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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说:“是啊。停止了呼吸。她哽塞了,喘不过气来——窒息而死。”

“你的妻子?”

我说:“哦,可怜的医生。”

他说:“哦。我爱人去世了。”

他说:“是啊。”

我说:“这是怎么了?”

就这样,我对格林医生的了解加深了。我开口告诉了他一些我的个人资料,主要是因为他剃了胡须,于是他也开了口,发布了这条重大新闻。

我站在他身边,伸出右手,搭在他肩上,更准确地说,搭在他肩膀后面的背上。对往昔的回忆油然而生,爸爸坐在床头,拥着妈妈,像哄小孩一样,拍她的背。我不敢拍格林医生的背,只把我衰老的手放在那里。

带着不尽的感伤,他低声加了一句:“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他说:“什么?”好像小小地吃了一惊,“什么?”

*

我说:“我就站在这儿,请不要介意。昨天我刚洗了澡,身上没味儿。”

现在我要给你讲一件我的蠢事。恐怕你都难以想象,我竟会如此愚不可及。

我站起身,向他走过去。无论是谁,都会这样做的。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突如其来的悲痛有一种感召力,当然也可能相反,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控制不住自己,向它靠拢。

我想念与爸爸的絮絮长谈,但他已经离我而去。在长老会的墓地里,我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我曾去过多次,但找不到他存在的任何迹象,也许他的亡灵根本不在尸骨里。

他说:“哦。”

十二月的下午,不到四点天色就暗了下来,这正好为我提供了掩护。我对另外一个墓地了如指掌,那里的旧门都还开着,我可以趁黑轻而易举地溜进去,没人会注意到我在坟墓中间出没的身影。我相信,那里一定还保留着爸爸的踪迹,那些盘根错节的古老灌木,通幽的曲径,尘封的土地,在它们原始的收音机里,一定还流传着爸爸不朽的信号。

我说:“这是怎么了,格林医生?”

于是,我穿着半旧的蓝裙和大衣潜了进去,形销骨立,身轻如鹤,穿着那件大衣就越发像一只鹤了,加之目光呆滞,脖子伸得长长的,在冷风里簌簌发抖。

他静坐在冷光里。河流,已经淹没在滔滔不尽的河水之中,又再次淹没在连绵不绝的二月雨里,无力投射光线。窗玻璃严丝合缝,守口如瓶。只有下方遥远的冬草,隐隐透出静默、浑浊的绿意。没了胡须,他的双眼越发清澈,此时凝视着他前方一尺远的距离,带着肖像画里通常的神态。我坐在床上,大大方方地端详他,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他继续凝视着那段中远距离,仿佛那里是一个丰富的,奇异的,人性秘密的所在。随后,泪水渐渐充盈了他的双眼,澄澈的泪水,一尘不染。河流,窗棂,泪水。

那些四通八达的小路多么沉静,所有的石头都那么安详,每个坟墓旁边的地上都插着我熟悉的铁牌号码,那是跟水泥小庙里妥善保存的坟墓登记簿完全对应的。一缕夕阳的余晖还挂在沿途可怜巴巴的小树林里。小树在死亡的阴影里成长,都肢体孱弱,营养不良。我竖起大衣的领子,紧紧裹着自己,然后不假思索,几乎处在与现实脱节的状态,向围绕着小庙的一圈坟墓走去。

然后他又长时间地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他坐了那么久,好像已经成了屋里的一个病人!好像他就住在这儿,除此之外无家可归,无所事事,无依无靠。

那里依然竖立着古老的尖顶,残败的柱子,模糊的人像,可能是某个久远年代里希腊的战斗英雄,小庙的铁门在笨重的门轴上半开着,露出令我无限向往的灯光,里面的火炉和油灯都铭记着爸爸。我不顾一切地,或者说,不计后果地,朝着灯光迈进,我的心鼓励我继续前行,再次占据那温暖的一角,与爸爸团聚,重叙旧语。我从半开的门走了进去。

“是的,是的。”

屋里的一切都原封未动,勾起我对爸爸的温馨回忆。他的水壶还放在东倒西歪的炉台上,旁边的炉栅里炭火忽明忽灭,他的搪瓷杯,还有我的杯子,都还放在桌上,那几本登记簿和账簿都摞得整整齐齐,还有条砖地面上磨损的足迹。我睁大了眼睛,仰起脸,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就会来到我的身边,安慰我,指引我,一切从头。

“是吗?”

