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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哈。”我说,想着他说的话。这确实让我头一次对爱斯琳有了几分敬重。如果有人选择改头换面,把自己打扮成芭比娃娃,只是因为她觉得这么大费周章是值得的,那她就需要被踹一脚;而如果有人是在为了复仇付出这么多,那她的决心倒是值得夸奖的。

“以她的长相,肯定会有人找她搭讪。这一点毫无疑问。她跟人打情骂俏,一晚接一晚,认识了他的朋友;一旦发现有哪个家伙似乎是她要找的人,她就会锁定目标。而实际上——”斯蒂夫举起了手,打了个响指,“你知道吗?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突然大变身。我们本来以为,她减了体重,换了新衣服,只是因为她想要个全新的开始。但如果她这是在筹划什么大计划呢?”

“时间线上也符合,”斯蒂夫说,“按照露西的说法,爱斯琳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打扮自己。这也是在她跟加里谈过话,决定改变自己的计划之后不久——”他又打了个响指,几乎在上蹿下跳,“老天!她的家。你知道她为什么一张全家福都没有吗?原因可能就在这里。她不想让男友从照片里认出她父亲。”斯蒂夫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而我已经真心觉得我们永远不能破获什么真正的好案子了;斯蒂夫兴奋起来,搞不好会在我腿上撒尿。“而这也是她为什么要为了罗里抛弃那个浑蛋:到最后她发现,那个人什么都不能告诉她。严丝合缝啊,安托瓦妮特,这推论太完美了。”

“那然后呢?她就在酒吧里坐着,等着相关人士去找她搭讪?”

“又或者,”我说,“关于黑帮什么的全是扯淡。她跟加里聊过后,发现自己不可能和爸爸拥抱、一起喝杯热可可,于是就把所有的全家福都收了起来,因为那东西会坏了她的心情,而她决定自己只想要一个永远幸福快乐的幻想,那种丑小鸭需要变成白天鹅、再给自己找个白马王子的剧情。可惜白马王子最后变成了食人恶魔。这个推论也很完美,是吧?”

“这跟胆量无关。这只关乎她陷在幻想里面到底有多深。如果她觉得那是她大显身手的地方,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就不会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问题。就像个小孩子——露西也这么说,记得吧?在爱斯琳的脑子里,她就是超级女英雄。女英雄也许会遇到麻烦,但她总有办法力挽狂澜。”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扫斯蒂夫的兴了。在我说完话之前,他就开始摇头。“那露西是怎么回事?你觉得她说的那个秘密男友的事情全是瞎编的?她那么焦躁不安,只是装出来的?”

“你觉得她的胆子已经这么大了?我都不想这么做,而且如果我来做,肯定能有比她更好的办法。”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很烦躁,我们两个专业的成年警探,追着某个愚蠢的南希·德鲁[4]式的幻想满城跑。我的工作是解决突然发生的事情,抓住它们的后脖颈,紧紧攥在手里,直到让一切都水落石出。至于某人漂亮的小脑袋瓜想出的猜测,只是一团我根本抓不住的虚无缥缈的白色绒毛:这并不应该是我的工作。

“也许吧。”我说。我对爱斯琳的尊敬正在慢慢熄灭,整个推论让我越来越生气。我脚后跟使了使劲,好让膝盖不再颤抖。“我已经去打探了,如果爱斯琳真跟黑帮有关系,我一定会有消息的。而等露西有勇气再来接受问话的时候,我们会给她施加更大的压力,看看她会说什么。如果我们进行正式审讯,并且记录在案,她肯定不会隐瞒信息。到那时——”

斯蒂夫迅速点了点头。又有几个文职人员艰难地往大门口走,但他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惊奇故事太让自己沉醉了。“也许稍有出入。每个看新闻的人都知道几个黑帮经常出没的酒吧的名字,爱斯琳就去了,喝上一杯——”

斯蒂夫像一只啄木鸟一样,用两根手指轻敲着墙——他也感到十分挫败,因为我不肯接受他的想法。“到什么时候?要是她不肯来呢?”

“怎么追?去几个狂野的酒吧,问问大家见没见过她老爸?”

“我们会给她几天时间,让她恢复正常,感受到压力,然后我们再去找她。到那时我们再根据事情做定夺,不能根据你的猜测来定。”

“他不敢这么做,说不定黑帮在跟踪她的时候,也会盯着她的脸书账号,会去找她。好吧,我知道这是胡扯,”这时我哼了一声,“但爱斯琳也许不这么觉得,她有无数办法可以为自己辩解。而你知道这个幻想的下一章是什么吗?下一章里,爱斯琳就要大显身手了,她要作为一个勇敢的女儿,深入虎穴,追踪父亲的秘密。我保证。”

斯蒂夫看上去不高兴了。我说:“不然你还打算做点什么?去那些黑帮歹徒的老巢附近的酒吧挨个儿查,问人家有没有打我们的被害人?”

“这没法解释他为什么不在脸书上给她留个言,”我指出,“‘哈喽,宝贝,爸爸还活着,爱你,拜。’”

“我想去要一些库埃鲍尔·拉尼根的手下的照片,拿给甘利酒吧的酒保看看。他也许低估了自己的记忆力。”

“也许她认定她父亲目击了一次黑帮袭击,所以他需要在黑帮追查到他的行踪之前,尽快离开镇子——类似这种的情节。很戏剧化,还很刺激,充分解释了她爸爸的离开,以及为什么始终没回来找她——”

我耸了耸肩。“那你就自己去办吧,我要集中精力,看看如何真正利用爱斯琳的那一堆东西。”我已经把手机掏了出来,滑动着找索菲的电话号码。

他的面孔突然兴奋得焕发出光彩,他可以看到整件事情。你没办法不喜欢这个家伙。在我眼看着要拐进死胡同的时候,他却能看到一个精彩的新转折,让他那令人惊奇的故事继续。真希望能去斯蒂夫的脑子里畅游一番。

“什么?你打给谁?”

斯蒂夫摇了摇头。“爱斯琳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真实生活。她没有任何经验。你听到露西说的了:她只是在这一两年里,才开始放飞自我——而就连那样,她做的也是不切实际的事,把自己打扮成杂志上人物的模样,去高档俱乐部……所以当加里打破了她跟父亲重逢的幻想时,她一定得尽快找一个新的。而一个黑帮故事可能会很完美。”

索菲的手机转到了语音信箱。“嘿,我是安托瓦妮特。如果你手下那个电脑组的人还没把文件夹的密码破解出来,我也许可以给他提供一点想法。试试‘德斯蒙德·默里斯’或者‘德斯·默里斯’,还有有关‘爸爸’‘老爹’的内容——找寻爸爸、寻找老爹、失踪的父亲。我们被害人的爸爸在她小时候就离家出走了,信息表明她可能找过他。总之这值得一试,谢谢你。”

我说:“你说得好像他是一把火,把一个小女孩最喜欢的洋娃娃烧掉了。但爱斯琳是个成年人了——而且那时候,她妈妈已经去世了。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她不再需要关于爸爸的幻想了,那只会让她止步不前。加里帮了她一把。”

我挂掉电话。“这不错。”斯蒂夫说。他看上去似乎比我还要高兴。“如果文件夹里全是可疑的老家伙的照片,那你就——”

他已经把天寒地冻完全忘光了。“所以她构建了整个幻想:她要踏上征程,来一场寻父之旅,然后她就可以投入父亲的怀抱,生活的一切都会再次美好起来。这个幻想让她坚持下去。而你的朋友加里却将它彻底击碎。”

“哦,我的老天,”我说,瞪大了眼睛,“如果爱斯琳的爸爸真的成了黑帮歹徒呢?如果她觉得自己的爸爸找了一个可怜的蠢货做自己的替死鬼,把身份证扔在他的尸体上,然后他换了个全新的邪恶身份继续生活呢?”这让斯蒂夫张大了嘴,一时合不拢,努力想搞清楚我是否是认真的。我说:“你歇歇吧,我们该回去开案情会议了。”

