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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一定。”斯蒂夫茫然地盯着布雷斯林刚才站的地方,“即便我们想到了,大概也不会有何不同。我们恐怕也不会拿到比现在更充分的证据。不管怎样,我们都无法定罪。”

也许布雷斯林是真心相信麦卡恩的,当麦卡恩大晚上给他打电话,告诉他那样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时,他就决定要相信了。不只是因为他需要成为高贵的白衣骑士。也许他相信只是因为,面对其他可能性,他主观上只会排斥,并且置之不理。

但是,会有不同的。所有可能的不同都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一起汇成一块厚厚的黑色帘幕。我没办法用词语来表达:在它慢慢消失之前,会有什么将永远消失。要是我们有所预见,这几天会有怎样的不同。

布雷斯林和麦卡恩都是经验一流的警探,却嚷嚷着要把这个案子赶紧结了:孩子都能看出来原因何在。可我却从没想过那样的可能。

我说:“我还没完事呢。”我拿出电话,开始翻我的联系人。

斯蒂夫几天前就说过:布雷斯林是好人,他脑子里的任何推论,都会以此作为出发点。不只是布雷斯林,我们所有警探都知道,都很确信,我们都是好人。如果没有这一点认知作为基础,我们就没办法对付这份工作阴暗的一面。布雷斯林枉法了,麦卡恩也枉法了,这些我们都可以想象。确实有警察会走到那一步,总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这算是职权危害。但警察杀人,我们自己人到头来成了我们穷其一生都在打击的目标,这就不一样了。这会彻底颠覆我们的世界,也包括我的。几年的经历早已让我明白警察并不总是好人,可是这样的事情摆在面前,我还是无法接受。

斯蒂夫的眼神跟着我,黯淡而疑惑。“我们不能再去抓他了。布雷斯林的话很恶心,但也千真万确。”

“就算你不提,我们恐怕也会往那边想。”

“我知道。”

“要是我一开始没提什么黑帮——”

他又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我竖起一根手指:电话通了。“路易斯·克劳利。”鬼鬼祟祟的克劳利满腹狐疑地说。背景音很嘈杂,他应该是在某间酒吧。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想套布雷斯林的话,结果让人家抓个正着。别放在心上。”

“哈喽,”我说,“安托瓦妮特·康韦,重案组的。我想和你谈谈,现在有空吗?你在什么地方?”

“我真是个白痴,不关电脑就走了,”斯蒂夫说,“没睡觉,头儿就打电话让我们过去,我还担心——”

为了钓他上钩,我刻意表现得神秘兮兮,同时满怀焦虑。我的演技不错。“嗯,”克劳利说,“我不确定我是否有时间。”

回到最开始,早在露西谈起爱斯琳的秘密男友、却又吞吞吐吐的时候,我们就应该预料到。我们东奔西跑,去追逐根本不存在的黑帮歹徒,幻想有枉法警察的戏码,当最明显的事实在我们眼前蹦来跳去、挥舞着胳膊希望引起我们的注意时,我们却在偷偷摸摸交流一些错综复杂的猜想。

“拜托,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我说:“我们本该预料到的。”

这浑蛋以为自己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准备来榨干我的消息。“好吧。”他叹了一口气,显得心满意足。“我想……我在格罗根酒吧,大概还能在这里待半小时,要是你在我走之前到,我可以给你几分钟时间。”

“‘无可奉告。’”斯蒂夫说。他把照片放回自己的外衣口袋,很小心,仿佛它还会有机会再派上用场。

“太好了,”我故意在语气中流露出感激之情,“我——太好了,马上到。”然后我挂了电话。

“没错,我也那么觉得。这招很漂亮,本来应该奏效的。”我花了五秒钟时间回想刚才的审讯有多漂亮,我们配合得有多棒,我和斯蒂夫。我们简直心有灵犀。在这五秒内,我也明白了自己失去了什么。

“克劳利?”斯蒂夫问,他挑起了眉毛。

过了一会儿,斯蒂夫弯下腰,拿起默里斯的全家福。他说:“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把他搞定了,麦卡恩。我们把照片拿出来的时候,我真的觉得……”

“我需要让他闭嘴,记得吧?而且我有了个主意。”我把电话塞回口袋,站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一起来吗?我可能需要有个帮手。”

我们还没想出该如何得体地回应这一番冒着热气的废话,他就冲我们点点头,扬长而去,只听到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他快步稳健地走过走廊,去跟麦卡恩说一切都已经转危为安了。

斯蒂夫嘴角突然一撇。他说:“这个主意会给布雷斯林的计划带来麻烦吗?”

“可能要过一段时间你们才能明白,”他说,“但你们两个可欠了我个大人情。我相信你们现在一定不会这样觉得,但再过几年,等罗里喝多了,拿这件事出来跟他的新女友炫耀,而你们还能留在这里,并且接到命令去抓他的时候,你们就会明白我到底帮了你们多大的忙。到那时候你们再来跟我说谢谢也没问题。要是顺便再带一瓶波本威士忌当作谢礼,我想我是不会拒绝的。”

“我真他妈的希望可以。你来不来?”

“很好。”布雷斯林把录像带塞进自己的外衣口袋,向门口走去。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的同时,转身补了句临别赠言。

斯蒂夫放好他的椅子,站起身,咧嘴笑。“那我怎么能错过呢?”

我说:“不会了。”

走廊里空无一人;我们去拿外套的时候,更衣室里也没有人。熟悉的声音从办公室那边传过来,敲键盘声、电话铃声、喋喋不休的人声,还有打印机的声音。位于核心的是布雷斯林平稳而有力的声音,说到笑点的时候还会提高音量,引发一阵大笑。楼上的C专案室里,助手们还在像小蜜蜂一样勤劳地工作,不断地制造出即将被送进地下室的资料。就连前台都是空的,伯纳黛特今天可能休息,也可能去了卫生间。我们走出大楼,可是没人知道我们离开。

“这计划不会再遇到什么麻烦了,对吧?”

克劳利一个人坐在格罗根酒吧的角落里,喝着一杯史密斯威克,手里拿着一本平装书,封面上用粗体字写着“萨特”,为了显示他高人一等。他假装没有注意到我们,直到我们走到他桌子前才抬起头。“克劳利。”我说。

斯蒂夫吸了口气。“嗯。”

他佯装吓了一跳,装得很蹩脚,把书放下。他没想到斯蒂夫会来,不过掩饰得还不错。“啊,”他朝斯蒂夫伸出手,亲切地笑了笑,无视我的存在,让我明白自己的位置,“莫兰警探。”

“莫兰?”

