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爵士时代的故事 > 噢,红发女巫!

噢,红发女巫!

她突然收住了手,把书放回它桌上原先的位置。

“愚蠢极了!”他表示赞同。

“我想,我们现在有地方坐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愚蠢的运动,打篮球,”她在一本书脱手后轻蔑地喊道,“只有中学女生才会穿着丑翻了天的灯笼裤玩这个。”

他们是有地方坐了。他们已经在桌子上腾出了可以坐两个人的地方。梅林微微紧张地看了一眼玻璃隔断那边的姆恩莱特·奎尔先生,但那三个脑袋仍然认真地埋头于他们的工作中,很明显地,他们都没注意到这边店里发生了什么。所以在卡洛琳双手撑起坐到桌子上后,梅林也波澜不惊地有样学样。他们挨着并排坐在桌子上,非常诚恳而热切地看着对方。

说到做到,她拿起一本红封面的书向天花板上抛出一个轻柔的抛物线,书落到了灯顶第一本书旁边。有那么几分钟,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的。但过了一会儿,两人约好一起扔。梅林抄起一本巨大的绑着带子的法国经典,往上一扔,并为自己扔得如此精准而欢呼雀跃,然后又一手拿起一本畅销书,另一手拿起一本滞销书,屏住呼吸等着她扔。接下来,两人加快了这项业务的速度,并且进入到白热化的程度——有时候轮流交替着扔,要么他就看着她扔——他觉得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轻柔;有时候一个人一本接一本地扔,随手抓起最近的一本书,扔出去,只有瞄上一眼的工夫就又得赶紧伸手去够下一本。不到三分钟,他们就在桌子上清出了一小块地方,而那带着猩红绸缎灯罩的吊灯上已经堆满了书,快撑不住了。

“我得来见你。”她先说道,棕色的眼眸中带着种感伤的神色。

“好的,再来两本。噢……再笑下去……我就要窒息了。来了!”

“我知道。”

“再来两本。”

“就是上一次……”她继续说道,虽然她竭力想要保持语调平稳,可声音还是带着些许颤抖,“我给吓坏了。我不喜欢你在书桌上吃饭,我特别害怕你会……你会吞下一颗领扣。”

“再……来……一本,”她好容易才在狂笑痉挛中找到个空当儿,“噢……天哪……再来一本!”

“有一次是吃了一颗……差点儿,”他不情愿地坦白,“但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知道……我是说,人能很轻易地吞下纽扣平平的那部分,或者别的部分……也就是说,要分开吞……但要吞下整颗衣领纽扣,那得有一副特制的喉咙。”他被自己如此适当的应答惊到了,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说话说得这么流畅,各个单词都在大呼小叫地聚集在一起,精心地组好团、结好队,然后由负责每个段落的副官将它们送到嘴边,呈现出来。

听到这话,她笑得更欢了,不得不用手支撑着书架才能保持住身体平衡。

“就是这个让我害怕,”她说,“我知道你得有一副特制喉咙……而且我也知道,至少是我感觉吧……你没有这样的喉咙。”

“再来一本,”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建议着,“试试那本红色的。”

他坦诚地点点头。

“书卡在上面下不来了!”她快活地大声说,“书卡在上面了,对不对?”对他们二人而言,这似乎是件了不起的绝顶荒唐事。他们的笑声混到一处,填满了书店。梅林欣喜地发现,她的声音相当圆润,魔力十足。

“我没有。有那样的喉咙得花钱……可惜,我没那么多钱。”

接着,事情就发生了,或者说开始发生了。卡洛琳拿起躺在松垮垮的书堆上方的一册诗集,心不在焉地用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捻着翻阅,可突然,她慵懒地把书朝天花板上一扔,书便消失在猩红吊灯上方并待在那儿了——从可透光的丝绸看过去,那只是凸出来的一块长方形黑块。这可让她开心了——她发出了年轻的、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梅林发现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了。

说这话他不感到羞愧,坦承这一点,反而还让他挺高兴的。他知道他说的每句话或做的每件事,她都能理解,她知道的最清楚的就是他的贫困,以及几乎永远无法摆脱这一处境的可能性。