“如果她头脑清楚,确实不会联想到。可是她不清楚——不,安托瓦妮特,听着,”他侧过身子靠近我,语速很快,“爱斯琳是个幻想家,记得露西怎么谈论她们小时候的吗?一旦有坏事发生,小爱就会想出一些疯狂的故事,让坏事变好。她不得不这样,对吧?在现实生活里,她一直在被别人的决定推着走。她唯一能够拥有力量的地方,她唯一可以自己做主的地方,就是她的想象。”

我们需要分开回到专案室,并且要先让寒气和户外的气息消退。我直接去了卫生间,抹了厚厚的手工皂洗手,直到身上充满假药草气息。斯蒂夫去食堂要了杯咖啡。当我们悠闲地踱回各自的座位上时,愉快而轻松,布雷斯林正忙着给电话另一头罗里的一位前女友说好话,顾不上抬头看我们一眼。

“所以呢?加里说得没错:她没有理由想到跟黑帮有关。完全没有。没有可能。”

只有一个问题:我的东西被人动了。我清楚地记得,我之前把罗里的财务结算单放在最上面,但现在我的笔记本放在了上面,而笔记本还摊开在库珀给我打电话的笔记那一页,而我记得我是把它合上的。我看了一眼布雷斯林,但他正忙着扯东扯西,想说服罗里的前女友今晚出来跟他聊聊,连看我一眼都顾不上。而我越是想自己的桌子之前是什么样子,就越是不确定。

“没错,”斯蒂夫说,直起腰,“但爱斯琳并不清楚这一点。”

就在案情会议要开的时候,加夫尼冲了进来,显然经受了严寒的洗礼,双眼含着泪水。他告诉我们他是如何在斯托尼巴特尔警察局展开工作的:他播放了罗里、罗里的两个哥哥,还有他所有要好的朋友的录音,而当地的警察几乎可以肯定这些都不是那天电话里的声音。“啊,好吧,”布雷斯林说,“不管怎样,谢谢你。我很感激你的付出。还有这个。”他开始拆三明治的包装,“很棒。”

“所以,”我轻快地说,“黑帮的思路可以出局了,至少跟德斯·默里斯没有关系。如果警探们有什么不能放进档案里面的怀疑,加里也会知道。这条思路到此结束。”

“我得承认,我帮了倒忙。”加夫尼忧心忡忡地说,他把找零给了布雷斯林,一大把纸币和硬币,“到最后,等他听完所有的录音,他都搞不清楚打电话的那个声音是什么样的了。你们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现在,即便我们再拿声音去给他听,他可能也没办法——”

他不会给我打电话了,这比我想象中更让我伤心难过。我假装自己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时需要全神贯注,而斯蒂夫则弯下腰,整理那一摞不在场证明的资料。我不知道他是否只是在照顾我的情绪,如果是这样我可能不得不杀掉他。

“辨识工作总会如此。”布雷斯林冲他不失礼貌地一笑。“不是你的错,小伙子,没办法的事。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下周怕是不行。等这边的事情忙完了,我给你打电话,好吗?祝你这个案子好运。抱歉我没能帮上什么大忙。”然后加里走了,端着一杯真正的咖啡,继续回去听大家对他的前列腺议论纷纷,然后去追查更多的“皆大欢喜”。

“没错,”我说,“谢谢你。”我一不小心呼噜了一声——不过没什么关系:加夫尼正用崇拜英雄一般的眼神看着布雷斯林,没空顾及我的存在。我唯一能想到的,当然是这次失败的辨识工作毁掉了我们得到报案人身份的计划。即便我们掌握了什么线索,现在都化为泡影了。越来越多没有意义的线索,像细细的粉尘被过滤下来,在光滑的桌子上累积成黏糊糊的污垢,让最先进的电脑濒临崩溃。

“那孩子不错。再次感谢。下周请你喝几杯,怎么样?”

在下班回家之前,我们去找头儿做汇报。奥凯利站在高窗前,背对着我们,手插在他的花呢制服口袋里,脚后跟来回挪动。他仿佛在凝视幽暗的花园,并没有太留意我们在讲什么。但我能看到他的眼睛其实盯在玻璃上,来回注视着我们两个人映在上面的倒影。

“没问题,他现在就会去你那边。”

等我们讲完,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明还想我们继续讲下去。斯蒂夫的倒影在盯着我,但我没有去看他。

“好吧,”我说,“你能让那个年轻人来一趟,把文件拿回去吗?”

奥凯利开口了,并没有回头。“中午我去你们的专案室了,你们不在,你们去哪儿了?”

意味着加里不想因为我而惹上麻烦。一定程度上,我是完全理解的:没人想要惹上麻烦;可我又想跑到他那边去,把他按到墙上,让他有种一点。

很久没有哪个头儿会这样,让我像个小孩似的解释自己的行踪。在我开口之前,斯蒂夫轻快地说:“我们在爱斯琳家做了一次搜查,然后我们带着她的照片在斯托尼巴特尔转了转,询问酒吧和当地其他场所是否有人见过她。我们想看看能不能发现她做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所以你能不能做好自己的事,别管其他警探的事?要是你自己做不到,为了我你也要这么做,就当你欠我的。我可不想让他们因为我把他们案子的档案交给你,来找我大呼小叫。”

“然后呢?”

“听上去确实如此。”我说,斯蒂夫又耸了耸肩。他正在注视着一个匆匆忙忙往大门口走的人,在这种光线下,无法辨认出是谁,不过他正忙着跟大风搏斗、护住自己的围巾,无暇顾及我们这边。“谢谢你,加尔,我很感激。”

斯蒂夫耸了耸肩。“没什么发现。”

加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不确定。我只是一直在说话,想让她平静下来。我告诉她,现在她至少可以断了念想,继续生活,以及她可以尽情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我还告诉她,她的爸爸听上去是个很不错的人,而且他一定很爱她,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相信,做出离开她的决定一定让他心碎……我说了很多这种话,但她好像并不太信——说真的,我不确定她是否听进去了——但最后我还是让她平静了下来。”是他的声音起作用了,就算他把工作手册拿出来念给她听,估计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等她能走了,我就开车把她送了回去。就这些。明白了吧?从未有什么东西,会让她想到黑帮什么的。”

奥凯利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说:“今天下午有个小伙子给你送东西,还不肯交给别人。是什么东西?”

我说:“她相信你说的话吗?”

据大家所知,伯纳黛特非常喜欢头儿;大家都知道,她会抓住一切机会在他耳边吹风。她本可以放我们一马,也可以不放。“爱斯琳的父亲在她小时候就失踪了,”斯蒂夫说,“两件事情似乎是有关联的,所以我们就去要资料来看一看。”

这是本能反应,就像沙子进了眼睛人会自动眨眼一样:公民指控其他警察是酒囊饭袋,你就会矢口否认。无论她说得到底对不对,这不重要。你一张嘴,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一个掩盖实情的可爱故事去安慰她,如绸缎一般流畅。以前这从没让我感到困扰——低声下气地道歉并不会让爱斯琳更好受,或者一点作用都没有,只会白白浪费双方的时间。但现在感觉所有事情都不可靠,仿佛稍一出错就会立即搞砸——感觉什么都不对劲。

“有什么发现吗?”

“嗯,某种程度上算是吧。她的反应还没完——还是有点发抖、呜咽、抽泣,大概就是这样。她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那些人究竟是一直在对她妈妈撒谎,还是真的是一群废物,我用十分钟就查出来的事情,他们却一直没有查到……我告诉她那些人都是很好的警探,但有时候不管你有多优秀,查案的时候就是容易陷入瓶颈,而通过特殊渠道得来的信息,总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录入系统当中……”

“什么都没有。他跟一个年轻女人私奔了,几年前就死了。”

“你做这个再合适不过了。”我说。

奥凯利转过身来。他斜靠在窗户上,仔细看着我们。他今早刮了胡子,脸上有些红肿,还有些脱皮,仿佛正在慢慢被侵蚀。“你知道你们像什么样子吗?”他问道。

“不太好。”我能听出加里在电话那边做了个难过的表情,“实话说,她有点崩溃——我想这么说也不为过。她呼吸急促,一时间,我都觉得应该给她叫个救护车了。不过我让她先屏住呼吸,她终于恢复正常了。”

我们等着他下结论。

“她什么反应?”