“哈喽。”斯蒂夫说,没有跟克劳利握手。他大模大样地坐到椅子上,大长腿伸展开去,掏出手机,全神贯注地玩了起来。

过了会儿我说:“是不错。”

我看得出克劳利想弄清楚现在的状况。我坐到他对面,手肘放到桌子上,手指撑着下巴,对他微笑。“哈喽。”

“让我们感谢上天这小小的仁慈。”布雷斯林说。他轻轻地拍了拍手里的录像带,“所以刚才的那一小时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们会把那些指认卡都扔掉,让露西留下一份得体的、漂亮的证词——我相信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我会跟头儿说你们俩干得还不错,只是没搞到足够的证据,所以暂且不能起诉罗里,所以我们决定先放了他,继续取证,同时调查被害人的电子信息,希望可以峰回路转。”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他会去找头儿复命,说自己已经搞定了我和斯蒂夫,完成了他的任务。我几乎没办法让自己直视他的脸。“头儿会对付媒体,直到那帮人找到什么新的骨头可以咬着不放。我们会继续盯住罗里,确保他继续战战兢兢,夹好尾巴做人。然后我们就又可以像以前一样开心地过日子了。”布雷斯林又拍了拍录像带,“这计划听上去不错吧?”

“嗯。”他语带厌恶和谨慎,平衡得适度得体。他并没有看到我此前透露的焦虑绝望。“嘿。”

我摇摇头。

“最近你写的文章都不错。我还没上过头版呢,感觉自己像金·卡戴珊[1]一样。”

“露西·赖尔登录了正式证词吗?”

“不敢当。”克劳利翻着白眼,“你喜欢那张照片?”

点头。

“克劳利,”我说,“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你们把麦卡恩带过来的时候,没有让别人注意到吧?”

这话完全不在克劳利意料当中,但他并没有表现得很意外——毕竟,不论我表现得如何,他仍旧占上风。“哦,我不这么觉得。要是不想在全国人民眼里表现得像个打手——”斯蒂夫正在玩什么游戏,发出嘟嘟声和烟花爆竹声,克劳利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继续他愤慨的发言,“那就别欺负发表自由言论的机构。这并不难办。”

斯蒂夫点点头。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那张照片本身。我的问题是某个看了那张照片的人。他给你打了电话,想要我的地址,而你给了他。”

他把手伸向录像机,按下出仓按钮,取出了录像带。“要是我没说错的话,你们还有脑子,没有把刚才那段录下来吧?”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克劳利说,他把自己胖乎乎的小手放在桌上,朝我傻笑,“顺便问一句,你爸爸还好吗?”

布雷斯林叹了口气,走到录像机前。“我们唯一还能做的,”他说,“就是不要让它毁了阿麦的生活。说真的,经你们这么莫名其妙地折腾他一番之后,你们最起码还可以为他做这个。”

我正一脸困惑的时候,斯蒂夫突然抬起头,爆发出一阵狂笑。“不会吧,真的啊?”

我们继续沉默。我们无话可说,说了也没用。

克劳利眼睛在我们两个身上徘徊,笑容也消失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斯蒂夫带来:要是我来这里,是为了让克劳利把嘴闭上,不要泄露我最大的身世之谜,我绝不会带着人来。“什么不会?”我质问道,“还有你,你是从哪里认识我爸爸的?”

“你们办到了,孩子们。剩下的就只有收拾好资料,打包送去档案室——而且当然,你们还得琢磨怎么给头儿和媒体一个解释,说明白这个案子为什么会碰壁,可怜的爱斯琳,正义为什么得不到伸张。你们为自己感到骄傲吗?你们觉得这就是你们这一周工作的杰出成果?”

“那个给你打电话的人,”斯蒂夫对克劳利说,“该不会说他是康韦的爸爸吧?”

他向自己想象中的罗里举杯致意。

“啊,那个浑蛋,”我说,“真的假的?”

“你们当然不会。全爱尔兰的人都不会,除非是那些憎恨警察的人,会投票支持阿麦就是开膛手杰克本尊。但是现在你们在阿麦的事上惹了一大堆麻烦,你们就永远别想判法伦的罪了。检察官前脚叫他上法庭,他的律师后脚就会拖上麦卡恩——让他身败名裂,老婆跑了,饭碗可能也得丢,但是,那不是你们的问题,我说得没错吧——然后砰,合理怀疑。拜拜,罗里。好好过日子去吧。等下个女朋友把你气疯,我们再见面。”

斯蒂夫这下是真的笑了。克劳利恶狠狠地看着他。“他是那么说的。他说他跟你失去联系很长时间了,想重新找到你。”

我和斯蒂夫依旧一言不发。

“然后你就信了?”我继续质问,“就这么一句话?”

“你们玩砸了。你们明白了吗?你们不可能给阿麦定罪,其一,你们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人是他杀的;其二,他也确实没那么做,真正的凶手是法伦。要是你们真的起诉阿麦,检察官怕是会觉得你们的文件荒唐可笑。要是你们真想出什么办法,把他弄到法庭上了——你们根本办不到——辩护律师也会把罗里·法伦揪出来,搬出你们自己查出来的那一大堆确凿的证据,恐怕入场的门还没关上,陪审团就会宣布阿麦无罪。说实话,换作你们,只有刚才你们说的那点证据,你们会判阿麦有罪?”

“他好像是个正经人,我没什么理由怀疑他。”

我们两个谁也没吱声。

“你可是个记者,”斯蒂夫继续笑着,他指出,“怀疑应该是你的长项。”

“没错,我想也是这样。”布雷斯林又给自己接了杯水。我和斯蒂夫听着饮水机里泡泡往上冒的声音。他故意慢慢地吞下一大口水,然后继续说:“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够明白,自己在这个案子上都干了些什么。”

“老天,”我说,“我不怎么喜欢你这个人,可我都有点为你不好意思。”

继续沉默。

“你被耍了,朋友,”斯蒂夫摇了摇头,又继续开始玩游戏,“像小孩一样,人家说什么都信。”

“你打算怎么办?”