“下午好……”他说过这一句后就卡住了——自己也不懂这是为什么,只知道在他生命中,一件怪事行将发生,无须赘述,只需缄默及适当的期待即可。在事情发生前的那一刻,他感到时间悬停在半空一秒,让人窒息:他透过玻璃隔断向小办公室看过去,看到他坏心肠的老板姆恩莱特·奎尔先生的脑袋尖,他正埋头读信;看到麦克拉肯小姐和马斯特小姐的两小块头发正埋首在文件堆上;他又看了看头顶上的猩红色吊灯,惬意地感受到它真的给书店平添了许多让人愉快的罗曼蒂克的调调儿。

卡洛琳低头看了眼手表,低呼了一声,从桌上滑了下来。

梅林惊讶得透不过气来,紧张不安地朝她走去。

“都五点多了,”她叫道,“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我五点半必须得到丽兹。咱们赶紧把这些忙活完吧,我打了赌的。”

她穿着时髦但也算传统的徒步服装——这是他事后想起的。她的裙子是花格呢的,裙褶就像六角手风琴,上衣是既柔软且轻快的黄褐色,鞋和鞋罩均是棕褐色的,一顶漂亮的小帽子是其最终的点睛之笔,小巧整齐,活脱儿一个装满了糖果、又美丽又昂贵的糖果盒。

他们同心协力又大干了起来。卡洛琳先抓起一本关于昆虫学的书“嗖”的一声扔了出去,结果却撞碎了姆恩莱特·奎尔先生的玻璃隔断。姆恩莱特·奎尔先生胡乱抬头一看,把落在桌上的几块玻璃碎片扫了扫,继续看他的信。麦克拉肯小姐似乎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只有马斯特小姐惊了一下并轻轻地叫了一声,但复又埋首工作了。

无论如何,那些是重重横陈于梅林·格兰杰灵魂中的冥想,那时,他正站在窗边,把杂乱的十来本书摆回了原位——这是一位围着雪貂皮的女士如飓风般地造访后留下的烂摊子。他望着窗外,心里塞满了极其沮丧的念头—— 他想到了H.G.威尔斯[1]的早期小说,想到了《创世记》,想到托马斯·爱迪生曾说过,再过三十年,这个岛上不会再有居所,只剩下一大片混乱嘈杂的集市。接着,他把最后一本书放好,转过身——这时,卡洛琳正淡定地走进书店来。

可这些,对梅林和卡洛琳来说都不是问题。他们忘我地、全情投入地扔着书,一本接一本,有时候三四本书一起上了天,重重砸在书架上,击碎了墙上的画框玻璃,然后遍体鳞伤地摔下来,堆在地板上。碰巧此时没有别的客人进店——要是看见这番景象,他们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来光顾了。各种巨大的噪音:撞击声、折断声、撕扯声,打碎玻璃的声音,两个扔书的人急促的喘气声,外加时不时爆发出的大笑声混在一起了。

那是一个阴暗的下午,预示着大雨将至,或者世界末日。只有纽约的下午会沉溺在这样的晦暗中。街道上风声大作,满地飞舞着破烂的报纸和其他什么破烂玩意儿的碎片,所有窗户中都刺透出弱弱的灯光——街上荒芜凄绝,连摩天大楼的尖顶也消失在墨绿、灰暗的天空之中,让人悲伤。此时此刻,闹剧很快就要结束了,所有的高楼大厦顷刻间就会像纸牌屋一样轰然倒塌,成为一堆堆尘土飞扬的废墟,轻蔑地压在楼里成千上万匆匆来去的人的身上。

五点半,卡洛琳朝大灯掷出了最后一本书,满负荷的吊灯受到了最后一击,本已脆弱不堪的绸缎灯罩一下子裂开,荷重全都掉了下来,白色的、彩色的书页哗啦啦全落到本就狼藉的地板上,汇成巨大的一摊。这时她宽慰地轻叹了一声,朝梅林转过身,伸出了手。

此时,梅林的全部生活还并未被“自己构筑的浪漫所束缚”,也并非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未曾及时地将她从“魔爪攫噬”中拯救出来,也没娶她……可是,发生了一件比这更离奇的事,现在马上要讲的就是这件事。那是十月的一个午后,这事还得从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姆恩莱特·奎尔书店说起。

