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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结之后 老打字机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很谨慎,我和父亲交换了许多关于克莱的故事——作为儿子,作为兄弟,他付出了很多。我告诉了他克莱曾经交代我的事,还有他最后一次见到彭妮时的情形——她又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小女孩。我们的父亲尤为震惊。

我去了好多次,大多数都是和克劳迪娅·柯克比一起去的。

有一次我差点告诉了他,我差点说了出来,但是控制住了我自己。

像克莱要求过的那样,我后来确实去了希尔维。

我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选择离开。

***

但是像其他很多事一样,我们可以理解,但是最好不要说出来。

“马修·邓巴。”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站在桌子后面说:“你终于来了。”

博恩巴洛公园的看台被拆掉、那条红色旧跑道被换掉的那天,我们把日期记错了,因此错过了这个不体面的时刻。

她露出一个充满活力的微笑。

等我们赶到那儿时,只剩下了断壁残垣,“所有那些美好的回忆。”亨利这样说着,“所有那些精彩的赌注!”还有那些外号,和那些站在围栏外的男孩——那些永远长不大的男人,永远地消失了。

然后,一个星期二,我压根儿没想着打她的电话,而是直接走进了学校。她正在原来那间办公室里批改作文。我敲了敲门,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

我还记得我和克莱在这里共度的时光,还记得后来罗里出现,为他增加障碍,对他进行惩罚的情形。

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我就做到了,但在此期间我一直在读彭妮的那些书——随着她一同漂洋过海的这两本书,然后我打开了瓦尔德克的那封信。我还记住了克劳迪娅的电话号码。

毫无疑问,这里充满了克莱和凯丽的回忆。

好吧,我最后还是做到了。

我最常想象的是他们两个在一起时的样子。

那么,我呢?

他们在靠近终点线的地方蹲在一起。

“我知道,”我说,“我还记得。”

这是他眼中最神圣的地点之一,这里没有了他便空无一物。

每次讲到这里罗里都会微笑起来。“我当时直接把他从你现在坐着的这把椅子上揪了下来。”

说到神圣的地点,不知道为什么,环绕地一直留存了下来。

“他说你的那声大吼让他的眼睛里瞬间腾起了火苗。”

诺瓦克一家离开阿尔切街很久了,他们又回到了乡下。尽管管理委员会出了各种规划,街区上四处开工建设,环绕地却还没有被开发,所以那里还是归凯丽和克莱所有,至少在我看来是这么回事。

“关于那个晚上,克莱是怎么说的?”他问,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答他。

说实话,我也爱上了那片荒地,特别在我格外思念他的那些时刻。通常是深夜时分,我会从后门出去,克劳迪娅会来和我碰头。她会牵起我的手,然后我们一起走到那里。

像其他人一样,他现在也明白了那天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后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我们的父亲办不到的事,不知怎的,克莱就做到了。他也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事,凯丽和环绕地的故事。然而,我们又不可避免地绕回了最初的记忆——当时她就是在这儿,在这个厨房里通知的我们。

我们有两个小女儿,她们美极了——她们的人生中没有经历过任何遗憾,她们给这里带来了声音和色彩。你能相信吗?我们给她们读了《伊利亚特》,又读了《奥德赛》,她们两个还都学会了弹钢琴。我会送她们去上课,然后一起回家练琴。我们一起坐在涂着“嫁给我”的键盘的旁边,我有条不紊地检查她们的练琴进度。我坐在那里,手里拿一根桉树枝,她们停下来问话的时候我会稍微犹豫一下:

“所以当初他们认为她只会活六个月——一百八十天左右。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啊?”

“你能告诉我们犯错者的故事吗,爸爸?”当然了,她们还会问,“你能给我们讲讲克莱的故事吗?”

奇尔曼太太去世后不久,他就搬到了附近的乡下——萨摩维尔,从这里只用向北开十分钟就到了。他经常回到这里来,坐在家里,喝着啤酒,开怀大笑。他也很喜欢克劳迪娅,会和她聊天,但大部分时候是我们两个独处。我们经常谈起克莱,谈起彭妮,谈起那些往事:

我还能怎么办呢?