突然,我的背心被猛推了一把。在爸爸的避风港里发生这种事令我大吃一惊。我向前趔趄了几步,差点摔倒,所有内脏都闪了一下才保持住平衡。我转过身,看到门里站着一个陌生人。他过紧的毛衣几乎撑不住里面的大肚皮,看上去像店里卖的那种膨胀出壳的大面包。他的两腮却古怪地凹陷,显得他表情苛刻,眉毛又长又密,像上了年纪的人,虽然他也就五十多岁。不对,不对,这个人我认识,当然认识。他是接任爸爸职位的裘·布莱迪。

“麦科纳提夫人,你对创伤记忆进行了非常形象的描述。”

冈特神父不是告诉过我吗?我怎么都当成耳旁风了?老天爷,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可能说我是得了失心疯,已经误入歧途了。他可没有一点求婚者的风度,一点边都不沾。他看起来气势汹汹,两眼通红,这我在爸爸葬礼上就注意到了。我一直忙着怀念爸爸,竟然把冈特神父替他提亲的事全抛在脑后了。

“我记得黯黑的场景,失魂落魄,嘈杂的声音,仿佛教堂里悬挂的黑暗恐怖的画。不知为什么,上面什么都看不清。”

都说女人善妒,可能吧,但男人怀恨在心的时候更可怕。恐惧从冰凉的地砖上升起,钻进我的心里,我魂飞魄散,以至于,我不得不承认——请原谅一个老人对恐惧真实的回忆——我控制不住尿了裤子。虽然小庙里光线微弱,我想他还是看到了,不知是否为这个原因,他发出了一声狞笑。他的笑声仿佛是狗在害怕被踩到时发出的嚎叫,一种警告性的笑声,如果笑声可以用来发出警告的话。记得是在哪本书里读到过,人类的笑起源于远古时代的龇牙咧嘴和鬼脸怪相?当时的情景就是证明。

然而他不知为什么又垂头丧气了,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像地底下的鼹鼠。我之所以回答他的问题,主要是为了让他振作起来。

他说:“你还不要我。”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我说话,真不可思议,“自甘堕落,你个没信仰的野丫头。”

我笑望着他。他像一个小男孩撞了膝盖,这会儿疼痛逐渐消退。疼痛与泪水之后的欢快。

他向我紧逼过来,不知有什么企图。在他的动作里,我看到一种原始的、抑制不住的暴力天性。死寂的坟场,静默的小庙,昏黑的傍晚,我身上藏着什么他迫切想要的东西。他一步步向我逼近,他的心念似乎也一步步发生变化,脸上的人性消失殆尽,某种在人类拥有灵魂之前的黑暗私欲在他眼里蠢蠢欲动。从当前这个遥远的距离回头看去,他当时就是要把我置于死地,个中情由我却不得而知。我一不小心误入了裘·布莱迪的人生故事,至于他跟冈特神父策划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我一无所知。我原本是来找爸爸的,不想却碰到了我的刽子手。忽然,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叫起来。咆哮!

