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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后院

来不及思考,他向后退了一步。

床铺没有整理,床上是空的。

他感到浑身的血往上涌,还出现了一种紧迫感:

他走到他们俩的卧室窗户前。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走过草坪,回到家。

一定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

还有,好久没有这样了——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了——罗里、亨利和克莱现在不会逃学回家看她了。其实是我们被骗了——他们当中其实有一个人经常回来,只不过保密工作做得好,没让人看到过。他会在不同的时间点离开,透过窗户的一角一直看着这边——直到有一次,他没有看见她。为了不被发现,他会回到学校再踏上回家的路。

他知道他得走进房子里,他应该直接走进房子里。于是他走了进去,但他被刺眼的光线晃到了。阳光直接穿过走廊射了进来,晃晕了他的双眼。

“六个月,”她说,“迈克尔——迈克尔。医生曾经说我只能活六个月,我感觉自己已经等死等了一百年了。帮帮我吧,请帮帮我吧。”

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走着——一直走到了开着的后门外。

最糟糕的就是每天早上我们离开的时候。

走到门廊上时,他看到了他们,他停住了脚步。

每天早上她都会乞求他的帮助。

他听到左侧有汽车的声音——只有一声单调的声响——真相触及了他的内心深处:那辆车并不打算离开车库。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显而易见:

他看见父亲站在那里,站在后院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阳光下,那个女人——那个很久都没有碰过钢琴的女人,那个一直处于垂死状态但就是不肯死去的女人,或者更糟糕的表述是,奄奄一息但却不能算真正活着的女人——瘫在了他的怀抱里。她躺在他的怀中,身体弯成一座拱桥的样子。我们的父亲已经跪倒在地上。

她在这些画面里四处飘荡。

“我做不到。”迈克尔·邓巴说。他温柔地把她平放在地面上。他看着车库的侧门,对身下的女人这样说着。他的手掌放在她的胸口和一只胳膊上。“我已经如此拼命了,彭妮,但是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

我们是被轻易打败的奥德修斯。

男人跪倒在地,微微发颤。

我们是一片空白的《伊利亚特》。

草地上的那个女人几乎要融化了。

她永远也不会看到弟弟们中学毕业,也不会见证其他人的人生中的里程碑时刻;她永远也不会看到我们为了生活努力挣扎,备受煎熬,也不会看到我们第一次打领带的样子。她没有办法盘问我们的第一任女友。这个女孩听说过肖邦吗?她知道伟大的阿喀琉斯吗?这些听起来傻傻的小事,每一件都被赋予了美妙的含义。她现在仅有的那一点力气只能用来想象这些画面,在我们面前编织出未来的生活:

邓巴家的第四个男孩,站在那里,放声大哭。

她只是一直哭着,无声地哭泣着。

出于某种原因,他想起了一个故事:

她永远也不会见到我们长大成人的样子。

他看到她又回到了华沙。

那双已经变成黄疸色的眸子。

看到了在那片“多水的荒野之地”上的那个女孩。

那张脸不再是她的脸——那张泪流不止的脸。

她坐在那里,弹着钢琴。如同斯大林的雕像一般的瓦尔德克坐在她身边。每次她的手垂落下来,或者又犯了一个错误,他都会用不大不小的力度一下下地抽打她的指关节。他的体内蕴藏了太多无声的爱意。她还只是个苍白瘦弱的小孩子。他打了她二十七下,因为她在弹奏中犯了二十七次错误。她的父亲因此给她取了个外号。

那已经不是彭妮的声音了。

在课程结束之后,他说了那个外号。雪花在窗外无声飘落。

“去吧,可爱的小家伙们——到外面的世界去。”

那个时候她才八岁。

她活着似乎就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等她长到十八岁,他做出了决定。

每天早上,我们亲吻她的脸颊。

他决定把她送出国。

是的,我也会猜想我们的父亲到底会是何种感受,他每天早上还要送我们去上学——这是她的临终愿望之一,她觉得我们都应该站起身,离开这里。我们都应该走出去,过自己的生活。

但首先,他先让一切暂停下来。

***

他打断了她的弹奏,举起她的双手,这双小手刚刚被抽打过,还很温暖。他紧紧握住它们,动作轻柔地把她的一双小手握在自己如同方尖碑一般的手指中。

佐料瓶仍旧不配套,我们到底买没买过能搭配成一对的佐料瓶?

他让她停了下来,终于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她。

我们都低头看着桌子。

而这个男孩。

那个时候我们就应该买一块秒表回去,还有白粉笔,好把赌注写下来。但是彭妮就这样一直顽强地活着。让大家都没法赢。

我们的男孩。

没完没了的解释。

我们这个年幼但是痴迷于故事的男孩,向前迈了一步,他曾经满怀信仰。

医生解释了昨天和在此之前那个早上的情况。

他向前迈了一步,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说看情况只有几天的时间了。

慢慢地,他对我们的父亲开口讲话。

我们和爸爸一起坐在厨房里。

迈克尔·邓巴没有听到他走过来,也许他被吓了一跳,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瘫在草坪上,一动不动。

有一些很平静的谈话——不得不说的话。

男孩说:“爸爸——没关系的,爸爸。”他把自己的胳膊伸到她身下,然后站起身,把她抱了起来。父亲没有回头看,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的双眼不再是黄色的了,它们变成了以前的样子,并将永远是以前的样子。她的头发又梳到了身后,她的双手整洁干净。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一个逃难者。他温柔地抱着她走开。

我们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事。

“没关系的,”他又说了一次,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对她讲,“没关系的。”他很确定自己看到她露出了笑容。然后他做了唯有自己能做的事,一件只有用他的方法才能做成的事:

死神总是就在这附近,要把她从我们身边夺走。

“这就够了。”他安静地轻声说着,然后又用英语说了一遍。“这就够了,犯错者。”他抱着她站在晾衣架下,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闭上了双眼,她依然还在呼吸,但已经做好了随时死去的准备。他带着她走向那个旋律传来的方向,从阳光下走到门口的烟雾里,此时的克莱确信无疑:彭妮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的景色就是那一条长长的晾衣绳和它发出的光芒——以及晾衣绳上的晾衣夹。

有一次,死神在她上空盘旋,从最后一根电线杆荡到了这里。他倒挂在冰箱旁,双手在空中挥舞。

像麻雀一样轻巧,像阳光一样耀眼。

这么糟糕的状况,她的脉搏怎么可能还在跳动?

有那么一瞬间,它们让这座城市黯然失色。

在最后几个星期的大多数时间里,留在我们身边的只是一具残缺不全的身体。属于她的其他部分已经到了我们无法碰触的远方。一切变成了一种煎熬。那个护士还是会来,我们发现自己开始猜测她内心的想法。还是说,那些想法早已经在我们心里扎根?

它们挑战了太阳,并取得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