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很好。”斯蒂夫站在他门口,仔细地打量着我的房间,回避我的目光,他对着厨房的窗户说,“我看见他的脸了。”
我去了厨房,走向酒柜。“威士忌可以吗?”
“嗯,”我说,“我也看见了。”
“好啊,谢谢。”
斯蒂夫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说:“要冰块吗?”
他的头发也被吹得十分凌乱,橘色的,一副匆忙状。“你戏太多啦,”我说,“想不想来一杯补偿一下?”
“好啊,谢谢。”他看着我摆好杯子,倒酒——我的手又恢复正常了。“你……我是说,你还会再跟他见面吗?”
“是啊,我想——”
我把他的杯子递了过去。“我猜不会了。我告诉他如果他再来,我就会朝他开枪。”
“像我刚才说的,我很好。你没喝完就过来了?”
斯蒂夫吓得扑哧了一声,终于让我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然后我也突然笑了起来。“老天,”斯蒂夫一边笑得发抖一边说,“我觉得他肯定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还好吗?”
这话让我感觉更糟了。“可怜的浑蛋,我都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了,你明白吧?”
结果他三分钟就到了,风把他的围巾吹得凌乱。“老天,放松,”我为他把门打开,“我家没着火。”
“你说真的?”
“没问题。”斯蒂夫说,太快了——现在这个小浑蛋觉得我很想找一个可以靠着哭的肩膀,“我五分钟内到。”
“不,我还是希望他吓得屁滚尿流。”这让我们两个笑得不能自已,只好靠在墙上。我擦了擦眼睛,一口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然后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嘿,”我把手伸向斯蒂夫的杯子,“我得好好招待你。刚才你一定觉得我是喊你回来帮忙处理尸体,对吧?”
他想知道我家地板上有没有多出来一具尸体。“他走了。你可以回我这边来吗?”
斯蒂夫突然呛了一口酒,弯下了腰,这让我又大笑起来。他几乎喷出来半杯,真是可惜了我的上等威士忌,但我不在乎。我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这么好过了。“看你这模样,”我从他手里把酒杯拿过来,“孩子,你得学会怎么拿酒杯。给你。”我把重新倒满的酒杯递给他,然后朝沙发走过去。
“我就在你家附近的一个酒吧里——叫什么,什么酒馆。我怕万一——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你很能干,但是……他,人还在吗?或者……”
“你真没事,”斯蒂夫说,换回严肃的表情,仔细地看了看我,“是吧?”
“我很好,你在哪儿?”
“说过多少次了。”我靠在坐垫上,呷了一口,这次仔细地品了品酒。我能感受到脑海深处的角落里,事情正在变化:光线偏转,平衡被重新确立。也许明天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我会告诉她我是怎样度过这个夜晚的。这次她应该会有所反应。
他很快就接了。“你还好吗?”
斯蒂夫说:“然后……”意思是,那你叫我来干吗?
我等了五分钟,又等了五分钟,确保他已经走远。我的手在抖——天气很冷——然后用枪指了指身后的房间。在确定他不会再回来之后,我把枪收进枪套,给斯蒂夫打了电话。
我坐直了身子,整个人也清醒了,“我突然想到一些事,跟案子有关。”
我走到门口,看着他出现在路口。他的帽子在街灯下面,被风吹得滚了几圈。他弯腰捡帽子时动作迟缓,仿佛患有背疾。然后他拍了拍帽子上的灰尘,继续往前走,走到灯光的范围之外,转过街角。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我要说的就是那一刻,我神志恍惚的时候,在极度痛苦的光芒当中,看到爱斯琳正在追逐的东西。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和斯蒂夫本该在二十四小时前就发现的东西:在爱斯琳和加里谈话时,当关于她父亲的白日梦破碎的时候,爱斯琳究竟看到了什么。在一片凄惨中,加里令人宽慰的声音进入她的心底,她看到的,显然是自己故事的下一站。
最后他还是动了。他把门打开,我想他似乎还打算说点什么,但他只是点了点头,随即走进夜色当中。
斯蒂夫坐到了沙发的另一端。他用手指端稳酒杯,没有喝,而是看着我。
有那么一刻,他呆呆地站在客厅中间,眼神茫然地望着沙发,仿佛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我,完全不像了。他像个困惑的中年人,困惑太久了,过去几天一直站在寒风中幻想。
我说:“还记得加里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吧?他告诉爱斯琳她的父亲死了,然后她伤心欲绝。于是他为了安慰她,继续跟她说话,继续跟她说她爸爸有多爱她,他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你觉得这就能让她不再思念自己的爸爸吗?让她从阴影里走出来,啊,真该死,我赶紧忘掉算了?”
“别废话,”我说,“再见。”
“不,像她那样的人,这只会让她的思念更深,还有东西是值得她继续找下去的。这个想法是我一直在讲的。”
他慢慢地抬起头。“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记得加里还跟她说了什么吗?他继续讲到了办这个案子的其他警察。他们是多么优秀的警探,工作有多尽职尽责。要是还有什么线索,他们肯定能找出来。”
他的手在胸前的口袋里伸。“不,”我说着,把枪指向他的手,直到它不再移动,“我们到此为止。要是再见到你,我就一枪爆掉你的脑袋。我会跟大家说我遇到了一个多么可怕的跟踪狂,我的朋友斯蒂夫也可以给我做证。我还会把我们这个凄惨的误会卖给你的记者朋友,让他出一个好价钱。”
斯蒂夫摇晃的脑袋和挑起的眉毛都在问我:然后呢?