“克劳利,”我说,“你他妈的真是没脑子。那个给你打电话的人根本就不是我爸。”斯蒂夫听到之后又开始笑,“他是个从北面来的浑蛋,几年前被我抓进去了。看到照片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有机会报复我了,而你他妈的还把我的地址告诉了他。”

一阵沉默。

克劳利仿佛泄了气。

布雷斯林耸耸肩。“我想你说得还算有些道理。就像我说的,这是个可爱的故事。但也就仅此而已。其中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你可以证明阿麦跟爱斯琳有一腿,这一点干得漂亮。但关于周六晚上的事,你什么都证明不了。你找到了人指认阿麦,但很不凑巧,他刚好是这个案子的主要嫌疑人,一个具有充分动机想把人拉下水的人。你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了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那个人可能是被害人最好的朋友,也可能不是;说不定还爱着被害人,可能对有幸上了被害人的男人心怀妒意。但如果你真的拿到了去麦卡恩家的搜查证——我无法相信你会蠢到那个地步,你说不定可以找到他丢了那副棕色手套的证据。但仅此而已,你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个。”

“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我家外面监视我,”我说,“昨天晚上,我发现他在我家客厅里。你觉得他是来找我叙旧的吗?”

布雷斯林摇了摇头。轻轻地笑了笑,表达了一下纯粹的厌恶。我不在乎他挤眉弄眼。“唯一的问题是,”我说,“要是麦卡恩真的没有读爱斯琳的短信,他就不可能确切地知道这个男朋友会来。即便他检查了她的手机,发现了他们约会的时间——但他并不想那么做,因为技术科的人能够发现他看过手机,而且是什么时候看的——也不能保证这个男朋友不会迟到。要是麦卡恩让炉灶开着——爱斯琳可能就会被发现——那样的话,这个家伙就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留下不在场证明。即便麦卡恩关掉报警器,他也要冒被邻居和男朋友看到有烟雾飘出房子的风险,随即报警,而让男朋友被排除嫌疑。炉灶还是需要被关掉。”

“康韦啊,”斯蒂夫用他最深沉的语调喊我的名字,“我是你爸爸。”

我说:“这样烟雾报警器就不会响,麦卡恩很理智,这没错。他需要时间把房间打扫干净——而除此之外,他意识到爱斯琳的新欢对他也会有帮助。一位在案发现场出现的男友,没有人为他担保,刚好又临近袭击发生的时间:朋友,这可是所有凶手的梦想啊。”

“还好走运,”我说,“我把事情搞定了。他不会再回来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了,我和我的搭档,我们一直在商量,该用什么罪名起诉你。”

“没错。但这就表示他并不是个容易忌妒的人,也就不可能在发现这种问题的时候彻底丧失理智。所以我们就回到了一开始:这件事在心理学层面根本说不通。而第二个问题,”布雷斯林又伸出了一根手指,“罗里可能把炉灶关掉,因为他不喜欢那股味道,或者是他妈妈从小就训练他,出门之前要关火。阿麦可不会这样。他又不是那种从好孩子一路成长过来的娘娘腔,随随便便就崩溃,做一些不明所以的蠢事。即便是在巨大的压力下,他也能理智地思考——能够想到要擦掉所有的痕迹,记得这一点。他不会在没有绝对理由的情况下,去触碰屋子里的东西。要是确实是他杀了爱斯琳,要是他知道所有的疑点都会对准自己,而烧了那房子只会帮他掩盖一切,他为什么还要关掉炉灶?”

“共谋入室行窃,”斯蒂夫提议道,手还在不停地点着手机,“还有袭击罪,这取决于那个人只是想在康韦的冰箱里放一盒巧克力卷,还是准备对她做非常恶劣的事情。也可以是事前从犯。不然我们也可以统统告起来,碰碰运气,总有一个能中。”

斯蒂夫说:“除非爱斯琳彻底瞒过了他,让他完全想象不到她还会跟别人约会。”

克劳利脸色已经煞白,大汗淋漓。他说:“我想找我的律师谈谈。”

“没错,我看见你们用这一点羞辱他了。你们在这部分干得不错,朋友们。确实不错。”布雷斯林慢慢地拍了拍巴掌,“但要是阿麦很在意爱斯琳是否在跟别人约会,我觉得他会想办法克服那一丝难为情,继续检查她的信息。不管他肯不肯对你们承认。”

“你现在可有大麻烦了,”我说,“不过你也挺走运,我正好有事想找你帮忙。”

我说:“到罗里出现的时候,麦卡恩已经不再读爱斯琳的信息了。他觉得不好意思,而且他也没发现什么值得读的内容。”

“我是认真的,我现在想和我的律师谈谈。”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因为你这个可爱的故事,如果从一个真正的警探的角度来看,立马就支离破碎。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个故事完全站不住脚,虽然我平时并不相信那一套,但这个案子你也没有别的证据了,所以我想还是可以拿出来讨论一下。首先,”他伸出了一根手指,“罗里的存在为什么会让阿麦那么震惊?震惊到他会对一个女人出拳,而且一拳把她打死?阿麦对爱斯琳并没有多迷恋,如果你不信,考虑一下这个:他告诉过爱斯琳,她完全可以跟其他人约会——证据就是爱斯琳把罗里约到了她家,阿麦随时可能出现的地方,而不是去罗里家里。如果你还是不信,考虑一下你从露西那里得到的证词,阿麦已经可以随意查看爱斯琳的手机,尤其是她的短信。那手机在最近几周里有一堆罗里的短信,其中还包括约定约会时间、地点的内容。你还告诉我,罗里的存在会让阿麦突然发疯?”

“嘿,天才,”斯蒂夫干掉了什么东西,手机上火光四溅,发出轰鸣,“你说说,你觉得这个地方像审讯室吗?”

我说:“那你觉得他应该怎样做?继续保持沉默,回到组里,回到他老婆身边,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不,因为我还没有被拘捕。我知道我有权——”

布雷斯林还斜靠着墙,抱着胳膊,眼皮耷拉着瞅着我们,嘴角留着一丝扭曲的微笑。“这个故事真好玩。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愚蠢的过失杀人,阿麦应当乖乖自首,等着人家惩罚他一下就了事了?”

“你当然有,”斯蒂夫说,“但是既然你没被拘捕,你就没权利去找律师。毫无疑问,你有权利在任何时间离开。”我贴心地把自己的椅子向后挪了挪,方便克劳利出去,“但我不建议你那样做。要是你那样做了,我们会去找你的老板,聊聊这件事情,然后你就可以被抓起来啦。到那时,你想找什么样的律师都可以。”

“大多数人失控起来会厉害得多。他也许只失控了一秒,打了那一拳。这根本不算什么,他不可能想到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

克劳利准备起身,可是当我们没有尝试去阻止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时,他便改变了主意。

“任何人都会,任何人。我就会。”

“或者,”我说,“你可以帮我一个小忙,然后我们既往不咎。我还可以给你一点独家新闻,这样够大方吧?”