至于罗里,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他现在是和我们父亲最亲近的一个,而且他经常到那座桥那里去。他还是和下水道一样又臭又硬——或者像奇尔曼太太这一类人讲的那样,像麻袋一样粗糙——但岁月已经磨去了他的棱角,我知道他一直很想念克莱。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关上钢琴盖,走进厨房,一边刷碗一边开始讲述。

“白痴,这是澳大利亚护羊犬——”我当时也在场,她那对质朴的黑眼睛里流露出了异样的神情,很明显。她十分应景地买了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第二个星期,她又来了。第二年,他们两个就结婚了。

每个故事的开头都是一样的。

她往嘴里丢了一块口香糖。

“从前,在邓巴家的历史洪流里……”

“喂!”他冲她大喊,一开始的时候她无视了他的存在,他那天穿了一条裁剪过的短裤和一件衬衣。“喂,牵着威尔士矮脚狗还是狮子狗……总之就是牵着狗的那位姑娘!”

第一个讲的是梅丽莎·珀涅罗珀的故事。

有一次,在他的二手史诗集和古典音乐光盘交易会上,一个女孩牵着狗走到了阿尔切街上。她的名字叫作克莱奥·菲茨帕特里克。某些人的生活就是那么一帆风顺,亨利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第二个讲的是克里斯汀·凯丽的故事。

他总是面带笑容,是我们当中最早结婚的。当然,他去干了房地产,但在此之前还发了笔小财——通过下赌注开赌局赢了不少钱。

就这样,我们走到了这一步:

你们觉得邓巴家的老三在做些什么?

还有一个故事,我现在可以讲给你们听,然后就可以放过你们了。说实话,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手臂温热的克劳迪娅·柯克比的故事。

你们觉得亨利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我很想知道。

但这也是一个关于我父亲的故事。

然后是亨利。

同时也和我的弟弟有关。

多提一句,汤米现在住在博物馆附近。

也和我其他的兄弟、我自己息息相关。

那头骡子可能真的会永生。

是这样的,从前——在邓巴家的历史洪流里的一天,我向克劳迪娅·柯克比求了婚,我是拿耳环而不是戒指求婚的。它们就像两轮小小的银色月亮,她十分喜欢,她说它们确实很独特。我还给她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信里写了我记得的所有事,从一开始遇见她,到后来读她的书,还描述了她对我们邓巴家的男孩是多么的友善。我在信里还描述了她的小腿,那些长在脸颊正中间的雀斑。我在她家门口给她念了这封信,她大哭起来,告诉我她愿意——但是接下来,她明白了。

只有阿喀琉斯还在希尔维,一直活到了现在。

她知道还有一些问题。

萝茜十六岁的时候终于走不动路了,是我们所有人一起给它送的行。不管你信不信,在宠物医院里时,是罗里先开的口。他说:“你们明白吗,我觉得它还在坚持——是为了等着——”他面向墙壁,吞了口唾沫。这条狗是以天空命名的,也是为了向彭妮致敬,“我觉得它是在等克莱回来。”

她可以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这一点。

他会带着一条叫O的狗狗上班(你现在应该知道O代表着什么了),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他负责照顾那些像恶棍一样难以管教的小孩,但是那群孩子都很喜欢这条狗。他所有的宠物都获得了“永生”,当然,一直“永生”到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为止。首先离开的是金鱼阿伽门农,然后是T——那只会走正步的鸽子,然后是赫克托耳,最后是萝茜。

当我告诉她我们应该等克莱回来的时候,她紧紧地捏住了我的手,说我说的是对的——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岁月流逝,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一切都在发展变化。尽管我们担心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还是觉得这样的等待会把他召唤回来。当你开始等待的时候,你便觉得这种等待是值得的。

他现在是一名社会福利工作者。

但这样过了五年之后,我们开始动摇。

他去读了大学,不,他没有当兽医。

晚上,我们会在卧室里聊起这些——在这个曾经属于彭妮和迈克尔的卧室里。

在这段时间里,汤米长大成人了。

终于,在克劳迪娅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我们做出了一个决定。她问我:

我们每时每刻都很思念他,但是我们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从我们的父亲回来,问我们可不可以帮他造一座桥那天算起,一转眼就过了十一年。