“你们就像手里根本没有嫌疑人似的。胡乱调查,不管东西南北,看到什么就追查什么。警探们手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现。”他把眼睛从斯蒂夫身上转向我,“可你们已经有一个完美的嫌疑人,就在眼前。是我错过什么了吗?罗里·法伦有什么问题?”

“是的,也没多少信息:只是系统显示他已经死亡,我这边也没有其他信息。”

我说:“现在这个案子里,关于法伦的一切线索都是推断的。我们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他是凶手:他的身上没有血迹,而他的血或者毛发也没有落在被害人身上,手指关节也没有外伤。我们甚至都不能确定他进过她家。我们也没有确定作案动机。我们仍在努力,如果技术科反馈,他们发现罗里裤子上的纤维全是爱斯琳家地毯上的,那没有问题,我就不会那么关注其他的可能性了。但只要一切都还无法证实,我就会继续追查其他可能的情况,想办法把它们排除。我不想等到让法伦上了法庭,被告搬出一个证人说曾看到爱斯琳跟某人大吵过一架,而这个人完全不像罗里。”

斯蒂夫抬起手,挥了挥:没错。我比画了一个诅咒的手势。“所以你告诉她了。”

奥凯利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夹子、皱巴巴的纸巾、一块鹅卵石——他慢慢地在纸巾里鼓捣着鹅卵石,没有看我。他问:“你们今天为什么没把他带回来?”

他呼了口气。“是啊,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想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会有点震惊,因为爸爸过去的生活可能突然就出现在自家门口——而且既然爸爸已经去世无法问他了,反正就算知道全部实情,她也不会得到她想得到的。但我也不想把这个可怜的女孩再赶回大街上——‘滚出去,接着找你的爸爸去吧,祝你好运!’她有权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很久没有哪个头儿让我解释做决定的原因,我的案子还远远未偏离正轨。如果我能确定奥凯利只想找我的麻烦,或者想找借口把我扫地出门,我一定会怒不可遏;但我根本不确定。我想到了布雷斯林的那五十英镑,还有奥凯利在名册上写着:布雷斯林待收,给他。大楼里的气氛仿佛不同往常,什么东西正在加速,随时准备改变方向;我知道应该对此有所警惕,而非抱着一腔热血。

“你告诉爱斯琳多少?”

我说话了,语气中充满不合作的态度。“因为我不想带他回来。等我们从技术科拿到所有证据,我们就会把他带回来,集中精力对付他。他是很容易紧张的人,把他晾上几天不会有什么害处。”

加里说:“留下一位遗孀——好吧,多少算是。他一直没跟那个和自己私奔的女人结婚,因为他一直没跟爱斯琳的妈妈离婚,不过他们一直在一起——还有三个孩子。”

奥凯利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如针一般尖锐,足足有几秒钟,然后又快速移开。他从手里的一堆东西里找出一片看上去有些日子的润喉片,略带嫌恶地检视着它。“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康韦。”

然后父亲就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几乎想放声大笑。我用胳膊推了一下斯蒂夫,做了个口型:看见了吧?他耸了耸肩:这值得费点功夫。我翻了个白眼。

就像我说的:奥凯利比他装出来的样子要更加犀利。我克制住脸上的表情。“头儿?”

“然后我发现他死了。几年前的事。没有任何疑点,他就是死了——心脏病吧,我记得。”

“没什么。”他把手伸到垃圾桶上,然后张开手掌。垃圾掉了进去,发出一声脆响。“走吧,明天见。想办法搞出点线索。”

失踪人口组:皆大欢喜成瘾者聚集地,他们都是如此。“然后呢?”

开车是最能让我冷静下来的事情,可是今晚却没能奏效。风耍了个恼人的把戏,刚刚平息了一段时间让我放松下来,随后便突然加大马力,猛地擒住车子,掀起雨点般的沙砾打在车窗上。车流开始烦躁,每个司机都得不停按喇叭,红灯刚一过就早早启动,让行人把握不准过马路的时间。他们只好在错误的时间,不安地穿行在车辆之间。

加里说:“而且我想,要是他还活着,我也许可以向她透露一点线索,让她最好在英国雇一个私人侦探。没错,这会有什么坏处呢?”

我还没过河就被拦了下来。我刚刚闯了一个黄灯,一开始觉得交警可能也度过了烦躁的一天。但当我出示自己的证件后,他惊讶地把口中的水喷出来时,我知道这事还没完。他立马就泄露了秘密:有人打电话举报我危险驾驶,有可能是酒驾。有的司机可能会误报车牌号,尤其是在雨天路上拥堵的情况下,但他们绝不会把车的型号也搞错:2008黑色奥迪TT。没人会把这个搞错。

爱斯琳是个乖乖女,毫无疑问。她可能看上去很无助,但她知道如何让人们按照她的心思去做事。就连我最后也把加里的名字和上班时间给了她。我越来越不喜欢她。

交警本来想逃跑,但我让他给我做了酒精测试,并且把整件事情记录下来,以防有人打电话告诉鬼鬼祟祟的克劳利,说我用警徽逃避了一次酒驾。我本想去追查那个举报的号码,但我已经知道它肯定是来自一位未实名注册的机主——很多警察都有临时电话号码,为了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接下来的轻松驾车之旅中,我不断往身后看,期待交警的蓝灯再次亮起,但它始终没有来,这意味着我只能期待明天早晨再次碰到。

“我告诉她我不能透露任何有关调查的内容,不过……没错,你也见到她了,她正在困境当中,强忍着不哭,可我看见她的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她一直在求我,有那么一刻,我怕她会双膝跪地,在审讯室里扑倒在我面前。最后我打了个电话,找了个人在英国方面的系统里查了一下德斯蒙德·默里斯,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他已经去世,那么她再这样满世界追他也毫无意义。”

不过这一次,至少没有人在我回家路的尽头徘徊,这才是真有事。我打开房门,开了灯,把包放下,砰地把门关好。当我转身面向起居室的一瞬间,立马感受到三处异常,一个接一个比眨眼还快。咖啡的香味,本应嘟嘟响、此时却静默无声的报警系统,有动静——在黑暗的厨房里一闪而过。

我的老天爷。我现在站在德斯·默里斯一边了。他只能离家出走,因为他的另一个选项是用烧火棍把他那多愁善感的一家人全部都砸死。“那你告诉她什么了?”

我掏出手枪——感觉像失了重一般缓慢,即便我很清楚,自己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枪口对准了厨房门。我说:“刑警,放下一切武器,把双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然后慢慢走出来。”

加里呷了口咖啡,开始回忆。“她很清楚我们知道的,要比我们告诉她和她妈妈的要多。她说她妈妈已经去世了,而她非常想找到她的爸爸。按照她的说法,他的不告而别让她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她想找到他,看着他的眼睛,让他告诉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不确定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她说了一些关于一旦他看到她,想起他们曾经多么亲近,也许他们就可以回到彼此身边之类的想法……但即便没有这样,她说知道了实情后,她也可以让一切重新开始,主宰自己的生活。”

最开始,我只能看到一个皮包骨头的瘦子出现在厨房门口,穿着闪亮的蓝色运动服,双手举过头顶。我以为是某个浑蛋瘾君子,搞错了打劫的目标,而我的手指完美地扣在扳机上,好像没什么理由不应该扣动它。然后他说话了:“你应该换一个好一点的报警系统。”

“也许没关系。像我刚才说的:只是有一些零散的线索,需要清理。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向斯蒂夫抬了抬眉毛,他向我挤了挤眼睛:真有趣。“最后一件事,我知道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你能告诉我爱斯琳过来找你的时候,你跟她说了什么吗?”

“跳蚤。”我说,然后我放声大笑。如果我是那种喜欢跟人拥抱的人,我一定会上去抱住他。“你这个小浑蛋,我心脏病都快被你吓出来了。你就不能先给我回个邮件吗?不能吗?”