“哟,”斯蒂夫像是受到了惊吓,“难怪他会失控。”

“我比较推荐这个方案,”斯蒂夫建议,“要是我,我就会这么办。”

“啊,没错。她没讲那么多。但我觉得应该也足够让麦卡恩明白他们之间结束了,而且他还得滚蛋,赶紧滚,这样她才能跟自己的新欢享受二人世界。”

“帮忙,”克劳利说,声音里完全不见浮夸了,“帮什么忙?”

“反正不会是全部的实情。不会谈到她的爸爸。你看我们告诉他之后他脸上的表情,那惊讶肯定是自然流露。”

“你最近来犯罪现场报到的次数太多了,”我说,“是谁给你的消息?”

“不知道她跟他说了多少。”我说。

克劳利松了口气,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他嘟起嘴唇,试图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和斯蒂夫在一边等着。

斯蒂夫说:“而她一把火将它烧了。”

“我不是那种惹麻烦的人——”克劳利哼了一声,“除非在道义上有必要那么做。”

“白痴。”我朝斯蒂夫那边说,同时看到斯蒂夫眼里闪过一丝怒意。

“当然,当然,”斯蒂夫亲切地说,“你只要透露一下,康韦就能搞清楚是谁、为了什么对她不爽,这样大家就能重新团结起来抓坏人,正义也能够得到伸张。然后你还能省下功夫,不用打官司,继续忙活那些值得忙活的事情。这够讲道义了吧?”

“麦卡恩已经决定撕掉他原本计划好的后半生了。”斯蒂夫说,“抛下一切,然后和爱斯琳一起重新开始。”

“我不会把你出卖给那些人的,”我说,“你还能继续舒舒服服地跟他们保持联络。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在整我。”

“我猜布雷斯林已经知道了。”我说,布雷斯林翻了个白眼,翻到天花板上。

听到女孩讲脏话,克劳利面部不禁扭曲了一下。但他脑子还够用,知道该把嘴闭上。他又用指尖拍了拍嘴唇,继续犹豫几秒钟,加深我们的印象。然后他叹了口气。“罗奇警探告诉我的,他觉得我应该会对你的一个案子感兴趣。”

“在那时,”斯蒂夫说,“他的全部生活都维系在爱斯琳·默里斯身上。他已经准备要离开他的妻子、孩子——”

毫不意外。“罗奇,还有谁?”

布雷斯林一直在点头,同时瞪着眼睛盯着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不就是我跟你说的事情吗?“别急,”我说,“事情到这里都没有什么问题。他发现爱斯琳打扮得漂漂亮亮,正在做晚饭,而他并没有得到预计当中的热烈欢迎:显然她并没有想过他会来。麦卡恩走进客厅,想去看看她在搞什么鬼,结果又发现了为了浪漫晚餐而布置的餐桌,这样一来,他就彻底明白这一切并不是为他准备的。”

过了一会儿他说,一脸不情愿——唯恐会危及他那全新的美妙关系,“周日早上布雷斯林警探给我打了电话,他提到了爱斯琳·默里斯的案子。”

“周六傍晚,”我说,“麦卡恩在家里吃完饭,决定要去找爱斯琳。他没有给她任何提示,但这不会有什么问题:他觉得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得在家里候着他。他到那边是七点四十分之后,那时候罗里已经从后巷离开,去了乐购。麦卡恩翻过院墙,像往常一样打开了后门。”

“没错,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是他把我家的地址给你的吗?或者是罗奇给的?”

布雷斯林长叹一声,还故意用力把柜子上的杯子推开,让他能够一屁股坐在上面。“好吧,”他抱起胳膊,“你说吧,我听着。”

“我从一个联系人那里得到的。”

“你就当是迁就我一下吧,别担心,我们的故事比你的短。”

“什么样的联系人?”

他皱了皱脸,表示自己完全无法相信。“你打算说什么?这可不是比谁更会讲故事,康韦。这关乎的是事实,周六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

“你不能让我把所有线人都暴露给你。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做梦都想把这个国家变成极权主义——”

我说:“我准备告诉你我们的想法,而且一定比你的好很多。”

斯蒂夫突然冲手机挥着拳头喊:“漂亮!”“不好意思,”他转过头说,“你刚刚在说什么?什么极权?”

“要是你没什么可写的,”布雷斯林说,“那我觉得你欠我一个道歉。”

我说:“那不是记者的线人,白痴,那是帮助你协助歹徒闯入我家的罪魁祸首。你觉得这应该受到保护吗?”

我们都没有回答。我还是可以闻到布雷斯林须后水的味道。

“有可能。你又不知道他还告诉了我什么。”

布雷斯林退后几步,挥了挥手。“要是觉得我妨碍了你的调查,尽管写份材料向上反映。你准备写什么?布雷斯林用不正当的方式支付了他购买三明治的费用?布雷斯林无故阻止加夫尼跟着他?”他咧嘴笑了笑,非常猥琐,“孩子,要是你看出什么毛病,那是因为你自己有问题。是你们自己想追着什么野兔子瞎跑,不关我的事。”

“克劳利,你是想让我直接去问他们吗?”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到斯蒂夫正尴尬得满脸通红。我大概也差不多。我一直对着捕捉到的每一处幻影挥舞棍棒,时刻准备着对付一窝谋划着要害我的间谍。可是我观察又不够细微,而斯蒂夫则是忘了按退出键。

他耸了耸肩,像个生闷气的小孩。“好吧,是布雷斯林。”

布雷斯林放声大笑,肆无忌惮。“你觉得我还用得着赖利帮忙?你们两个自己都已经告诉我了。一开始你就问是谁在系统里查爱斯琳,问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然后周日下午,莫兰,头儿叫你们进去的时候,你知道你电脑桌面开着什么吗?一个搜索页面,搜索的是都柏林地区有黑帮经历的二十五岁至四十岁的男性。还有周一早晨,康韦,你一来就假惺惺地跟我聊天,关心我有没有经济压力。你们真觉得我愚笨到推断不出你的真实意图?”

