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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心领了,”我说,“跟罗里的前任们聊天愉快。”

布雷斯林耸耸肩,把斯蒂夫的材料也放回原位。“记着,”他说着,用手指着我,“我已经主动提出要帮忙了。”

“好吧,我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你应该瞧瞧前两位。”布雷斯林迅速坐进椅子里,用油腻的声音约好了见面时间,然后又飘走了,“而且我今天也不需要跟班。”他路过我们的时候向我和斯蒂夫抛了个眼神,“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和斯蒂夫都露出了机械的微笑。

“啊,不,”斯蒂夫说,“其实我差不多快做完了。如果我到现在还没有被这无聊的事情烦死……”

“他还回来干什么?”他离开后,斯蒂夫很好奇,“他可以在任何地方打几个电话。”

过了一会儿,布雷斯林耸耸肩。“那你自便。”他又浏览了一下邮件记录,很从容,然后把它们扔回我的桌子,“莫兰,你需要去办公室外面待一会儿吗?”他把斯蒂夫的文件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好好看了一下。据我所知,是爱斯琳的邮件记录,虽然在布雷斯林掺和进来之前,斯蒂夫一直都没把这当回事,我可以发誓。

他的声音里仍含着一些故作的冷淡,不过他会跟我说话了,这大概会让我心底觉得好受一些。我说:“他可能是离不开你那张漂亮的脸蛋。”

“谢谢,”我说,“我很好。”

“说真的。他只是想看看我们在做什么。还想要负责查电子信息。又在打这个主意。他到底害怕我们在这里面找到什么?”

“康韦,”布雷斯林脸上的笑容转变成温和的悔恨的神情,“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知道谁是这次调查的老大。如果你需要有人帮你做这种累活儿,我是愿意做的。”

“我不在乎。”然后,等他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又说了一遍,“我不在乎。”

“不。”我甚至都不想把自己的疑心隐藏起来。他正在努力耍花招,可我已经玩够了布雷斯林的把戏。“我已经开始弄了,我会负责到底。”

斯蒂夫翻了个白眼,望向天花板。他把邮件记录放回原位,继续刚才的工作。我则试图从刚才停下的地方继续开始,但我的焦点已经开始模糊。所有的垃圾邮件最后都汇成了一则没有结尾的伟哥广告。我的腿发麻了,只好站起来活动活动。

“听起来你好像受了什么打击。”布雷斯林咧嘴冲我露出电影演员般的笑,拿起爱斯琳的邮件记录,快速翻了翻,“老天,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可够你忙活到老的。你要我替你弄吗?你可以去找罗里的前任们聊聊天。”

唯一还在我的脑海里无力地涌动的是,露西说的爱斯琳秘密男友的故事。它是所有关于黑帮浑蛋故事的起点,现在我们已经把黑帮这条线索排除了,但这故事仍然在,而且需要得到解释。我突然想到,其实两天前就应该有所察觉,露西吞吞吐吐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也许这个男友是她某个已婚的同事——毕竟爱斯琳是通过露西认识的罗里,如果她也认识了别的什么人,那也很有可能是通过同样的方式——而露西并不想节外生枝,给自己惹麻烦——一旦那个人发现是她把情况告诉了警察。或者就像我一开始想的那样,他也许根本不存在。我考虑把露西从她的公寓里叫过来,给她施压,让她告诉我们,她编那个男友的故事,是为了报复爱斯琳某个前男友,或者是为了确保我们不忽略任何一种可能性,这样我就能够追查这条牵强的支线线索,不至于无人问津。

“然后要是你想知道去哪里买女式晚礼服可以打七折,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不错的地方。”

这时,斯蒂夫猛地抬起头来。“安托瓦妮特。”他说。他已经把刚才的气愤完全抛在脑后了。

“哈,”布雷斯林说,“然后呢?”

“怎么了?”

“爱斯琳的邮件记录。”我说。

他把一份笔录文件推到我面前。他的眉毛都皱到前额中间了。

“没什么惊喜。罗里是个没什么惊喜的小浑蛋。我们得等等,看其他两位会不会给我们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布雷斯林靠在我们的桌子上,想看清我在做什么,不过方向是反的,“这都是些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他指着的地方。这份笔录是他前一天影印材料中的一张,是德斯蒙德·默里斯一位乘客的不在场证明。记录此事的警员签名很潦草,但打印在文件最末的签名,是约瑟夫·麦卡恩警探。

“你去,”斯蒂夫自动应答,顺便翻了一页文件,“有什么发现吗?”

