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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残片

“真的么……”

“太难吃了!”

“怎么,我可没注意……”

两个男人同时拿起一块饼干放到嘴边,试着啃下一点点来,接着,又不约而同地试图转移话题。但洛克仙妮一点儿不含糊,没上他们的当。她放下锅,抓起一块饼干。过了一会儿,她悲痛欲绝地给出了结论:

洛克仙妮咆哮开来。

“就像是神赐的食物,亲爱的。”

“噢,我太没用了,”她又哭又笑,“把我赶出去,杰弗里,我是个寄生虫,一无是处……”

“尝一块。在你们尝之前,我一块都不敢碰,在不知道它们味道如何之前,我也不想把它们拿回去。”

杰弗里伸出胳膊搂着她。

洛克仙妮笑逐颜开。

“亲爱的,我要吃你做的饼干。”

“好精致!”哈里小声嘀咕着。

“不管怎么说,它们是挺美的,”洛克仙妮坚持道。

“它们可真漂亮,亲爱的。”丈夫热切地说。

“它们……它们有装饰性。”哈里说道。

过了半小时,他们一块儿坐在书房里,洛克仙妮端着一锅小饼干从厨房里出来了。杰弗里和哈里都站起身来。

杰弗里兴奋地接受了哈里的说法。

“我们先上楼吧,”客人回答道,“关上门再谈这个。”

“说得没错……它们有装饰性。它们都是杰作,我们要好好用……”

“看在上帝的分上,哈里,你觉得她怎么样?”

他冲进厨房,拿了锤子和一把钉子回来。

两个男人上到了二楼——其实只走到一半,因为杰弗里在楼梯拐角平台上撂下了客人的行李箱,半问半嚷地说:

“我们要用它们,老天呀,洛克仙妮……我们要用这些小饼干来做一条装饰墙带。”

“那是车库,”她说道,“不出一个月也会是杰弗里的写作间。对了,七点钟开饭哦,还有还有,我得为晚饭调个鸡尾酒。”

“不要!”洛克仙妮哀嚎着,“我们漂亮的房子啊……”

说话间,他们到了门廊的台阶上,洛克仙妮指指右边的一个破败建筑。

“没关系。我们十月要给书房重新贴墙纸,你不记得啦?”

“把她带出来么,”杰弗里再次重复着,“这么一来我们就有聚居点了。这里住了一群非常和善的居民。带她出来吧!”

“嗯……”

“你可不了解凯蒂,她就讨厌乡下。她得有剧院和歌舞剧才行。”

砰!第一个小饼干给钉上了墙,还如活物一般在墙面上微微颤抖了一阵子。

“你们也该搬到这里来住,”杰弗里说,“像我们一样在乡下买块地方,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凯蒂好。”

砰!

“我正在做饼干,”洛克仙妮喋喋不休,煞有介事,“你太太会做饼干吗?厨师正在教我。我觉得每个女人都应该会做饼干。听上去真妙。一个会做饼干的女人,准定无所不……”

待洛克仙妮端来第二轮鸡尾酒时,小饼干们已经全被钉在墙上,一共有十二个,排成了一条垂直的纵列,就像一批蛮荒时代的矛头藏品。

哈里也结婚了。他的妻子半年前刚生了孩子,一直在纽约的娘家休养。洛克仙妮从杰弗里那里了解到,哈里的妻子不像哈里那么讨人喜欢——杰弗里见过她一次,认为她——“肤浅”。但哈里结婚已经快两年了,看上去显然又很幸福,因此,杰弗里猜她大概也还不错。

“洛克仙妮,”杰弗里叫道,“你根本就是个艺术家!厨子?那简直是胡扯!你得给我的书画插图!”

