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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说:“这是真的。你们调查到的那些破事,都没有任何意义。有次我翻过她家后院的墙,擦伤了膝盖,她就跪在我面前,为我清理伤口,动作是那么温柔。要是她真的恨我入骨,她还会那样做吗?也许她确实恨我,但有时候她也是爱我的。人是复杂的。她可能比我想的还复杂。”

他的声音里带着困惑,就像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因为快乐和惊喜飘飘然,不知所措。他是那样温柔,以至于仿佛抚摩的方式不对,都会让他受伤。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情形屡见不鲜,却总让我目瞪口呆。人们总是吐露自己应当保守一生的秘密,又是怎样渴望把它们说出来、让外界知道,让它们存活在自己的脑袋之外。

他看了我和斯蒂夫一眼,仿佛在挑衅。这件事完全就是双方各自的幻想,但我们最不需要做的就是将它们区分开来。我和斯蒂夫历经千辛万苦,才刚刚把真相从纷乱的线索中梳理出来,却忽略了假的那一个具有无穷的力量,它利弊互见。

麦卡恩重重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你们两个,一直都在说仿佛是她在勾引我,但并不是那样——她从没想做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是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让她相信我跟我老婆老早就过得不开心了,跟她没有关系。当我终于,我们终于……那时我才意识到,她真的在乎我。她……这……”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完全不知道。”

头儿点了点头。“我相信是这样,看来我对你的了解没错。”他在椅子里重新调整坐姿,把腰带的位置放好。“现在我们已经梳理清楚了,”他说,“那我们就来谈谈周六晚上的事情。”

我说:“就这么简单?你说‘嘿,我们试一试吧’,然后爱斯琳说‘好啊,试就试’。”

麦卡恩开口,但奥凯利伸手制止了他。“不,等一下。我还没问你呢。”

每个凶手都会跟我们讲这句话。你们不是当事人,你们不会明白的。一小会儿枯燥的沉默,没有人说破这一点。

麦卡恩闭上了嘴。

他迅速狠狠地瞪了我和斯蒂夫一眼,脸上又泛起了红晕。“也许你们觉得我这样很可悲:老牛想吃嫩草,世上最老套的故事。但你们不是当事人。”

“布雷斯林告诉这两位,你发现爱斯琳的事后,确认她已经死了。但他告诉我,你——他的朋友,我是说——并没有停下来检查她的生命迹象。为什么会这样?”

“然后我就想,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为什么不呢?我们喜欢彼此的陪伴,简直欲罢不能。我们互相吸引——我完全可以这样说。她看着我的方式,我们偶然贴近时她的喘息——那是与众不同的。”

麦卡恩摇摇头,困惑而谨慎。他并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我也没想到。我以为自己知道头儿想干什么,但现在我又不确定了。

她让他觉得这是他的主意。露西说过。她确实办到了。

“原因是,他想让我以为这个朋友是个普通市民。所以他才会说这个人惊慌失措,落荒而逃了,像个普通市民那样。警探永远不会这样行事。”奥凯利狠狠地瞥了麦卡恩一眼,眉头紧锁,“你对此满意吗?”

“有天晚上,”麦卡恩用手摸了摸脸,仿佛有什么美妙的、如蛛网般的东西缠住了他,“8月的时候,爱斯琳说她晚课班上有个同学跟她搭讪。她只是随口一说——她并不喜欢那个人,所以就拒绝了。但这却警醒了我: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孩,理所当然应该是找一个靠谱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只能和她野餐、聊天的中年人;应该是一个爱她的男人,一个可以同床共枕的男人。这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我想一旦她找到了这个人,我就得消失了。”

麦卡恩嘴角撇了撇,面无表情。“我完全不满意。”

“好吧,”斯蒂夫说,语气中含着审慎的怀疑,不至于显得多事,“那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你确实不该满意。你让布雷斯林把你说成一个普通市民,这样就不必被头儿盘问。你接受这个说法吗?”