“我只是告诉你我听说的事情,而且我告诉过你,不要对别人的事情指手画脚。不过这件事跟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更安全,而且反正,我们太久没见面了。”跳蚤咧着嘴巴大笑,足够塞下一只晚餐盘子。我感觉我脸上也露出同样的笑容。

斯蒂夫冲着黑魆魆的窗户做了个鬼脸:他依旧不死心。我问:“德斯蒙德还活着这件事,连他的妻子都不能知道吗?你说她把所有的警探都抓在自己手里,哪怕历经各种艰难也要给她一个交代;可他们真的找到了,却要对她守口如瓶?”

“这怎么安全了?我差点一枪崩了你,你知道吧?”我把枪放回枪套里,脑袋因为刚才的肾上腺素突然大量分泌有点晕,“老天。”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加里以为我们不满——但我们并没有:我也不想再卷入这场麻烦了。而我还是犯傻期待着这并非全部的实情。他说:“我们并不是家庭心理康复专家,你知道的。我们的工作并不是解决某人的三角恋问题,我们的工作是找到这个家伙,而他们找到了。他们把这个案子结了,然后就收手了。”

“我不担心,我是相信你的。”跳蚤转过身,又朝厨房走去,“想不想来杯咖啡?”

“咱们没说任何废话。他们追踪到了默里斯的下落,我也就没再接触这个案子——我只是在一开始帮了些忙——所以我并不知道全部的细节。我听说的情况是,他们发现他在英国,和情人躲在爱巢里。我们有个家伙跟他通了电话:他乐不思蜀,没有一点要回家的意思,而他也不想告诉他妻子和孩子自己的任何情况,所以他们就没告诉。”

“好啊,你继续。”我跟在他后面,在他的后脑勺扇了一巴掌,不是很重,“别再这么玩了,要是我得干掉什么人,我可不想那个人是你。”

我说:“那就别让我瞎说了,咱们也别废话了,你告诉我当时是怎么一回事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啊啊啊!”跳蚤揉着他的脑袋,一副受伤的模样。“我不是有意吓你的。我本想在客厅里等你,不过我后来又想,你有可能带个小伙子什么的回来过夜。”

言下之意是大家早就传开了。失踪人口组已经得知我就是毒瘤。即便我想回到那里,头儿也有可能不会要我。他知道我很优秀,但没有人会要一个会带来麻烦的警探。而这个麻烦究竟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其实并不重要。

“是啊,没错,我倒是想。”我脸上还挂着笑容,收不住,“你饿了吗?”

加里含了一口咖啡,发出愤怒的声响。“安托瓦妮特,我说别管闲事并非在开玩笑。这不是你的案子,他们怎么做并非你该关心的问题。你张嘴闭嘴都在说如果你来办这个案子会如何如何,这样你只会把大家都气死。你承担得了这样的后果吗?”

“你这儿什么都没了,我看过了。”

“第二件事,”我说,“你们为何不把爱斯琳爸爸失踪的真相告诉她家人呢?”

“无耻浑蛋。冰箱里还有点炸鱼条。你想来个炸鱼条三明治吗?”

斯蒂夫耳语:“警探们,他们为何不告诉爱斯琳真相?”

“非常想,”跳蚤愉快地说,然后在咖啡机上按了几下按钮,“这感觉真好,回头我也去买一个。”

我真的希望加里告诉我确实有这样的线索——任何线索——把她引向黑帮。我可以感受到我是多么渴望他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就像寒气一样逐渐浸透我全身。我不知道我是否清楚,他并不会给我肯定的答案。

“要是我这个丢了,我肯定会找你。”我打开炉灶,然后拉开冰箱门。跳蚤把手肘放在柜子上,看着机器烹煮咖啡,仿佛为此深深着迷。

“她没有理由这样做。没有什么会让她去找黑帮。”

跳蚤是个小矮子,看上去像是他妈妈怀着他的时候没有喝足够的牛奶。根据他家所在的那片街区判断,这有可能是真的。“跳蚤”这个绰号在我们上警官学校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他跟我同级——因为他没办法站着不动,就连等着咖啡煮好的这点时间,他也要两脚来回不停地跳动,仿佛腿痒似的。我们两个一起受训,我去那里不是为了交知心朋友,我也不想让傻子到处说我跟某人上床,就为了让他来照顾我。不过要不是因为这些,我们两个可能早就成了朋友。

“并不确定。看上去似乎是她的男友突然发飙,但还有一些零散的线索需要查清楚,只是以防万一。我们想知道她是不是在找她爸爸时招惹什么人了。”

在我们受训的第二年,跳蚤失踪了。我们听说他是因为被抓到持有大麻,所以被开除了——有类似的笑话说,流氓可以当警察,但警察不能当流氓——但我不相信:跳蚤是个很精明的人,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几年以后,我从一张桌子前被叫开,接受命令要假扮几周跳蚤的表妹蕾切尔,任务是兴致昂扬地提着一手提箱贩毒得来的现金带到马贝拉,交给跳蚤老板的朋友。这才证明我的判断一直是对的。卧底行动如发条钟一般运转正常,几个坏蛋倒下了,而我和跳蚤则相处得很愉快。在我回到局里之前,我们给蕾切尔申请了一个电子邮箱,这样我们一旦有需要,就可以随时联络上。而我们之前从来不需要这样。

“哈,”加里有几分惊讶,但没有感到震惊,“愿她安息。她以前是个可爱的孩子,可爱的小女孩,她来找我的时候。你觉得她跟黑帮有关系?”

我们把咖啡和三明治拿到客厅里,各自占据了沙发的一端,这样就可以把腿放上来,把盘子放在膝盖上。我把壁炉点燃,外面的风还在刮,不过厚厚的墙让风声减弱了不少,听起来几乎有些宜人。“啊!”跳蚤说,他扭动着肩膀舒服地靠在沙发靠垫上,“这太棒了,真舒服。我回去也要给自己搞一个这么舒服的地方,找个时间。你得教教我怎么弄。”

我把头从斯蒂夫的眼前移开,免得我脸上怯懦的神情被他发现。“你还记得默里斯的女儿吗?以前她来问她爸爸情况的时候,我让她去找你了。她被人杀了。”

这话提醒了我。“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呢?”

“是的,我会告诉你,”加里说,“以前也一样:如果负责人想到了有关黑帮的思路,他一定会告诉我们。黑帮的主意是从哪里来的?”

“啊,这个时间,如果我不在这里,你会去哪儿呢?”他冲我笑了笑,满脸褶子,“现在在重案组,对吧?前程似锦。过得如何?”

失踪人口组不像重案组,在失踪人口组,你办案子的目标并非打倒坏人;你的目标是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如果案子牵涉什么坏人,基本上就不会再由你负责——比如,发现一具可疑的尸体,那么这个案子就要直接交给重案组负责。你的职业生涯可能始终连手铐都用不到。这种吸引力和重案组或是性犯罪组完全不一样。这些组主要关注致命的一击,“皆大欢喜”从来不是一种选择,而这也造成了完全不同的工作氛围。失踪人口组从来都不是适合我工作的地方,但有一瞬间,我非常希望能够回到那里。我能够闻到优质咖啡的味道,听着加里在又一次皆大欢喜之后装腔作势地说“带他回家吧”,然后被大家集体要求闭嘴,让他上《X因素》[3]去喊去。我则需要给我的橡皮鼠笑话换一个场景。我像个小孩子,一遇到麻烦就想跑回家去找妈妈。我觉得我病了。

意味着一有机会,他就会打听我的消息。“还不错,比干交警开罚单强。”

我说:“不,你会告诉我你的想法。”

“跟你一起的那些家伙怎么样?有什么麻烦吗?”

加里搅拌咖啡发出的微弱的叮咚声。他说:“你在这边的时候就是这样吗?你觉得我对你隐瞒了资料,就是为了让你这个菜鸟安分守己?”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嘴里塞满了食物,看不出脸上的表情。“都还不错,是的,”我说,“你这些日子怎么样?”