“利特里姆是个很怪的字眼。不知原意是什么?估计是爱尔兰语。当然,肯定是的。”

他身后竟然尾随着一个人。这么僻静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时裘·布莱迪已经迈出了最后一步,来到了我的面前,紧紧扣住我细瘦的脖子,好像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渴望的事,迫不及待地把我拽向他的身边。我下意识地注意到,他在裤子的拉链处一阵乱翻,好像要把里面什么东西释放出来,老天啊,救救我,我才十六岁,虽然略解风情,但也就止于走在街上被小伙子们招惹,对男女之事我还不甚了了。在斯莱戈同龄的女孩子中间,我可能是最天真的一个,我这会儿边写边清楚地记得,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可能会从裤子里掏出一支枪,或一把匕首,这么想也不足为奇,因为就在这里,我曾亲身经历了短兵相接,枪林弹雨。

“就是。”

好像应验了我的心思,裘·布莱迪身后新来的那个人真的端着一杆枪,像一根沉重的大扁担,他照着裘·布莱迪的后脑一记横扫,动作仿佛是挥起镰刀披荆斩棘。我站在那儿,吓得魂不附体,但还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第一下没能扫倒裘·布莱迪,他只是跪在了地上,我瞬间瞥见他两腿之间挺硬的下体,令人作呕,我赶紧用双手蒙上了眼睛。新来的人用他的枪又扫了一次。我不禁自问,这个地方是不是人人有枪,还是我命里注定跟枪有缘?

“可怜的利特里姆。”

裘·布莱迪终于安静地躺在地上了。我这才把手从眼睛上移开,看看他,又看看新来的人。那是个瘦瘦的年轻人,一头乌黑的头发。

“据说利特里姆一半的人都住在那里。”

他说:“你没事吧?这人是你爸?”

他说:“是吗?我都不知道。可不是吗?哈!”他几乎笑起来。

我说:“才不是呢。”然后,几乎带着歇斯底里,我又说道,“我爸爸已经死啦。”

“人们戏称斯莱戈的疯人院为利特里姆旅馆。”

那人说:“原来如此。你不记得我吗?我可记得你呢。”

“什么?”

我说:“不记得了。”

“想不起来了。人们称它为利特里姆旅馆,这个我还记得。”

他说:“怎么说呢,你一度曾经认识我。现在我要走了,去美国,来跟我弟弟威利道个别。”

“你还记得吗,麦科纳提夫人,我是说,你进入斯莱戈精神病院前引发的事件?你记得我说起过,我们找不到有关的记录?之后,我又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恐怕你在这里和在斯莱戈入院的记录都不存在了。但我还会坚持找下去,而且已经联系了斯莱戈方面,但愿他们有什么线索。你能想起什么吗?”

我傻乎乎地问:“那是谁啊?他怎么会在这儿?”

格林医生踱到窗边的小椅子前。天气暖和的日子我喜欢坐在那里,但多数时候那里总是冷飕飕的,好像什么地方透风。窗下是院子,高墙,还有无边无际的原野。听人说,地平线尽头就是罗斯康芒镇,也许吧。一条河在原野中流过,夏天的时候,河水把光线投射到我的窗上,仿佛对某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发射着某种信号。河水波光粼粼,在窗玻璃上舞姿婆娑。美景如斯,我当然喜欢坐在那里。格林医生把他全身的重量压在那把椅子上,让人不禁有点紧张,因为这是所谓的穿戴椅,乡村妇女都喜欢在卧室里放一把,可以把连衣裙搭在上面,哪怕那是家里唯一精致的家具。天知道这把椅子如何进了这个房间,不过估计老天爷也不会记得了。

“他就埋在这儿啊。你真不记得啦?你不就是那个小丫头,给他叫来个该死的神父,可能还引来了那些兵,就是他们把我们抓走了,杀了我们好几个人,我能逃回老家真是个奇迹。”

他说:“明白了。”虽然我什么都没说。可能他是在跟那张古典的留着胡须的脸说话,或者是在跟书说话。托马斯·布朗死于七十六岁上,比我年轻多了。他是生日那天死的,虽然这种事时有发生,但毕竟极为罕见。格林医生大概有六十多岁。我还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严肃。他不是那种爱插科打诨、有说有笑的人,但他身上经常带着一种特立独行的轻松。比起可怜的约翰·凯恩,那个被控强奸等累累罪名的人,格林医生可真像个天使。不过把他跟很多人比起来,可能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如果格林医生觉得自己的人生在这个疯人院搁浅了,成为俗话说的明日黄花,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在我看来,他是未来,是明天。我一面对他察言观色,力图化解他的愁肠百结;一面心中思绪万千。