我看到他明白我的打算了。他瞪大眼睛,向门口退了一步,但他没有走出去。“我明白这可能把你吓到了。相信我,我没打算这样和你见面——我把我的名片留给你吧,要是你回心转意——”
“如果我是爱斯琳,”我说,心怦怦直跳,“要是我是她那种人,我不会无凭无据地去追查那个不成熟的黑帮线索。我更想去找那些能够给我确切线索的人。我会去找当年办案的警探。”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得开几枪。他不是个习惯让步的人。有意思的是,我也一样。
一阵沉默。只有微风在烟囱里挣扎的声音。
“我只想把你从我的家里弄出去。要是真想伤害你,我会用这个。”我用下巴指了指我的枪,“出去。”
斯蒂夫说:“她怎么找呢?”
他咬紧牙关。“要是你打算伤害我——”
“我打赌加里跟他说了几个人的名字。‘我认识菲尼,还有麦卡恩,他们都是很好的警探,我确定他们会尽自己所能……’”
我放声大笑。“那你得跟我签个合同才有法律效力。滚吧,别再回来了。”
斯蒂夫说,仿佛呼吸困难似的:“麦卡恩?”
“半个小时,我们说好的。”
又是一阵寂静,只有风声。
“我没什么好留你的。”
我说:“所以爱斯琳给失踪人口组打了电话,找菲尼或者麦卡恩。接线员告诉她菲尼已经退休了,而麦卡恩被调去了重案组。她没办法继续追踪菲尼,但是找到重案组的办公室,等着大家换班简直轻而易举。她甚至都不用打听就可以锁定要找的人。她花了那么多时间思考这件事,一定能够认出他,即便已经过去了十五个年头。”
他没有动。“我们说好半个小时。”
“那然后呢?你说她找到了他,那然后呢?”
“不想,你走吧。”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让他有点震惊。“可是你的问题呢?你不想知道——”
斯蒂夫伸手挠了挠头,想让头发自动恢复整齐。“那你觉得他会是她的秘密男友吗?”
这个恬不知耻的浑蛋朝我的沙发走了过去。“很好。”我说着,举起枪,再次把枪口对准他,“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想到过这个,可我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选择他。我们再回到那个老问题: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为什么要去追求一个已经开始有啤酒肚的中年警探?跟他调情,套出她爸的故事:完全可能。但跟他耳鬓厮磨六个月?为什么呢?”
“好吧,我会告诉那个记者我搞错了。”他冲沙发点了点头,“我现在可以坐下了吗?”
“她试图接近她的爸爸,而麦卡恩是她找到他的唯一线索——”
他顿了一下,放出鱼饵等我上钩,我没上当。
“老天,”我做了个鬼脸,“那这就是瞎闹了,而且我看不出这么做的理由。加里还是她跟她爸爸的线索呢,但她跟他一丝瓜葛都没有——要是有,他肯定会跟我说的。”
他的嘴——弧度很大,线条分明,和我一样——紧紧地抿了抿。然后他说:“这显然对你意义重大。”
“也许她是个警察控。”斯蒂夫还在努力用手指梳理头发,想把凌乱的几缕别到耳朵后面,反复试了几次。“她去办公室跟你和加里谈话,看了眼周围,结果发现她喜欢……”
“相信我,你与他为敌总要好过把我惹毛。你觉得我不认识你家那边的警方朋友吗?你希望余生每次一坐进车里就被拽出来,对着酒精检测仪吹气吗?或者只要小孩说看见了一个棕色皮肤的坏人,你就得去警局跑一趟吗?”
确实会有这种人。大多都是女人,但我也被几个莫名其妙的男的追过。就算你长得像疣猪,他们也毫不在乎——他们根本不在意你是谁。他们追求的是二手的刺激,二手的力量,是永远不会以“然后他就一直在客服中心工作”结尾的故事:告诉我你今天又抓了谁,穿着警服进卧室,把你的手铐拿出来。他们的这种癖好很容易暴露,但有的警察也就好这口,这会让他们自己感觉像摇滚巨星,觉得自己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当然不会,可我更希望可以信守诺言,”在我扬起嘴角的同时他接着说,“而且我觉得我们两个都不会特别希望与他为敌。”
不过麦卡恩可能得比大多数人更费力才能吃到。“如果那就是她追求的,”我说,“那她去街上找那些年轻的、长得好看的小伙子就好,为什么非要跟老麦卡恩过不去?”
他想让我求他,或者跺脚发脾气,怒斥他欠我的太多,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笑了,是短促的一声——我并不打算遂他的愿。“那他会怎样呢,跟你打官司?”
“因为她不想找那些忙着给公众找麻烦、成天给人家的车贴罚单的小警察。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在结束了之前的生活后,她想来点刺激。她想要个办谋杀案的警探。”
他的脑袋动了动,一脸自傲的神情很是好看,他很清楚这一点。“我答应他了。”
我可以想象。谋杀案警探是追捕大猎物的人,我们整天都在跟顶级的作案者斗智斗勇。对“警察控”来说,我们无疑是下手的最佳对象。
“你的记者朋友什么也不会得到。明天第一件事,你要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你找错人了。让他相信你说的话。”
如果那就是爱斯琳的真正目的,斯蒂夫说的就没问题:她没有太多选择。重案组很小,也就二十来个人。有一半都跟麦卡恩差不多大,或者更老。没有帅哥。
他动了动鼻子。“我不想承认这一点,不过我答应过你可以回答一切问题,我希望你现在可以明白,我没跟你开玩笑。”
即便如此,我也不信她会选中麦卡恩。从罗里还有她的前男友来看,粗犷、寡言少语的男人不是她的理想型。她应该会跳过麦卡恩,去找那些不那么笨拙、更善于聊天、更能吸引她的人,某个像——
我说:“所以接下来这三天,你就像个变态一样,一直在我家外面偷窥我?”