“得了吧,加尔。你知道我不想说刻薄话,可你呢?那时候你才二十六七岁吧?刚毕业三周?负责人是不会把所有想法都告诉你的。”

“你心里有数。这里干干,那里干干。还记得那个叫‘蛤蟆镜’的家伙吗?有点胖,没脖子?”

“感谢肯定,安托瓦妮特。”

“老天,他啊,”这让我笑了起来,“你还记得他一直追着我聊天,对吧?每次你把我一个人留下来,他就会慢慢走过来,告诉我他喜欢高个子女孩,而小个子骑师腰里都有长鞭子。他总是吵吵嚷嚷,撞了多少次南墙都不知道回头。”

我翻了个白眼,对电话里说:“你能确定你知道全部真相吗?”

跳蚤一直在笑。“就是那家伙。我们后来把他抓了——我们本来不想,他还有点用,不过这家伙太浑蛋了……他当时跟他的朋友风仔在科克[5]的一家旅馆,正在给刚从船上卸下来的货打包。”他咯咯地笑个没完,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我还没意识到在笑什么,“然后蛤蟆镜正在忙着取样,只是他玩得太大了。凌晨三点的时候,他穿着裤衩出了门,走到前院里,唱着歌——我听见他唱的是《我吻了一个女孩》。”

我看了斯蒂夫一眼,他做了个鬼脸:还是不相信。他把手缩在了腋下,好让自己感觉暖和一些。

我已经躺进沙发里,在放声大笑。这种感觉很好。“后来老板出门,想看看是什么情况。蛤蟆镜拥抱他一下,告诉人家他只是太高兴了。然后他拔腿就往屋子里跑,跟老板娘在床上蹦来蹦去,还开始在房子里玩躲猫猫。警察来了,把他弄回自己屋子里睡觉,结果风仔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价值十万的货撒得满床都是。”

加里笑了。“老天,不。那就没谱儿了。要是说有人干净得像白纸,那就是像默里斯这种人。至少他不会干违法的事情。”

“啊,老天,”我说,我擦了擦眼睛,“太漂亮了,真的。你不能缉获这批毒品,同时又把那些家伙放走,对吧?”

作为一个不那么喜欢她的人,加里对这个女人倒是印象深刻。我没有说出口——加里能让我保持风度。“所以这并不是因为有人怀疑默里斯跟黑帮歹徒扯上了关系?”

“我们试过了,头儿发动了半个组的人给我找那些警察出的纰漏,找非法搜查之类的借口。可那帮人滴水不漏。可怜的老蛤蟆镜就这么完蛋了。嘿。”跳蚤拿三明治指了指我,“你应该去拜访拜访他,在心里。让他振作点。”

“没错,这种类型对我不起什么作用,但有些小伙子恨不得出动所有人搜遍全国去找她丈夫的下落。追踪一些电话号码,额外调查一些证人……这些都不算什么。”

他在胡说八道,不过听上去却又有几分严肃的意味。“我会让他给我唱卡蒂·佩里[6]的歌的,这会让我们两个都振作起来。”

“真可爱。”我说。我听见咖啡机在呼呼作响。并不像我们在重案组这样,天天抱怨难喝的破烂咖啡,失踪人口组凑了一些钱,买了一台体面的咖啡机。“而且奏效了。”

“根据我的经验,唱歌应该没什么用。”

加里咂了咂舌头。“不,不是那样的。恰恰相反。我想她是真的想让她丈夫回来,所以才有些不正常——她不善于社交,没有朋友,也没有工作,除了丈夫和孩子,她什么都没有。如果失去了他,她的生活就完蛋了。而她知道,想要让其他男人帮助她,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大家都想照顾她。”

“好吧,”我说,“说到同事,《信使报》上登了我的照片。这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听起来爱斯琳是步了她妈妈的后尘。“你觉得这都是在演戏吗?她并不关心她丈夫,只是想让大家关注她?”

跳蚤是我不能让自己的照片曝光的理由。他们倒是给我做了伪装——鬈发、大耳环、浓妆、粉色的短上衣,露着肚子,胸前写着“不要脸”和“你男朋友想要我”。不过还是:安全第一。他耸了耸肩。“目前没什么麻烦,走着瞧吧。”这样的事情很可能让一个卧底惊慌失措。“我不觉得有什么人认出了你。你这些日子一直很漂亮,”他朝我的套装点了点头,半是刮目相看,半是调皮——“而且说句公道话,这些年都是如此。”

“她其实不算上相,本人简直是个尤物。倒不是那种你一看就想让她穿上变态的内衣、找个地方云雨一番的类型,而是你看了就想好好照顾的那种。你会为她开门,替她撑伞。”加里的声音变弱了,流水的声音,杯子的叮当声;他正在茶水间洗杯子,电话正夹在他的下巴下面,“而且她知道如何利用这一点。她看我们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超级英雄,一直在说她如何知道我们一定可以找回她的丈夫,能遇上我们是如何幸运,如果不相信我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相信谁,她的生活该如何继续——谈话中总是这样的内容。在恰当的时候哭上一会儿,而且能够确保哭的时候样子依旧好看——她的丈夫刚刚失踪,但她居然还会坚持做头发、化妆,还穿着漂亮的裙子!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毫无疑问。”

“你这人,怎么老是戳人痛处。”

“看到了,她长得很好看。”

跳蚤用批判的眼光审视着我,一边咀嚼着三明治。“你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只是现在状态好像不太好。看起来需要请个长假好好歇歇了,或者吃点补品。”

加里哼了一声。“这案子可不简单,主要是因为他老婆。你看到照片了吗?”

“我很好,不过倒是需要晒晒太阳,就这样。可能性大吗?”

斯蒂夫抬起头,留意大楼的出口,不过耳朵仍在听着电话。“第一件事,你和你的同事全力调查了德斯蒙德·默里斯的案子,看起来就是他自己自愿离家出走,结果他确实是自愿离家出走,但你们却拿它当一起谋杀案一样办,为什么呢?”

“或者换个环境。”

“我的老天,你们那边就是这样讲笑话吗?”门关上了,杂音消失了。他到走廊上了。“没错,你想知道什么?”

我从我的食物上面抬起头,但他却侧过身子,去收拾咖啡桌上的杯子,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卧底就是这样——他们做什么都习惯于拐弯抹角——但我很确定自己知道他想说什么。跳蚤知道重案组并不是一个容易待的地方。他以为我给他发邮件,是因为我需要他在卧底组也帮我说说话。

“下半身,对吗?”

突然间,我很想把腿伸直,把脚放到他的肚子上。不过我忍住了,说:“现在的环境我倒是挺满意的,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至少你不会嘲笑我的前列腺。永远不要嘲笑一个男人这方面的问题,太下流了。”

“是吗?”跳蚤的语调变了,他脸上闪过一丝表情,似乎有几分后悔,“什么事?”

“哎呀,加尔[2],没关系,有我尊敬你呢。”

“看看这个。”我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拿我的背包,找到爱斯琳2.0版的照片,递给他,“她叫爱斯琳·默里斯。二十六岁,五英尺七英寸,说话也许带格雷斯通斯中产阶级口音。见过她吗?”

“没问题,等我一——”椅子嘎吱响的声音,另外一个小伙子笑着评论几句,“是啊,是啊,是啊,”是加里的声音,“一些自作聪明的小浑蛋想知道我的前列腺是不是又给我找麻烦了,”他告诉我,“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没大没小。”

跳蚤仔细思考着,一条腿抖个没完,看了半天。“很难确定,有不少人都长这样。不过我觉得我没见过。她是什么人?”

“嘿。”我说。加里在失踪人口组的办公室里,我能听见谈话的声音,有人在高谈阔论,有人在笑,还有手机铃声在响。“对,我拿到了。你可真能干。我只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可以吗?还有帮我个忙:可以去安静一点的地方吗?”