“你过了三十岁生日之后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我们时不时会收到一张明信片,通常都是从他工作的地方寄来的——比如法国的阿维尼翁和捷克的布拉格,后来,还多了一座叫伊斯法罕的伊朗城市——当然,那些地方都有大桥。我最喜欢的还是他从嘉德水道桥寄来的明信片。

我同意了。又过了好几年,他仍旧没有回来,她甚至多给了我一年,我三十一岁这年看起来已经是她等待的极限了。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收到明信片了,我们不知道克莱·邓巴身在何处——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想到:

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

我钻进车里,开到了那个地方。

一年年过去了,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

夜晚时分,我抵达了希尔维。

我们看着他走下门廊,穿过草坪走到阿尔切街上,他就此从我们的人生中消失了。有的时候我们会瞥到一个影子,或者仿佛看到他走过赛马区的街道——但我们知道那永远也不会是克莱。

我和爸爸一起坐在他的厨房里。

那天深夜,他离开了我们。

像他和克莱曾经做过的那样,我们也喝起了咖啡。我盯着那个烤箱,看着上面标注的数字,几乎痛哭失声。我看向桌子对面的他,恳求着他。

就是这样一回事。

“你一定要去找到他。”

“把她给你的所有书都读完,但别忘了,这两本书是最重要的。”他的眼睛里仿佛腾起了火苗,火光熊熊,“然后到了某一天,你会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你知道你得去羽毛镇,把那台老打字机挖出来,但是你得测量好位置,不然你有可能把月亮或者那条蛇挖出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答应我,马修,向我保证你会这么做。”

很快,迈克尔就离开了这个国家。

我几乎快要说出让他少操闲心的话了,但是他抢先开了口。

他坐飞机去了一个城市,在那里等待着。

上面还有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签名——C.K.。

每天早上,太阳一出来他就出门了。

如果发生紧急状况(比如你很快就看完手头的书) 就打这个电话

那个地方一开门他就进去了,一直等到天黑关门才回来。

第二张是最近才放进去的:

那时那里已经下起雪来,寒冷刺骨,他靠着学会的几句简短的意大利语勉强生活着。他满怀爱意地抬头看着《大卫》,《奴隶》和他梦中的样子一模一样。他们都在战斗,在挣扎,仿佛是在大理石中争吵呼喊,空气都仿佛在震荡着。佛罗伦萨国立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后来都认识他了,他们都在猜他是不是疯了。那时是冬天,并没有多少游客,所以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就注意到了他。有的时候他们会给他一点午饭吃。有一天晚上,他们终于忍不住问他——

第一张是瓦尔德克的那封信。

“哦,”他说,“我只是在这儿等人……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可能会碰到他。”

书里面有两张纸条。

***

“来,”他说,“打开上面这一本。”

就是这样。

他把手慢慢地伸进去,然后把那两本书递给了我。

一连三十九天,迈克尔·邓巴都待在佛罗伦萨,待在美术馆里。居然能和《大卫》《奴隶》共处这么久,这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有的时候他也会打盹,坐在那些石头旁边就睡着了。每次都是保安把他叫醒的。

好长一段时间,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走到钢琴旁边,安静地打开钢琴顶盖。里面仍旧保存着她的那条连衣裙,以及《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到了第三十九天,一只手伸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男人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他身旁有《奴隶》投下来的影子,那只放在他衣服上的手十分温暖。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也似乎沧桑了些,但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男孩。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但一切好像还是多年前那个时刻的样子——克莱和彭妮,明亮的后院——他看到了他曾经的模样。你是那个喜欢听故事的儿子,他心想——突然之间,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厨房。克莱朝他呼喊着,那声音如此平静,由黑暗之处传向明亮之处。

很快,他就用男孩子惯用的那种步伐走到我们中间。我们并不介意彼此触碰——肩膀、胳膊肘、关节、胳膊——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我。

他跪在地板上,说:“你好啊,爸爸。”