某个像布雷斯林那样的人。
也许他也觉得这就是他要这么做的原因,可是我不信。我很清楚他的小算盘。按照常规的做法——先发几个友好而温柔的消息,先打几个让彼此熟悉的电话,在大家感觉都不错的时候,找一个中间场地见面,所有这样的扯淡流程——这样决定是否见面、何时见面的主动权掌握在我手上。而这个家伙从来没打算这样做。他想要的是眼下这种情况——想要我——自始至终按照他的节奏展开。可惜很不幸,他的这部分基因完好地传给了他的下一代。
布雷斯林,有一位娇妻,还有三个可爱的小孩。一旦被“警察控”盯上,他就得抛弃很多。而且正是布雷斯林,让我们把罗里·法伦抓起来,催促我们赶紧结案。
意思是说他打算先看看我,再确定值不值得跟我见一面。要是我找了个邋里邋遢的老公,生了五六个哇哇乱叫的小屁孩,整天叼着烟卷吸个不停,他就会打道回府了:没有伤害,没有越界,故事还没开始就可以结束。
我说:“哦,老天。”
“我本来确实可以那么做,没错。”他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叹了口气,“我说实话吧,我想在咱们正式见面之前,先看看你。”
“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斯蒂夫说,“如果你是对的,爱斯琳从加里那里知道了麦卡恩,那应该是两年半以前的事情。而按照露西的说法,她只是在六个月以前,才发现爱斯琳可能有个秘密男友。这中间的时间是怎么回事?”
他并不像个白痴,可是谁又能保证。我说:“你本来可以给我的单位打电话直接找我,或者是给我寄封信。”
“会不会是这样,”我说,“爱斯琳去找麦卡恩继续寻找线索,而他断然回绝了她。可是她并没有放弃,每过几个月就会回来找他,让他更加难办。然后在某一天,她又到办公室来了,正巧他不想搭理她,于是就让自己的搭档出去打发她走。然后爱斯琳就喜欢上了这个家伙。”
“我也不想这样。我从没想过自己要向这种街头小报袒露私事。但是只要能找到你,别说是做这个了,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斯蒂夫的表情僵住了。脸色大变,原来的年轻气盛不见了,我难得看到隐藏在表面之下的他。他变得成熟、犀利,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招惹的。
我说:“然后你说好,没问题,一言为定。”
我说:“还记得有个邻居看见有人翻过爱斯琳家的院墙,然后还报了警吧?男的,中等身材,黑外套,可能年近四十,还可能是金发。”
我完全能想象出来,“顶级警探的童年秘闻”。配的图是我破烂不堪的公寓和他在绿化充分的住宅区的独栋别墅。“在工作中,她一直致力于寻找真相,而她真正的目的是找到我。”和女儿失散多年的父亲啜泣着说。不会是头版或者是焦点报道,而会出现在一个刻意夸张的、失去父亲的女性专题报道中。只是想想就让我觉得想吐。克劳利甚至不必把它登出来,他只要在我眼前挥一挥稿子,就可以要求我贡献出所有的独家消息,而我知道自己也一定会照办。
斯蒂夫说:“圣人布雷斯林,你觉得他可能跟这花边新闻有关系?”
他想说谎,不过理智告诉他不要冒这个险。“记者说他会给我你的地址,作为交换,我们见面后,我要接受他的采访。”
“大家都说爱斯琳有些特别,可以把人纳入自己的幻想里面。她有天赋,而且还经常练习。而布雷斯林,他总是自视甚高,对他人的能力估计不足。要是她决定要追求他,这都是可以利用的缺陷……”
我也见识过这种干脆的否定,太干脆了,不可能是谎话。“好吧,”我说,“那你答应了他什么?”
“没错,但是布雷斯林会冒这样的险吗?他可一直是个谨慎的人。”
“我没给他任何东西。”
“他是很谨慎。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邮件,什么都没有。而且你还记得有人在系统里面查过爱斯琳吧?去年9月,正好就是爱斯琳开始有秘密男友的时间。他得确保她没有被人跟踪,被人骚扰,被人勒索,也没有任何显示她可能是精神病患者的记录。”
“而他就把我的地址给你了?”就算是扯上克劳利,听起来还是不对,那家伙可不会不求回报地乐于助人。“你给了他什么?”
斯蒂夫面色一沉。他说:“还记得你让布雷斯林拿着罗里的电话录音,去斯托尼巴特尔警察局做比对吧?想确认一下打电话的人的身份?”
“我在电话簿里查你的名字,但是你没在上面。我想你的工作单位也不会透露你的个人信息,所以我就给报社打了电话,找那个写了这篇报道的记者。我告诉了他我是谁——否则我想他肯定也不会向我透露任何信息——说我想跟你取得联系,可是不确定你是否会欢迎我。”他尴尬地看了枪口一眼,“我想的果然没错。”
“没错,那个目中无人的浑蛋把事情推给了加夫尼——”我停了下来。
这让我怒不可遏:他无权认出我。“所以呢?”我说,“你又做了什么?”