“谋杀案被害人。”

加里比我大十岁,十分胜任自己的工作。失踪人口组的主要工作,就是要让那些一见警察就跑的人跟你说话——要让街头妓女告诉你新来的女孩的情况,她跟新闻里报道的那个少女很像;要跟无家可归的瘾君子搭上话,让他们说一说昨晚有个跟海报照片上的人长得像的人要在他们的纸壳板上凑合睡一宿,以及他们最后有没有拿到酬金。每个人都愿意跟加里说话,而他也会跟所有人说话,这也就是我找他了解爱斯琳事情的原因。他们的工作的另外一个主要部分,是跟相关人员的朋友及家人争吵,而只要加里一进门,房间就会安静下来。我曾见识过他仅仅用十分钟,就找回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傻少女。他让少女的歇斯底里的傻朋友冷静下来,想起少女网恋男朋友的名字。他是个大块头,如果你需要一座小屋,他似乎立刻就能帮你造好。而他的声音也很有特点——安静、深沉,有种质朴感——能让你渴望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声音入睡。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我就会感到很放松。

腿不抖了。“她?报纸头版上的那个?”

“嘿,”加里说,“你拿到材料了,对吧?”

“没错。她最好的朋友说她有个秘密男友,差不多是六个月之前开始的。我们觉得这可能跟黑帮有关系,也许是库埃鲍尔·拉尼根团伙里的某个人。”

斯蒂夫把那一摞文件堆放在地上,一只脚踩在上面,防止它们被风吹跑。他身上只穿了件衬衫,快要冻僵了。我把手机放在我们中间,拨了号码,打开了免提。

他又看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不,反正她肯定跟库埃鲍尔·拉尼根的人没关系。”

透过我们的窗户,可以看到花园,而在院子里,我们可能会碰到加夫尼从斯托尼巴特尔回来。我们朝着城堡主建筑群外面的广场的方向走去,只有游客会去那边——在这样的季节,连游客都不会去——找到了一个避风的角落。我们身边的建筑大概有一百英尺高,在泛光灯下看不清颜色和纹理,似乎可以是任何东西建造的,锻造金属、光滑的塑料,或稀薄的空气。

“你很确定。”我说。我已经从他的声音里得到了答案:他很确定。温暖舒适的感觉正在迅速消散。我可能要为只为了这点事就大老远把他叫来而感到自责。

“这就是你能想出的最好点子?拜托,快一点——”我们藏在大楼附近的一个角落里,因为自己无比的勇气笑起来,仿佛一对逃学出来的小学生。这总比想着C专案室本是我的地盘、而我却要躲到外面瑟瑟发抖好得多。

“百分百确定。我可能见过她,她应该跟克拉姆林或者德里姆纳的人也没什么关系。”

“我们去外面吧。我要去复印这一堆鬼文件,要是布雷斯林出来找我——”

“也许不是。说不定她想在这段关系里面保持低调,而他也是这么想的。”

四分钟后,门开了,斯蒂夫钻了出来,一面努力抱紧手里的一厚摞文件,一面小心不让门发出砰的一声。“早该来了。”我说着,抓住一张飘走的文件。

跳蚤笑了。“不不不,一个长成这样的女孩,任何一个跟她睡过的男人都巴不得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他会带着她去酒吧、去派对炫耀,他会抓住任何机会。”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泛光灯发出泛白的光线,寒意浓重。古里古怪的文职人员竖起了衣领,急匆匆往家赶,让巨大的庭院充满不祥之感,我仿佛误入一个阴森的未来场景中,无法找到出口。我找到一处阴影,裹紧了夹克,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即便他已经结了婚?”

我等了十五分钟——我可以等更长时间,不过已经五点了,而我们要在五点半开案情会议——才走出专案室,把大衣和背包都留在座位上。如果运气够好,布雷斯林会以为我确实是去给我妈回电话。我没有看斯蒂夫,我希望我不需要去看他。

“那也没什么关系。没人盼着这群家伙能清心寡欲,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就连他们的老婆心里也有数。如果某人跟自家兄弟的姐妹结了婚,那没问题,看在姐夫的面子上,他不会当着他的面炫耀。不过那也省不了得跟我们其他人嘚瑟。而这伙人传起这种事,速度可媲美癌细胞扩散。用不了多久,人人都会知道这家伙又多了个小女友。”他还审视着照片,不过腿又抖了起来,他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她身边有什么来历不明的贵重东西吗?劳力士、珠宝、设计师品牌的衣物?”

我的想法没错,那条语音留言确实让加里非常在意:五分钟以后我的电话就响了,屏幕上出现了他的名字。我绝不可能在距离布雷斯林只有五英尺的地方接这个电话,我也不打算搞出很大动静,到外面去接。我低声嘟哝,自言自语了一句“真该死,老妈,我正上班呢”,然后滑动了“拒绝接听”,用力把手机塞回口袋里。我朝对面看了看,做出尴尬的表情,确认了一下布雷斯林是否听到。他注视着电脑,正在输入一份笔录,脸上却挂着一抹笑意,嘴角在抽动。

“目前还没发现,”我说,“她的东西都中规中矩,是她自己负担得起的,没有什么东西像是别人买给她的。不过也许她只是不喜欢傍个干爹。”

是五十英镑。我坐得足够近,可以看见他从哪里掏出来:厚厚一沓现金,在他的衬衣口袋里,放在一只皱巴巴的白色信封里。

跳蚤哼了一声。“有额外的现金吗?”

“谢谢你,”布雷斯林挤出一丝笑容,“帮我个忙,回来的路上给我带一份三明治,火腿、奶酪、沙拉、黑面包,不要洋葱。我连午饭都没顾上吃,快饿死了。”他又冲我和斯蒂夫眨了眨眼,同时拿出现金给加夫尼,“不好意思,没零钱了。”

“也没发现。她的账户看上去没问题。”

加夫尼把录音机抱在胸前,仿佛它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我能,没问题,没问题,我能办到。”他忙着在我和布雷斯林之间来回转脑袋,想搞明白谁才是这里的老大,连话都说不完整。

“旅行记录如何?像她这么纯洁的女孩,男友肯定忍不住让她帮忙运东西。而且如果她是那种会跟黑帮交往的女孩,她肯定也没办法拒绝。”

我说:“把这个带到斯托尼巴特尔警察局,让当时的警察听一听,看看是否有声音听起来耳熟。如果他有什么疑问,给他做一个声音序列样本,让他仔细分辨一下。你能办到吗?”

我摇了摇头。“她最好的朋友说她连爱尔兰都还没出过。我们找到了一张护照申请表——第一次填写,不是重新申请。她还没有护照。”

加夫尼几乎从自己的椅子上摔下来。他火急火燎地来到我们身边。“就是这个。”布雷斯林说着,递给他一台录音机,“这些是声音样本:罗伊·法伦、他的哥哥们,还有他的所有男性朋友。”他冲我挑了挑眉毛,下巴朝向加夫尼,以确保我能看到他在暗示我接着发言。

“那就对了,”跳蚤说,他把照片递回给我,“我不会拿我的性命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赌咒发誓,不过如果我是个赌徒的话,我会下重注,赌她跟黑帮什么的没关系。”

“谢谢你,”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这一定很棒。”我把椅子转了一圈——没有看斯蒂夫,以免我们两人中有谁笑场——然后喊道,“加夫尼,过来一下,有工作给你。”

就这样了。舒适感消耗殆尽,成了肮脏的灰烬。

“现在你思考问题像个案件负责人了。就这么办,由你来告诉他,这样他还能明白,谁是这里的老大。怎么样?”布雷斯林冲我微笑了一下,像个睿智的老师,面容善良又带着皱纹,如果我愚如鹿豕,一定会备觉温暖。

我说:“不过,你也不能肯定。她还是有可能跟他们有关系。”

他很狂妄,斯托尼巴特尔警察局的大门似乎容不下他。斯蒂夫又动了动身子。“明白了,”我顺从地说,“我们派加夫尼过去如何?这样也能让他明白你对他没有什么不满。”

他耸了耸肩。“是啊,她当然可能有关系,我妈也可能。”

“做了,关于那个——我先跟你说句话,康韦……”布雷斯林看了一眼助手们,然后压低声音说,“你需要学会合理分配资源。我知道这听起来像管理方面的无聊废话,但你现在就是在管理一项调查,不管你喜不喜欢,你现在就是经理。而且你不应该让一个有二十年经验的谋杀案警探一直按录音机的播放键。”

跳蚤不像斯蒂夫。他不会为了找刺激,想出各种假设和可能。如果跳蚤说了什么,那就是确凿无疑的。

“没有,”我说,“这是一种很好的锻炼。不过就像你说的,除非我们有什么重大收获才有意义,而罗里是我们仅有的线索。再有一点确凿的证据,我们就能行动了。你拿他们的声音,跟在斯托尼巴特尔报警的人做比对了吗?”