我偷偷看了头儿一眼。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皱纹和眼窝的阴影让我更加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麦卡恩下巴动了动。“不太接受。”

麦卡恩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一开始我并没有那种感觉。我只是……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我只是喜欢看着她听我说事情的时候的样子,仿佛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冒险。这让我回想起我过去做这份工作时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脸上的表情,以前每次办完漂亮案子,我也会有同样的表情。就像是我真的可以改变什么了一样。”

“很好,因为我也不接受。”奥凯利沉默了几秒,但麦卡恩并没有什么要说的。“然后,就在一分钟前,你说爱斯琳让你有过去那种办了漂亮案子的感觉:好像你做的事情很重要。”

斯蒂夫说:“所以你说什么只是喜欢她的陪伴,都是在胡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段关系是特别的。”

点头。

“然后,突然就有人把你从里面解救出来,扔进另一部电影里。不同的音乐,不同的色彩。她是明媚的,一切明媚的颜色都属于她。而我的一切,又有可能了。”

“‘过去那种。’你说。现在就没有了,对吗?”麦卡恩眼睛看着地板。

他用力眨眨眼,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看得清楚一些。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我和斯蒂夫。“你们现在不会明白的。你们还年轻,一切皆有可能。但你们总有一天也能明白。这就像是一场电影,那种三流的烂片,演到一半你就能猜出后面会怎样,每一步都在预料当中——你都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继续看下去。只是因为它在演,仅此而已,因为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做的。可是然后……”

“不知道,几年前吧。”

麦卡恩揉了揉眼睛。在残忍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又红又肿,仿佛被感染了一般。他说:“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对我来说。我以为我早已清楚自己下半辈子要怎么过了。所有可能产生重大影响的决定,我在二十五岁之前就已经完成了——择业、娶老婆、选择邻居、生小孩。剩下的就只有静待这一切慢慢发生,不会再有转折,更不会有什么惊喜。”

“为什么?”

“也许爱斯琳确实是想给我下套。也许吧。也许她一直这么想的——她那个闺密劝过她,或者,我不知道。但有一段时间我真以为……”

奥凯利俯身向前,手肘放在桌子上,尽可能挨他近一些。我和斯蒂夫没有动。我们俩仿佛不在屋子里。现在只是麦卡恩和奥凯利之间的事了。

“真的。”头儿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麦卡恩说:“不是工作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就像我之前说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做的一切仿佛都已经是注定了的。在大案、要案的侦讯期间,我也总是很恍惚,感觉嘴巴像是自己在动,仿佛我在念剧本,我也无法做什么改变。仿佛什么人坐在我的位置上提问并不重要。如果换作是我,或者温特斯、奥戈尔曼,任何人,结局都会一样。我感觉自己正在消失。不是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警探,而是我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懂了。”

他语气里的愤怒撬开了麦卡恩的嘴巴。“是真的。我还没有蠢成那样。”

头儿重重地说:“我本该有所察觉的。”

“我们没办法去问爱斯琳是怎么想的了。你是唯一一个在现场的人;要是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就只有你了。所以你告诉我,麦卡恩,真相到底是什么?也许你真的就只是想睡个漂亮妞,害我们坐在这里?”

麦卡恩急忙说:“我在工作上丝毫没有怠慢,头儿。我从没偷懒。不管干什么,我都全力以赴。”

羞愧之中,又混杂了希望。

“我知道。”奥凯利斜靠在椅子上,用手抹了一把嘴巴,“你有什么打算?去别的组?在这边混满三十年,然后退休?”

“也许这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事实。我实在不愿意相信你捅出这么大的娄子,连累整个组,只是为了自己快活。你能把事情搞成这样,那你对爱斯琳,肯定是动了真感情。”

麦卡恩仰着脸看着他,孩子般乞求道:“不,头儿,不,我觉得这只是中年危机,我能搞定的,把问题解决,让脑子恢复正常——我哪儿都不会去,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他们把我拖走。”

麦卡恩开始抬起头,看着他,仿佛溺水者看到希望,又准备奋力一搏,非常可怕。

奥凯利说,并没有残忍无情,只是平静而简单地。“那是不可能了。”

又伸出一根手指。“罗里·法伦。爱斯琳本来想利用他来忘掉你。她明白事理,不会不知道脚踏两只船非常不体面。”

麦卡恩咬着嘴唇。

麦卡恩迅速眨了眨眼。这话正中他的下怀。从现在开始,不管奥凯利有什么计划,他都会立刻入伙。

“我不能再留你在组里了。”

他又伸出食指。“那个留给她朋友的童话故事只能说明她感到自己陷入了危机——而我无意责怪她;你就是个白痴,让一个女孩处于如此境地,仿佛她乐意一辈子给你当小三——而她很生你的气,想扭转局面,让你离不开她。”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奥凯利伸出大拇指。“你那些字条的照片。爱斯琳确实是准备拿给你老婆看,但那只能说明她想要独占你。至于为什么,谁也不知道。”