斯蒂夫说:“我当时以为他是不屑于去跑这个腿。”
他突然挑了挑一侧眉毛,像是准备让一个过分紧张的孩子放松下来。有时候我也会对证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好吧,周日下午,我去我家附近的报摊上买报纸。排队的时候,我看到旁边摆着的另外一份报纸,头版上有你的照片。我一看到那张照片,就知道自己找到你了。”
“没错,”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考虑让不让你坐下。”
“他就是希望我们这么想,可事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不能冒险让当地的警察听到他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沙发。“我能坐下吗?”
他那电影旁白似的声音。在这大千世界……就连最迟钝的警察也会记住这个声音。除非,也许,有人先用连珠炮似的声音样本来轰炸他,让他的记忆模糊,直到无法恢复。
“你说任何问题都可以。”
是布雷斯林报的警。我的脑子就像唱机上的唱针卡住了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想法。这并不是我们编出来的故事。事实如此,是布雷斯林报的警。
他眨了眨眼。
我说:“难怪他没有直接打报警中心的电话。他可不能留下自己的电话录音。”
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而且这也解释了这个秘密男友是如何隐形的。布雷斯林不会让任何亲密的留言留下证据,或者是在脸书上跟她互动。除非那个文件夹里有确凿的证据,否则我们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也许的确如此。这是从我妈妈那些胡说八道的童话故事中明白的。如果我让他解答我的疑问,他就会拥有我。我生命里的一切,无论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都将归他所有:他会决定一切的走向。
“我们还有露西。她能证明有这段关系。可是她会不会照我们说的做,又是一个问题。”
他点点头。他等着,专注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等待着我的问题,仿佛它们将会是我可以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露西,”他的脑袋向后仰,仿佛被这个名字击中了一样,“老天,我们还可以搞清楚她为什么欲言又止。她不确定我们跟布雷斯林是不是一伙的。”
“可以,为什么不呢?”
威士忌的味道在我嘴里变得浓烈而危险。我说:“因为她觉得凶手就是布雷斯林。”
“我可以留下来,坐半小时。”
沉默。这次很短暂。我的心跳加速,可在耳朵听来却又没有那么快。
“好吧,”我放低枪口,“没错,我是有问题。”我几乎无法呼吸。
斯蒂夫说:“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对的。”
我的问题:我最深刻、最阴暗,就连最好的同伴、搭档和情人都不会知道的那一个。那一刻,我看到了爱斯琳看到的东西。我看到了她跨越重重困难,跨越死亡迎来的时刻;它像球形闪电,在我的房间里炸开,在我面前发出轰鸣,仅仅距我一臂之遥。你是谁?你是怎么遇到我妈的?你为什么要走?你去了什么地方?你做了什么?全部告诉我,全部……我看到自己像是一只鹰,在温暖的高空中飞翔,而他则在下面,铺开了我所有原本可能的生活,让我在上面久久盘旋,直到所有的命运分叉都刻进我的心底,我重新找回了,都是我的了。我看见他抖开自己的披风,向我展示它的里衬,那是我命运当中所有缺失的章节,就像夜空中银色的星河。
“她害怕我们,”我说,“‘我不知道小爱秘密男友的任何事情,她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们不是那种亲密的……’她害怕我们是布雷斯林的清道夫,一旦我们认定她掌握什么线索……”
“等一下,”他没有动,但是声音似乎已经跳了过去,把门挡上了,“求你了,我不打算窥探你的隐私。你可以随你的意跟我说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全都听你的。而我会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事情——你肯定有很多疑问。任何事情都可以,尽管问我。”
“而她同时也透露了关于男友的蛛丝马迹。要是我们是好人,她希望我们能够再做一些调查,而不是一直盯着罗里一个人。”
我说:“出去,现在。”
“没错,”我说,“这对露西来说是最好的方案了。她很有勇气。”
“不,”他说,他朝我抬起手,“让我留在这里。求你了。只待一会儿,一个小时,半个小时。要是之后你还想让我走,我一定会走。”
斯蒂夫喝了口酒,仿佛他需要如此。“没错,但是她有足够的勇气说出一切吗?已经过去两天了,她一直没跟我们联络,要过来做她的笔录……她不想再跟我们有什么瓜葛。”
“我没在生气,我和你没什么好纠缠的。走吧。”我用枪指了指房门。
“我们需要她。没有她,我们就没办法将爱斯琳跟浑蛋布雷斯林或者麦卡恩联系起来。我们可不能拿着爱斯琳的照片围着办公大楼转,问有没有人看到爱斯琳跟他们两个中的某一个在一起。”
笑容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想你一定很生我的气——”
“甘利酒吧的酒保呢?他见过爱斯琳和她的男朋友。”
“我们没在谈话。”我说。要是斯蒂夫有觉悟,能听我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开车走远,不会再被这家伙追上,逼着问话了。“你该走了。”
“他看见的不是他们两个人。他看见了爱斯琳,跟一个无关紧要的中年男人在一起。他的身份是指认不出的。”
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他希望这微笑能起到作用。十分有魅力,这家伙。真遗憾这个基因没能遗传下来。
“那罗里呢,”斯蒂夫说,“他在隐瞒一些事情,在他提前去爱斯琳家的半个小时里面,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也许他看见了什么,或者是她说了什么……”
“真的需要那样吗?”他在我的枪口边点了点头。“你必须知道,我完全不想伤害你。但你说的话让这场谈话很尴尬。”
“见鬼,”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布雷斯林问他有没有证据能证明有人跟踪爱斯琳的时候,你在观察室里面吗?”