我们美妙的黑帮推论,随着一阵长长的吸吮声迅速垮掉。我以为自己已经对此做好了准备。

布雷斯林朝我打了个响指,也给我指出了重点:“的确会,康韦,千真万确。我正要指出这一点。而且所有联系人都指出,罗里已经为爱斯琳神魂颠倒:从第一次见面以后,他就一直滔滔不绝地讲她的事情。他们说这是件好事:哇哦,看哪,他是如此迷恋她,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宝贝下毒手呢!我想他们可能分不清迷恋和痴迷。”他抬起头,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很高兴得知你们两个也可以认识到,一个痴迷的男朋友在某种情况下也可以成为嫌疑人。康韦警探,我怎么感觉你们对打破砂锅这个游戏有些厌倦了呢?”

这一天半我都在想象自己是一个深入敌人丛林的狙击手,瞄准的范围从布雷斯林移到麦卡恩。我的血液已变为纯肾上腺素,激动不已,就等着有人告诉我,我该把其中的哪一位直接狙杀。白痴,五星级的蠢蛋。我跟那个在自己的货上栽跟头、让自己一辈子都成为别人笑柄的蛤蟆镜没什么两样。从接手这个案子开始,我能做的唯一正确的事,就是保持足够的理智,把嘴巴闭紧。我的其他想法都是笑话。

听起来没错:罗里不喜欢看到现实露出狰狞的面孔。“就连懦夫也会失去理智。”我说。

我把照片放回背包里——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你能帮我留意一下吗?看看哪个家伙这些日子有些暴躁不安,或者上酒吧更多了,把自己灌得比平常更醉?”我声音中含着请求,真是可悲,“她上个周六晚上刚刚被杀,所以不论凶手是谁,可能依旧会有所表现。”

“一直聊得很愉快。”布雷斯林扭着身子坐进椅子,同时打开电脑开关,在它启动的过程中伸了个懒腰,“他们真是无聊至极,是那种一直纠正你的语法错误、觉得一晚上喝三杯酒就算放荡不羁的人。不过他们都非常害怕我们,根本不敢耍什么花招。关于罗里,他们的说法一致:这家伙很贴心,连只苍蝇都不忍心拍——有个家伙告诉我他连拳击比赛都不看,因为太悲惨了。真是个懦夫。”

跳蚤又开始吃他的三明治了。“也许会,也许不会。他们很多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变态,能够把自己奶奶的脑袋给打爆,一滴汗都不流。”

“好吧,”我说,配合莫兰笑了笑,“我想让加夫尼在这里处理文件,总不会带来什么重大损失。你在罗里的联系人那边进展怎么样?”

“但,有个不是十足的变态的人知道这事。有个家伙给当地的警察局打了电话,想叫救护车。如果那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也会是他的朋友,他跟那个人讲了这件事。”

“对,莫兰,就是这意思。太感谢你了。”

“好吧,我会留心看看有没有哪个家伙不太对劲。”

“不用说了。”斯蒂夫快速说道,举起了手。脸上挂着笑,半是尴尬,半是感激。但我很确定他在想和我一样的事。“君子不言细节。”

他在敷衍我,不过他也会说到做到。“要是你发现了什么,”我说,“在你来我这里之前,先给我发封邮件。我对天发誓,如果明天晚上我发现你躲在我的床底下,我肯定会打爆你那干巴巴的屁股。”

我没买他的账。在这个连出轨策略都可以算作茶歇闲聊的谈资的组里,布雷斯林和麦卡恩被称作“圣人”。小道消息说,他们两个从来不会对漂亮的警察多看一眼,也不会和局里的宝贝搭讪。布雷斯林也许以为我和斯蒂夫离大多数人的圈子太远,不会知道这一点。他忘了我们在重案组并非总是不受欢迎,况且小子们多么向往去重案组工作,对于他们日后想要成为的风光的伟岸偶像,他们自然会打探清楚各种绯闻。

“好吧,不过,”跳蚤说着,把脸上沾的蛋黄酱用手背擦干净,“我不是开玩笑,你这里得加强安全措施了。我二十秒内就让报警器失效了,又用了一分钟把你家门锁打开。而且你可能已经知道了,刚才有人一路在跟踪你。”

意味着他路上要在某处逗留,把自己的老二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去。这不仅解释了他为什么甩掉了加夫尼,也解释了今天早上本不该打他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僵硬,像砂纸一样刮着我的皮肤。“没错,”我说,“我最近感觉有些不对。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以为他会做出和今天早上一样的故作惊讶的友善表情。这就是我这样找他碴的部分原因:我希望斯蒂夫也能好好瞧瞧。不过布雷斯林却会意地凑过来,咧着嘴笑,扬起一边的嘴角。“康韦,行啦,让那家伙歇歇吧。一个男人时不时会有那种需要一个人去赴的约会。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然后他用力地冲我眨了眨眼。

“我之前在你们这个路口闲逛,就想在我往你家走之前感受一下这里。他也在附近转悠,像是在等什么人,不过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你知道是什么感觉。”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不过加夫尼需要你。这就是我为何一开始就让他跟着你:我可不想让新手因为没人带把事情办砸。你为什么把他丢下?”

“是的,”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感觉,“你看到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我不需要。我可以一边听一边记。多任务处理,康韦,不只是女士们能办到。”

“试过了,我想去找他要根烟。”跳蚤沉重地坐下,脸上露出瘾君子那种空洞的神色,鼻子里哼哼唧唧,“‘嘿,哥们儿,有烟吗?’”然后又用正常的语调说话,“但他一见我来就走开了。说实在的,他有可能只是不想被我这样的人搭讪,不过……”跳蚤耸耸肩,“中年人,高个子,中等身材,不便宜的大衣,大鼻子。我看到的就只有这些——他上上下下捂得很严实,软毡帽和围巾遮住了半张脸。不过说实在的,这种天气里也正常。不过……”

“他本来应该继续跟着你的,但他说你不需要他跟你做联系人的问话。”

“没错,就是说不好。”这样倒是把鬼头鬼脑、总穿着黏糊糊的雨衣的小个子克劳利的嫌疑排除了,真是丢人。我倒希望能找个好借口,把他错认成跟踪狂。“我想他正在监视这栋房子。”

布雷斯林刷了刷大衣上的灰尘,又拍了拍,确保没有起皱——同时也确保我们看得到阿玛尼的商标——不过我的话让他抬起了头,盯着我。“你说什么?”

跳蚤点了点头,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我想也是,没错。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我说:“那你今天为什么甩了他呢?”

我摇了摇头。“我想可能是某个黑帮的人想要给我个警告。有《信使报》上的照片,任何人都能在警察局外面等着我,跟踪我回家。不过既然你觉得黑帮的推论是个死胡同……”现在每次一说“黑帮”这个词,我就觉得自己又蠢了几分。我把腿沿着沙发伸长,想要找回一点轻松的感觉。但那种感觉完全没了,我能感受到我肩膀后面的客厅窗户,有强风正压迫着它。

“不错,他不是森林里最聪明的精灵,不过至少最后能进组。”

“他们就是一群浑蛋,《信使报》那些人,”跳蚤说,“而且不是黑帮,也不能说明那个人不是你这个案子的凶手。”

斯蒂夫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试图把平和的脑波传递到我的脑子里。“我会寄给他一张感谢卡,”我说,“加夫尼怎么样?昨晚跟你一起工作来着。”

“我早想到了。你觉得我有那么笨吗?”