我的眼睛跟斯蒂夫的目光相遇了。他非常轻柔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助手们一个接一个现身了,在看到我和斯蒂夫的同时,努力从早晨的迷糊中清醒过来,然后投入昨天案情会议上领到的工作中。我把库珀手写的报告交给加夫尼,让他打出来——我还在为他没能从斯托尼巴特尔警察局确认那个报警人的身份而生气。布雷斯林哼着歌走了进来,让屋子里的氛围稍有缓和。“嘿嘿嘿,各位!”然后告诉我和斯蒂夫:“罗里两个幸运的前任已经搞定了,就在昨晚,还有两个要去见。谁去?”

爱尔兰很小,警察的队伍同样规模有限。如果当年在德斯蒙德·默里斯的案子上出过力的人,现在没有一个在重案组工作,那反倒更加奇怪。而且不论如何,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加里急于让我把嘴闭上:如果我搅起麻烦,可能会直击问题核心。除此之外,经过了几个月的时光,透过窗户上挣扎的光线,我不知道这次找到的又是一堆无用的证据,还是一次惊天大发现。

还有一大摞资料,是爱斯琳一年内的邮件记录,要和她的邮箱账户做交叉检查,确保没有什么内容被人删掉。这可能会让人忙到大脑爆炸。这种累活儿就是上帝创造助手的重要理由,但是如果说这个案子还能挖出一点点有效的线索,那可能就藏在爱斯琳的电子信息里。我把这些材料分成两摞,一摞给斯蒂夫,他说了句“谢谢”,没有抬头看我,直接把材料拿到了另一边。我考虑要不要在桌子底下踢这个绷着脸的小笨蛋一脚。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对付工作,把爱斯琳的邮件记录和邮箱打印出来的文件一一铺开,来回对比,确保没有错过一封邮件。周日凌晨三点十八分,一封美妆网站的价格提醒,还留在收件箱里。周日凌晨三点二分,一封来自一位俄罗斯宝贝的垃圾邮件,她想找个伴侣,也还在收件箱里。我真想把脑袋放在资料堆上,睡上一觉。

我说:“我们得核查一下文件里的其他信息。给我一半。”

我浏览了一下送到我桌子上的和邮箱里的信息。如果有人来窃取情报,那么他一定做得很彻底。库珀修正过的尸检报告,一些值得跟进的零散线索——几周前有人在夜店看到一个可能是爱斯琳的女人,跟一个男人吵了起来,双方都喝了酒,那家伙长得像个橄榄球运动员;周六下午还有人看见有几个十几岁的男孩在维金花园路口闲逛,看上去很可疑,不知道想干什么。技术科的报告:爱斯琳床垫上的污迹并不是精液,说明可能只是汗液。鉴定人员正在提取DNA,但他们没有把握:爱斯琳的房间很热,床垫并不是无菌环境,高温和细菌会破坏DNA结构,让它失去效用。而无论如何,我很难相信这些线索会有什么用。

我们快速地翻阅着,同时留心门口。到处都是潦草的笔迹,要不是昨天匆匆忙忙,我们肯定不会错过:麦卡恩、麦卡恩、麦卡恩。他并不是个加里那样的角色,只负责在最开始出一把力。在这个案子里,他处于核心的位置。

突然,我开始揣摩我们愉快而舒适聊天的经过,寻找可以看出背后动机的裂痕:跳蚤让我放弃黑帮的想法,是因为他不想我干扰他的缉毒任务,或者只是不想因为我惹上麻烦,不管他在做什么;跳蚤拒绝了我,是因为他已经变节了,他现在要保护新老板。我也开始揣摩我自己,想知道我找跳蚤聊天,是为了调查案子,还是只是想找个借口找个人一起吃个三明治、聊聊天,他不知道我现在麻烦缠身、散发着不祥气息。我不相信事后揣摩有什么用,我也不相信“吾日三省吾身”那套屁话,而且发现自己两件事情都做了,我很不满意。我希望自己陷入泥潭的时候能让斯蒂夫陷得更深。我希望他心情非常糟。

爱斯琳俯向我的桌子,睁大眼睛,手指搅在一起,一直在说某个警探拍了拍她的脑袋,告诉她:你跟他有美好的回忆;我们都不想改变它,不是吗?有些时候,这些记忆保留原样会更好……这很像麦卡恩会说的话。

作为一个卧了这么多年底的人,跳蚤非常了解我,也非常了解我的职业状态。我觉得这很好,他会努力配合我。也许会是这样,也许不会。

斯蒂夫拿出了厚厚的一沓材料,大概是他负责检查的材料的三分之一。“都在这里了。”

我把他丢在一边让他自顾自生着气,继续工作,或者说试图工作。感觉很差,每个句子我都需要读上三遍才能明白意思。通常情况下,任何环境下我都能够集中注意力——办公室的生活会教会我这项技能,尤其是我工作的这种办公室——但斯蒂夫的话却让我心神不宁。