轮到我的时候,他迟疑了很久。

婚礼那天,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否会出现。

“她会在袋狼那里等着你。”这句话差点让我们崩溃大哭——最后,轮到我了。

迈克尔·邓巴已经尽力了,但是我们还是满心绝望,已经谈不上有什么希望了。

克莱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罗里会当我的伴郎。

轮到汤米了——年幼的汤米。

我们都买了西装和好看的鞋子。

“没关系的,亨利,你留着就行。”

我们的父亲也和我们在一起。

当他最后一次想要给克莱一些现金的时候,克莱只是再一次摇了摇头。

那座桥依旧矗立在那里。

他回答道:“可能我还会选一到六的号码。”

婚礼的仪式会在晚上举行,克劳迪娅把我们的两个女儿也带来了。

当然了,亨利将他扭倒在地。

黄昏时分,我们聚在一起——最大的和最小的都来了:我,罗里,亨利和汤米。很快,迈克尔也出现了。我们所有人都来到了阿尔切街,西装革履,不过领带只是松松地挂在脖子上。我们还在厨房里等待,我们必须这么做。

他说:“祝你选到能中头奖的大乐透号码——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有几次,我们仿佛听到了异常的动静。

轮到亨利时,事情就容易多了。

不管是谁出去张望,都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对罗里说:“我会怀念我们那些交心的聊天的。”罗里身上仿佛缠绕着生锈的铁丝。他们用大笑缓解着痛楚。

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什么也没有”。但是罗里,最后一次出去又回来后说道:

第二天,他离开了我们,我们并没有说很多话。你现在应该很清楚我们是什么样的性格了。大部分时候是克莱在说,我想这是因为只有他做好了准备。

“那个。”

我们失去了这个如此美丽的男孩。

他说:

他讲完所有的故事后,我想起了彭妮,那个床垫,还有环绕地。如果我们当初就把那个床垫烧掉该有多好!上帝啊,我想起了许多事。难怪如此,难怪如此。他从来就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个男孩。他现在就会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但是这里留下了太多关于他的故事,承载了太多回忆。我想起了艾比·汉利,又想起了凯丽——想起了她在博恩巴洛公园是怎样称呼他的。

“那个是什么玩意儿?”

回到家后,他和我坐到了厨房里。我的弟弟几乎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我——有关彭妮和迈克尔,有关我们所有人,还有他和凯丽在一起的所有故事。中间,有两次,我差一点就崩溃了,还有一次,我以为我要吐了;即便如此,他还是继续说着,他拯救了我。他说:“马修,再听听这一段。”他告诉我,她去世那天,他曾经那样心痛地搀扶着她,她又变回了那个苍白瘦弱、满头金发的小姑娘,而她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晾衣夹。他对我说:“现在轮到你了,马修。你必须去告诉他这一切。你必须告诉爸爸这些事。他不知道我眼中的她是这个样子的。他不知道她在最后时刻是这个样子的。”

***

我们开车驶过他的桥,而他一路都在睡觉。

他曾想步行走过大部分路程,但还是乘了火车和大巴。在波塞冬路上,他提前一站下了车。阳光温暖和煦。

我们简短地交谈了一会儿,汤米召唤着萝茜。后来,克莱在旅行车里睡着了,他的脸就靠在车窗上。

他走走停停,身子略微前倾——比他预期的要更快,转眼间他就站在了阿尔切街的街口,既没有感到释然,也没有感到恐慌。

我们都和父亲握了握手。

我们心知肚明,他到了,他做到了。

克莱钻进了车里,他看着我们。

像往常一样,这种情况下一定会出现一群鸽子。

“是的,”他说,“她的确是。”

当他走进我们房前的院子里时,鸽子都立在了高高的电线杆上。他没什么别的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走。

“没关系的,爸爸,没关系的。”他说了很多年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还没有成为一座桥。但他很快又补充了一句:“她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是吗?”我们的父亲当然表示赞同。

他往前走着,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克莱——那个后院——”克莱挥了挥手打断了他。

他站在我们的草坪上。在他身后斜对角的方向,曾经是凯丽的家,她曾经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烤面包机的电线。他回想起我们当时在草坪上扭打的样子,几乎要笑出声——男孩子、兄弟之间的打打闹闹。他看到了亨利和年幼的自己坐在屋顶上,就好像两个偶然认识并一起聊天的小孩。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要离开我们所有人了。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就开了口:“马修。”

克莱知道他想要对自己说什么。

他只是叫了我的名字,但这就足够了。

他走向我的旅行车,我们的父亲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试图留住他。他很快跑到他身后,对他说:“克莱——克莱!”