“而且我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让你去别的组。”

麦卡恩迅速瞥了他一眼。

他再次点点头。

“事实是,他们手上的所有线索,都可以产生不同的推论。”

“这件事很快也会传出去,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爱斯琳的朋友,我们可以让她闭嘴一时,但等她发觉这个案子迟迟没有进展,迟早会去找记者的。”奥凯利并没有看我和斯蒂夫,仿佛根本不知道我们在那里,但我并不这么觉得。“然后监察组的人就会找上门来,这样我们至少就得面对两次调查,一次是我们自己查,一次是他们查。布雷斯林也会受牵连。”这话让麦卡恩吸了口气,脑袋向后缩了缩。“你还想要怎样?隐瞒证据,打给斯托尼巴特警察局的电话就能证明。不被起诉就算他运气好了。”

这话让我胃里顿时生出一股寒意,仿佛吞了冰块。我们告诉他的那个推论,真实的那一个,永远都没法离开这个房间了。我们前脚一走,奥凯利和麦卡恩就会把它撕成碎片,重新编织出一个面目全非的说法,用来打发外面的世界。我就知道会这样,但这仍然一举打击到了我。

“头儿。”麦卡恩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赤裸裸的绝望,我都不忍心看他,“这不是布雷斯林的错。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帮我。求你——”

“因为我了解你——或者反正我以为我了解——所以我说这都是一派胡言。这两个人随口编了个故事,而且还想办法让他们把查到的所有线索都安到了这个故事里。”

“我帮不了布雷斯林,麦卡恩,因为我也会被革职。”奥凯利语气中没有丝毫自我怜惜。这是事实,跟指纹比对和不在场证明一样确凿无疑。“除非我能在调查结束之前就提交辞呈。但那样我就完全帮不了布雷斯林了。”

麦卡恩下巴动了动。他不喜欢被这样说。

“老天,”麦卡恩喃喃自语,“啊,老天,头儿,我太对不起你了。”

“好。”头儿说。他敷衍地朝麦卡恩点了点头,意思是你安全了,下次别再犯蠢。“既然我们谈起来了,我就问问你,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位,”他用下巴指了指我和斯蒂夫,“他们想告诉我,你裤裆里那玩意不老实:爱斯琳·默里斯想给你下套,而你只用老二想问题,事情就搞砸了。是这样吗?闹得鸡飞狗跳,就因为你该流到脑子里的血没供上去?”

“别跟我来这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奥凯利探头到桌子对面,满脸的皱纹深不可移,仿佛很久以前刻下的,我无从参透其奥义。“不过你还有个选择,你可以像个懦夫一样,现在就滚蛋。或者你可以重新做一个警探。”

“对不起。”

沉默持续了很久。办公室不一样了,像那间舒适的审讯室一样。蜡笔画、雪景球里翻滚的雪花依旧在,只是越发显露出残忍,化作嶙峋的皮包骨头与咯咯作响的尖牙组合而成的恐怖。

奥凯利等他继续说。

麦卡恩轻声说:“周六晚上,吃过晚饭,我告诉我老婆要出去喝一杯,然后就去了爱斯琳家。我从厨房进屋,看见了正在煮的晚餐,但我也没多想。屋里放着音乐,很欢快的舞曲,爱斯琳没听见我进来。我走进客厅,叫她——像以前一样,很轻,邻居不可能听得到——然后我看到了桌子,是为两个人布置的。高脚杯、蜡烛,我以为是为我们两个准备的。我本该早些想到的,我从没跟她说过我周六要来——基本上周六我老婆都会要求出去吃,只是那天晚上她有点头痛。所以爱斯琳不可能知道我会来。但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跟她约会。”

麦卡恩没有看他,他的脸更红了。“我应该找您的,直接来找您,我知道。”

我偷偷看了斯蒂夫一眼,发现他也在偷偷看我,瞪大了眼睛。在场的人中,只有我们感到意外。从麦卡恩的声音里,听不出他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有丝毫惊奇。从走进这间房间开始,他就知道奥凯利想让他做什么。布雷斯林也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在他讲给头儿的故事里,刻意没有提麦卡恩,他希望能一直庇护麦卡恩到底。只有我和斯蒂夫,两个傻子,一直看不明白。

奥凯利点了点头。他说:“一个普通人,惹了麻烦,得想办法跟自己的老板藏着掖着。一个警探有了麻烦,他应该去找自己的头儿。”