“好。”我说。我拿起我的一摞,规模大致相当。“还有这些。”

“好吧。”斯蒂夫说,他面无表情,退缩进自己的世界,那是他生气时的表现,“那就这样吧。”

斯蒂夫从我手上接过来,塞回文件夹,然后锁进他的抽屉里,细致而从容。我不确定是应该挖苦他有妄想症,还是应该催促他手脚麻利一些。

“不。我说我们可以信任他的时候,那可能就意味着,我们确实可以信任他。”

“有一个关键问题,”他说,“麦卡恩和布雷斯林是否已经察觉,爱斯琳的爸爸就是当年麦卡恩追查过的失踪的人呢?”

“不——”

我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后脖颈,保持不动。没有一个助手往我们这边看。“我不知道。在告诉他那箱子是失踪人口组的文件时,我观察了布雷斯林。我敢肯定他当时露出的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如果其中有什么他不希望我们找到的东西,他一定不会那样。”

“不,那我看上去像他妈的脑残吗?”

“你告诉他我们已经查完了,而且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也许他感到放心是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麦卡恩的名字。”

“不,我只是——”

“为什么?他们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更何况这还事关他那像仓鼠一样可爱的猜想。“如果我不信任他,我还问他的意见干吗?”

“布雷斯林告诉了麦卡恩我们的案子,提到了被害人的名字……”

“那你确定你可以信任他吗?”

“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这里可能有几十个爱斯琳·默里斯。你真觉得麦卡恩会对这么个普通的名字念念不忘?而且是在十七年之后?她甚至都不是失踪者本人,而只是一个家属——她只是在背景中的一个孩子。”

“很熟。认识很多年。”

“他在德斯蒙德·默里斯的案子上出了不少力,”斯蒂夫说,“这件事他可能一直记在心里。”

斯蒂夫看上去像只刚刚被一辆卡车碾过仓鼠。他说:“你跟这个人很熟吗?”

“那又怎样?失踪案没有任何隐情,这里面就连存在隐情的空间都没有。即便我们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们又有什么好关心的呢?”

“昨晚,”我说,“我跟我一个朋友聊了。他知道黑帮的内情,而且说这个线索可以排除。爱斯琳跟黑帮一点关系都没有。就这样。万一他发现了什么情况,会第一时间让我们知道,但我们没理由继续对这条线保持期待。而且我们应该万分感激,我们及早发现了这一点,没有在全组人面前丢脸。”

斯蒂夫摇了摇头。“确实没什么隐情,除了警探没有留给家属一丁点线索。你说布雷斯林和麦卡恩在说麦卡恩把什么东西搞砸了,对吧?也许他们觉得这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跟爱斯琳被杀有关系。或许只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搞砸了的事情公之于众。所以他们才千方百计想把罗里硬塞给我们,希望我们快点把案子结了。”

“好吧。”斯蒂夫小心翼翼地说,他看着我,仿佛我染上了狂犬病,“好吧。昨晚到底出什么事了?”

也许是因为疲惫、暖气太足和咖啡不够量,我的脑子周围似乎裹着几层棉絮。我讲不出这个推断到底对不对,或者只是因为斯蒂夫讲得有鼻子有眼睛,因而显得确凿无疑。他说:“如果那天你没有在失踪人口组值班,或者你没有记住那天的事情,事情也可能不会进展到这一步。我们也许永远不会发现德斯蒙德离家出走,更别说想到爱斯琳会去寻找他的下落。”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不在乎了。我不在乎他是不是把所有积蓄都装在口袋里,这样就没有哪位先知能搞到手了。那是他的问题,跟我们无关。”

我真的想去相信这个说法了。如果是布雷斯林在办这个案子,不是和我们——也就是我——一起,而是他一个人;如果跟黑帮无关,也没有警察枉法,只是十七年前的麦卡恩笨拙地把事情搞砸了,此时还不想让这件事公之于众,那我们抓住了他们的把柄,有机会和他们达成一个协议,让大家都满意。一瞬间,我能感觉到有东西贯穿了我的全身:房间的重量从我身上卸了下来,奔腾的力量冲击着我的每个细胞,仿佛吸入纯氧一般。让我看看你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制住我,你这个浑蛋。我最终抓到了高分牌,可以把它们塞到罗奇的屁眼里了,让他这几个月里都得撅着屁股。而最终,重案组也将变成我每个早晨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到达的地方。

“你看见他给加夫尼现金买三明治了,对吧?那一沓五十英镑?那是怎么回事?”