如此平静,如此轻柔——但是罗里听到了——我们都在厨房里站起身来。

“是时候把这本书还给你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切,是该说希望达成还是对老天的祈祷应验?

那本古旧的、封皮已经褪了色的书。

上帝啊,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伸出手,把那样东西递给了我们的父亲:

我所能做的,只有在这里更加激烈地敲击键盘,给你们还原当时的一切:

他开始收拾行囊——他那个藏满回忆的旧木头盒子,他的那些书,包括《采矿工》在内——他从窗户向外看去,看向那座桥。就算那是一幅杰作,又有什么用呢?这座桥矗立在那里,证明他曾经付出过巨大的努力,但没有救回任何人。

是这样的,首先,我们都跑到走廊上,把整个纱窗门扯了下来——在那儿,还在门廊上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了他。他站在草坪上,穿着参加婚礼的西装,眼中含泪,但是面带微笑。是的,克莱,这个微笑者,永远都在微笑。

当我们离开那条河时,克莱拥抱了我们的父亲,然后亲吻了阿喀琉斯的脸颊。(那个无赖正在桥上享受着自己的时光——回到我们身旁的时候极不情愿。)对于克莱而言,这是无人宣告的胜利,他看到的是一个奇迹。然后,他的心中又充满了那种无法治愈、深不见底的忧伤。接下来他将去往何方?

令人惊奇的是,没有人向前走:

在邓巴家的历史洪流里的一天,他回到了阿尔切街的家中,然后,我们很确定,他永远离开了我们。后来的这些时光中又发生了很多事。

我们所有人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我该怎么告诉你们后续的部分——这座桥正式完工之后我们又经历了什么呢?

但我们很快恢复了动作。

我要怎么讲述这一切呢?

我,向前跨了一步,然后一切就容易多了。我叫了声“克莱”。而克莱——男孩克莱——还有我那群像一阵狂风一样的弟弟们横扫过来。他们从门廊的台阶上三步并作五步跳了下来,他们按住他,与他扭打到了草坪上。他们的身体交错在一起,放声大笑。

而现在,只有我坐在这里,不停敲击着键盘。从羽毛镇回来时,我还带回了一台打字机,一条狗和一条蛇,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坐在这里,其他人都睡着了,而我在这里写下克莱的故事。

我在想当时我们的父亲看到的该是怎样的一幅场景,我们肯定在围栏旁乱作一团。我想他肯定看到了这一幕。后来,亨利、汤米和罗里相继从我这个弟弟身上爬了下来。我在想作为一个旁观者到底会有怎样的感受。他们很快把他扶了起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走过最后的几米,走到他面前。

比如我坐在这个厨房里多久了,在这个目睹了我们人生的厨房。在这里,有个女人曾告诉我们她会死掉,一位父亲终于回到家面对我们。在这里,克莱的双眼中腾起火苗,这些都只是诸多片段中少有的几个部分。在最近的一个片段里,是我们四兄弟在这里。四个邓巴男孩和我们的父亲,我们站在这里,一起等待着——

“克莱,”我说,“嘿,克莱——”

比如这一切都过去这么久了。

但是我已经没有别的什么要和他说的了——这个男孩,同时也是这个家里的一个男人,他终于让自己放松了下来——我抱住他,就像将挚爱拥入怀中。

事实就是,我感觉自己再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你来了,”我说,“你来了。”我紧紧地抱着他,这个时候,我们所有人,我们这些男人,我们又笑又哭,又哭又笑。但有一件事明白无误,至少他明白了:

故事的最后,只有一条河,一座桥和一头骡子。但我接下来要讲的不是这些,是这个故事终结之后发生的事。此刻,在这个早晨,我坐在这个厨房里,身后是明亮的后院,太阳正在徐徐升起。

邓巴男孩可以做很多事,但可以确定的是,不管他曾在哪里,最终都会回家。

故地重游

[1]《奥德赛》的首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