“然后她从卧室里出来,”麦卡恩说,“亮蓝色的裙子,很美。像那样的冬夜,一切都是灰色的、沮丧的,可这样的蓝色,能一下子把你的整个世界都点亮……她把头发放下了,她知道我喜欢她那样做。她正偏着头,在戴耳环。我走近她,我……”他张开双手,做了个拥抱的动作。

“罩着我,一直。”

“爱斯琳……她一下子跳出去好远。然后她看到是我。我以为她会过来对我笑,会吻我,但她脸上只有恐惧。这时我才开始怀疑:她等的人不是我。她伸出手,不让我碰她,然后说:‘你得离开。’”

“我是一直罩着你,还是一有问题就把你扔下不管?”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难以置信的震惊再一次贯穿他的全身。“我完全想不通……我问她,我说:‘什么?你在做什么?你在搞什么鬼?’但她只是一直指着后门,让我离开。我开始求她,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说:‘怎么了?我们周三晚上还在一起,只过了三天,我们——你讨厌我总是回去陪我老婆吗?我陪你的时间还不够多吗?我今晚就回去和我老婆摊牌,我会搬进来,我做什么都行——是有什么人说了我什么吗?是你那个朋友露西对不对?我会解释的,让我——’”

麦卡恩摇了摇头。

“但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不是那样的,不,不,你走吧。她想把我推到厨房去,想把我撵出去,只是我不想,或者说我没法……我说——很傻,就站在那儿,跟她僵持着——我说:‘我们结束了吗?你这意思是我们结束了?’然后爱斯琳,她停了下来,好像从没想过这一点。吓到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嗯,对。我想是的。’”

“你有什么不满吗?”

现在我没办法偷看斯蒂夫了,我们两个都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麦卡恩才说:“十一年。”

“我像个笑话似的,”麦卡恩说,“还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说她是开玩笑,可是她的表情:她是认真的。我说,我只能说:‘为什么?’”

“我做你的头儿多久了?”

“她说:‘回家去吧。’我说:‘告诉我为什么我就走。不管为了什么,告诉我。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

麦卡恩的面颊闪过一丝绯红。他张开嘴,本打算找出一大堆理由、借口、辩白,不管是什么东西。但他又把嘴闭上了。

“她看着我,笑了。爱斯琳笑起来很可爱,很甜,很美,但这次的笑不是——有些不同。很无礼的笑,很放肆。她听上去……”

奥凯利说:“你应该告诉我的。”

麦卡恩的喉结动了动,仿佛那笑声又出现在他的耳畔,不断填满他的脑袋,停不下来。“她听上去很开心。我从没见过她那么开心。然后她说:‘你就一直不明不白下去吧,现在给我滚。’”

我和斯蒂夫一起站起来,退到一边,靠着墙站好。麦卡恩一开始好像也想站着,但随后他把斯蒂夫的椅子拉了过去,坐下了。他张开腿,脚撑地,下巴向前伸。

他不说了。

“莫兰,”奥凯利说,“给麦卡恩拿把椅子。”

奥凯利说:“然后。”

只看了两眼——一眼看头儿,一眼看我们——他就明白了。他活动活动肩膀,挺直身子,仿佛做好了战斗准备。

“然后我打了她。”

敲门声打破了寂静。“进来。”奥凯利转身说道。站在门口的是麦卡恩,衣服还是松松垮垮,眼窝深陷。

我和斯蒂夫,一直在夺走麦卡恩心底对自己的人生最坚信的部分,在他面前把它们撕得四分五裂,没有这些支撑,他将崩溃,被我们击垮,就像爱斯琳的计划一样。可是我们已经掏空了麦卡恩,已经让他面目全非、成为他最不想成为的人,却只换来一句“无可奉告”。

我和斯蒂夫只是对视了一眼。斯蒂夫一脸机敏和警惕,面部棱角分明。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比我更喜欢这种感觉。我们互相轻轻点头示意:稳住。然后我们坐在原位,听着散热器发出咝咝声、奥凯利缓慢而焦躁的气息,等着麦卡恩的到来。

奥凯利给了他一条路,让他重新找到自我。麦卡恩接受了。

他盯了我们一会儿才开口。“你们可以留在这里,”他说,“只要你们可以表现得像个成年人。一旦多嘴,你们就给我出去。”然后他又转身望向窗外,漫无目的地看着什么东西。

他说:“这不是谋杀,头儿。这是过失杀人。我从没想让她死。”