“再见。”她只有这么一句。

梅林爱看这些人的来访。他核准并认可了其中的几位男士,剩下的就只能算是勉强容忍,有一两个他特别厌恶的—— 尤其是来得最频繁的那位——黑头发、蓄着黑色山羊胡和有着漆黑灵魂的男人。梅林觉得他有些面熟,可怎么也认不出来。

“你要走了?”他知道她要走,这么问无非是想拖延一会儿,想多留她一会儿,想再享受片刻因她的存在而出现的那令人炫目的光芒,想继续看她的样子,想继续那巨大的满足感——她那让人欲吻的容貌啊,还有,在他看来,她就像他一九一〇年时认识的一位姑娘。他紧紧握着她柔软的小手——有一分钟那么长,接着,她莞尔一笑,把手收了回去。没等他跳起来为她开门,她就已经自行打开店门,走进被混沌不祥的暮色所笼罩的、狭窄的四十七街上了。

有时候,会有访客来访—— 那是一些穿着晚礼服的男人,他们站在那里,鞠躬致意,手里捏着礼帽,手臂上挽着大衣,与卡洛琳谈话。然后,会再鞠上几个躬,然后便跟在她身后消失到视野之外了。显然,他们是去看一出戏或是赴一场舞会。有时候,也有其他一些年轻人来找她,他们坐着,抽烟,貌似努力在和卡洛琳讲着什么。而卡洛琳呢,要么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热切又专注地凝望着他们,要么就坐在灯下的躺椅里。她看上去那么可爱,不可思议地青春年少。

我很想告诉你梅林后来的故事,在目睹了“美丽”如何看待经年累积的“智慧”后,他是怎么走进玻璃隔断里的姆恩莱特·奎尔先生办公室,并如何当场提出了辞职的,然后走到大街上,成为一个日益愤世嫉俗、更精致、更高尚的男人……但事实却要平庸得多。梅林·格兰杰站起来,看了看眼前一片狼藉的书店、破烂的书籍、曾经美丽的猩红吊灯的残片、溅得店里满地都是的玻璃碎片映射出的水晶般的光彩。接着,他走到屋内放扫帚的角落,开始清扫和重新整理归位,竭尽所能将书店恢复原状。他发现,尽管有少数几本书未被殃及,但大多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有的书封底掉了,有些书的内页被扯下来了,还有其他一些尽管只是封面轻微开裂,但就连最粗心的购书者都知道,这样的图书已经没法再卖了,只能沦为二手货。

还有一次,她走到窗前,堂而皇之地站在那里向窗外打望。那天月亮似乎迷了路,最奇妙、最千变万化的月色光华洒进楼道的通道,将那里的垃圾桶和晾衣绳变成了一幅活灵活现的、印象派中银色的酒桶和巨大而轻薄的蛛网。当时梅林正坐在一眼就能看见她的地方,吃着涂有白糖和牛奶的白松奶酪。他飞快地伸手去拉窗帘绳,结果另一只手把奶酪碰翻到自己的膝盖上——牛奶很凉,白糖也把长裤弄得污渍斑斑,那次,他断定,她终归是看到了他。

尽管这样,在六点以前,他还是完成了大量的修复工作。他把书都放回了原处,扫了地,又给头顶上的灯座安上新灯泡。猩红色灯罩本身已损毁到无法修复,梅林有些惶恐,更换灯罩的钱恐怕是要从自己的薪水里扣除吧。他竭尽所能,到了六点,把事情都办妥了,他爬上展示橱窗,拉下百叶窗。就在他小心翼翼地退回来时,他看到姆恩莱特·奎尔先生从桌边站起身,穿上大衣,戴好帽子,然后走到店堂中央。他朝梅林诡秘地点了点头,向门口走去。他将手放在门把上,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用一种恶狠狠却又迟疑不决的古怪口气说道:

此时的梅林·格兰杰是个细瘦的二十五岁年轻人,黑头发,没有小胡髭,也没有连鬓胡或者其他类似的须状物。卡洛琳呢,灵巧快活又光彩照人:一头亮晶晶的红褐色大波浪,会让人涌起亲吻冲动的五官——当然,在你心里,这样的五官只属于你的初恋,但当你偶然看到一张老照片时,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通常穿粉色或蓝色的衣裳,可最近会时不常地披上件薄薄的黑色长裙。很显然,这是一件她引以为傲的长裙,因为不管什么时候穿上它,她都会站在房里,注视着墙上一个特定的地方,梅林猜那儿一定有面镜子。她常常坐在窗边的一把可折叠的椅子上,但有时也会宠幸灯下的躺椅,靠在那里抽着香烟,在梅林眼里,她胳膊和双手的姿态均优雅至极。