这个浑蛋,有机会我肯定要揍他一顿。

我已经太他妈的老实了。我把他的手指扇到一边,用力太猛,看到他满眼怒火,恨不得揍我一顿。斯蒂夫从椅子上半站起身,但理智让他停了下来。“你已经阻挠了我的调查。这不是指控,这他妈的是事实。你一直在扮演那个枉法警察的角色,只要我跟斯蒂夫找到能够把麦卡恩跟爱斯琳联系起来的线索,你就会把我们引向一个完美的死胡同,直到你可以让罗里·法伦成为主要嫌疑人。你还在我们面前晃那沓钱,故意把加夫尼支开,假装打电话——赖利也是你的手下吗?给你通风报信,偷偷汇报我们调查黑帮成员的进展——”

“你是怎么从他嘴里问出来的?”

布雷斯林突然冲了过来,吓了我一跳。“你在指责我什么?不,”我正准备搭话的时候,他伸出手指指着我的脸,“你给我老实点。你他妈的给我消停会儿。”

“哦,拜托,我又没办法把他弄到审讯室里。他打电话告诉我爱斯琳·默里斯案的时候,他说你有一个很可怕的毛病,就是办事拖拖拉拉,犹豫不决——我只是引用他的原话。”克劳利举起手,对我傻笑,“他说对于这样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案子,你都有可能会拖上一周。正常来说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但这次布雷斯林警探要和你一起办案,他可不想自己也受你连累。他得让你有些压力,好好办案——还是引用,警探,我只是引用!所以我就搞了一点小小的压力。”

“看看你是不是有机会让办案的警探四处追查,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是吧?这周对你来说一定乐趣颇多,不是吗?看看我和莫兰这一顿忙活——”

“找你还真是合适,”斯蒂夫对着手机说,“你这压力把我们搞得都没办法正常思考问题了。是吧,康韦?”

布雷斯林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但他没有立刻回应我的话。“但我们觉得我应该盯着这个案子,看看阿麦是不是需要在某个时间出面,类似这种——康韦,既然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嘲讽两句,那你干吗还要继续听?要不你出去等,我跟莫兰好好聊聊,这样你也能开心一些?”

克劳利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等那个自称是你爸爸的男人打电话给我——”

“真是高尚啊,”我说,“我铭记于心。”

我说:“这就是你为什么会那么迫不及待地相信他真是我爸爸。我一开始以为你只是觉得,能够干涉我的私生活会让你很爽,所以才丧失理智。但你其实一直精明得很。如果这个人真是个正经人,让他找到我无疑会让我进一步感受到压力。而这样你就可以让你的主子拍拍你的脑袋,好好犒劳犒劳你了。我说得没错吧?”

布雷斯林叹了口气,举起手。“好吧,你问住我了。干得漂亮。因为我想确保这个案子汇报上来的时候能够直接到我的手上。麦卡恩显然不能和这个案子沾上关系,否则整件事情就得露馅儿——”

克劳利又嘟起了嘴巴。“你这个语气不妥。你在故意煽动。我并没有义务——”

“啊哈。你为什么一直等到凌晨五点才打呢?要是麦卡恩等他老婆一睡着就给你打电话,那时间大概是在午夜吧?为什么又等了五个小时?”

“不妥你就把它吞了。你给布雷斯林打电话,口水都淌满了电话,你说你将如何毁了我的生活,让我迷迷糊糊,随随便便签一切东西。你唯一需要的就是我的家庭住址。他立马就告诉了你。我漏掉什么了吗?”

“没错,是我打的。我只是顺便一提,阿麦知道我要报警,他也同意了。等最初的震惊过去,他也可以重新像个警察一样思考问题了。因为天性使然,他不是凶手,他是警察。”

他抱起胳膊,拒绝看我,以示我的言语不妥。“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何必来问我?”

“嗯,”我说,“然后你就给斯托尼巴特尔那边打了报警电话。”

“哦,可是我还没有什么都知道呢。罗奇给我的所有案子找麻烦,布雷斯林只有一次,还有呢?”

“你们之间有这种信任吗?你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

他摇了摇头。“没了。”

我和斯蒂夫对视了一秒。我不确定布雷斯林是真的相信这套鬼话,还是他认为自己应当相信,因为他需要成为高贵的骑士,始终站在他的搭档这一边。也许是第二种可能,也就意味着他不可能会做出让步。你可以让真心的相信破灭,只要有足够的事实反驳它。但不是建立在事实根据上的相信很难破除,没有什么可以让它瓦解。即便我们拿出麦卡恩殴打爱斯琳的视频证据,这位高贵骑士也能轻松规避。

“克劳利,”我警告他说,“只给我两个名字,是不够让你脱身的。接着说,否则咱们什么也别说了。”

布雷斯林迅速转过身子,直直地看着我。“没错,康韦。没错,我确实相信了他。一部分原因是有种叫作忠诚的玩意,显然你对它一无所知。他是我的搭档,要是我抓到他站在一具尸体身边,手里还拿着一把正在冒烟的枪,我也依旧要相信他是被人陷害的。但更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我了解阿麦,我认识他太久太久了。要是你也有一个像我一样的搭档,那算是你走运。而阿麦根本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克劳利想摆出一副好人受委屈的表情,实际效果却像是昨天晚上吃多了。“我确实知道透明度的重要性,康韦警探——很多警探都不配说这个。确实有别的警探联系我——还是有人关心公众的知情权的——但都跟你的案子没有关系。”

我说:“而你相信了他。”

我说不清究竟为何突然怒火中烧。可能是因为他在对我撒谎,也可能是因为他说了实话。我俯身探过桌子,对他说:“别他妈的耍我。你不肯说的那个人,我也会挖出来,你明白了吗?你下半辈子,最好都提防着有人从背后整你,后悔自己当初没找个在超级麦克[2]找个刷厕所的工作。”

“他老婆一睡下,他就给我打了电话。说真的,康韦,周六晚上一个人在大街上散步,或者坐在沙发上,老婆在旁边看电视,都不是打这种电话的好时机。他选择的是第一时机。”

“我没有!我没有隐瞒任何人。罗奇警探,还有这次的布雷斯林警探,再就没别人了。”克劳利脸上的恐惧说服了我,他继续喋喋不休,“我很确定你觉得自己足够意思,大家都纷纷来整你,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说:“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些告诉你的?”