他把椅子转回到桌子前,拿起电话。他的手指比以往更加笨拙,关节肿胀而僵硬。等有人接起来,他说:“麦卡恩,来我办公室一趟。”然后挂断了。

头儿说:“我知道。”

我等着。只是为了来点刺激,我开始猜接下来会有何指示:慈父般的智慧、组里人的忠诚、男人间的谈话、满心愧疚、贿赂、恐吓。我希望斯蒂夫今晚没什么安排,因为估计头儿得要不少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想到这个,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告诉他已经太晚了,这样我们就能一览他脸上的表情;或者谨慎起见,让他明早再通过《信使报》,和大家一道后知后觉。

“我从没想过她会死,直到刚刚才想到。”

奥凯利连续点了几下头。“好,”他平静地说,对他自己,不是对我们,“好。”

“我知道。”

斯蒂夫说:“是他干的。”

我吸了口气,想说话。库珀的报告,麦卡恩并不是大块头,他那一拳并不致死,致命的是在爱斯琳倒地之后,他的第二拳。

“你们肯定吗?敢为此赌上性命?”

奥凯利听到我想说话。他看着我,等我把话说出口。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眼睛在阴影中移动,看起来还有生命。

我们也确实迎难而上,为他干完了这件脏活儿。也许他还指望我们会感激他的信任。我说:“现在你知道了。”

我闭上了嘴。

“不会。”他的头又转到窗户一边,“我也不会。但我想知道真相。我不喜欢那样,我因此瞧不起自己,现在还是。但这种事情是会发生的,所以我把这个案子交给了你们两个:我需要知道真相。只有你们两个会无视布雷斯林,好好办案,不把它当成烫手山芋。”

头儿的眼睛回到了麦卡恩身上。他说:“我们需要把这些记录下来,你明白吗?”

“不会。”

麦卡恩点了点头。他一直在点头。

“当你应该这样想的时候,你会这样想吗?”

奥凯利把手撑在桌子上,站起身。“该走了。”他说。

我说:“没有。”

麦卡恩迅速把脸转向他。

他强调的语气——我们组的人——按住了我,仿佛深水里摇摆的重物。奥凯利在重案组里干了二十八年,从我和斯蒂夫还是满脸脏兮兮的、用手比画着小手枪跟小伙伴砰砰砰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他所说的“我们组的人”,其实是我一直以来都梦想某一天可以理解的东西。

“我会处理的。”头儿说。他很坚定,如同一位外科医生,决定要亲自主刀,不允许学生上前摸手术刀。

奥凯利的视线移到我的脸上。目光逗留在那儿,仿佛我让他累得不想往别处看。“你告诉我,康韦。在你发现有什么坏事的时候,是不是直接就会想:啊,我知道,肯定又是我们组的人干的好事?”

麦卡恩说:“毛拉。”

我说,太久没说话让我的声音变得嘶哑、不流畅,仿佛被屋子里的热气烤干了:“你知道这个朋友是谁。”

“我要去看看她,这边结束我就去。”

又是一套说辞。所有说法都不是百分之百真实。被害人、证人、凶手、警探,所有人都在疯狂地演绎自己的故事,让这个世界按照他们心目中的方式运转,把自己的故事塞进我们的脑袋,压进我们的喉管;现在轮到头儿了。

麦卡恩再次点头,他站起身,靠在椅子上,双臂垂在身体两侧,等着有人告诉他自己该去哪儿。

想到这个,奥凯利嘴角动了动。“布雷斯林并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但他是个好人。他从没让我失望,除了调休、多请几天假,也从没求我办过更大的事。要是他想为了这件事赌上他这么多年的信用……”他肩膀耸了耸,又重重地落了下来,“最后我说没问题。我告诉他先管好自己,然后再管他朋友:我会随时留意这个案子,一旦注意到有什么问题,他就得赶紧撤出来,我们要找他的朋友来协助调查。他说没问题,完全没有问题。他告诉我他有多感激我,他又欠了我多少人情,还有一大堆好话,我都没认真听。然后他就打电话报警了。”

头儿拉了拉自己的外套,很小心,仿佛他要出席什么重要场合。他关掉桌上的台灯,看了眼办公室,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口袋。他又看到了我和斯蒂夫,仿佛忘记了我们还在。

