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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小心啃你的手指头,

她一直在喝酒。脸上洋溢着青春、葡萄酒和上等化妆品混就的阵阵红晕—— 这一点他是看得出来的。她将坐在她左边的年轻人和右边的胖子,乃至对面的老男人都逗得乐不可支。那位老者不时发出属于老一辈人的感叹和委婉责备的咯咯笑声。梅林时断时续地听到她唱的一首歌的几句歌词——

船到桥头自然直……

梅林屏息注视着,在餐厅这般的气氛中他依稀听到奥利弗低声、温柔的独白,她一直呢喃个不停,宛如一只永不停歇的小蜜蜂在吸吮难忘美妙时光的甜蜜。梅林听着从邻桌传来的冰块撞击杯子的叮当声,和那四人听到什么玩笑话后发出的朗朗笑声。他这般熟悉的卡洛琳的笑声刺激到他了,点燃了他,不由分说地把他的心拽到邻桌去了——其实无论到哪里,那颗心都会驯服地跟从。他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卡洛琳。他觉得在过去一年半中,她变了,哪怕只是一点点。是光线的缘故,还是她的脸颊更瘦了些呢?她的目光不如从前那么清澈,但更明亮。她那红褐色的头发里仍然有紫色的影子,她的嘴唇仍然让人想要一亲芳泽。她的模样,与那天书店的猩红色灯光熄灭以后,与黄昏暮色中,与他的眼睛有时从一排图书后看到的她,一样。

胖子往她的杯子里注入冰过的啤酒。一名侍者来到他们的桌边好几趟,但每次都只是无可奈何地看看卡洛琳。她一直保持着高昂而欢快的兴致,只是问些这菜式那菜式是否鲜美多汁之类的琐碎问题,侍者只好装作有别人要点菜,匆匆地走开了。

她能看得出来!啊,突然之间,他想弄清楚她到底能看出来多少。她能看到跟三个男人一起进来,并坐在邻桌的女孩是卡洛琳吗?啊,她能看出那个吗?她能看到那些男人带来的烈酒要比帕尔帕特餐馆的红葡萄酒浓烈三倍吗?

奥利弗在和梅林说话:

“我就知道你今天晚上要说这件事,梅林,我能看得出来……”

“那么,什么时候?”她问,声音中透出一丝丝失望。他注意到自己已经否定了她的好几个问题。

是的,梅林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和奥利弗在这个世界上一起奋斗更有趣的事了。要在郊区有个小屋,一个漆成蓝色的小屋,只比那些白围墙绿屋顶的房子低一个档次。小屋周围的草地里躺着生了锈的小铁铲和绿色的破长凳,还有一辆歪向左边的柳条编织的婴儿车。而在这草地、婴儿车、小屋以及他整个世界的周围全是奥利弗的手臂——那手臂要比现在的更强壮一些,是属于奥利弗新时代的手臂。她走路时,脸颊会由于按摩过度而轻轻地上下颤动。现在他能听到她的声音了,这声音离他只两把调羹之遥。

“噢,以后吧。”

梅林一时陷入了沉默,他想着他得退掉现在住的四楼里面的那个房间。不过现在这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过去的一年半以来,实际上就是从卡洛琳到姆恩莱特·奎尔书店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那天之后的一个星期内,她房间的灯就没亮过。黑暗一直蔓延到通道,似乎还盲目地爬上了他期待着的,没拉上窗帘的窗子。后来,灯终于亮了,但里面的人不再是卡洛琳和她的访客们了,而是一个平凡的家庭。一个蓄着小胡子的小个子男人和一个胸脯丰满的女人。每天晚上她不是拍她的屁股,就是摆弄屋里的小古玩。看了他们两天之后,梅林就索然无味地拉下了窗帘。

“你……不在乎?”

“我想象不出比这更有趣的了,你呢?”

她的问话,有些微微的辛酸,这让梅林的目光转回到她身上。

“以后再在乡下买块地方……还要有一辆汽车。”

“尽可能快,亲爱的。”他出人意料地温柔作答,“不出两个月吧,在六月里。”

“等我们有钱了,就租一套真真正正非常棒的大公寓,带电梯和电话接线员的。”

“这么快?”她兴奋、激动得透不过气来。

她高兴地拍手。梅林觉得她其实很漂亮,确切地说,是她脸的上半部分很漂亮,鼻梁以下就有点不对劲了。她热烈地接过刚才的话头:

“噢,是的。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定在六月,再等下去也没意思。”

“我们得先租一套小公寓,”他说,“我想,对,老天,我住的那幢楼里就有一套小的啊——它里面有一个大房间、一个又像化妆间又像厨房的地方,同楼层还有个共用的浴室。”

