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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世界杯

忘了她带来的信号——“放手吧”。

还是说这样就可以故意无视护士来这里的目的,忘了她是谁,为什么要来这里:

毫无疑问,我们的母亲在那时是个奇迹般的存在,但是我们满怀忧伤地看着她被一点点侵蚀。

她如此集中精力进行检查是为了遗忘这一切吗?

她是枕在枕头上的一片荒漠。

有一件事已经形成了规律,每过几天,就会有一位护士来家里检查她的状况。她帮她注射吗啡,然后检查她的脉搏和心跳。

她的嘴唇干裂。

***

她的整个人被毛毯包裹起来。

海浪和伊萨卡岛的声音。

她的头发几乎都快掉光了。

他就站在卧室的窗户旁念给我们听。

我们的父亲可以朗读有关希腊人的故事,以及那些做好作战准备的战舰的故事。

只不过当时给我们读书的人是迈克尔。

但是再也没讲过那片“多水的荒野之地”。

后来,在彭妮的一周年忌日那天,当我从《奥德赛》里选了一段来读的时候,我们模仿的是这段时光中的自己。

再也没讲过那深酒红色的大海。

我们像战俘一样趴着。

一切都消失了,仿佛只剩下一条已经破烂不堪的小船,但是还没有完全沉下去。

我们这些男孩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为了她。

但是是有的。

躺在床上,或者趴在床周围的地毯上。

该死的,确实是有的!

有的时候我们会待在他俩的卧室里。

有的时候也有很美好的片段,还有非常了不起的美好时光。

大概过了一分钟,他才抓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出车库,来到后院。

罗里和亨利,他们在克莱上数学课或者自然课的时候在外面等着,他们很酷地倚在墙壁上:

然后我走过去,伸出一只手。

深铁锈色的头发。

我站在那里,无能为力,手足无措。

别有深意的微笑。

他像发疯了一样击打一块卷起来的地毯,然后他看到了我,一下子瘫倒在地板上。

“来啊,克莱,我们走吧。”

有一次,亨利在外面的车库里:

他们跑回家,坐在她身旁,克莱读着书,罗里开口说:“我就是不明白阿喀琉斯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胆小鬼。”

有时候需要强迫她坐到厨房的桌子旁吃一点早饭。她从来都没办法吃掉一整碗玉米片。

她的嘴唇几乎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但是我猜死亡不会给人暂停休息的时间,死神毫不留情,不屈不挠。我知道这样说很傻,但那个时候你真的什么都不会在意了。那个时候死亡以两倍的速度席卷而来。

“阿伽门农偷走了他的女朋友。”

他们本应该在钢琴旁驻足,休息一下,抽一根烟。

爸爸会开车把他们送回学校,盯着挡风玻璃教育他们,但他们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每一项都会毁了她。

***

擦伤,刮伤。机能损伤。

还有些晚上,我们会熬到很晚,陪她坐在沙发上看老电影。从《群鸟》看到《码头风云》再到那些你想不到她会喜欢看的影片,比如《疯狂的麦克斯》第一部和第二部。她最喜欢的还是八十年代的电影。说实话,最后这两部是罗里和亨利唯一能够忍受的两部老电影,其他的节奏都太慢了。他们每每发牢骚的时候她都会微笑起来。

有的时候我们的爸爸会和彭妮站在走廊里,他扶着她走的那种样子,十分让人心痛。我们的父亲这种时候就像个白痴,他会看着我们,比出一个口型——“看看这个魅力十足的姑娘!”——但同时还要格外小心不让她撞到墙上。

“一切都像蝙蝠粪便一样冗长又无聊!”他们大喊大叫,这给了他们安全感,因为这是他们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

当然了,肯定有很难熬的日子,还有一些格外糟糕的时刻,比如我们有时发现她瘫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像是一只飞不动、跨不过海的燕鸥。

像节拍器一样有规律可循。

“谢了。我能回去上数学课了吗?”

终于,到了我要说的这天早上,她自己肯定也感觉到大限将至——她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出来找他:

“好吧,反正,你懂的,随时可以来找我。”

她拖着静脉滴注器走进我们卧室的房门,一开始,他们还坐在沙发上。

“我没事的。”

她的笑容就在这个时候突然绽放开来。

“你知道吗?”老师开口道。他还很年轻,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扎了一条领带,上面有青蛙图案,克莱在心里嘀咕,青蛙?“有的时候跟家人之外的其他人倾诉反而会更轻松一些。”

她的脸已经是一副灰败之色。

像她一样,他也不是心理学家,只是一个被安排来做这项工作的老师。这家伙人很好,不过克莱为什么会想要和他倾诉?他根本不了解这件事的关键之处。

她说:“克莱,是时候了,好吗?”她给他讲了所有的故事。他才十三岁,还太年轻了,但是她说已经是时候了。她给他讲了很久以前还在胡椒街时的故事,有关性爱和肖像画的秘密。她说:“未来的某一天,你应该让你的父亲再提起画笔。”然后,她提了提嗓音,又低了下来,“只要忽略他脸上的表情就好。”

他的名字叫富勒先生。

过了一阵子,她说她浑身发烫。

那天亨利走出学校咨询室之后,他也被叫了进去。有人问他需不需要谈一谈。这是克劳迪娅·柯克比到来之前的那段黑暗时光。

“我们可不可以出去,到门廊上去?”