他们是四月搬去的。七月里,杰弗里最好的朋友哈里·克伦威尔来拜访,住了一周——他们在长草坪的尽头迎接他,并得意扬扬地“催促”他进屋。

晚餐时,暮光蹒跚而至跌入黄昏,之后天色暗下来,繁星缀满天。屋里,每个角落都飘扬着洛克仙妮华丽的白色晚装,以及她轻柔颤抖的声声笑语。

“我们还要修一个凉台……哦,明年吧。”

——她是这么样的一个小姑娘,哈里心想,可不像凯蒂那么老。

“孩子出生后,婴儿房就在这里。”

他把两位女人做了一番比较:凯蒂——神经质却不敏感,喜怒无常却乏有个性,似乎是个疾来疾往,从无光彩的女人;而洛克仙妮呢——宛如春夜般年轻,她那独有的少女笑声就说明了一切。

“我的房间在这里!”

——她和杰弗里很般配,他再度思忖,两人都这么年轻,像是那种会一直年轻下去——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衰老的人。

然后是:

哈里想着这些的同时,也不断地想着凯蒂。凯蒂让他感到沮丧。他觉得她的身体已经好利索了,完全可以回趟芝加哥并且把他的儿子带回来。当他在楼梯角那儿和他朋友、他朋友老婆道晚安时,他也隐隐约约地想到了凯蒂。

“你的房间在这里!”他们轮番大叫着。

“你是第一个到我们这所房子里来的客人,”洛克仙妮在他身后叫道,“是不是好兴奋、好骄傲?”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们旅馆也住腻了。在距离芝加哥半小时路程的马洛镇附近,他们买了幢老房子和二十英亩地,外加一辆小车,然后带着足以让巴尔博亚[7]都自愧不如的拓荒妄想,热火朝天地搬了过去。

当他在楼梯角消失之后,洛克仙妮转头对站在她身旁,一手扶着楼梯栏杆尾端的杰弗里说:“你累了吗,我最亲爱的?”

“是的,”他们会笑嘻嘻地回答,“她是一个奇迹,你真幸运。”

杰弗里用手指揉了揉额头中央。

“你怎能不喜欢她?”他会既兴奋又羞怯地问道,“她难道不是妙极了吗?你有没有见过……”

“有点儿。你怎么知道的?”

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们都住在各个旅馆里,到加利福尼亚、阿拉斯加、佛罗里达、墨西哥去旅行。他们沐浴于爱河里,却也时有温柔的口角。他的风趣智慧交织着她的美丽,而凡此种种金色的生活琐事都让他们自豪——他们年轻且富有激情,他们想索要一切,又在无私和骄傲的狂喜中舍弃一切。她爱他连珠炮般的腔调和他无端妒忌时的疯狂。他爱她漆如点墨的眼珠,灿若霓虹的眼白,爱她温暖、散发着璀灿光芒的微笑。

“噢,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

他们的婚姻是爱情的结合。他任性、迷人;她纯真无邪,令人难以抗拒。他们就像两根激流中的浮木,迎头撞到了一起,然后一起加速漂流前进。然而,即使杰弗里·科腾再写四十年小说,他也创造不出一个比他自己的命运更为离奇的情节来。即使洛克仙妮·米尔班克再扮上三十来个角色,演完五千场满座的表演,她也再塑造不出一个比洛克仙妮·科腾的命运更幸福也更绝望的角色来。

“头痛,”他闷闷不乐地说道,“像要裂开似的。我去吃点阿司匹林。”

我奢望过了头。先是让你偶然间发现杰弗里·科腾的小说和洛克仙妮·米尔班克的照片。接着再让你翻翻半年以后的报纸,倘若你真的就找到了那条消息,那就太不可思议了。那是一则只有二英寸乘四英寸大小、孤零零的小消息,相当低调地公示了这条婚讯:曾参加《雏菊花环》巡演的洛克仙妮·米尔班克小姐与当红作家杰弗里·科腾结为秦晋之好。还不带感情色彩地补上了那么一句,“科腾太太将会告别舞台。”

