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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束阳光照进房子之前

你会发现他整个人向前趴在看护病房的病床上。

他的睡姿发生变化:

他吸进空气,但并不像是真的在呼吸。

几乎每个地方都曾有过他蜷缩的身影。

所有的压力都积聚在他的体内。

同样,我们亲眼看着父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疲惫不堪,一副被蹂躏过的样子,衣服的缝合处都裂开了。就像彭妮再也不会变回曾经的那个金发女郎一样,我们的爸爸也逐渐走了形。脸色和身型都渐渐走样,当你看着一个人一点点失去生机时,便知道消失的不仅是这些。

她会抓着我们的前臂,或者是我们的手掌和手腕。她仿佛是想教会我们数学——我们已经可以轻易数出她两手上的关节和骨头了。她看向窗外,看着那个如此明亮又无忧无虑的世界。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挣脱出来,摆脱了这种痛苦。

一天早上,当她痛苦得几近崩溃时,罗里偷回来了一个听诊器——我猜是为了以牙还牙——我们的母亲已经被医生们折腾得完全不成样子了。她的皮肤已经呈现出黄疸一般的颜色,再也不复昔日的模样。那时,我们已经了解到了蜡黄色和金黄色之间的差别。

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她冲出了医院的大门。当然,尽管死神就悬在头顶,她还是直接回去工作了。

但是,有几位,你不得不对她们产生好感——我们居然喜欢上了那几个特别的护士,这都让我们开始厌恶自己了。即便是现在,当我在打字机上敲出这些字的时候,我都对那些护士心怀感激;她们小心翼翼地把她从床上抬起来,就好像在触碰什么易碎品一般。她们握着她的手,跟她讲话,让她直面那个我们都深恶痛绝的事实。她们有时让她保暖,有时给她降温,像我们一样,她们就这样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她绝不想再让这个老家伙在家附近的电线杆上徘徊。

护士长居然穿了长筒袜!

抑或是鬼鬼祟祟地躲在冰箱旁。

我是多么讨厌她们走起路来的样子:

尽管他总是在某个离她很近的地方伺机而动:

可爱的护士们的灵魂。

在火车上或大巴上,在人行道上。

医院看护病房里愚蠢的灯光。

或者是在回到这里的路上。

又一次,像《奥德赛》和《伊利亚特》里的故事一样,当某件事的情况急转直下并引发灾难时,天神们就会出面干预——她以为自己也会这样。她试图重整旗鼓,重新调整自己,让自己变得像过去一样,有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信了。但我们很快就疲惫不堪。

到了十一月,她已经成了一个奇迹。

你能看得出彭妮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她那对不再明亮的绿色双眸里有受伤的情绪,但最糟糕的,是那纯粹的失望。她怎么能被如此辜负?怎么能被这个世界和自己的身体如此辜负?

八个月过去了,她还活着。

她吃的那些药让她发起高烧,它们在她体内肆虐,先是烧焦她,然后将她冻结,最后又让她麻痹瘫痪。当她准备下床时,已经只能瘫倒在地——她的头发蓬乱,好像枕头里的一个小小的鸟巢,又像草坪上散落的从猫身上脱落的毛球。

她又在医院待了两个星期,医生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有的时候他们会停下来,告诉我们:

它们在她的后背上发动了闪电战。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

那些疖子,如同战场上的士兵一样蜂拥而至。

“如果你要说‘争强好胜’,”我们的爸爸说着,并平静地指了指罗里,“我就要——看到那个小家伙了吗?”

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渐行渐远。如果把她比作一个国家,她就好像快解体的东欧,不同的是,她的危机来得更快一些:

“看到了。”

那是人体内的9·11事件。

“嗯,要是这么说,我就让他揍你一顿。”

我们的母亲,逐渐被吞没,被瓦解。

“抱歉——什么意思?”

有计划地发动叛乱。

医生相当惊恐,罗里像是突然觉醒过来——那句话的效果比嗅盐还管用。

不久之后,它们便会像恐怖分子一样蜂拥而至。

“真的吗?”他几乎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我可以这么做吗?”

