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片刻,韦塞尔还担心自己这玩笑开得是不是有点儿过了,因为豪侠们俨然一副要用剑把他戳个窟窿的样子。
“我只知道这里有两个外人。”
“我听到楼梯上有一个人,”他急急忙忙地说,“但那是五分钟前的事了,他绝对没上来。”
“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继续解释着自己如何聚精会神地读着《仙后》。可,至少在眼前这一刻,他的客人们就像那些伟大的圣人似的,对文化表示漠然。
“谁啊?”
“他都干了什么?”韦塞尔询问道。
“他藏在这儿吗?”受伤的人怒喝质问。
“暴力!”伤了手的人说。韦塞尔注意到他眼里的凶光,“我的亲妹子。啊……主啊……把这家伙交给我们!”
两位豪侠庞大的身影在狭窄的楼梯上晃动不停。韦塞尔借着烛光仔细打量——都是绅士,穿着随意但却很华丽——其中一位的一只手受了重伤,两人都散发着暴怒的恐怖气息。他们完全不吃韦塞尔佯装不解的那一套,推搡着他挤到房内,房间每处可疑的黑暗角落都被短剑戳了个遍,后来又将他们的搜查范围扩大至韦塞尔的卧室。
韦塞尔开始畏缩了。
“闭嘴,碎嘴子老头!你看到一个满身大汗的家伙了吗?”
“那人是谁?”
“夜深人静短短的休憩时间,你们这么嚷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还有……”
“上帝啊!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那上面的活门是干吗的?”他突然问道。
拳头砸在脆弱的木门上,震得门框边上纷纷掉下木屑来。韦塞尔把门打开一条窄缝,高高擎起蜡烛。他扮演的是一个胆小怕事、极受人尊敬,却被可耻骚扰的公民的角色。
“钉死了,好多年都不用了。”他想到了屋角的矛杆,胃里一阵阵抽紧,但那两人的绝望蒙蔽了他们的精明。
“外面是谁?”
“除了杂技演员,大约换了谁都得搬张梯子才爬得上去。”受伤的人垂头丧气地说。
“快开门!”
他的同伴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谁呀?”
“杂技演员。噢,杂技演员,噢……”
韦塞尔回到书桌旁,打开他的《布里托玛耳提斯传奇》或曰《贞节颂》等待。过了大约一分钟以后,楼梯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让人没法忍受的锤子敲击一般的砸门声。韦塞尔叹了口气,拿起蜡烛,站起身来。
韦塞尔惊奇地看着他们。
他搬来一张凳子搁在活门底下,软底鞋站了上去。他蹲下身子,犹豫了一下,又蹲下,然后猛然完美一跃,抓住了活门洞口的边缘。他吊在那里,摆动了一会儿,换了一下手,最后一纵攀了上去,消失在顶部的黑暗中。上面传来一群老鼠四处乱窜的声音,活门复位……一片死寂。
“那可正巧对应了我那最具悲剧色彩的幽默感了。”那人叫道,“不是……噢,不是这个——只有杂技演员才能爬上去。”
“没有梯子。”
伤了手的青年人不耐烦地用他未受伤的好手打了个响指。
韦塞尔从屋角拿来一根拆卸下来的梭标,伸举到天花板上,移开一道通往阁楼的粗糙的活门。
“去下一家吧……然后再……”他们离开了,无助地行进在暴风雨横扫过的漆黑夜空。
“要是你把我藏起来,会只剩两只。噢……老天啊,快点儿吧,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会出现在楼梯上的。”
韦塞尔关上门、销上门闩,在门后又站了一会儿,皱了皱眉,有几分同情。
“总共三只。”
一声压低嗓音的“嗨”让他抬起头来。软底鞋已经掀开活门正往下看。他那张非常像小精灵的脸挤出一个鬼模样——脸上一半是厌恶,一半是略带讽刺的消遣。
“他们是两只如此阴沉可怕的猿猴。”
“他们的头脑和头盔一起被揭下来了,”他轻声说,“至于你和我,韦塞尔,我们可是两个很狡猾的人!”
“我觉得有点儿吃惊。”韦塞尔继续说。
“你现在该被诅咒!”韦塞尔咬牙切齿道,“我之前当你是只狗,但在这样的事情听到一半时,就知道你是个如此肮脏的狗杂种,真想敲你脑袋!”