“如果那个女孩再到这儿来,你告诉她要守规矩。”

他之所以叫她卡洛琳,是因为她像姆恩莱特·奎尔书店里的一本书护封照片上的女人——她就叫这个名字。

说完他打开门,走了出去,梅林那句怯生生的“是,先生”也淹没在大门的吱嘎声里。

卡洛琳很年轻,大概只有十九岁,年轻且快活,与一位年长的女士住在一起。她像个鬼魂,每到傍晚才会出现。六点来钟,她公寓房里的灯亮起来,这时候的她才会一下子活过来,最晚,到了午夜时分就会消失不见。她的公寓很不错,在中央公园南面对过的一栋大楼里,大楼正面由白色石头砌成。房间的背面正对着单身的格兰杰先生租住的一处孤屋的一扇独窗。

梅林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明智地决定现在不用为将来才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担忧。然后他进到书店后面,邀请马斯特小姐到帕尔帕特法国餐馆与他共进晚餐——尽管政府有禁酒令,但在那里吃晚餐还是能够喝到红葡萄酒的。马斯特小姐接受了他的邀请。

每天下午五点半,在他爬到橱窗上放下百叶窗,向神秘的姆恩莱特·奎尔先生、女店员麦克拉肯小姐和速记员马斯特小姐告别之后,他就要回家去看那位叫卡洛琳的姑娘。他并不与卡洛琳共进晚餐,因为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假如卡洛琳真动了要在他书桌上用餐的念头的话,那他的衣领纽扣便会和白软干酪挨得过近;他的领带尖儿也会差一点掉进牛奶杯里去的……这些都太危险——故此,他从未邀她与自己一起用餐。饭都是他单独享用的。他去了趟第六大道的布拉多特熟食店,买上一盒饼干、一管鱼酱、几个橘子,或者一小罐香肠、一些土豆沙拉和一瓶软饮。带上装着这些食品的棕色袋子回到自己在西五十八大街上的五十几号门牌的房间,吃他的晚餐和看那位叫卡洛琳的姑娘。

“葡萄酒让我全身激动!”她说。

从九点到五点半,梅林·格兰杰都在同穿黑衣且兴味索然的老女人,以及眼睛四周围挂着黑眼圈的年轻人打交道,询问他们是否“喜欢这个作者”或是初版书。问他们买没买封面上印着阿拉伯文的小说,或是印有由南达科他州的萨顿小姐口述的莎士比亚最新的十四行诗——对于此类问题,他内心里是嗤之以鼻的。因为事实上他本人对后一本书更有兴趣,但作为姆恩莱特·奎尔书店的一名雇员,在工作日里,他需要扮演的是一位头脑清醒、摒弃幻想的业内行家。

梅林拿她与卡洛琳作了一个比较,心里偷偷地笑了,还不如不比呢。没法比。

梅林·格兰杰受雇于姆恩莱特·奎尔书店,你没准儿去过这个书店,就在丽兹-卡尔顿大饭店所在的四十七街拐角。姆恩莱特·奎尔书店是——这么说更恰当一些,曾经是——一个非常罗曼蒂克的小书店,人们都认为它内容激进但调子昏暗。书店内张贴着一些颇有异域风情的大海报——红色、橙色,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些装帧闪亮的特刊封面给屋里带来的光亮绝不输于成日亮着、在你头顶上晃悠的大灯。这真是一家让人沉醉的书店。“姆恩莱特·奎尔”几个大字用的是某种蛇行纹绣花体,嵌在大门上方。橱窗中似乎总是挤满了已通过文字检查的书籍,再容不下其他。一本本深橘黄色封皮的书籍,版权都印在一方白色小纸片上。书店里四处弥漫着麝香味儿——这是那位聪明且神秘莫测的姆恩莱特·奎尔先生下令喷洒的——这样的气息一半像狄更斯笔下的伦敦老古玩店的味道,一半像博斯普鲁斯海峡温暖海岸边咖啡馆的香。

[1]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通称H.G.威尔斯(H. G. Wells),英国著名小说家、新闻记者、政治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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