他脸上满怀期待,以为我会被他感动。“真可惜你没有在几周前找到我,”我说,“你本可以为你失散多年的女儿来一次圣诞大采购的。”
“老天,”斯蒂夫倒吸一口气,发出咝咝声,“是,我看见了。罗里说他在周六晚上看见一个男人,然后布雷斯林就不让他说下去了。”
“我得知该去什么地方找你,马上就过来了。我在都柏林订了间旅馆,立刻就开着车过来了。”
“是我和布雷斯林,”我说,“我当时也打断他了,像个该死的白痴。但是听着,罗里看见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布雷斯林。如果是,罗里可能在周日就把他认出来了——或者至少是今天我们把他带过来的时候。要是他认出了布雷斯林,我们肯定会察觉到,不可能错过。布雷斯林并不是周六晚上出现在斯托尼巴特尔的那个人。”
“你现在找到我了。”
“哈。”斯蒂夫说,他的脸色再一次凝固了,心思却在转个不停,重新扭转布局,像是在玩魔方,“那如果是这样呢,布雷斯林是爱斯琳的男朋友。就在几周前,他开始怀疑她脚踏两只船。也许他检查了她的手机——上面只有滑动锁,记得吧——看到了她跟罗里发的信息。然后,在上周的某个时间,他发现了罗里的短信,看到了晚餐约会的事情。”
他的一双黑色眼睛里,写满了热情、迫切和意味深长。难怪我妈会为他着迷,何况她当时只有二十岁。而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了。真相是他突然感受到人世无常,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他需要找到某个人,能让他感受到自己不至于悄无声息地从世界上消失不见。“为了这个,我还雇了个私家侦探,”他说,“但是我能给他的线索就只有你妈妈的名字,而且——”
“布雷斯林不会喜欢被欺骗的感觉,”我说,“那个自大狂,这种事他完全受不了。”
他淡淡一笑。“前年,我母亲和父亲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相继去世了。”暂停了一小会儿,等我跟他说节哀,感怀丧亲之痛,或者鬼知道是什么东西。“一个失去双亲的人,对人生的看法通常都会产生巨大改变。这让我彻底理解他们在我生命中的价值,比我之前的理解更为宏大:在一个比自身更大的故事中的归属感。我开始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人生第一次,而这些也是我从你身上剥夺的。一想到这里,我就开始找你了。”
“但是他的脑子够聪明,不会脏了自己的手,”斯蒂夫抬头,目光和我相遇,“你知道他会找谁帮忙。”
“那现在算怎么回事?你想要个肾吗?”
我说:“麦卡恩。”这样把自己交到搭档手里的想法,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看了斯蒂夫一眼,他的样子完全不同往日:雀斑似乎更生动,嘴角的线条更加清晰,我几乎可以看见他皮肤的热度散发出来。他看起来更真实了。
“我一开始就想跟你联系。我发誓。但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而你妈妈也跟我断绝了关系,断得一干二净。而且那时候,我自己的处境也很复杂,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
“没错,”他说,“麦卡恩。”
“哇哦,一整年,是吗?”
我说:“布雷斯林安排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周六晚上,他肯定跟老婆在家里约了人吃饭,或者是在热门的饭馆。而麦卡恩就去了斯托尼巴特尔,替他解决这个不忠的贱人。”
“这场面还真是有点尴尬,”他说,“我已经找了你快一年了。”
“可是按照现场的情况,”斯蒂夫说,“这丝毫不像是计划好的事情。”
千算万算,还是栽在了他的手上。一阵沉默,他可能在等着我说什么,或者是我投入他的怀抱。我没有。
他的声音里带着困惑。他想知道他们的本意是不是想要爱斯琳的命。
这让他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好像我不傻令他感到骄傲。“我从没觉得你傻。”
“不,”我说,“如果只是为了劈腿,布雷斯林也许会大发雷霆,但是不管他和麦卡恩的关系有多好,麦卡恩都不可能因为布雷斯林管不住自己的小情人出手。”
“我又不瞎,”我说,“而且我也不傻。”
“所以麦卡恩只是计划跟爱斯琳谈一谈。暗示她欺骗警察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也许还打算跟罗里谈一谈,劝他滚蛋。只是谈谈。”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目光炽热得让我发毛,我很想用枪托砸他的鼻子,让他别那么盯着我。他说:“你和我很像。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很想相信这样的推断,出乎意料的是,我跟他一样。“也许吧,”我说,“有这个可能,只是后来出了意外。也许是爱斯琳开始大喊大叫,麦卡恩慌了神,类似这种情况。”
“那你就好好看看吧,”我说,“要不要整个儿看一下?”
“然后他就打了她。或者是把她推倒,然后打了她一拳。”斯蒂夫捏紧了手里的玻璃杯。这样的推断很难说出口,让我们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这太出格了,我们都想把话咽回去。
他说话带着有书卷气的英国腔,也混合了一点其他腔调——北爱尔兰口音,也许是贝尔法斯特的。在过去的二十三年里,他没有待在埃及的某座宫殿里,也没有留在巴西的某个夜总会,而是在某个我坐趟火车就可以到达的地方。
“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说,“他把房子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然后离开现场,给布雷斯林打了电话。总算让麦卡恩冷静下来之后,布雷斯林才开始思考对策。他给斯托尼巴特尔警察局打了电话,算好时间,这样等他上班的时候刚好可以负责侦办这个案子。接下来就是我们接到这个案子了。”
他倒没觉得不好意思。“从这个角度讲,你实际上又帮了我一个忙,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来敲你家的门。”
很长的一段沉默,仿佛再没其他什么好说的了,仿佛再没任何事情好说的了。我们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坐在沙发上,喝着威士忌,听着远处一个男人大声吼叫,风在烟囱里不停鼓噪。
“我让他把你带进来,”我说,“我已经受够了你天天在我家路口转悠了。”
房间渐渐变冷,我不得不起身去打开暖气。“你负责罗里,”我回来的时候说,“周日审他的时候你干得不错。我会去找露西。”
他理了理自己的大衣领子,刚才由于斯蒂夫的纠缠而有些走形。“谢谢你,”他说,“我不确定那是——”
斯蒂夫用拇指的指甲刮着玻璃杯,若有所思。“罗里优先,明早第一件事就是再审审他。”
停了一会儿,他走了,蹑手蹑脚。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留我和这个家伙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没错,不管我们从他嘴里问出什么,都有可能用来对付露西。”
“走,快走。”
“布雷斯林,”他抬起头看着我,“你打算怎么办?”