软底鞋如释重负般满意地笑了。他抽噎的喘气声业已变成疾速平稳的呼吸。他身上因黑夜追杀而产生的紧张氛围也变为一种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讥讽。
软底鞋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要保你周全,又不被复仇……”韦塞尔一边说着,一边怪异地打量着他,“那得需要好几个短枪营的士兵和那么两三支舰队。”
“不管怎么说吧,”他终于回答道,“我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要维持尊严不太可能。”
“有人追我,”软底鞋喊着,“我发誓有两把缺心眼的快刀想把我剁成肉泥。他们看到我翻过后墙。”
说话间,他钻出活门,双手抓着洞口吊了一会儿,然后从七英尺高的地方跳到地板上。
韦塞尔·卡斯特站起身,小心地合上书,又带着些许担忧地闩上门。
“有只老鼠用美食家的眼光盯上我的耳朵了,”他在马裤上抹了把手上沾的灰,继续说道,“我用老鼠话跟它讲说我浑身剧毒,它这才跑了。”
“韦塞尔,”话语间差点噎住,“快把我藏起来,看在女王的分上!”
“还是讲讲今夜这淫贱之事吧!”韦塞尔生气地说道。
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一扇单薄的生锈铁门给猛然推开,一个未着短上衣的男人冲了进来,大口喘着气,抽泣,处于崩溃边缘。
软底鞋把大拇指按在鼻尖上,嘲弄地对着韦塞尔摆摆手指头。
这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美德……
“街头流浪儿!”韦塞尔咕哝着。
贞节啊贞节,
“有纸吗?”软底鞋不着边际地问,接着又突然来了一句,“或者你能写吗?”
《布里托玛耳提斯传奇》或曰《贞节颂》:
“我为什么要给你纸?”
今夜他拥有一本书——此书虽然过度诗歌体,但他还是认为其中包含了一些极好的政治讽刺。埃德蒙·斯宾塞[2]的《仙后》就摆放在他面前,摇曳的烛光下,他已经读完了一个篇章,正要开始读下一篇章:
“不是想听我说说今晚的热闹吗,那你就得给我笔、墨水、一叠纸,和一间我自个儿待着的屋子。”
现在,韦塞尔·卡斯特(年轻时曾出过海)是一个捡到什么书都可以读的读书人——读有关神圣友谊的手稿;用霉烂诗人的作品佐餐;在印制《大叶》杂志的商铺里虚度时光。他极其隐忍地倾听年轻的剧作家们的争论及争吵,而背后,这帮人又用能想得出的最恶毒的话去指控对方偷盗剽窃,或者任何想得出的罪名。
韦塞尔又犹豫起来。
另据考据、训诂、古文物学者的说法,他是在三十七岁时死的。但因为我们这个故事与一次暗夜追踪有关,所以我们发现他依然健在,仍然读着书。他的眼睛多少有些暗淡了,肚子也有些腆起来了——显然他是个疏于锻炼的懒骨头——噢,老天!但是,一个时代终归是一个时代。在伊丽莎白女王的统治下,在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感召下,没谁能幸免被热情的精神所攫获。齐普赛街的每间阁楼里都在出版那首新无韵诗篇《大叶》(或者说是杂志)——只要不属于那些反动的“圣迹剧”[1]范畴,齐普赛街的演员都能演。英文版的《圣经》在几个月内就被“大规模”印制了七回。
“给我出去!”他终于说。
每个到访匹特山附近老詹姆士一世墓地的游客都会在韦塞尔·卡斯特的墓碑上瞧见这首打油诗——毋庸置疑,此为伊丽莎白时代记录在案的最差劲歪诗之一。
“随你的便。你错过了一个最引人入胜的故事。”
读到己断魂。
韦塞尔摇摆不定了——这个男人像太妃糖一样柔软没主见——最终还是屈服了。软底鞋拿着韦塞尔勉为其难才给他的书写材料走进隔壁房间,精准地把门带上。韦塞尔嘟囔了几句,又回去读他的《仙后》,沉静再次降临到房间里。
心系断魂人,
[1]中世纪一种描写圣人和烈士生活故事的戏剧。
呼吸尚存,则高声诵读,
[2]埃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1552—1599),是英国著名诗人,桂冠诗人。在英国文学史上,以向英女王伊莉莎白一世致敬的《仙后》占一席位,但在政治上以向爱尔兰殖民并摧毁其文化而臭名昭著。
饮酒时读,床榻上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