现在我和我的打字机待在一起——“我和那台旧打字机”,我们早就消失的父亲说我们早就去世的奶奶就是这样描述的。实际上,她会管它叫老打字机,但我从来不会说这种怪话。大家都知道,我,拥有一身的瘀伤和清醒冷静的头脑,个头高,肌肉结实,爱讲脏话,偶尔会多愁善感。如果你像大多数人一样,肯定会觉得我甚至都不会花心思讲个完整的句子,更不用说对史诗、希腊史能有一星半点的概念了。有的时候被如此低估也有好处,但如果有人能看到你深藏不露的部分会更好。在我自己看来,我很幸运:

关于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我坐在厨房的餐桌旁。

我们所有人都因他而改变。

事实上,其他人都在熟睡。

[1]疑为作者虚拟的漫画书。——编注

这个故事的开头有一个谋杀犯、一头骡子和一个男孩,但这并不是故事的开头,而是在那之前,从我开始讲起,我的名字叫马修。现在我就在这里,在厨房里,在深夜时分——这里曾是灯光汇聚的河口处,我在这里猛烈敲击,不停地敲击着。房子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