斯蒂夫开始发问:“你还——”
我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你得跟他去罗里住的地方周边,问问他的情况,记得吧?后面还得有人去爱斯琳的晚课班上了解情况。现在让布雷斯林负责这个,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给老娘闭嘴,不然我崩了你。”我的枪在他头上顶了顶,他闭上了嘴,“斯蒂夫,快回家吧。”
“要是露西或者罗里认出了他或者麦卡恩……”
男人说:“安托瓦妮特——”
“嗯,”我说,“那可就有意思了。”
我说:“斯蒂夫,你可以走了。”我的嘴唇有些麻木。
“浑蛋。”斯蒂夫说,这个推断正在坐实:千真万确,而且我们就要着手处理它了。“啊,浑蛋。”
斯蒂夫的视线在我们两个之间来回游移。他的手在身体两侧张开,仿佛不知道该拿它们如何是好。
我开始放声大笑。他脸上的表情很有意思,像一位良民回到家发现自己床上死了个妓女,身边还有一堆可卡因。
我之前从没见过他,但是我见过这个人的一切,每一天都会在脑海中温习一遍:鹰钩鼻子、眼皮低垂的黑色眼睛、长长的浓眉。一时间,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个搞砸了的玩笑;我的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想要找个什么东西稳住自己。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组里的浑蛋想出来毁掉我的诡计。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老天,安托瓦妮特,有什么好笑的?这个事情简直浑蛋透顶。这可事关我们办公室的一个警探,他可能杀了人,还是谋杀。”我笑得更厉害了,“不,你有没有——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得怎么应付——”
他没想到会有枪,而我没想到会是他。我心里想着要对付的人,可以是连环杀手,可以是我们自己人,但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家伙。
“你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你可别在我家心脏病发作,这要是传出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个男人说。然后他转过脸,我们三个都呆若木鸡。
“安托瓦妮特,我们该怎么做?”
“我来。”我说着,把枪顶在他头上。斯蒂夫放开他,向后跳了一步。
显然,我也毫无头绪。我想告诉他只要我们查下去,就一定可以柳暗花明,但这似乎不大可能。“振作一点,”我说,“说不定最后咱们想的都是瞎扯淡。也许明天你给罗里稍微一施压,他就趴在你肩膀上,什么都招了。记得带纸巾。”
他们让地毯给绊了一下,重新站定,然后走到客厅中央。斯蒂夫一只手紧紧抓着另一个家伙的外套领子,另一只手把他的一只手臂扭到背后。他是个大块头,黑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了——帽子掉在了路上的某个地方——穿着黑色长款大衣。“放开我——”
斯蒂夫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可能是瞎扯淡,对吗?是有可能。布雷斯林也许只是跟爱斯琳搞上了,周六晚上他只是饥渴难耐才突然跑去找她,结果发现她死了,然后他吓坏了,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剩下的事情都是阴差阳错,有可能。”
我抓着门把手,等在原地,直到一团黑影出现,盖住了窥视孔。我把门打开,两个挨得很近的家伙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子里,我在后面把门关上。
“没错,有可能。”才怪。
我伸展了一下身子,站起来,走到门口,走出窗户的视野范围。我拿出枪,把眼睛压在门的窥视孔上。黑暗和黄色的大门一直延伸到外面的路面上,在鱼眼镜头里畸形地凸起。隔壁喜欢狂吠的小狗又在发脾气。远处的某个地方,有女孩子们在尖叫。然后是一阵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穿过鹅卵石路面。
“有可能,这些全是童话故事。我们任何确凿的证据都没有,全是‘假设和可能’。”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坐回沙发里,在笔记本电脑上胡乱敲着东西,感觉窗户像指甲一样在不停地敲打我的一侧脑袋。我没有四处张望。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感觉像是过了一个小时之久。我努力忍住才没有跳起来。
他冲着我咧嘴一笑,但是意味复杂。斯蒂夫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至少知道在过去几个小时里我的心路历程。可是他还是留在了这里。
“谢谢,”我说,“待会儿见。”
“对对对。”我说。讲出来是容易的,但他是对的,而这一点让我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被紧紧攥住。“你还是在赌那个穷凶极恶的黑帮团伙,对吧?”