我说:“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你。”他的名字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可能因为爸爸曾经说起过他,当时爸爸正坐在屋里看报纸,还是在小庙里?“你是约翰·拉维奥。老家在海岛上。”

格林医生发出一声短促的怪笑,不是真的笑了,而是某种低声的喊叫。然后他把书物归原处。

“我正是约翰·拉维奥,来自鹅岛。我要远走他乡了,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糟糕透顶的国家,到处是忠心耿耿、信誓旦旦的人,他妈的转身就背信弃义,把人往死里整。”

“致读者:人类本性贪生,渴望生存,即使整个世界已濒临毁灭……”

我瞪着他。这才真是个死里逃生的亡灵。

他继续翻看,像常人一样,跳过前言,直接找到书的开头。

他气呼呼地说道:“我这下帮了你个大忙,救你脱险,想当年你可没这么好心。既然我以德报怨,你至少应该告诉我威利的墓穴在哪里吧,我在这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走了好几圈,还是找不到他。”

他咬文嚼字地念出书名。于是,我知道这本书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我说:“我哪里知道。但是,登记簿里肯定有,就在那个桌上。地上这人到底死了没有?”

他说:“古尼镇。古尼镇在二十年代的动荡中惨遭涂炭。”他又补充道,“知道有人曾在那里阅读《医生的宗教》,真令人感到一丝安慰。”

“谁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居然不是你爸,但我还是把他打倒了。你应该知道,你爸头上有一项判决,是针对他的种种罪行。或者不是他的,而是你的罪行,引来那些兵。但是我们总不能对女孩子开枪。”

“是的。他父亲是个牧师。来自古尼镇。”

“如果你想做的话,对女孩子开枪也肯定下得了手。你说我爸爸头上有一项判决,是什么意思?”

“原来先父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这场仗打得最轰轰烈烈的时候,我们给他寄了一封信,里面是他的死刑判决书,他很幸运,战争结束后我们没有继续追究。”

我说:“那是我爸爸。”

我说:“他很幸运?”我的每个字都喷着怒火,“爱尔兰有史以来最不幸的人就是他。可怜的人,他现在躺在另一个坟场!你给他寄了封信?你知道他生活有多苦吗?他悲惨的命运?原来如此,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你,你,是你害死了他。约翰·拉维奥,你害死了我的爸爸!”

现在他剃了胡须,不再半遮着脸,我忽然觉得像欠了他点什么似的。

这下约翰·拉维奥哑口无言了。他脸上刚才那种斗志昂扬,热血沸腾,一时都褪了色。他的口气也软下来,几乎变得友好了,不知因为什么。这个变化的原因直到今天我还捉摸不透。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话其实说得不对。我为自己能有这么深刻的认识感到自豪。无论这个年轻人都做过什么错事,他也绝对没有杀害我的爸爸。

格林医生脸上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然后他开始沉思,像个小男孩在努力破解一道数学题。他手里要是有支铅笔的话,估计还会放进嘴里咬一咬。

他说:“很遗憾你爸爸去世了。真的,我替你难过。你知道他们枪毙了我的战友?把他们押出去就毙了,爱尔兰人杀爱尔兰人,眼都不眨。”

“裘·克莱尔是谁呀,麦科纳提夫人?”

仿佛他的转变是由于患了感冒,我也传染上了。

“是啊。”

我说:“我也替你难过。”为什么我忽然腼腆起来了,几乎手足无措?“我为发生的一切感到遗憾。我没有引来那些兵。真的没有。反正我也不在乎你怎么想。我也不在乎你对我开枪。我爱我的爸爸。你的战友死了,我的爸爸也死了。反正除了那个神父,我跟谁都没说话,神父一路上也没机会跟人说话。你还不明白吗?那些兵一直跟着你们。你以为没人看见你们!这个镇子到处都是眼睛,什么秘密都能被识破,这你应该知道。”