布雷斯林瞪了我一眼。“麦卡恩是想帮你的忙,康韦。这叫与人为善。你得学会接受它,而不是在这里生气。”

“我只是说说。你得让报警系统更灵敏些,去搞一个电话手表什么的。”

“它消失了,”我说,“麦卡恩也想看看这些文件,是吗?我们一会儿要把它送回去了。”

“不了,谢谢。”发现问题时,如果你没有对警告信号予以回应,电话手表就会自动报警。我宁愿被一个连环杀手大卸八块,也不想让组里的人发现我跟某些市民一样向警察尖声呼救。“我很好,我将你款待得舒适又安心,不是吗?”

布雷斯林脱下外套,扔到椅背上——他挑了一张不错的桌子,离我们也近,让我备感自己很特别。“希望和绝望就在一念之间,你得知道适时放下,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杀你的,”跳蚤指出,“这不是一码事。我知道你对付任何人都不成问题,我也可怜那个企图对你图谋不轨的浑蛋,但有时候你总得睡觉,对吧?”

“我会的,”斯蒂夫说,“我希望……”他拂了拂自己的头发,像是一条做错事的小狗。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会把门锁好的。”

“打破砂锅。”布雷斯林不露声色地说,笑容消失了,“是这么说的吧?我不确定纳税人到底想要我们怎么花他们的钱,但是拜托,我不是主导这场戏的人。你继续敲你的砂锅,敲出来什么东西再告诉我。”

“还有报警器。”

“我知道,”斯蒂夫说着,做了一套点头加耸肩的动作,以示后悔,“我也这么想,说真的。我只是不想错过任何线索,你明白吗?”

“还有报警器,妈咪。”

他的戏有点过了。在这方面布雷斯林是个老手。他太想通过羞辱我们,让我们放弃跟黑帮有关的思路。

跳蚤从杯沿上方看着我。只有这会儿,他一动不动。他说:“我今晚可以在这里过夜吗?”

我觉得我在布雷斯林脸上,再次看到了微微释然的表情,但在我能确定之前,它就被一阵佯装的震惊掩盖了。“不!”他退了几步,一只手抬到了胸前,“你在跟我开玩笑。谁能猜到这个?”

他的话可能有好几种意思。而今晚,每一种都听起来不错。不管怎样,如果没有那个站在路口的男人,如果我手头的工作没有一团糟,我会让他留下过夜的。

“她爸爸自己干的,”我说,“我们查明了他是自己离家出走,去了英国,跟一个年轻女人同居了。不可能是久别重逢出了岔子:爱斯琳的电子信息里并没有身份不明的联系人。”

不管我俩谁认为我需要他留在我身边,我都受不了。“你很好,”我说,“谢谢,但是不了。”

“就别卖关子了,”布雷斯林说,他还在笑,“那是谁干的?大毒枭?军火商?黑手党?”

“没有人会想念我。”

我表面正在跟布雷斯林就这个问题扯皮,但心里还在想其他事情。他的脸有异样,就在我告诉他箱子里是什么的时候:有一刹那,我发觉他的嘴角因为如释重负松弛了。不管他在努力引导我们偏离什么,都跟爱斯琳的爸爸无关。

“啊,可怜的宝贝。”

他努力克制自己的笑意。斯蒂夫低下了头,脸红了。“啊,不,我们并不是真的……我是说,我只是好奇。”他又回到笨蛋菜鸟的模式,不过羞愧倒是真的。

“你确定,是吗?”

布雷斯林眼睛眨了眨。“黑帮?莫兰,康韦,你们是认真的吗?你们觉得有黑帮歹徒劫持了爱斯琳的爸爸,然后等过了二十年又回来了?我喜欢这个故事,跟我好好讲讲。”

“确定。只是,如果你出去时又看到那个男人,给我发个信息,好吗?”

他眼皮半垂,看着我,几乎有些过于随意。没有躲藏的必要,除非我已准备好做个橄榄球铲球动作,把箱子夺走。而且不管怎样,突然间,我受够了在大坏蛋布雷斯林身边小心翼翼,对我自己的调查藏藏掖掖,像个孩子在老师走过的时候偷偷把烟藏好。“那个?爱斯琳的爸爸在她小时候就失踪了,”我说着,看着他的脸,“莫兰觉得这可能是条线索。也许跟黑帮有关系,或者是久别重逢时出了岔子。”

“没问题。”跳蚤说。他从沙发上滑下来,提了提自己的运动裤,然后拿起自己的盘子和杯子,“那我就不打扰你啦。”

“除非她打了非常多的电话。麦卡恩说你拿到了一个大箱子,挺特别的,送东西的小孩一直不肯把他那热乎乎的小手从箱子上撒开。”箱子从我的桌下伸出来一角,他用他那闪亮的鞋尖轻轻踢了踢,“是这个吗?”

“放着吧,我来收拾。”我本来还想说再来一轮咖啡,不过已经很晚了。

我和斯蒂夫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一头雾水。斯蒂夫说:“被害人的通信记录,是吗?”

“啊,不。我妈妈说,自己的摊子要收拾好,”他向厨房走去,“多谢款待,炸鱼条非常棒,和你一样。”

“就跟被害人不知道自己是栽在什么上面一样。”布雷斯林说,势所必然,不过心思明显不在上面,“我听说你们拿到了一些东西,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跟组里的人分享吗?”

我跟在后面,他在洗碗机前弯下腰,把盘子放好。“嘿,”他把手伸出来,“盘子一起洗了吧。”

“他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栽在什么上面的。”斯蒂夫颇有助益地补充道。蓝色文件夹藏进了他桌子上的文件堆里。

我把我的盘子递给他。“很高兴你来了,”我说,“看到你真高兴。”

布雷斯林从桌子中间挤过来,走到我们身边,顺便拍了拍斯坦顿的肩膀。“我们得再审审罗里了,对吧?下次会更有意思,等下次我们把他叫过来。”

“我也是。是啊。”跳蚤关上洗碗机,站起身。“如果发现有哪个家伙不对劲,我会告诉你的——对天发誓我下次肯定先发邮件。否则……”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我就不应该相信。“也许吧。”我说。

我说:“否则就后会无期了。”

不过,他很快就掩盖过去。“大块头,”他说,嘲讽地哼了一声,“我无意冒犯库珀,不过这确实是典型的实验室大科学家会说的话。要是他能到真实世界瞧一瞧,就会发现即便是像罗里这样的懦夫,也完全能打出一记重拳,只要他被气得够呛。”

跳蚤咧嘴笑了,用一只胳膊抱了抱我。他精瘦有力的胳膊,还有身上的气味——廉价的身体喷雾,和我十五岁时用的一样——让我庆幸他要离开。然后他关掉了感应灯,打开后门,离开了。他越过高墙,灵巧无声,仿佛一只狐狸。我锁上房门,守着手机。但他并没有发信息给我。

这让布雷斯林定在了原地,有那么一刻,他一脸茫然。在这背后,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和我以及斯蒂夫一样,他也苦于没有找到罗里作为凶手的铁证,而目前的结果并不能让他满意。

[1] 1922年,爱尔兰自由邦成立。

“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个大块头给了她一记重拳,让她后脑撞在了壁炉上。要么是其他人——可能用不着大块头——推了她一下,她摔在壁炉上,但伤得不严重,然后他在她倒在地上时给她来了一拳。”

[2] 加里的昵称。

“然后呢?”

[3] 一档英国真人秀节目。

“库珀来电话了。”我说。

[4] 20世纪60年代美国同名侦探系列小说的主角,是一位少女侦探,后改编成同名电影,国内通常译作《少女妙探》。

助手们冲布雷斯林笑了笑,正中布雷斯林的下怀,但他没有费心打招呼。他正看着我和斯蒂夫。“有什么进展吗?”

[5] 爱尔兰的一座海港城市。

这感觉就像是十几岁的小孩突然看到梦中情人:电流直接从胸骨贯穿全身。“哈喽。”我说。

[6] 美国著名女歌手。

布雷斯林没过多久就回来了。他砰的一声推开专案室的门,高声宣告:“老天,嫌疑人的朋友们怎么都是历史老师。有人想知道从自由邦建立[1]以来谋杀率变化曲线是什么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