奥凯利并没有注意,或者根本不想知道我们的反应。“我说:‘那你想怎么办?’布雷斯林说:‘要是她死了,我要来办这个案子。我不是要做主要负责人,只是想参与其中,随时掌握动向,确保我的朋友不会受到不必要的牵连。要是这个案子已成定局,实在没有必要为此搭上他的小日子。要是有需要,我一定会让他配合调查,我发誓。’他说,‘我用我这十三年的警探生涯担保,头儿,我这就打电话报警。’”

“回家吧。”他说。

我跟斯蒂夫同时警惕地抬起头来。布雷斯林告诉我们,麦卡恩已经检查过,确认爱斯琳已经死了。这意味着无论他当时是否报警都无济于事,所以他并不是让她躺在血泊中的坏人。两个版本都是胡扯,但我很想知道他为何跟头儿讲了不一样的故事。

我们没有说话。走过漫长而静默的走廊,我们的脚步声仿佛阴沉的心跳。走下楼梯,穿过在楼梯间乱蹿的寒气,我们走进更衣室:穿上外套,背上包,锁好柜子。然后再上楼,跟伯纳黛特微笑点头、寒暄几句,她正把纸巾和润喉糖塞进手提包,也准备回家了。到外面,城市的气息浓郁猛烈,冷空气也扑面而来。

他说:“但是布雷斯林还是担心。他说他的朋友没有检查女孩是否还有呼吸。他很慌张,害怕这是有人故意陷害;所以他直接跑路了,然后给布雷斯林打了电话。他们不知道那女孩在地上躺了多久。要是她死了,他朋友可就真有麻烦了。他会被拽进来,面对种种盘问,失去一切,就因为他睡错了人。”

巨大的庭院里立着泛光灯,文职人员也都在赶着回家。这一切看上去都很诡异:如同渺小的剪纸图案,一个个渐行渐远。破了大案就是这样的感觉,整个世界泛着黎明的鱼肚白、沙子的白,一片荒凉模糊,空荡荡的,只有那个案子,像石头一般在你手上,光滑而沉重。

他咳出声来,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按在嘴上,为了清喉咙发出非常大的动静。

只是这一次,还不止如此。脚下的鹅卵石路踩上去的感觉都有些不对,石块轻飘飘的,仿佛悬置在深不见底的浓雾之上。我最近两年深恶痛绝的那个组,那群浑蛋总在暗中窃笑、背后捅刀,让孤独的战士只能勇敢地进行注定失败的战役,他们都消失了,仿佛紧紧附着在真相上的一层污垢一般纷纷脱落。而那个我曾经不惜砍断手臂也要加入、各路耀眼的英豪云集的重案组,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一个个更渺小的存在,更安静,也更复杂,细节更加真切。真该往罗奇嘴上打一拳,现在这是我的待做清单上的大事。至于其余的人,他们每一个都在被可疑的不在场证明、模糊的现场物证,以及自家宝宝的水痘搞得焦头烂额,只是偶尔才有空对罗奇或者是我搞出的恶作剧翻个白眼。头儿——我突然想到,他总是把奇怪的家暴案件扔给我们,并不是因为这些案子难搞,恰恰是因为它们很好解决,而他想帮我们提升一下破案率。或者也许,更简单的理由是,他觉得我们肯定会拼尽全力。拼尽所有,拼上斯蒂夫,拼上我自己。

“我问他:‘那你有什么好慌的?要是你朋友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看见,他的名字就不可能跟这个案子扯上关系。等那女孩醒过来,告诉警察是谁打了她,他们把他抓来,她拒绝提出控告,就皆大欢喜了,估计过一两个月就会重归于好。你的朋友会没事的。不过我倒希望这件事能把他吓个不轻,这样以后也能管住他的老二。’”

我们站在庭院里,手插在口袋里,缩着肩膀抵御寒风。我们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去哪里;没有指导手册、惯例可以参考,这样的一天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们头顶重案组的灯光亮着,警醒着,时刻准备着迎接这个夜晚可能发生的意外。在上面的某个地方,奥凯利和麦卡恩正在审讯室里,头靠在一起,低声而坚定地谈着话。布雷斯林则一个人待在观察室里,看着自己的呼吸在玻璃上慢慢凝成水雾,一动也不动。

一瞬间的沉默,我们都不肯将它打破。

斯蒂夫说:“他是在保护我们。”

他扭了扭身子,椅子发出尖厉的响声。“我说:‘你朋友说他没有碰那个女人一根手指,只是走进房间,看见她被人打了。你信吗?’然后布雷斯林说他一百个信,百分之百,百分之一万。这次他也没有说谎。而且布雷斯林不是白痴。看穿别人的谎话是他的家常便饭。”

