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够了。今天就走。等再回到这镇上时,我得像个绅士了。”
克拉克仍旧没作声。
克拉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湿的额头。
“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了,”橡皮糖接着说,稍稍提高了声调,“可我一文不值,狗屁不如。他们叫我橡皮糖……不就是觉得我站也站不住,弱不禁风么。当初我们家大业大的时候,这些人什么也不是。可是,现在这些人在路上遇见我都趾高气扬、鼻孔朝天了。”
“我想受到震动的可不只你一人,”克拉克沮丧地承认,“这些女孩子目前的行为得马上打住才行。太糟糕了,糟糕透顶了,不过,每个人都得这样想才行啊。”
“我知道。”
“你是说……”吉姆大吃一惊,急切地询问:“昨天的事都传出去了?”
克拉克点点头。
“传出去?怎么可能指望他们保密。今天晚上的报纸就会登载,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拉玛尔医生怎么样也得设法挽回点儿他的面子吧。”
“我不知道,”他开始慢吞吞地说,“昨天晚上那个姑娘谈起黛安娜·曼纳斯夫人,一位英国女士的事。这事吧……搞得我开始思考了!”他停顿了一下,扬起头有些古怪地看着克拉克,“我也有过家。”他带着挑衅意味说。
吉姆将双手搭在汽车边上,修长的手指紧紧抠着金属板。
橡皮糖犹豫着。
“你是说,泰勒去查那些支票了?”
“有点意思,”他说,“这……这件事同样……也多多少少影响了我。”
现在轮到克拉克大吃一惊。
克拉克好奇地望着他。
“你没听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在想,也许啊,等玛米姨妈死后,我能把我的那部分钱投到农场里去,看能不能整点儿什么出来。我们家的人最初都是从那一片来的,那地方很大。”
吉姆惊恐的眼睛已经给出了答案。
克拉克没作声,所以橡皮糖继续:
“呵唷,”克拉克挺夸张地说,“那四个人又搞到一瓶粟米威士忌,喝昏头了,决定做一件震惊全镇的事……那就是,南希和那个叫梅里特的家伙,今天早上七点钟在洛克维尔结婚了。”
“我想离开这里,”橡皮糖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接着说道,“一直在考虑到农场去,好歹帮邓恩叔叔分担一些。我已经混得太久了。”
橡皮糖手指下的金属板出现了一道细小的凹痕。
“我就知道你会心神不宁。我也整天都是这种感觉……”
“结婚了?”
“根本就没睡。有点烦,所以早上到郊外走了一大圈,刚进的城。”
“那还错得了?!南希酒醒以后冲回镇上,大哭大嚎,后怕得要死。她说这一切都是个错误。起初拉玛尔医生简直要气疯了,要去宰了梅里特。但最后想想还是算了,父女俩以某种方式和解了。南希就和梅里特上了两点半的火车去萨凡纳了。”
橡皮糖摇摇头。
吉姆闭上双眼,竭力克制住突如其来的恶心。
“嗨!”克拉克喊道,他猛地把老福特停在路边,“才起床?”
“糟透了,”克拉克说,带着很有哲理的调调,“不是指婚礼,那算不上什么,虽然我也知道南希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但一个好姑娘用这样的方式伤害自己的家人可是罪孽深重啊。”
在三点钟的艳阳之下,克拉克·达罗的车正吭哧吭哧地沿着杰克逊大街行驶,站在马路沿儿上的橡皮糖,手指插在背心口袋里,跟他打了声招呼。
橡皮糖从车边走开,背过身去。他的内心再一次起了变化,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化学变化。
话冲口而出的刹那,仿佛堵在喉咙里的一块肿块融化了。黎明到来,空气清新而明朗,晨光万缕照耀在橡皮糖脸上。吉姆翻个身,将头埋在枕头里,闷声抽泣起来。
“你上哪儿去?”克拉克问。
“我爱她!”他大声喊道,“天哪!”
橡皮糖扭过头来,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的肩膀。
当天空由灰白转为湛蓝,明亮阳光洒满整个房间,吉姆走到床前,重重把自己摔在床上,双手狠狠地抓住床沿。
“我得走了,”他喃喃着,“熬太久了,很不舒服。”
橡皮糖走进修车厂时,东方的天空还是一抹灰白,等他打开唯一一盏孤零零的电灯时,天空竟已变成丰盛明亮的蓝色。他“啪”地一声又把灯关掉,走到窗前,双肘支在窗台上,凝视着渐渐浓厚的曙光。与他的情感苏醒相依相伴的,首先是一种莫可奈何的无力感,面对自己完全灰暗的人生,他的心中升起钝痛。一堵墙在他身畔突然弹起,把他囿于其中,团团围住,这堵墙就像他那空空如也的房间里的白墙一样真实,触手可及。他一度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是浪漫,生活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得过且过,还有那些生活中出其不意的慷慨的恩赐——当他觉察到这堵墙时,这些感觉便都通通退去了。那个在杰克逊大街上边哼着懒散小调边溜达浪荡的橡皮糖,那个街头巷尾每家店铺的老板和小摊小贩都认得的橡皮糖,那个看见谁都要打声招呼、耍点小聪明的橡皮糖,那个有时为了悲伤而悲伤、为了时光飞逝而悲伤的橡皮糖——就这样突然消失不见了。“橡皮糖”这个诨名儿本身就是一种谴责,就是一种琐碎浅薄。他知道梅里特一定鄙视他,这种感觉来得强烈又深刻。南希在黎明时分的吻激起的并非梅里特的嫉妒,而是对她竟如此自轻自贱的蔑视。橡皮糖为南希使出了从修车厂学来的见不得光的肮脏伎俩。他是她道德的洗衣房,而所有的污点通通归他。
“哦。”
在蒂利修车厂的楼上,有一隅陋室,萧瑟得很。房间终日回荡着楼下轰隆的排气管子声,以及黑人洗车工用胶皮管子冲洗停在车库外面的汽车时哼哼的歌声。这是一个毫无生气、阴暗的正方形房间,被一张床、一张破旧的桌子分隔成两半,桌上撂着半打子书:乔·米勒的老版本《穿越阿肯色州的慢车》《露西尔》,上面还加了许多老派手写体的注释;哈罗德·贝尔·莱特的《世界之眼》,还有英格兰教堂的一本古老的祈祷文,扉页上题着“艾丽斯·鲍威尔”的大名和“1831”年份的字样。
下午三点时街上很热,到了四点钟,就热得更厉害了。太阳似乎被卷进了四月尘埃中,继而又被放了出来,就像在这恒久不变的午后,世间亘古的笑话总会永恒地上演一样。但是到了四点半,第一幕静谧降临了,遮阳篷与枝繁叶茂的树下,阴影越拉越长。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一切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天气,在一切都无关紧要的大热天里等待,等待凉爽的降临,就如同等待女人的手爱抚着疲倦额头的那份温柔。在佐治亚这个地方,人们都有一种感觉——或许难以言传——这就是南方人最伟大的智慧。所以,过了一会儿,橡皮糖就拐进了杰克逊大街上的一家台球房,在这里他肯定能找到一帮趣味相投的伙伴,他们会讲各种各样的老笑话——他都听过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