奥利弗开始假装扭捏着说两个月的时间太短太短了,她根本来不及作准备。他是个坏蛋!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吗!好吧,她要让他看到不能对她如此操之过急。事实上他的求婚太过突然,她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嫁给他。

酒来了以后,他们好好地探讨了这个问题。

“六月。”他斩钉截铁地重复道。

“我是说……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的对,但愿这是短暂的。”他笑着加上一句,“我错了。”

奥利弗叹了口气,微微一笑,喝了口咖啡。她的小手指优雅时尚地翘得比其他手指高一些,梅林突发奇想着要买五枚戒指,朝它扔过去。

“什么?”

“天哪!”他叫出声来。很快他就要在她的一根手指上套上戒指了。

“不!”他猛地朝桌上砸了一拳,几乎喊叫起来,“祝它到永远!”

他飞快地把目光转向右边。那四人已经喧闹不堪,连领班都来到近前提醒他们要注意了。卡洛琳亮着嗓子跟他理论着。声音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清脆,似乎全餐馆的人都乐意倾听——全餐馆的人都乐意,只有奥利弗·马斯特小姐是个例外,她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全新秘密之中。

“为我们的订婚干杯!”她勇敢地打断他,“祝它只是稍纵的瞬间。”

“你好!”卡洛琳说,“也许你是被我俘获的最英俊的领班。太吵了?太不应该了,是得控制一下。杰拉德……”她对右边的那个男人说道,“领班说声音太吵了,要我们停下来,我该说什么?”

“好的。”他大声说,说这话时他的心脏跳得极快,“你的意思是……”

“嘘!”杰拉德笑着埋怨,“嘘!”梅林听到他又压低嗓音说道,“会犯所有资产阶级的众怒的。这里是巡视督导学法语的地方。”

“我也爱你,梅林。”她简短地应和,“咱们再来一瓶怎么样?”

卡洛琳闻言警觉地坐直了身子。

“奥利弗,”他对她说,“我爱你。”

“巡视督导在哪里?”她叫道,“让我见见巡视督导。”这话似乎让他们个个觉得逗趣,包括卡洛琳自己,这四个人又迸出新一轮的大笑来。领班眼见最后这次认真的规劝无效之后,只好绝望地耸耸肩,退到后面去了。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胶着了,变得渴望、梦幻、美丽了。

众所周知的,帕尔帕特餐馆的就餐环境有着恒久不变的好口碑。它不是传统意义上寻欢作乐的去处。人们过来这里,喝杯红葡萄酒。一坐在那低矮、烟雾缭绕的天花板底下,可能是要比平常话多一点,嗓门也大一点,但过后会照常回家。餐馆九点半打烊,很准时。警察拿了钱,还得到了额外送给他太太的一瓶葡萄酒,衣帽间姑娘将小费上交给收款员之后,黑暗便将那些小圆餐桌挤到你的视线和生活之外。但是,今晚帕尔帕特餐馆准备好了要热闹热闹——还不是一般的热闹:一个长着一头泛紫色红发的年轻姑娘,站到桌面上,跳开了舞。

“我没有什么财产,”他用正式宣告的态度说,“我一点儿财产也没有。”

“活见鬼了![1]从那儿下来!”领班叫道,“把音乐停了!”

马斯特小姐越来越激动(她知道要发生什么),这种兴奋的感觉已经过了头,似乎马上就会触电身亡。但在她说“好的,梅林”时,却是不动声色的,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内心的骚动。梅林咽下他嘴里残存的最后一丝空气。

但是乐师还是奏得很响,大到他们完全可以假装听不到他的命令。人人都年轻过,今天他们把曲子奏得比以往更响也更欢快。卡洛琳美妙、活泼地舞着,薄如蝉翼的粉裙子裹着她旋转着,她灵动的双臂在烟雾缭绕的空中柔软纤细,那么动人。

“是的吧。”梅林心不在焉地回答,然后,经过了一个长时间的停顿,情绪酝酿良久之后,他说,“马斯特……奥利弗小姐,如果你肯听,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坐在邻近桌子的一群法国人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其他客人也加入进来,一时间整个餐馆里全是拍巴掌声和欢呼叫喊。一半食客都站起来了,挤作一团。有人急忙把老板叫来,他站在外围,含混不清地表达着他希望这个事儿赶快停止。

“喝葡萄酒让我很激动,你呢?”马斯特小姐乐滋滋地闲聊着。

“……梅林!”奥利弗喊着,她醒过来,终归是爆发了,“这个女孩子太坏了!咱们走吧……就现在!”