他说的是头儿让我们回家。“我知道。”我说。这样在麦卡恩的卷宗上签名的就会是奥凯利,提交给检察官的文件也会在奥凯利名下。这样等明天走进办公室,我们就不会因此被大家嘘声驱赶。布雷斯林只要还活着,就会一直恨我们,但其余的人只能看到奥凯利陪着麦卡恩,肩并肩走出大楼,带他去登记处分,然后就会明白一切。

奥凯利轻轻地干笑了一声,带着冷哼。“我说你别糊弄我,说什么我朋友如何如何;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布雷斯林说不是。他一个劲地发誓:不是我,头儿。你了解我的,我对我老婆可是忠心不二。要是让你跟她聊,她肯定跟你说我每个周末都跟她和孩子们在一起……以我对布雷斯林的了解,他要是撒这种谎,我肯定听得出来。我相信他。”

斯蒂夫突然深吸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老天,”他说,丝毫不掩饰声音里的颤抖,“这一天真是……”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呼出来,仿佛一个咳得病入膏肓的人,生怕呼吸的方式不对,自己就会爆炸。“那天早上五点,他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他朋友,一个铁哥们儿,那天晚上去了他女友家,结果发现她躺在客厅里,昏迷不醒,被人打了,很可能是别的男友干的。我说:‘那你给我打电话把我从床上弄起来干吗?直接报警,找警察,找大夫,早上见。’布雷斯林说等会儿挂了电话他就报警,但是他对我说:‘我这个朋友已经有老婆和孩子了,他不能沾上这个事,头儿。这会毁了他的生活。我们得想办法把他摘出来。’”

“要往好处看。我们再也不会遇到比这更糟糕的一周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

他笑了,有气无力。“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我们还会更走运,遇到某个政府官员嗑药嗑高了,勒死个妓女什么的。”

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布雷斯林说他朋友惹了大麻烦。”

“滚蛋吧,这种案子就交给别人吧,让奎格利那种速度的人来办正合适。”

奥凯利应该冲我大发雷霆,我不该这样跟头儿说话。但他并没有转过身来,桌上台灯昏黄的灯光照在黄铜桌牌上,上面写着:G.奥凯利警长。

斯蒂夫又笑了,但这次很快打住。“这次是因为我们没能从一开始就看明白,”他说,“是因为我们在用警察的方式思考。我们都是。”

“我们是一份礼物,”我说,“完美的丑角。莫兰是菜鸟,康韦正为坏名声焦头烂额。让两个人循着错误的思路查肯定不难;如果查到什么你不喜欢的事情,也可以强迫他们放手,顺便把嘴封上,这也很容易。最糟糕的情况,还可以把他们的名声彻底搞臭,这样就没人会再听他们说话了。”

他把话停在这里,像是留了个疑问。他知道。我还以为自己是什么秘密特工呢,别人对我一无所知,我的所有惊天计划只有我一个人掌握。我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扩散开来,消失在空气中。

头儿眼皮抽动了一下。要不是这样,我们恐怕得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听见。

“所以,”斯蒂夫眯着眼睛,看着头上窗前闪过的一道人影,“你还打算交辞呈吗?”

斯蒂夫说话了,仿佛打出一记重拳。“他周日早上给你打电话了。在你给我们案子之前。”

我可以看到各种可能,如走马灯般从脚下的鹅卵石路面上升起,轻轻掠过高窗,微妙而诱人。我穿着高档西装——相比之下,现在身上的制服如同套在垃圾桶上的塑料袋——跟在沙特公主身后,穿行在哈罗德百货[1]当中,一面留意着她,一面望着其余的一切。我在商务舱里把腿伸直,在顶级酒店里入住,确保撤退路线畅通无阻;一手拿着一杯鸡尾酒,站在蓝得耀眼的海滩上,另一只手抓着沙滩包里的手枪。所有这些可能在城堡大门的铁棒间盘旋穿梭,然后消失不见。

他把椅子转向窗户一边,椅子发出长长而低沉的嘎吱声。他可能是在眺望庭院,看鹅卵石斜坡,注视对面带着高窗的挺拔的大楼,大楼老旧挺立的身姿他早已烂熟于心;此刻窗外只有一片黑暗。

“不了,”我说,“我讨厌写东西。”

“一小时以前。”

我发誓斯蒂夫把头一仰,如释重负。“老天,”他说,“我好担心。”

奥凯利抬眼看我。“布雷斯林已经跟我说过了。”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台词,“嗯?”