可是不管我多么努力地尝试,我就是无法相信这个说法。这个办公室再一次紧紧地抓住了我——浓稠的热气,赖利的打字声,仿佛每一次敲键盘都是在要求可怜的键盘臣服于他。这场景再次将我的力量挤出去,压成一团,丢出窗外。

我把包随手扔在地板上,坐进椅子里。看着备受打击的斯蒂夫,这感觉很棒。“说不定他只是想去修个指甲。也许他没有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想告诉我们,他不会遵守我们这种人的命令。究竟怎样,我毫不在乎。”

我说:“没错,那会很有趣。只是麦卡恩和布雷斯林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如此关注呢?也许警探们大半夜去拜访伊芙琳·默里斯确实不好,可他们是按规矩行事。如果这部分内容公之于众,会对他们产生的最坏影响是什么呢?‘这里有一份关于被害人敏感性的策略指导,有时间看一看?’这种事并不能让他们屈尊去做地方警察,尤其在事情过了这么久之后。”

“等一下,”斯蒂夫说,他把手举了起来,把它们忘在半空,只顾着努力让脑袋清醒起来,“等一下,不,那布雷斯林昨天玩的把戏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故意把加夫尼甩掉?别告诉我你真的相信,他只是想找机会找个地方打一炮。”

“关键是他们为什么要把伊芙琳蒙在鼓里。我不考虑你朋友加里的说辞:那很奇怪,安托瓦妮特。你还在失踪人口组的时候这样对待过被害人的家属吗?你们找到答案,和他们交代案情的时候却对此保持缄默,一点线索也不透露?你这样做过吗?”

“完蛋了,没用了。我再也不想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清楚了吗?”

斯蒂夫的脑袋挨我很近,他的声音绷得很紧,有种急迫感:他们如此愚蠢,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扮演警察的小孩,拿着一枚纸壳板做的警徽,嘴里讲着一大堆从电视上学来的不明就里的话。我从他身边移开。“所以呢?麦卡恩并不是那个案子的负责人,即便他们的这个案子最后有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追究责任时也不会追到他的头上。”

斯蒂夫的脸立刻变得煞白。他说:“等一下,什么?”

斯蒂夫说:“麦卡恩结婚多久了?”

我说:“黑帮那条线已经没戏了。”这感觉像是一拳打出了一块瘀伤。

“去年伯纳黛特给大家发过卡片,说是什么婚的纪念日。银婚,一定是。所以呢?”

“黑帮的家伙们。”斯蒂夫说着,打了个哈欠,“大多数都是拉尼根那边的。我想把它们带给甘利酒吧那个酒保瞧瞧,再找爱斯琳的邻居们看一看,是不是有人能认出——”

“所以在查这个案子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加里说有很多警探都对伊芙琳献过殷勤。要是麦卡恩做得太过火了呢?要是他故意拖着这个案子,这样他就有机会继续跟伊芙琳保持联络呢?”

“好。”我现在对布雷斯林没兴趣。斯蒂夫的桌子上放了一堆小塑料相册:罪犯影集。我冲它们点点头。“这些是什么?”

办公室里的暖气,加上敲键盘的咔嗒声,让我的脑子更加迷糊,迟钝得犹如绝缘体。我想把赖利的键盘抓过来,在膝盖上折断。“可这个案子并没有悬而未决。他们一找到德斯蒙德就把案子结了。”

“没有。”

“确实,至少在官方上是这样的,我们当时还说,很奇怪他们的效率这么高,对吧?但是也许麦卡恩告诉伊芙琳,他业余时间还在调查,这样就可以跟她保持联络,实时更新进度。也许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许没有,那无关紧要。麦卡恩也许不想让这件事暴露。他的婚姻状况也不好,对吧?他还有一大堆孩子,是吧?要是他老婆发现他在用职务之便追伊芙琳·默里斯,她可能就会——”

“我也是。布雷斯林那边有动静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停,停一下。”

“睡不着。”

我说得很大声。有一两个助手抬起了脑袋。我冲他们咆哮了一句,他们又继续埋头好好工作。

“你来得真早。”我说。

斯蒂夫盯着我。他说:“你什么意思?”