接下来又是一波接一波的化疗,第一波非常猛烈,她像是受到了一顿鞭打,整个身体仿佛遭受了一场暴乱。渐渐地,她的身体像例行公事般一点点垮下去。

“当然不可以了,我只是开个玩笑。”

她把碗推向他,并冲他挤了挤眼。

但是罗里还在试图让医生相信他:“来吧,医生,打几下之后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喂——小家伙,你怎么把我的玉米片都吃光了。”

“你们这些人,”这位被选中的专家说,“你们简直都疯掉了。”

“是啊,”罗里欣然作答,并伸出手从我们母亲的碗里拿走了一些玉米片,“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脏兮兮的混蛋了!”

在他左侧传来彭妮的大笑声。

“或者是更糟糕的情况,”爸爸说,“一个麻醉师刚刚在梦里翻了个身。”

她大笑起来,减轻了身体的痛楚。

“你想知道那是什么吗?”她问道。刚才她还一直盯着一碗玉米片,像解谜一样试图把它们吃下肚。“这意味着刚才正好有一位医生在梦里翻了个身。”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对医生说,“我才活了下来。”

一天早上,我们坐在餐桌前时,罗里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很快他的胳膊也跟着打了个寒战,桌子对面的彭妮指了过来。

她裹在毛毯里,又开心又难过。

看到了吗,当人们谈起医院里的气味时,永远别让他们把你骗了。待在那里超过一定时间后,那股气味会渗进身上穿着的衣服里。好几个星期之后,当你回到家时,仍旧会感觉那种味道如影随形。

那一次,等她回到家,我们已经把整个房子都装饰起来了:

尽管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她还是做了一次手术,手术前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权当热身。

彩带,气球,汤米还做了横幅。

从很多方面来看,她其实也给它们找到了最合适的名称,因为它们确实听起来都像是相同字母的变位词,都是些“oxy”和“moron”的组合。吃这些药简直荒诞,这种抗争的本质就很愚蠢——为了活下来反而要吃掉这么多能害死人的药物。这些药的包装上真应该写上警告语,就像香烟盒外面写的那样,药盒上应该写:吃了这个就是慢性自杀。

“你把‘欢迎’这个词拼错了。”亨利说。

“嘿。”她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处理它们,这是她第一次从堆得像小高塔一样的药盒里面拿药吃。看起来她好像觉得自己被骗了(让我们面对现实吧,她确实被骗了)。“它们听起来都差不多啊。”

“什么?”

她第一次说起这些是在厨房里,她几乎是心情愉悦地研究着这些药片和那些贴着标签的盒子。她大声念出每种药物的名字:Cyclotassin、Exentium、Dystrepsia 409。

“这个词里面只有一个‘L’。”

每种药都是一种矛盾修饰法。

彭妮并不介意。

她的药片被称作“药房”。

我们的父亲把她从车里抱出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接受他的公主抱——第二天早上,我们都听到了,在第一束阳光照进房子之前就听到了:

死亡有它独具的方言:

彭妮弹起了钢琴。

我觉得,对于彭妮而言,这一切就像一种独特的语言。

她一直弹到旭日东升,弹到我们起床打打闹闹,弹到我们吃完早饭,然后又弹了很久很久,我们都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也许这带来了一种错觉,弹起钢琴来的她仿佛并不会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但我们知道死神很快就会顺着一根根电线杆游荡过来。

到了最后,开的药都没什么效果了,只不过是在名称上有所不同。当你目睹某人的生命逐渐消逝时,就好像是在学习另一门语言,那是一种全新的自我培训。用那些处方药的盒子搭成一座小高塔,细数药片和那些有毒的药水。然后就是那些在医院病房度过的时光,短的时候大概几十分钟,长的时候可以达到好几个小时,有的时候还要熬过整个漫漫长夜。

完全没有必要拉上窗帘,或者锁上门。

我几乎都装作没看见:

死神就在那里,就在房门外,默默等待。

当然了,在此期间发生了许多令人心情低沉的事。

他就驻扎在我们家的门廊上。

就这样,他们说她只有六个月的时间了——也许真的是这样反而更好一些。那样的话就不会痛那么久了,至少应该比曾经那场与哈特内尔的史诗级较量要短。她会直接死去,而不是一直处于垂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