“麦卡恩跟那桩旧案的关系就写在文件里,”我语带愤怒,而且未加掩饰,“加里·奥洛克和我都能证实,爱斯琳在追查他父亲的下落。不正当关系是坐实的:我们有法医证据,还有闺密的证词,而且麦卡恩本人也承认了。我们还有闺密的证据,证明爱斯琳一直是在利用他。而我们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罗里周六晚上看见了麦卡恩,除了他自己的口供,不过完全没什么用。麦卡恩什么也没说,布雷斯林说麦卡恩发现她死了,但也没人能做证。”

他转过头来看我,和我一样意外。“当然了,不然你以为呢?”

“我问的不是这个。”

“不知道,我从没想过。”我完全没想过,其实本该想一想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布雷斯林在审讯室里,愤怒地抬脚一踹,这他妈的不可能是他干的;布雷斯林在黑暗的客厅里,黎明未至,他哑着嗓子给斯托尼巴特尔警察局打电话。“对不起,”我说,“我这段时间有点犯浑,很多方面都不对头。”

“不够给他定罪。”斯蒂夫说,他几乎无法掩饰语气中的几分冷酷的嘲讽:别担心,没事的,“也不够提出控告。”

斯蒂夫都没试图反驳我。“没错,不过现在都结束了。”

我们说完之后,他还是盯着雪景球。“你们手里有多少证据?”

“我不会再那样了。”

我们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窗外的天色越发黑暗。我们讲得很清楚,也很冷静,没有添枝加叶,只有事实支撑着事实,刚好是头儿喜欢的汇报风格。他拿起那只雪景球,在手里把玩,看着塑料雪片在里面翻滚,听着我们的讲述。

“那可太好了。”

“说说看吧。”

“滚蛋吧你。”鹅卵石路不再像之前那样飘忽不定,又恢复了几个世纪以来的坚实,冷空气捶打着我的肺,仿佛咖啡因一般让人清醒。我要给克劳利打个电话,告诉他那篇文章可以省下了,不过他还是欠我一个大人情,我会让他还的。我还得给我妈打个电话,告诉她昨天晚上的事,不管我愿意与否。也许那只不过是我们之间的又一个笑话。也许跳蚤明天看到新闻报道之后就会给我发邮件:哈喽,亲爱的,看见新闻了,真高兴你能搞定,下次见面庆祝一下吧。也许周末的时候,我会给莉萨还有其他朋友发信息,看看她们近况如何。“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我想喝一杯。去布罗根如何?”

我们把空椅子拉过来对着他的桌子,坐了下来。斯蒂夫拉动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同样充满了怒气。

斯蒂夫拉了拉背包的带子。“你请客。罗里没哭,你还欠我钱呢。”

奥凯利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说:“坐下。”

“开玩笑呢?他眼睛都肿了——”

我说:“麦卡恩杀了爱斯琳。”

“你说你再不犯浑——”

头儿看着我。

“是啊,可我没说你能随便欺负我——”

他的语气恰到好处,冷淡,没有明确的喜悦,但也没有劈头盖脸臭骂我们一顿,因为布雷斯林告诉他我们干得还不错。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觉得这才是真的,而剩下的都是我们的想象。我感到一股怒气涌上来,倒抽了一口凉气。

“啊,好吧,我还真是担心——”

他说:“布雷斯林刚刚来过,他说你们的爱斯琳·默里斯斯案遇到了麻烦;你们得掉个头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突破口。”

我又抬起头,望了望我余生要继续战斗的地方,看着里面那一方方整齐的金色灯光,随时恭候我回来。我们穿过庭院,一边拌嘴,一边向酒吧走去,准备喝上一杯,睡一会儿,然后再回到这里,继续寻求这世间的一切真相。

我和斯蒂夫又来到了头儿的办公室。它位于走廊的尽头。门咔嗒一声关上了,寂静就把我们包围,组里其他人都远在我们千里之外。与此同时,这间办公室的纷繁杂乱也扑面而来:吊兰、高尔夫奖杯、垃圾相框、一堆堆没用的旧案卷,还有一个全新的雪景球,压在桌上的一摞文件上,显然是他哪个孙儿送的假期礼物。位于这些东西中间的奥凯利,摘下眼镜看着我们。

[1]伦敦著名的高级百货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