我的脑袋感觉很奇怪,有些失重。我总觉得全组的人都在找我麻烦,办公室就是一道帘幕,掩护着敌人的大批人马,而我只能挥舞着利剑孤军奋战,并且深知自己终将一败涂地。可是每次我拉开那层帘子,后面都是同一个浑蛋。

说得通,当然说得通。就跟麦卡恩、罗里和露西的故事一样。所有这些故事像真的一样。它们像个拳头大小的马蜂窝,发出嗡嗡的声响,在天花板一角无所事事地盘旋,积蓄着力量。我想用枪把它们打飞,一枪一个,干净利落,让它们变成一团团黑点,飘零到地面,一个也不剩。

每次我经过,办公室的家伙们都在嚼舌头:我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是在针对我,他们故意如此,话语刻薄毒辣,说出来就是要中伤我,直至我倒下。我从未想过他们只是单纯的嚼舌头,他们稍微有些刻薄,只是因为我跟大家不怎么合得来,还因为——罗奇第一次拍我屁股,一半人都袖手旁观,一言不发,从那以后——我就没想要好好跟他们相处。跳蚤曾暗示我要不要回去继续做卧底:我以为那是因为他知道我在重案组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我从未想过是因为我们两个是好朋友,他想念我了。斯蒂夫不断抛出各种猜测,眼看着它们急速变化,仔细地从各个角度进行考虑:而我有几个小时真的以为,他是在用那些鬼话诱我到悬崖边,看着我一脚踩空,然后从上面跟我挥手说再见。多亏我的肤色,克劳利察觉不到我已经满脸通红。

布雷斯林咬紧牙关叹了口气。“他去了后门,把门锁好,然后回了家。别去费心查监控了,你找不到他的。周六晚上找不到,哪个晚上都找不到。找出什么地方有监控,然后设计好路线避开它们丝毫不难。要是走到离婚那一步,阿麦可不会留下任何私人侦探可以挖到的对自己不利的证据,让他老婆抓住把柄。”

我做的事情和爱斯琳如出一辙:迷失在自己幻想的故事中,越陷越深,无法越过壁垒,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我感到这些壁垒开始移动,开始摇摆,阵阵轰鸣由内而外震撼着我。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裸露着,冰冷的空气透过裂缝不断涌来。我的后背涌起一阵战栗。

我说:“然后他做了什么?”

克劳利和斯蒂夫都在看着我,等待着看我是否愿意不再缠着克劳利了。斯蒂夫的游戏嘟嘟作响,让人分神。

“康韦,你别这样。我知道你讨厌这个组,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但请你像个警探那样思考问题,而不是像一个总算泡到班花的愣头小子。要是麦卡恩是凶手,他为什么要关炉灶?他应该把火力开到最大,然后把一切都烧掉才好。”

“好吧。”我说。我想到外面去,但这边的事情还没结束。所有事情先缓一缓。“好吧,那就先这样。”

“啊。”我说。我有些希望斯蒂夫会采取行动,暗示我收敛一些,但他没有。他已经不再打算跟布雷斯林和颜悦色了。

克劳利说——恐惧消失了,他直接切换回了鬣狗模式——“你说有消息要告诉我。”

“这样任何证据都不会被破坏——”我冷哼道,“指纹对这个案子没有意义,康韦。麦卡恩觉得凶手可能会留下DNA、毛发、衣服纤维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不想把这些东西毁掉。而且他也不想让那个地方着火,把爱斯琳烧死,因为他有可能搞错了,爱斯琳还活着。而且……”布雷斯林露出悲伤的浅笑,“他没对我说,因为他和你我都一样,不希望让别人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但我很确定他也是不想让爱斯琳的尸体被毁掉。他是喜欢她的,你知道。”

“哦,没错。”我说。我回过神来。好戏开始了。“我有独家新闻给你,你会喜欢的。”

斯蒂夫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他为什么要关掉炉灶呢?我从一开始就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克劳利拿出录音机,但我摇了摇头。“不,这个消息是不能实名的,因为它来自与调查密切相关的人。懂吗?”“与调查密切相关的人”就是警察的意思。我不想让布雷斯林和麦卡恩认为是露西透露的。

布雷斯林叹了口气,摇摇头,故意转过身,用肩膀对着我,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斯蒂夫身上。“所以麦卡恩把所有痕迹都清除掉了。他检查了爱斯琳卧室里的所有角落,确保她没有留下任何字条——至少没有留在显眼的地方。他本来想多留一会儿,说不定袭击者还会回来,但他觉得这好像不太可能,不值得冒这个险。”

他又噘起了嘴,但我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悠闲地看着斯蒂夫狂躁地敲击着手机屏幕。最后克劳利叹了口气,把录音机拿开。“好吧。”

我脸上根本没有什么表情。布雷斯林只是想给我挑错。“要是你不喜欢我的脸,”我说,“你可以看着莫兰。或者干脆把眼睛闭上,关我屁事。”

“很好,”我又坐直了身体,“好好听着。爱斯琳·默里斯,对吧?”克劳利点点头,一副垂涎三尺状,希望我能够告诉他,她是被奸杀的,场面极为新奇。“她有段不正当的关系,是跟一个已婚的家伙。”

“他检查了整栋房子,万一袭击者还藏身其中呢,然而没有。等麦卡恩确信那个人已经走了,他里里外外把所有地方都打扫了一遍,清除他以前留下的指纹——我的老天,康韦,我得拜托你不要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臭脸,看着它我真的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克劳利听到这个爆料也很满意了。他摇摇头,一副已经阅尽世事的模样。“我就知道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人,早就知道了。长成那样的女孩,老天,她们觉得自己做任何事都不用承担责任。有时候——哎呀,真抱歉,公主殿下!——世事不会总是如此。”

我瞪了布雷斯林一眼。“我会怎么做并不重要。麦卡恩做了什么?”

他已经在脑袋里把故事重写了一遍,文思泉涌,用上他最得心应手的委婉语。编织出“一个破坏他人家庭的小贱人如何罪有应得”的故事。斯蒂夫说:“还没完呢。你猜猜另一方是做什么的?”

我不打算告诉布雷斯林:我不知道如果换了我,我会怎么办。我可以想象出那种场景,清晰如噩梦:站在某人血肉模糊的尸体中间,感受某种东西在我的脚踝、我的小腿、我的膝盖周围淤积起来,而且越来越快,心里想着不要。

“嗯……”克劳利摸着下巴琢磨,“嗯,一个那样的女孩,肯定会喜欢钱。但我大胆猜测一下,她可能对权力更感兴趣。我说得对吗?”