我和麦卡恩都来得很早。保洁员还在走廊里,正用吸尘器打扫卫生。我路过我们的办公室时,只听见里面有两个男人零零碎碎聊天的声音,还有交通广播主持人粗糙而得意扬扬的声音。专案室里依旧只有斯蒂夫一个人。他瘫坐在我们的办公桌前,看起来神情恍惚,手里抱着一杯咖啡。

我尽可能压低声音说:“这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你的想象。你真的不明白吗?从我们接手这个案子起,你的每个想法都是从你屁眼里出来的。黑帮、婚外情,还有那些老天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玩意——”

“好,”麦卡恩说,“回头见。”他再次转过身,颓丧的黑影迎向渐渐变强的光线。他抽烟留下的肮脏臭气,伴着我进了大楼。

“我要对案件进行推论,”斯蒂夫说,他一直盯着我,“这是我们的工作。”

“我很清楚了,”我说,“我不会错过任何东西。”我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我的外衣口袋。“回头见。”

“推论,没错。不是童话故事。”

现在麦卡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睛因为刮风和疲劳布满血丝。他的声音变得厚重而集中。这是重要部分——他在寒冷中等着我走出层层叠叠的模糊光线,等着我,希望我能够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它们不是——”

“所以要是布雷斯林让你做什么事情,即便你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或者觉得他是错的,那都是为你好。如果你够聪明,就要听他的。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吗?”

“它们是,莫兰。全都是。是,没错,这些都有可能发生,但我们现在丝毫确凿的证据都没找到。你一直在跟我说爱斯琳是个幻想家,想出来一大堆故事,让她那糟糕人生变得好过些:你现在在做的是他妈的一样的事。”

“很好。”我说。这听上去很像是实话,实事求是,还带着微不足道的关怀。一条态度生硬的老狗,无意多愁善感,但还是期望菜鸟能够充分展现自己,赢得尊重。如果我没见过麦卡恩是如何在审讯室里耍把戏,如果我不知道实情,我也许就信了。“谢谢。”

斯蒂夫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我靠近他,感受到桌子的边缘戳痛我的肋骨,把话嚼碎喷到他的脸上。“罗里·法伦杀了爱斯琳·默里斯,是因为他们两个吵了一场愚蠢的架,然后他情绪失控。布雷斯林和麦卡恩整我,是因为他们想让我滚蛋。德斯蒙德·默里斯跟这个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这里没有任何惊悚故事,莫兰。你没有机会像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顺藤摸瓜找到什么犯罪组织。你就是只短尾巴的猴子,为这烂糟的小情侣纠纷忙活。你的同事还会拿狗屎款待你,因为他们都是狗。完了。”

“重点是,办公室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是罗奇。我和布雷斯,跟你没仇。你不像有些人那样,他们的存在就是浪费空间,你完全有资质成为一个好警探。我们很乐于看到你能够实现自己的价值。”

斯蒂夫脸上雀斑周围的部分变得惨白,他艰难地喘着气。有一瞬间我觉得他想到外面去,但是随后我意识到,他并没有感到丢脸。他在生气,他暴怒了。

“那重点是什么?”

他张开嘴准备说些什么,但我用手指指着他的脸。“闭嘴。而且我本来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这一点——我一开始的确是知道的,可是我像个傻子一样,听了你的话,跟着你的脑子和你那精妙的小故事走。即便这个案子还有一丁点有用的线索,我们也永远都没有机会——”

麦卡恩没有接。“我知道你已经做完了。这个——”他弹了弹那张纸,“不是重点。撕了,或者把它塞进罗奇的屁眼里,我管不着。”

斯蒂夫重重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啊,老天,你不就是想说,‘每个人都想整我,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对——’”

我把那张纸递给他。“我已经让证人重新做完了。”

“别他妈的——”

“你不会不记得。罗奇昨天在办公室把这件事当笑话讲了。”麦卡恩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我。我打开来看,是我的文件。“加上罗奇的道歉,一起还给你,差不多。”

“简直像在跟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小朋友一起工作。没人能理解你,对吧?你是不是还准备去把卧室的门一摔,蹲在墙角生闷气?”

我说:“我不记得有你说的这回事。”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往耳朵里喷漂白剂,清除掉这一天脑袋里积攒的东西,保持自己清白无邪。我说:“你这个愚蠢的浑蛋。”这让斯蒂夫睁大了眼睛,“你在想象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没有想别人可能没法像你这样随便对付日子。”

“周六晚上那场斗殴的笔录。最后那一页有证人签字的文件被拿走了。”

“我知道你的日子过得不容易。我见过,没错吧?我每天都能看到。是有人在找你麻烦。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件事情都是在针对你。你没那么重要。”

“你在说什么呢?”

我们尽可能控制声音,保持克制。在几码以外助手们所在的地方,这听上去就像是正常的工作讨论。可这却让我们的争吵更加激烈。

他看着烟灰飘过鹅卵石,说:“罗奇偷了你的笔录文件。”

“我明白你是想让我胡说八道,莫兰。我明白。这会让你的日子更好过,只要——”

我说:“怎么了?”