她伸手过去“啪”的一声关了灯,然后,他紧紧环着她的腰,一同走上楼去。

你会对她多看上一眼——还会纳闷怎么从未听说过她。她的名字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流行歌曲、歌舞剧笑话,以及雪茄烟的套标上?也没有和莉莲·罗素、斯特拉·梅休以及安娜·黑尔德[6]等人的名字一同留存于你那快活老叔叔的记忆之中?洛克仙妮·米尔班克——伊人在何方?是被哪扇突然开启的暗门给吞噬了吗?上周星期日副刊上所登出的嫁给英国贵族的女演员名单里也压根儿找不到她的名字。无疑,她已经死了——可怜的、美丽的、年轻的女人——被全然遗忘了。

[1]理查德·哈丁·戴维斯(Richard Harding Davis,1864—1916),美国新闻记者、小说作家。他是当时最受欢迎的战地记者之一。

……是……看了照片下的名字就会知道——洛克仙妮·米尔班克——曾做过歌舞女郎及在《雏菊花环》中做替角。也正是她,在明星主演身体有恙时,凭借自己精彩绝伦的表演一跃成为主角。

[2]弗兰克·诺里斯(Frank Norris,1870—1902),美国作家,代表作为“小麦史诗”三部曲。

那是《芙萝洛杜拉》[4]和六重唱的时代,是束胸衣和蓬蓬袖、裙撑和芭蕾短裙争奇斗艳的年代。但眼前,毫无疑问,尽管有僵硬姿态和老派服装的掩盖,你所看到的她,仍是蝴蝶中的蝴蝶。眼前铺满那个时代的欢愉及风华——醇酒一般的眼神、撩人心弦的歌声、觥筹交错、晚宴和舞会。她是端坐于马车中的维纳斯女神,是拥有最美华年的吉布森女郎[5]。她是……

[3]蒂耶里堡(Château-Thierry)位于法国北部皮卡第大区城市马恩河河畔,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军与德军对峙的战场。法国著名诗人让·德·拉封丹也生于此地。

读了这些以后,你会打个哈欠,会把它们放回原处。还有一种可能——假如你身处哪间图书馆阅览室,或许会想换换口味,翻翻当时的报纸,看看日本人是否占领了旅顺港。假如你碰巧拿对了一份报纸,又再碰巧翻到了戏剧那页,你的目光会驻留于此,无法移动,至少在那一分钟的时间里,你会立刻忘掉旅顺港,就像忘掉蒂耶里堡[3]一样。因为,你会有幸得见一位女人的照片,一位精致的女人。

[4]《芙萝洛杜拉》(Florodora)是20世纪第一部广受好评的音乐剧。

读罢以上作品,你就会相当确定这其中并无经典之作—— 有的只是一些还算说得过去的趣味小故事,虽然在今天看来已经有点儿过时,但它们无疑能够帮你打发掉在牙医诊所候诊的那半小时沉闷乏味的时光。写出这些作品的作者很聪慧,有才华,且言词伶俐,或许还很年轻。在他的作品中除了能让你对生活中的各色奇思怪想激发出一丁点兴趣之外,便再无其他可圈可点之处——没有深刻、内在的幽默、也没有任何无力,或者悲剧的味道。

[5]吉布森女郎(Gibson Girl)是由美国19世纪的墨水插画家Charles Dana Gibson创作出的一个形象,是美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女子美丽、理想化形象的代表。

倘若你翻阅翻阅本世纪头几年的老杂志,你就会发现夹在理查德·哈丁·戴维斯[1]和弗兰克·诺里斯[2],以及其他一些早已作古的作家之间的杰弗里·科腾的作品:一两部长篇小说,或许还有三四十个短篇。倘若你感兴趣,便可以一直翻阅下去,直到……比如说一九〇八年吧——它们突然就消失得没了踪影。

[6]莉莲·罗素、斯特拉·梅休、安娜·黑尔德皆为美国20世纪初名噪一时的女演员及女歌唱家。

1

[7]巴尔博亚(Vasco Núñez de Balboa)西班牙探险家,第一位发现太平洋的欧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