星期六晚上,在帕尔帕特餐馆。喝了一瓶1.75美元的普通葡萄酒以后,求婚的一幕发生了。

看得入了迷的梅林低声表示反对,说还没结账呢。

对许多可敬而虔诚的男士来说,这的的确确是个相当奇怪的事情,也让人遗憾。在合众国的历史上,在佐治亚以北的任何一名黑人第一次能将一美元的纸币换成钢镚。可在那个年代,一分钱几乎要相当于中国一分钱的购买力了;也只有在买软饮时才能偶尔找回来,或唯有在称体重时才能派得上用场。所以和最初乍一见到的情况相比,这也许还不能算是多么奇怪。但梅林·格兰杰所做的一件事倒是相当稀奇,他居然下意识地向马斯特小姐求婚了,而比这更加稀奇的是,她居然答应了。

“没关系的,放五美元在桌上。我讨厌那女孩,看着她我都受不了了!”说话间她站起身来,去拉梅林的手臂。

他觉得就是这些小事让他在姆恩莱特·奎尔书店最辉煌的时候赢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就是因为这些,他不受限于“箱子的用处是装东西”—— 这是他在中学里学到的一个让人气绝的本事—— 从而再把这些箱子卖给认为它们有用的任何人—— 很可能是殡葬人员。不管怎么说吧,在蒸蒸日上的姆恩莱特·奎尔书店变成了衰败的姆恩莱特·奎尔书店以后,他更愿意选择跟着它一起沉沦。因此他便任由他的西装积上灰,袜子也被任意地丢进衬衣抽屉、内衣抽屉,甚至根本就不丢进抽屉。他养成了粗心大意的新习惯,常常把没穿过的干净衣服又直接送回洗衣店去,这是穷困潦倒的单身汉的通病—— 即使这个习惯在他喜欢的登载着成功人士文章的那些杂志里被唾弃。杂志文章反对该死的穷人们厚颜无耻的粗鲁、无礼,诸如购买耐磨损的衬衫和切下的大块好肉等等,可事实上穷人们还是宁愿把钱花在购买个人珠宝首饰上,而不是让人尊敬地把钱存在利息四厘的储蓄银行里。

梅林无可奈何、无精打采、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默默地跟在奥利弗身后,挤过疯狂喧嚣的人群。此时餐馆里的混乱已经接近高潮,马上就要演变成一场疯狂又让人难以忘却的骚乱了。他顺从地拿着大衣,撞撞跌跌地走了六七步台阶,来到室外四月湿润的空气里。耳畔还回响着桌上轻快的舞步,和遍及这个小小咖啡馆的笑声。两人默默地沿着第五大道朝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

梅林也是。在忠诚和萎靡不振这两种感觉交织之下,梅林也放任自己的外表变成了一个荒芜废弃的花园。他接受了红毡子骷髅帽,以之为自己堕落的象征符号。从纽约一所高中的手工培训部毕业的那天起,他一直是众人眼里的“推动者”,他养成了一个根深蒂固刷东西的习惯:刷衣服、头发、牙,甚至眉毛。他知道把所有的干净袜子脚趾头对着脚趾头,脚后跟贴着脚后跟那样归置叠放进他橱柜的抽屉里,那个“袜子专屉”。

直到第二天,她才跟他谈了婚礼的事——她已经把婚期提前了:最好在五月一日结婚。

实际上,在卡洛琳对此书店进行毁灭性拜访之后的一年里,店内唯一硕果仅存的还能跟得上时代的就只剩下马斯特小姐了。麦克拉肯小姐紧随姆恩莱特·奎尔先生的脚步,变成了一个叫人无法忍受的邋遢女。

[1]原文为法语,见鬼,岂有此理之意。

尽管姆恩莱特·奎尔先生神秘莫测、异于常人、极具东方气质,但他仍是一位果决之士。他果断地解决了他书店被砸烂的问题。除非他能够开销出其所有藏书成本的费用—— 出于某些私人原因,他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对他来说,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地经营他的姆恩莱特·奎尔书店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立刻将他的新书书店改弦更张成二手旧书铺子。那些损坏的书籍降价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五十出售。大门上方原来光可鉴人、睥睨一切的蛇纹绣花字体也给刷成渐变模糊、暗淡无光的老漆。源于对礼仪的钟爱,这位业主甚至更进一步,买来了两顶劣质的红毡帽,一顶自己戴,一顶给他的店员梅林·格兰杰戴。此外,他还把自己的山羊胡子蓄得很长,弄得像只老麻雀的尾羽,还把原来一身整洁的公务西装换成了让人见之肃然起敬的闪亮的羊驼服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