他说:“书很古旧。”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里泛着海藻奇异的碧绿。也许是他家乡岛屿的海藻,依然漂浮在他的眼底。也许在那里,妇女的子宫里也遍布海藻,岛民们几乎重返大海,如同远古时代最早的生物,就像曾经看过的那些让我信以为真的文字所说的那样。啊,他正擦亮了双眸,凝视着我,于是,我第一次发现藏在约翰·拉维奥心底的善意,那被烽火岁月的创伤和诅咒掩盖了的善意。

儿子。我对自己的儿子一无所知。萝珊·克莱尔之子。

他说:“那你带我去看看我弟弟的坟墓,好不好?”他用的是别人说“我爱你”的口气。

我对那本小书烂熟于胸,自然猜得到格林医生正在看哪里。一定是托马斯·布朗爵士留着胡须的画像。在圆形的刻板画里,那部胡须尤其显眼,不知格林医生看到后,是否会感到怅然若失。书是辛普森·罗父子公司印刷厂印制的。父子公司,多么令人艳羡。辛普森的儿子,小辛普森,子承父业。他会是怎样一个人?他是在父亲的鞭打之下碌碌劳作,还是得到了他的尊重与关爱?书里的注解是J.W.威利斯·班德写的。名字,名字,终将随岁月的远去而烟消云散,就如同树林里鸟儿的歌声。如果J.W.威利斯·班德的名字都能被如此轻易地遗忘,我的名字想必更会无声无息地消逝。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命运别无二致。

“好吧,如果我能找得到的话。”

格林医生很低调,很安静,面孔光润。他可能剃须之后在脸上擦了油膏,以缓和冷空气的侵袭。当时,我已端坐床头,缩在被单上小巧的画面中间,画里应该是法国的图景,一个人扛着一头驴,还有其他景物。格林医生踱到我的桌前,拿起爸爸那本陈旧的《医生的宗教》,心不在焉地翻看。爸爸去世后,我才惊奇地发现这是1869年的印本,要知道,他在世时已拥有这本书多年。他的名字,南安普敦的地点,还有1888年的日期,都用铅笔写在扉页上,但我还是不切实际地幻想这本书是他的父亲,就是我从未谋面的祖父,亲手交到他年轻的手中。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如此一来,当我捧起这本小书,它就传承了很多双手的历史,我的骨肉至亲的生命史。夜阑人静时分,孤独的心灵常在亲情的回忆里得到慰藉,即便只有远隔岁月的怀念。

于是我走过去打开登记簿,查看姓名一栏。里面都是爸爸精美端庄的蓝色铜板体字迹,好像出自专业书记员之手。我找到了威利,威利·拉维奥。我记下对应的号码,然后,仿佛我已化身为爸爸,而不再是个差点遭到强暴的十六岁少女,我走过还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裘·布莱迪,走过约翰·拉维奥身边,走到外面的小路上,把约翰·拉维奥带到他弟弟墓前,让他们道别。

我正坐在这里专心书写,忽然听到他在走廊里的脚步声,于是赶紧把东西藏在地下,紧接着,他就敲门进来了,对我这么个百岁冬妪来说,很是惊险。冬妪是传说中睿智的老太,有时也可能是女巫。我丈夫汤姆·麦科纳提一肚子都是这种故事,讲起来娓娓动听,因为他对每个情节都深信不疑。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回头我告诉你他在去河沙汀的路上看到双头狗的故事。但我怎么知道你想听些什么?我经常感觉到你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冬妪可真是昏聩了!这个老接生婆。不过我是在给自己的故事接生,所以也称得上是个接生婆了。

*

我真想说,他一进门我都认不出他来了,你可能就是这么想的。但我当然认得他。

从那以后,约翰·拉维奥可能真的去了美国,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杳无音讯。

不知我有没有提到过他的胡子。留胡子的主要目的应当在于隐藏,半遮着脸,半遮着心,如同鸟笼的蒙罩,如同秘密花园的树墙。

约翰·拉维奥去了美国,而我则去了一个开罗咖啡店,倒是没有美国那么远。

今天,格林医生把胡子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