克莱那时已经十三岁了,正在上中学二年级。

外面下着雨,雨滴闪闪发光——街灯的光亮透过雨滴折射过来——他们坐在那里,把腿笔直地伸向前方。他们的身体靠在墙上。她缓缓地把他揽进怀里。

她说:“谢谢你们,为我做的这一切。”

她用尽自己最后的精力讲出了这些故事:

她躺在病床上大声说了出来。

从欧洲到这座城市再到羽毛镇。

但这时他的手并没有指向罗里,而是指向一只手扶在汤米肩膀上的那个男人。

一个名叫艾比·汉利的女孩。

“她说她在这里的话会很想念家里的厨房,为了我们,她想回家。”这个时候她给了他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会有的眼神,“而且她一定要继续弹钢琴……并且还要照看他。”

一本名为《采矿工》的书。

她稍微想了想,最后选择了克莱,她把他叫到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他转过身去面对着护士和医生,两位都是女性,两位都无比善良。

她离开的时候把那本书也带走了。

如果是罗里的话,他会这么说:“嘿,那边那个,你——护士!是的,你,就是你,快把她从这些狗屎玩意儿上解开放下来。”如果是我,我不会这么粗鲁,但也会很直白。亨利肯定会很傲慢,汤米压根儿就不会开口——他还太小了。

她说:“你们的父亲曾经在地里埋过一台打字机,你知道这件事吗?”她用将死之人的完美语调详细讲述了那段往事。阿黛尔和被她浆洗得硬邦邦的衣领——她会管那台打字机叫老打字机——有一次他们一起回到了那个小镇上,回到了那个就像一个破破烂烂的后院的放大版的小镇,他们把那台老旧的雷明顿打字机埋在了土里——那是一段人生,她说,代表了人生的全部故事。“那才是我们的本质。”

在医院的看护病房里,她看了看罗里,又看了看我,最后看了看我们所有人,猜想到底会是谁先开口。

到了最后,雨滴更加轻柔。

她可以在医院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也可以在家里安息。

她的静脉滴注器都快要掉在地上了。

她必须做最后的选择。

邓巴家的第四个男孩目瞪口呆。

但是很快,该来的还是来了。

当一切分崩离析时,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小男孩怎么可能一直坐在那里,平静地将一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呢?

在那时,她终于做好了准备,可以唱那首“一百年”了,我们怀着对彭妮的爱,以及对雕像般的瓦尔德克的爱唱了起来,这种爱超越了国界。我们只是在为眼前的这个女人歌唱。我们只是为了赞颂她所有的故事而歌唱。

当然,这些故事他都理解了。

我们花费了好大的功夫,我们做了波兰饺子,以及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红菜汤。

他昏昏欲睡,却也十分警醒。

我们坐在厨房的桌子前。

他们在那天早上就像是两个套了身睡衣的骨头架子,克莱是我们当中仅有的那个——唯一一个喜欢听他们过去的故事的孩子,并且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们。她完全信任他。在她的想象中,终将有一天,他会去到那个地方,挖出那台老旧的打字机。命运的这些转折是多么残酷啊。

第三年的那个圣诞节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圣诞节。

我在想他最初是什么时候意识到:

每当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她恢复了一些体力的时候,离下一次沉溺在痛苦里也就不远了。

他得把这些指示转告给我的。

每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吻。

还有半个小时太阳才出来,有的时候好运是真实存在的——风向开始变了。它从一侧如暗影般刮过,在他们的身体间穿行,并在门廊上拥抱了他们。风从远处刮来,环绕在他们身边。“嘿,”她说,“嘿,克莱。”克莱稍微靠近了些,挨着她那虚弱蜡黄的脸庞。她的眼睛几乎已经完全深陷在眼窝里了。“现在该轮到你给我讲故事了。”

我们就排队亲吻她的脸颊。

这个男孩,那个瞬间差点崩溃倒地,抱着她的大腿放声痛哭。但他只是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他问道:“我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呢?”

“来啊,孩子们,给这儿来一下。”

“从哪里开始都行,”她费劲地吞了口唾沫,“你想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开始。”克莱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使劲挤出了这些话:

那些她病情加重无法出门的日子里,她会把我们叫到钢琴边。

“从前,”他说,“有一个女人,她有很多个不同的名字。”

有的时候一大早她就开始教育我们:“如果你们几个家伙有谁今天看到死神了,请直接把他带过来见我。”我们知道她是在炫耀自己有多么勇敢。

她微笑起来,但依然紧闭着双眼。

“哦,”她说,“我还活着,嗯?”

她微笑着,慢慢地纠正他的错误。

当她真的走出家门去学校时,有时会一直等不到她回来,我们总是能在回家的路上找到她,或者干脆在停车场或车里找到她。有一次,她的车停在铁轨旁,就在靠近火车站的地方,她把座椅放了下去,躺在座位上,一边是呼啸而过的火车,另一边是川流不息的汽车。我们敲了敲车窗玻璃,喊醒了她。

“不——”她说,她的声音已是垂死之人的语调。

(说这话的时候她刚在水槽里吐过一遭。)

“像这样——”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她说:“等死这件狗屁事情还真是简单。”

她像是在努力挣扎,让自己的意识与他同在。

她继续回学校教书,但是只作为代课老师。

她的双眼拒绝再次睁开,但她把头转了过来,开口说道:“从前,在邓巴家的历史洪流中,有一位有很多名号的女人。”声音缥缈,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而克莱感受到了那种召唤。他也有自己想要补充的内容。

令人恐惧的两年半过去了。

“她可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时钟优雅地走过了第二个整年。

又过了三周,她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