他盯着我,浅白的泡泡眼直瞪着我,几乎不眨一下。“别耍贫嘴,康韦。别这样。现在不是时候。也许你真的觉得,如果换了你,你会那样做,但那是不可能的。要是阿麦报了警,他就得成为重点嫌疑人,这意味着他会让全组的人忙活起来,直到案子水落石出,不管要花多长时间。如果案子一直没查清,他的警探生涯也就到头了:在自己身负嫌疑、面临调查的情况下,你不可能继续有效办案。他会丢了老婆和孩子。很有可能最后还要出庭受审,甚至还要进监狱,面临终身监禁。而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他也没有任何线索协助调查。如果报警,他无异于自己揽下责任,于公于私都毫无意义。要是你觉得自己是个圣人,可以那么做,那我真替你高兴。但我觉得你也办不到。”

我和斯蒂夫都颇为惊奇。“你怎么不来干我们这行呢?”斯蒂夫很好奇,“我们组里就缺你这样的聪明人。”

“所以他就马上给警察局打了电话,要求派一队警探来支援他。”

“啊,好吧,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给政府老大哥卖命的,莫兰警探。我想那个人一定是个政客,我想想……”克劳利把手指贴在嘴唇上。他已经在脑子里把整个故事都构思好,只差纸笔了。“爱斯琳的工作不太能给她机会接近那个圈子,所以他们可能是在社交场合认识的,这就意味着他够年轻,能经常出席——”

库珀说过,爱斯琳从受伤到最终的死亡,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有几个小时,整个进程很迅速是有可能的。到目前为止,他说的一切都合逻辑。虽然本身全是胡说八道,但陪审团完全可能吃这一套。

“比那还精彩,”我说着,快速环顾了一圈酒吧,身子探过桌面,摆头示意他靠过来,等他身上薄荷油味靠得足够近时,我对他耳语,“是个警察。”

布雷斯林摇摇头。“阿麦立刻检查了她的脉搏和呼吸——所以没错,手套上肯定会留下她的血迹。而且正因为这个,他也可能把手套直接丢掉。她当时就死了。”

“不止,”斯蒂夫放下手机,靠到我身边,“是个警探。”

斯蒂夫说:“爱斯琳当时还活着吗?”

“还不止,”我说,“是个谋杀案警探。”

布雷斯林用“老子的耐心也是有极限的”的声音回答我:“他没有任何感想,康韦。说真的,他女朋友就躺在他面前,就算有什么想法,他也只能觉得这晚餐是为他准备的,万一他来找她呢,毕竟有时候确实会这样。他觉得是有人闯进房间里,也许是个变态,更有可能是瘾君子——老实说,那地方不算太平,对吧?然后爱斯琳就倒了霉。后来,阿麦才想到,爱斯琳也许是另有新欢,结果中间出了什么事,但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所以莫兰说出来的时候,他才会那么震惊。”

“不是我,”斯蒂夫说,“我还单身。谢天谢地。”

“他还发现了桌子上精心准备的浪漫晚餐,”我说,“这肯定也让他颇为震惊。他对此做何感想?”

我们都向后靠着坐,冲克劳利灿烂一笑。

“大多数普通人会。阿麦也吓坏了,但他还是冷静了下来,这并不代表他是凶手,而是因为他是个警察。”

他盯着我们,鬼鬼祟祟的心思不停翻转,思考着我们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是不是存心拿他开涮。“这个我没法写。”

“大多数人都会崩溃。”

我说:“你可以写。”

“是啊,没错,显然会的。”

“我写不了,我会被起诉的,《信使报》可能也会惹上官司。”

“他肯定吓了一跳。”斯蒂夫说。布雷斯林瞪了他一眼,但他面无表情。

“只要你不提名字就没事,”斯蒂夫宽慰他说,“我们组一共有二十多个警探,除了康韦都是男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结了婚。所以可能的人选大概有十六七个吧。你没危险的。”

布雷斯林并没有在我们的桌旁坐下来。他把自己的水杯扔进垃圾桶,手插进口袋,开始踱步。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仿佛是给粉丝学生们答疑解惑的明星教授。“周六晚上,”他说,“阿麦在家里,跟他家人一起吃晚饭。吃完饭他决定去找爱斯琳。他到那里的时间,大概是七点四十五分——时间不确定,因为他没注意时间。像往常一样,他去了厨房那边的后门。灯是亮着的,他可以看到爱斯琳正在准备的晚餐,但爱斯琳没有出声,也没有来迎接他。他走进客厅,发现她躺在那里,脑袋靠在壁炉上。”

“我的联系人可能会很生气。我可不想砸了自己的饭碗。”

“为何不呢?”我说。我把手放下来,可是没有力气直起身体来。

“重案组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恨上你了,老兄。”斯蒂夫指出,接着又回头去玩他的游戏,“罗奇和布雷斯林除外,而且为了让你安心,我可以先告诉你,不是他们俩。所以不至于断了自己的活路。”

“康韦?”

“你会成为英雄,”我说,“全爱尔兰最勇敢的调查记者,敢于揭露政府部门不为人知的一面,为真相和新闻透明而抗争,不顾个人安危。简直太伟大了。”

“我们想知道。”

“想想会有多少人为你摇旗呐喊吧。”斯蒂夫说。克劳利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用不着给我面子。”

我说:“你明天就爆这个料。一位已婚警探,虽未参与爱斯琳·默里斯案的调查,但也与调查非常接近,跟她有一腿。要是我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会和你联络。”

“好吧,”斯蒂夫说,“洗耳恭听。”

这样一来,上头就别无选择了:这会掀起一场内部调查,虽然仍然没办法找到足以起诉的证据,但麦卡恩至少不能再若无其事、昂首阔步地重回婚姻生活以及谋杀案警探生涯中。爱斯琳的目的最后也算是达成了。我在想,在那些为了思索计划难以入眠的漫漫长夜,她是不是也意识到,这或许是可以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从心底里说,我不想。麦卡恩离开审讯室的时候,仿佛带走了什么东西,空气中咝咝作响的阴暗冷酷的能量跟他一起消失了。房间里没有他,仿佛泄了气,病态而愚蠢。我只想走出房门,一直走下去,去不必思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必看布雷斯林那张自认为正义的嘴脸的地方。我靠在椅子上,揉了揉脸,想再次找到那股能量。

我说:“你明白了吗?”

“只能这样。你们还想不想听?”