“我只是不想再像这样走钢丝一样过日子了。我不想再时不时地来个大转折,就为了能配合你的情绪,免得你把任何靠近我们的人都骂得狗血淋头——”

我转身正准备走开,麦卡恩嘴里叼着烟说话了:“等一下。”

在我情绪糟透的时候,斯蒂夫总会开开玩笑,最后让我妥协,露出他期望的笑容。我以为这只是因为他喜欢让事情变好,也许他还有点喜欢我,想逗我开心。可刚刚这句话,就像是一口脏水喷到我脸上一样让我恶心:他逗我开心,只是为了能让自己不失去讨好其他人的机会。而我却一次又一次中招,被他逗笑,感觉这个世界还不错。斯蒂夫跳了一小段舞,摆了几个挑逗的手势;而我就一直在下面捧场,巴掌拍个不停,咧着嘴傻笑。

昨天我会对此垂涎三尺,而现在我所能感受到的是一股微弱的怨恨之火,我精疲力竭,连生气都持续不下去。无论布雷斯林在耍什么把戏,他都已认定他的办法并不奏效。所以,就像对付某个张口结舌的嫌疑人一样,他派麦卡恩上场,从不同角度进行尝试。麦卡恩脚边散落一地的烟蒂,表明他已经等了不知多长时间。他只是借用了几条从B级片里学来的线索送给我。“无所谓了,”我说,“我会完好无损地把他送回你身边的。相信我。”

我说:“现在我们有些误会。你觉得自己是在解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但实际上,那只是你希望讨好所有人的把戏而已。”

麦卡恩摇了摇头。“算了吧,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的头向后仰,十分愤怒。“我只是希望事情不要比原本难上十倍。对你对我都一样。有那么糟糕吗,啊?这么做反倒让我成坏人了?”

这是我想听到的,总共花了二十秒钟。“是吗?比如呢?”

“别帮我任何忙。你的目标是大家的怀抱,永远幸福快乐,而且也许你能办到。但我们都清楚,我永远不可能那样。”

这让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不过毫无笑意。“你最好不要。他已经有够多的心要操了。”

“不,”斯蒂夫直截了当地说,“不是那样。”愤怒之中,他的话语变成坚硬的碎片,砸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因为你一心想自我毁灭,即便所有人都很爱你也阻止不了。要是需要,你恨不得把你自己点着。然后夸夸自己,说你早知如此。祝贺你。”

“麦卡恩,”我说,“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我并没有打算找你朋友的麻烦。好吧?”

他想把椅子挪到桌子的另一边,这样他就可以闷声生气,气我是个魔女。但我不让他走,我把手伸过桌子,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听我说。”我说,声音几乎不比耳语大声,我抓他的手却十分用力,弄得手都疼了,不得不忍住不抓得更用力。赖利已经停手,不再砰砰地虐待自己的键盘。沉默填满我的耳朵、我的鼻子,弄得我呼吸艰难。“你这个浑蛋,你听我说。”

“他是个好警探,布雷斯林。最好的那种。合作起来也很棒。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照顾你的。只要你不找他麻烦。”

斯蒂夫没有退缩,也没有挣脱。他也盯着我,我们四目相对。只有他抿成一条线的嘴说明我弄疼了他。

他挪了挪屁股。“很高兴听到这话。”我说。

我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希望这个案子跟黑帮有关系。你根本想象不到。因为如果是一个黑帮案,所有的疑点都可以迎刃而解。布雷斯林要求我们把罗里抓回来,头儿找我们麻烦,麦卡恩想把旧档案拿到手,加里不想直接跟我接触,怕被别人发现:他们都在试图保护一个更大的调查案、一个枉法的警察,或者他们所有人跟黑帮都是一伙的,这我都不在乎。但我在卧底组的朋友告诉我,这件事跟黑帮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就完了。”

“他为你说了一些好话。”

一直压低声音说话让我的嗓子很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咽不下去,让喉咙肿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布雷斯林和麦卡恩故意给我下套,小心翼翼地想让我钻进去。没别的原因了。所有的破事,那一沓钱,还有秘密约会,你真想知道都是怎么回事吗?布雷斯林和麦卡恩不会比我们更腐败。他们想让我一直追查下去,直到我泥足深陷,无法回头。然后他们就可以把我拉到头儿面前——看,头儿,她一直在调查我们的经济状况,她还窃听我们的电话,她是个疯子,她对整个组都是威胁……任务完成:我得滚蛋了。”说这些话让我感到胃部绞痛。我对此完全忍气吞声。“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如果是像布雷斯林和麦卡恩这样我从没得罪过的人,如果他们真的这么想赶我走,那我也完了。莫兰,我完了。这是一条不归路。它只会通往这个终点。”

“很好。”

斯蒂夫说话了,平静而清晰:“那就让我走下去吧。”

麦卡恩头往后靠着墙,眺望着冬天萧索的花园,没有看我。他说:“你和布雷斯林相处得如何?”

