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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生下我们之前的生活

“还有Iced VoVos牌夹心饼干?”

“是的。”她变得有些慌张,说出来的话也不再是组织好的英文词句——每句话都被打乱了,这也算是种小小的惩罚。她只好在每句话中先插入自己的母语,然后再找到对应的英文单词。她总算挤出一句话,问他是否愿意去她家做客。她可以给他弹钢琴,前提是,如果他喜欢钢琴的话。她家里还有咖啡和葡萄干面包——

“是的……”为什么如此尴尬?“是的,是的,家里还有些饼干。”他还记得。他还记得。

他很安静,灯光也很昏暗,一如他身后无声的走廊。他的脸上又一次浮现出那样的笑容,但又转瞬即逝。“我当然记得……那架钢琴。”

他当然记得。这当口,尽管内心深处发出警告,也曾提醒自己要有自制力,但他一直努力收敛的笑意还是满溢出来。这几乎就像是一部军事主题的喜剧片中的情节,无望又倒霉的新兵努力爬到墙上,然后一屁股摔到了墙的另一侧,虽然蠢蠢的,看起来很笨拙,却不知为何满心感激。

“你好?”她说,“我以为……希望你还记得我?”

迈克尔·邓巴屈服了。

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我很乐意去你家听你弹钢琴——运钢琴那天我只听到了几个音节。”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这样吧,要不要进来坐坐?”

肯定没问题。

他家里弥漫着一种友好的气氛,却也带着一种不安。珀涅罗珀不知道该如何表述,但迈克尔肯定可以解释。这里曾有过一段别样的人生,但现在已经消失殆尽。

她告诉自己别那么腼腆,她已经是个成熟女人,不再是青涩的小女孩了。她可是跋涉了成千上万里才来到这里。她还曾一度站在秽物没过脚踝、深酒红色地板的厕所里,所以这些根本不算什么,相比之下不值一提。她肯定能冲破防线,走过大门,敲响那个男人的前门。

在厨房里,他们互相做了自我介绍。

天已经黑了。

他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走到了胡椒街的另一头。

他看到她注意到了自己粗糙的、沾满粉尘的双手,就这样,一切拉开序幕。有那么好长一段时间,至少三个小时,他们坐在桌前,坐在那张划痕累累但让人感到很温馨的木头桌子前。他们喝加了牛奶的茶,吃着饼干,聊着关于胡椒街和这座城市的一切。他们聊到了建筑工地和打扫卫生时遇到的故事。事实上,一旦她不再担心自己的英语是否说得标准,她的话反而很好懂,这让他有点吃惊。毕竟,她有很多事想要告诉他:

最终,又过了几个月之后,四月里的一天,彭妮穿上了衬衫和牛仔裤。

一个全新的国家,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情形。

他不想再回到那种状态了,那种尽管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但是随时都可能被毁掉的状态。在自家的厨房里,他想着珀涅罗珀,想着钢琴,但空荡荡的走廊依然残留着艾比的影子。他看到了珀涅罗珀的双臂,看到了她手掌中的爱意,看着她推着钢琴前进……但他会控制住自己不去找她。

以及来到这个南国后的震惊与敬畏。

至于迈克尔,他竭力抵抗着这一切。

在某个时刻,他让她详细讲讲她来自哪里,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珀涅罗珀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庞。她把一缕金发从眼前移开,过往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记起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她曾将那些书中的故事听了好多遍,想起了维也纳和像行军床一样的一排排的上下铺。但她讲得最多的是钢琴的故事和窗外寒冷又寂寥的景色。她讲起了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那个不流露情感却爱得深沉的男人。

视线转到珀涅罗珀这一边,她总是会沿着整个小区绕好几圈,完全就是为了能有那么几秒钟经过他家门前(这让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会站在门廊上吗?厨房里的灯会亮着吗?他会走出来邀请她进去喝杯茶或者咖啡吗?还是会无动于衷?这种行为恰巧与他的过去遥相呼应,因为很久之前迈克尔曾牵着月亮如此走在羽毛镇上。即便是在钢琴旁坐下来,她也总是看向窗外,他也许又站在垃圾桶旁了呢。

她既平静又冷静地开口说道:

他们在搬运钢琴那天前并没有见过对方,但在那之后却到哪里都能遇见彼此。如果他正在沃尔沃斯超市排队结账,胳膊下夹着几卷厕纸,那她一定会在隔壁柜台,拿着一袋橘子和一包Iced VoVos牌夹心饼干。当她下班后走上胡椒街时,他会恰好在远处开门下车。

“我是和斯大林的雕塑一起长大的。”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某件事”正在发生的气息。

夜晚渐渐在他们身旁流逝,他们聊到了过往的故事和事情发生的地点,也聊到了为何会成为现在的自己。迈克尔讲起了羽毛镇——那一场场大火,那一片片矿井,以及河边的鸟鸣。他并没有谈及艾比,现在还不是谈她的时候,但她的身影徘徊在每段故事的边缘。

当她站起来,想看得更清楚时,他已经离开了。

相比之下,珀涅罗珀总觉得自己应该停下来了,但又突然有那么多事想要倾诉。当她讲起那些蟑螂以及它们造成的恐慌时,迈克尔大笑起来,但声音中充满了同情;当他听到那些纸房子的故事时,也忍不住微张嘴巴,感到有些吃惊。

他站在外面排成一排的垃圾桶旁。

等她起身准备离开,早已是午夜时分,她为自己唠叨了那么多而抱歉。迈克尔却说:“别这么说。”

等到了她的公寓,把钢琴安放在窗边后,迈克尔·邓巴并没有准备逗留。她问他应该送他点什么作为答谢——是红酒还是啤酒,又或者是伏特加(她真的这样讲了吗?),但他完全不肯接受,说了再见就准备离开,但当她弹钢琴试音时,便注意到他在留神倾听。看来钢琴还需要重新调音。

他们站在水槽边,他清洗着杯子和碗碟。

***

珀涅罗珀留下来帮着烘干了它们。

她抬头看过去,在这儿,就是在这时,那个住在三十七号的男人对她会心一笑,却又马上把笑容收了回去。

仿佛有什么自她体内升腾,同样,他也有这样的感受。他们的人生多年来都是一片宁静的荒芜。他们都没有融入这个镇子,没有在这里享受过生活。只有他们心里清楚这不是游戏,也从未这么热情。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这么做:

“能看得出来。不像这两个没用的——喂,往这边走!”

不再等待。不再彬彬有礼。

她微微一笑:“哦,不用了,谢谢,我已经有好几份工作了。”

要从体内释放出这种狂野。

“抓紧啊!这小姑娘比你们俩加起来的力气都大呢!”他又越过方方正正的钢琴,冲着另一边的珀涅罗珀喊道:“嗨,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

很快,对他而言,这一切变得无法承受了。

“我懂的,完全受不了他。”

多一秒,他也无法忍受这种沉默的煎熬。他迈出一步,伸出手,赌了一把——他的手上还沾着肥皂沫。

一个人悄悄地对另一个人说:“给我们的钱这么少,怎么能忍受和他这种人共事啊?”

他冷静又坚定地揽住了她的手腕。

“我是让你用力推!把它往这边推,你个白痴。推过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但另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臀部,他不假思索地搂住她,亲吻她。她的前臂还是湿漉漉的,衣服也湿了一块——就是衬衫的补丁处——他紧紧抓住她的衬衫,手攥成了一个拳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哪,对不起,我——”

“这儿不是让你靠脸吃饭的,懂吗?”

珀涅罗珀·莱西尤斯科,做出了有生以来最令他感到惊诧的行为:

“怎么了?”

她抓过他湿漉漉的手,把它伸进了自己的衬衫里——放在了相同的位置上,但紧紧贴着皮肤——她用来自东欧的语言给他传递了信息。

“喂!”

“Jeszcze raz”。

在那个阳光晴朗的下午,就在这座城市里,他们在胡椒街上推着一架钢琴,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对方。几个钢琴搬运工之间吵吵嚷嚷:

一片寂静,气氛严肃,几乎让人笑不出来,就好像这个厨房的存在就是为了等这件事发生。

在邓巴家的历史长河中,有那么一瞬间,迈克尔和珀涅罗珀的人生有了交集。当然,一切都是从那架钢琴的出现开始的。我得承认,他们刚刚认识时的那段时光对我而言一直是个谜团,充满了“永远幸福下去”的假象。所有人的父母都会有这样一段特别的时光——生下孩子之前的生活。

“这句话的意思是,”她说,“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