“好的。”钥匙在响,他已经准备出发了,“自己小心点。”
“老天,”斯蒂夫说,笑容消失了,“我真希望赶紧把这个案子收拾完,让我们继续过简单日子。”
“等你差不多快到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响一声,然后挂断。”
“啊,不。要是我们的生活简单了,我还是会接着抱怨的,而你还是会继续抱怨我天天抱怨。现在这样倒不错。”
“我最快十五分钟后到。”我可以听到他已经行动了:穿上鞋子,或者拿起了外套。
他发出了一阵声音,似笑又似叹息,很无助。“老天,最浑蛋的是那沓五十英镑的钞票……”
“把他带进来,我想问他几句话。”
“没错,”我说,“太浑蛋了。”布雷斯林一直在暗示自己在受贿:这都是在努力把我跟斯蒂夫引向一条死胡同,让我们跑到底。第一天我在全办公室人面前问是谁在系统里查过爱斯琳的时候,麦卡恩一定快吓疯了。一有机会,他就找到布雷斯林,编出一套可以解释为什么要查爱斯琳的说辞,以及为什么我们会找到指向他们的线索,让我们东奔西跑,直到布雷斯林搞定罗里,再把我们拽回来。布雷斯林玩得一定很开心,他一直在暗处躲着,嘀嘀咕咕地打电话,用一个显然很假的故事——什么路上停车去打一炮——误导我们费尽心思查出一个不那么明显的假故事,并且眼看着我们完全信了。
我感觉斯蒂夫正在拿翻爱斯琳家墙的那个家伙做对比。“好的,”他说,“你想让我过去对他做什么?”
我也终于明白布雷斯林今早为什么会收手了。这并非因为他确定我就要跳下陷阱,而是在他跟罗里的前任们聊完回来之后,他收买的助手——如果不是赖利,我还要查出究竟是谁——告诉他,我和斯蒂夫大吵了一架,然后斯蒂夫走人了。布雷斯林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倾向于认定罗里是凶手,同时他也可以猜出我和斯蒂夫吵架的大部分内容,而且知道我很想让斯蒂夫接受我的思路。而为了帮助我达到目的,他拿出了罗里跟踪爱斯琳的监控录像。他放弃了枉法警察的支线,开始努力追查跟踪狂这条线索,全力以赴让罗里尽快被收押,然后让我和斯蒂夫继续保持对立,直到这个案子移交给检察官。
“在我家这边的路口。”斯蒂夫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他没进来过,但我们一起去取东西时经过这里一两次。“他之前在我前窗窗口往里看,我还见过他躲进后面的巷子里,不过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角落里。是个中年人,高个子,看着挺结实,穿着黑色外套,戴软毡帽。”
而我,则一直在忙着对付那些准备整垮我、拉拢我或者是打算玩弄我的人,始终没想到这些事情可能跟我没有关系。一旦有面相和善的叔叔晃一晃手里的糖果,我就会偷偷跟上去——斯蒂夫也一样——要是没有那个自大的浑蛋在我家外面晃来晃去,或者我没有给斯蒂夫打电话,再或者斯蒂夫的性情稍有不同,我们都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
“那人在什么地方?”
“谢谢,”我说,“谢谢你过来。”
“但愿如此。”
“你说得没错,电视上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节目。”
斯蒂夫说话了,他已经把手头的事情放下,专注地听我说话。“不过他没在监视我。”
我有些想说对不起,但是解释道歉或者不道歉的理由都会麻烦而尴尬,免不了又是一顿胡扯。也许斯蒂夫想的和我一样,我不知道。我把威士忌瓶子拿过来,又给我们两人各倒了一杯。我们坐着,喝着,让那些本该说出口的话任由对方在静默中领悟。
他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也许更多。这居然莫名其妙地让我觉得宽慰,但我没有时间处理这个问题。“有个浑蛋这几天一直守在我家门口,”我说,“而且我已经受够了,我一个人没法把他抓住,我可能走的每条路线都很清晰地在他视野里。我一靠近,他会撒腿就跑。”
“该死,”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现在是半个英国人了。”
然后斯蒂夫说:“好吧,怎么了?”
“而且还是个中产阶级,”斯蒂夫说,“下次回办公室,大家可有的笑话你了。”
很长一段沉默。我闭上了眼睛。
“嘘,这件事别告诉别人。”
我没有时间跟他在这儿耍花招。“斯蒂夫,”我说,“听着,我需要帮助。”我如鲠在喉,可是当我朝窗外看去时,那个家伙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躲在灯柱之下。
“他们的鼻子可灵了。”
他停在了这里。他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淡漠,在思索或者决定我们还是不是搭档。
“我说真的,”我看着他,“别让任何人知道。”
“没什么事。”
斯蒂夫直直地回看我。“没人会知道。”
“嘿,你在忙吗?”
“很好。”
响了几声他才接。“嘿。”他说。
“除非有别人说起来。你知道你老爸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那个黑影停了下来,又站定了。我拿出手机,深吸一口气,拨了斯蒂夫的号码。
“他是从克劳利那里得到消息的。”我说。想到这个,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得趁这个浑蛋到处乱讲之前先把他解决掉。”
这个家伙至少自控力很不错:过了二十五分钟,灯柱下才再次有黑影晃动。同时我感到心跳明显加速。我意识到自己一直都知道该怎么做。
“他不是什么问题,我们明天就把他搞定。”
我办不到,在这份清单上,没有一个是我可以打电话说:嘿,我办不到,过来帮帮我。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接完这个电话之后,他们都会完全改变对我的看法。我的公寓空空荡荡,过于沉重的气氛甚至让我感觉地基有些不稳。
这个“我们”听上去真是舒服。“明天可有的忙了。”
这种事情不可能一个人完成。我思考了能想到的一切备选方案——跳蚤、索菲、加里、闺密莉萨,所有其他朋友、邻居。我甚至想到了我妈。我向上帝发誓,有四分之一秒,我还考虑了布雷斯林。
“没错。”斯蒂夫深吸一口气,把酒喝干,然后甩了甩脑袋。“我得走了,回去休息一下,为明天做好准备。”
要是我再出手,一定只能是最后一次。这一次,他一定会察觉自己已经暴露了。
“你酒喝得太多了,叫出租车回去吧,明天再来把车开走。”
我回到屋子里,拉上客厅的大部分窗帘,只留一道缝隙,观察外面的街道。
“我在路上走走,清醒一下,遇到车就叫一辆。”他站起身,拿上外套,“你明天跟我一起去接罗里吗?”