我愣了一下,松开了他的手腕。我抓得很用力,手指都陷了进去。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白印子。

“嗯。”我说。

斯蒂夫把袖子放下来。然后他拿上外套,带着嫌疑人的脸部照片册,走了出去。

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我想听听,只是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麦卡恩正打算给我一个有趣的暗示:他跟布雷斯林正在做不可告人的事情。

几个助手抬起头,目送他走出去,又抬头看向我,有些好奇。我目光茫然地盯着他们,听着该死的砰砰声在我的耳膜上回荡。我知道,我不再会有什么搭档了。感觉就像房间里的一切都在蹦蹦跳跳,在我耳边急切地嘀嘀咕咕,极尽嘲讽之能事。微小而尖细的反复喊叫着“哈!哈!哈!”,在我耳边回响,因为我本该预见到,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到来。

就在我把手放在门上的时候,他对我说:“康韦。”

我低下头,快速翻阅资料,却一眼都没有看。词语随机跳入我的眼中——矛盾、范例、中间——在我搞清楚它们所指为何之前就统统消失。房间里充满各种难闻的味道:清洗液、某人外套上陈年的烟味,以及吃了一半的苹果在屋子里隔夜散发出的腐败气息。

之前,当我和斯蒂夫像一对在互联网大坑里的白痴在雕琢我们那离奇的美妙理论时,布雷斯林一直在到处散播真相:麦卡恩已经上了他老婆的黑名单。他得睡沙发,而且衣服也要自己熨。如果这个笑话跟我无关,我可能也会开怀大笑。

我没有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寒意缓慢上来,如同点滴流遍全身。

他看上去状态很糟。麦卡恩本来就不够圆滑,不像布雷斯林。他是那种总是在与自然的邋遢抗争的人——微微的胡楂,逐渐发白的鬈发怎么都梳不平整。通常情况下他都会赢,毕竟显然他过去很好看,只是这几年下巴和肚子才变得松弛;而且他的衣服总是一尘不染,仔细熨烫过,平整得仿佛可以在上面溜冰。不过今天早晨,他却输了。微微的胡楂变成了胡子拉碴,衬衫也皱皱巴巴的,外套的袖口还有黏糊糊的棕色物,大眼袋也升级成了黑眼圈。

斯蒂夫,从一开始就在对根本不存在的黑帮线索穷追不舍,这可能会把这个案子搭进去,让我成为笑柄。斯蒂夫,喜欢被人喜欢,渴望在重案组找到归属感,而且如果我不碍事,本可以毫不考虑地兼得二者。斯蒂夫,去现场时在车上问过我,是否会接受我在保安公司的朋友提供给我的工作。

“哈喽!”我打了个招呼,没有停下脚步。麦卡恩抬了抬下巴,但没有出声,我也不指望他会说什么。

斯蒂夫,一个人走进了爱斯琳·默里斯的厨房,在那里他可以把克劳利想知道的信息发短信告诉他。

我到了警局,路上没有停下——即便有个傻子早晨在路上突然换高速挡。我们大楼外面,在晨光与卤素灯的模糊光线下,麦卡恩正斜靠在墙上,抽着烟。

坊间流传着斯蒂夫的一些故事。是几年以前的小事,可人们还记得。在我们还在警官学校时,我听说,斯蒂夫为某个官员子弟写了一半的论文,还拍马屁以求未来得个好职位。我只把这些传言当成都柏林人对他这样一个乡下男孩的忌妒,非要把他说成是小人,而且我也不了解斯蒂夫,根本无从判断。但后来我和他合作办第一个案子时,我知道了更多事情。斯蒂夫骗了一个案子的负责人,这样他就能够让自己的简历更光彩,卖一两个人情,从众多助手中脱颖而出,进入警探的队伍。不过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个家伙自己也心怀鬼胎,所以我给了斯蒂夫一个机会,无视那个人,相信斯蒂夫。而那一次,我是对的。

我冲了个澡,胡乱吃下一些谷类食品,去上班了。外面依旧空无一人。

那一次,斯蒂夫跟在我身边,收获也不少。他在想办法进重案组,开始担心永远找不到办法。而跟我工作了一天,我就给他找到了机会。

我答应了跳蚤,要把门锁和报警系统都做个升级。我当时是说真的,但后来又改了主意。那个在我家附近打探的家伙,是我这一周以来唯一可以追踪下去的线索。如果他看到锁匠,或者发现我家遍布报警器,严阵以待,就会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他会换个人来跟踪,或者换个爱好,再或者收手等上几周甚至几个月再来打我的主意。可我现在需要他。