克劳利摇了摇头,但那是冲我们,对我们的莽撞、对普遍的人性的低劣摇头;我们都知道他会照办。“很好。”我说。我站起身,放好椅子;斯蒂夫关掉游戏。“回头见。”我们离开了克劳利和他的萨特,让他着手准备全新的独家新闻。

斯蒂夫说:“但是不会记录在案,也无法被证实,也不能作为证据。”

外面空气已经足够温和,你忍不住把面孔探出去,去感受温暖。刚刚五点,但天色已暗,街道上慢慢升起了夜晚的气息,一群人在酒吧外面,抽着烟,嘻嘻哈哈。女孩们匆忙往家赶,手里的购物袋在不停摇晃,回家还要准备晚上出门。“我想问你点事,”我对斯蒂夫说,“你知道那时候往我的柜子里撒尿的是谁吗?”

布雷斯林咂了咂嘴。“那是不可能的。麦卡恩才不会让真相记录在案——说句实话,经你们那一顿胡搅蛮缠,麦卡恩要是还会再跟你们谁谈话,我肯定会很诧异,不管会不会记录在案。但我觉得,让你们知道真相,我们大家都能省心。”

我从未跟他说过此事,但他没有假装对此很意外。他定定地看着我,手插在口袋里。“不是很确定,没人会在我身边讨论这个问题。”

“感激不尽,”我说,“但我们需要让麦卡恩亲口告诉我们。”

“布雷斯林说——”布雷斯林说:斯蒂夫当然知情,要是他站在我一边,当然会告诉我。布雷斯林说了一大堆事情。我打住了。

“哇,”布雷斯林说着,挑了挑眉毛,“真是干得漂亮。我估计阿麦听到这个肯定会吓个半死。我能给你们省些麻烦吗?我把真相都告诉你们,如何?”

但斯蒂夫知道我要说什么。他平静地说:“大家都知道我能进组,是因为你帮我说话。他们看到我们在一起工作,没人想来离间我们的关系,他们还没那么愚蠢。”

“麦卡恩一冬天都戴的那双棕色皮手套,我这一周还没见他戴过呢。我们要么能从上面找到爱斯琳的血迹,要么手套已经没影儿了。”

这让我心头一暖,几乎有些心痛。“没错,”我说,“不可能。”

布雷斯林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搜查证。不错。那你们想在他家找什么?”

斯蒂夫说:“不过我偶然听到,柜子的事情应该是罗奇干的。”

我说:“我们手上有充足的证据可以申请搜查证,去搜查麦卡恩的家。”

“还有那张有我的合成照片的海报?”

他突然眼睛一瞪,用手指着我。“不,不,不,康韦。别想倒打一耙。你这样只能证明我是对的。这个审讯……”他厌恶地撇了撇嘴角,然后喝了口水,仿佛要把恶心的感觉冲走,“你接着说,告诉我,你搞这个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没错,也是罗奇。”

布雷斯林正在拼尽全力。这种感觉有点奇怪,有点像是失落,我居然丝毫不想朝他的脸打一拳。“我本来也以为我们是一条心的,”我说,“我也一直很享受那几次完美的审讯,但你隐瞒了这件事,怎么着,你还想揭他人短吗?”

“好吧,”我说,“好吧。”我转了个圈,抬头看着城市灯火给云层染上灰金色的装饰。“还有其他的破事呢?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动真格的那种?”

他围着桌子绕圈,拿起默里斯的全家福,看了很长时间。“哈,难怪阿麦没认出来她。”然后他把照片随手一扔,照片转了一圈,最后掉到了地上,他没有理会。“所以,”他说,“我本来以为我们是一条心的,那两次审讯罗里,我们干得很棒,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很有默契。没想到你们一直憋着坏主意。我就想问问:你们今天早上照镜子看自己的时候,难道没觉得有点反胃吗?”

“我说过,我没办法知道。而且据我听到的,除了罗奇以外,没别的人整你了。”

他一定看到了我们脸上闪过的吃惊,因为他笑了。“你们觉得我大老远赶回来,一头扎进这里,是为了拯救麦卡恩,不被你们严刑逼供?我一直都在观察室里,因为我知道阿麦不需要我帮忙,因为他什么也没干——好吧,他确实没管好自己的老二,但这在我看来也不至于让他被吊死。但我觉得他这些日子过得不容易,这我们没意见吧,所以看到你俩折磨他,我觉得我应该出来叫个暂停。”

我说:“你从没告诉过我。”

我记得,办公室里原本响着愚蠢的打字声,后来突然只剩一片沉闷的安静。“我跟你说过,赖利这小子很精明,”布雷斯林说,“显然不像我。我在高屋酒吧坐了二十分钟,才明白自己被人当猴耍了。好啊,康韦,你果然是南边来的,骗起人来一个顶俩。我还真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他朝我举了举水杯。“还好今天不堵车,我才没错过这场戏最精彩的部分。”

他嘴角突然一撇。“我说了你就能听进去,是吧?”

“赖利,”斯蒂夫说,“是他吧?我们一开始吵架,他就竖着耳朵听,字都不打了。”

斯蒂夫沉浸在他那宝贝黑帮故事当中,越编越庞大,越编越离奇、惊悚,挥舞着胳膊想让我看一看。我以为他是想让我乐观一点,这样就不会连累他一起被其他人讨厌,但实际上,他一直期望的是,如果自己搞出一个足够好的推论,也许就能够把我解救出来,不用再去怀疑整个案子——整个重案组——都从属于一个惊天阴谋,目的就是想整我。我无法确定我们两个谁更傻。

“这一部分我们到时候再谈。现在我想知道,昨天上午是哪个助手在给你通风报信,说我和莫兰吵架了。”

“哈。”我说。空气里有一股迷人而躁动的气息,傍晚时分总有很多地方可以流连,总有很多事情在敞开的诱人的门后即将发生。“你愿意调查那个吗?”

“恕我直言,你们俩关系如何,我丝毫不关心。你们居然指控我的搭档——”

“什么?”

我说:“我更想知道是谁让你觉得我们俩有什么不和。”

“我多希望我们能早些想到。所有这一切。”

“下午三点二十四分,审讯结束。”布雷斯林走到摄像机前说。他抬起手,把它关掉。然后他走到饮水机前:“好啊,好啊,好啊,看看谁跟谁又和好如初了,真好。”

斯蒂夫等着我继续说话。

麦卡恩勉强站起身,一个关节接着一个关节,向门口走去。在他经过的时候,布雷斯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麦卡恩下意识地点点头。

我说:“我们得去找头儿谈谈了。”

“去吧,”布雷斯林说,“我过几分钟去找你。”

[1] 一位电视名人、演员及模特。

麦卡恩抬起头,看着他。他们对视了几秒,完全无视我和斯蒂夫的存在。

[2] 爱尔兰连锁餐馆。

“阿麦,”布雷斯林说,“办公室里有人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