我相当确定我的速度比他快,但斯托尼巴特尔道路拐弯很多,巷子也不少,只要他对地形够熟悉,摆脱跟踪应该不难。即便他对道路不熟,也完全可以进酒吧里小酌一杯,等我冲进去,他就可以跟其他客人一样转过头盯着我看。我还能做什么呢?想抓住他,我只能在自己的地盘。
“嗯,我会去的。他还觉得我是个好人。早一点去,七点,如何?这样你还有时间赶回去,跟布雷斯林一起出任务。”
当我看到光线一颤时,打开了车门。有个家伙正在路口,躲在路灯下面:个子很高,还在徘徊。我关上车门,朝那个方向走了一步,他就消失了,走进街角的黑暗中,动作很敏捷。
他点了点头。这次布雷斯林的名字没有在他脸上激起害怕的表情,我们已经跨过那道坎了。“七点可以。”
我向我的车走去,努力让步伐保持轻松:只是去取忘了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嘴里呼出的气遇上严寒起了白雾,但寒意却并未对我发起进攻。我闻到了烟味,听到路口有车驶过,双腿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撒开腿追。
他没有问——就算在我因为我家门外有个流氓打电话向他寻求帮助,他也没有问——我一个人待着是不是没问题,或者我想不想让他留下来。如果换成别人,现在也许会一把抱住他,或者做一些别的狗屁事情。
我抓到钥匙,摸索到门边。等我打开门,街上空无一人。
“到家了给我发个短信,”我只是说,“给我报个平安。”
我正忙着给人家回信,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一动。我立刻转过身,还是慢了半拍。在我能仔细看上一眼之前,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我窗前闪过。
斯蒂夫翻了个白眼。“又没有人守在我家门口,等着袭击我。”
索菲的人在爱斯琳的电脑上没有找到任何上约会网站的记录,但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报告在爱斯琳的工作电脑上有什么发现。我看了一眼我在约会网站新注册的账号。干得不错:有几十条留言。四分之一都是大鸡鸡的写真,大概只是想让她去找个嗅盐瓶,避免吐得一塌糊涂,而不是开始一段认真的感情,不过谁知道呢。剩下的基本上是没有实质内容的一句话留言,男人大多喜欢机枪扫射式地给一群女孩留言,期待着能有一个半个会上钩。有两条留言倒值得一看。没有照片,小心的措辞,表示没什么太多的要求,只是想玩玩:已婚男子想找乐子,希望跟爱斯琳这样的女孩取得联系。
“我知道,你这个傻子。不过是我把你从家里喊出来的。我觉得我有责任。要是你在自由活动的时候被人偷袭什么的都无所谓,随便你。”
我收到一封来自跳蚤的邮件。哈喽,亲爱的!很高兴收到你的信。这边没什么新鲜事,所有人都很好,也没什么人在搞奇怪的事情。最近很忙,不过等有空我们还可以约一下。保重,小太阳。这意味着在他的地下世界里,没有谁躲在角落突然陷入悲伤,看上去焦躁不安,或者趴在跳蚤的肩膀上为死去的女朋友痛哭流涕。同时这还意味着再见,也许某天再见。
“万分感谢。”他冲我笑了笑,把围巾戴好,“我会给你发短信的。”
今晚没有大风拍打窗子,风平息了,四周一片沉寂和严寒。我看着外面的黑暗,心想:来吧,浑蛋,来找我啊。我让窗帘敞开着。
他走后,我打开电脑,玩了一会儿游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添了几样,我都用不着费心阻止自己去想。我今晚的脑子已经用光了,没电了。除了嘟嘟的拨号音,什么都不剩。
我的冰箱里空空如也,跳蚤和我已经干掉了我最后的应急储备粮,那些炸鱼条。我打电话给我妈,告诉她索菲寄来花瓶的事,两个浑蛋闯进一个老女人的家里,在她的肚子上打了一拳,她吐了一口血,血溅到花瓶上。我妈听完只是“呵”了一声。她没问爱斯琳案的进展如何,我也没提。在她抽烟的同时,我给自己做了咖啡和吐司,把陈年奶酪发霉的部分切掉,拿着它们回到了客厅。
半小时以后,我的手机响了:平安到家,明天见。
我很想睡觉,非常想,最好卧室门口能有个可靠的武装守卫,但在确定我一倒在床上就能睡着之前,我还不想睡觉。今晚有很多事情,我一点都不想考虑,但它们是如此错综复杂,我疲惫已极,不断将它们混淆,还遗漏了好些内容。就在我打起精神之前,我想到了斯蒂夫,好奇他在做什么。
我给他回了:好,明天见,晚安。我还没放下手机,就睡了过去。
回家的一路,我都在等着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又有一位交警出来拦我的车;或者是等我的车拐进巷子里,突然有个人从灯柱下面蹿出来,扑向我的车;再就是跳蚤突然从我家漆黑的厨房里伸出脑袋。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街上空空荡荡,我一走进家里,就知道里面空无一人。我仍然会检查一遍确保没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