我觉得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喜欢这种方式,有一个人会去质疑另一个人的想法,这样总会产生新的点子,不会走进死胡同。我喜欢我们开始知道如何掌握彼此之间的平衡,根本不用思考:在审讯当中,对方会采取什么角度;我何时需要休息,斯蒂夫会替上;以及何时切入,改变方向。我喜欢他在我说废话的时候及时叫停,不是因为他自尊心在作祟,而是因为那些废话确实影响了我们的进程。我喜欢他的笑话。有一两次——更多——我发现自己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多愁善感地做着白日梦,幻想我们的未来:有一天我们终于拿到了一个真正的大案子,我们设想出天才的计划,把狡猾的精神病犯人捉拿归案,整个调查过程被载入重案组的历史。铁血康韦警探泪眼蒙眬,如果让别人知道怕是要笑掉大牙。

我慢跑着到家了——理智告诉我,如果我走着回去,就会莫名其妙地完蛋。当我回到自家附近的路上时,我的腿已经不抖了。最初的几层黑暗已经开始剥落,窗户逐渐亮起。路上依旧空无一人。

我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当我遇到斯蒂夫时,重案组已经给了我很好的机会。我只需要表现出一些让人安心的特质,以及一丝忠诚。我因此松了口气,全身心投入让斯蒂夫也进入重案组的努力当中。当然,跟他一起工作的感觉很好,他有能力让这种好变得确凿无疑。我知道在随人心意、能屈能伸方面,斯蒂夫是个天才,我每天都在看他施展这方面的技能,但我不知怎的就说服了自己,这次是不一样的。我让自己想吐。

通常,跑完步我只会感觉肌肉充满力量,无所不能,意志坚强,可以胜任更多事情,甚至战无不胜,放马过来吧。这种感觉往往能帮我渡过难关。可是今天,我的力量无处可寻。我步履蹒跚,像一个肌肉松弛的跑步菜鸟;我的双腿拖在地上,仿佛绑上了湿沙袋;我的胳膊很沉重,呼吸也找不到节奏。我更加用力,胸膛好像被撕裂了,眼前一片殷红。我扶住一根灯柱,弯下腰,等着这种感觉消失。

而现在,他跟我在一起也没什么好处了,但也会损失很多。键盘在哀鸣,风来回地敲击着窗户,砰砰作响。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感到刺痛。当我伸手摸了一遍自己的脑袋时,我感觉我的头发不像是自己的。

我没开灯,穿上跑鞋。然后我关掉感应灯,溜进院子,翻过后墙。外面还是一团漆黑,在破晓之前,公寓正在耗尽最后的黑暗,就连惯于夜间活动的生物——狐狸、蝙蝠、醉鬼和各种危险的人——都已做完各自的营生,回去睡觉了。风也逐渐平息,变成不安而微弱的拂动。我走进巷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藏进阴影中,张望着角落,走下街道。此时路口没有人在转悠;借助微黄色的灯光,目之所及,四下都空无一人。我走上去,看了一眼街道:同样不见一个人影。

我没法思考。我说不出这究竟是该死的偏执,还是显而易见的自我打脸。回看我这两年,回想我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我每天都处于战斗模式,我的本能就是让一切硝烟弥漫。有一瞬间,我想拿起电话,打给某个我可以联系的人,问问他怎么看。但即便我想这么做,我也找不到什么人,得不到什么观点。索菲、加里、跳蚤:每一个都是两面派,十分滑头。他们都变化多端,我根本无法辨识。

第二天早晨,我躺在床上,想一直待着不动。我没睡太长时间,给我妈打了电话,跟她说爱斯琳满嘴都是血块和碎牙(“呵”),之后半个晚上我都在琢磨这次调查中的干扰来源——在这种天气下,干扰可不会少——另外半个晚上则躺着不动,思考着谁更需要被打一顿,是想出黑帮这条线索的斯蒂夫,还是一直在追查这条线索的我。结果到早上六点,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个死结。学生时代我都没逃过学,但今天我没有理由不试一试。但有两件事阻止我这么做:如果我不去上班,我只能去跑步,跑到双腿瘫软,然后坐在家里让自己发疯;而且如果我不去上班,我就得在这个破案子上,再花一天时间。

赖利说了什么,他和斯坦顿爆发出一阵大笑,粗野大声,仿佛是一次袭击的前奏。我没法再待在办公室了,我试着给露西打了电话,她关机了。我在材料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爱斯琳两位前任的联络方式——还没人找到某个夏天和爱斯琳有过短暂恋爱关系的西班牙留学生——将它塞进我的口袋。然后我穿上外套,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