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没说。就是一番周折。”
“他都跟你说些什么了,杰克怎么告诉你的?”
他说:“那是有人造谣中伤。可想而知。”
然后,她低声唏嘘,仿佛一只惊弓之鸟。
不知老汤姆怎么听到了她的喊声,可能出于对她声音的高度敏感,反正他很快出现在门前,穿戴的大衣和雨帽使他看起来像淹得半死的水手。
她尖叫起来:“住嘴!”她紧接着喊道:“汤姆!”
他说:“耶稣,圣母玛利亚,我的老天爷,原来是萝珊。”
“他说,一番周折。很久以前的事。”
麦科纳提夫人说:“你让她赶紧离开这里。”
我说:“我知道的,你过去也遭遇过麻烦事。”我拼命回忆杰克在广场舞厅对我说过的话。但是,他到底说没说,说什么了?无论如何,我必须守口如瓶。
老汤姆说:“行了,萝珊,走吧,别堵在门口。”
我想说,我怀孕了,但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知道在她听来,这个字眼等同于妓女、贱货。我的嘴里好像有一块木头,正好是嘴的形状。一股腥风从背后袭来,要把我一股脑儿卷进门里。她可能误以为我要破门而入。其实我忽然觉得腿如筛糠,几乎支持不住,要倒下了。
我按他的话做了。他的声音多么友好。他一面点头一面把我往外赶。
“我没什么好怕的,麦科纳提夫人。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我——”
他说:“走吧,走吧。”好像我是一头误入菜地的小牛。
这话让我哑口无言。我还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怕我。
“走吧。”
“我也没有办法呀。我能做些什么呢?怕你都来不及呢。”
很快,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院外的人行道上了。寒风凛冽,好像大队的隐形卡车,沿着街呼啸而过。
“麦科纳提夫人,求求你了,帮帮我。”
老汤姆说:“走吧。”
她说:“没办法,跟我们完全无关。”
我说:“上哪去呢?”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说:“我也知道。但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他说:“回去吧。你回去吧。”
她说:“你跟我们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你能帮帮我吗?”
我说:“麻烦可大了。”
“这里没人帮得了你。”
我使劲望着她的脸。孩子。这个美丽的词裹挟着勃勃生机回荡在玄关。
“求求你,让汤姆来帮帮我。”
她说:“我看出来了,孩子。”
“姑娘,汤姆可帮不了你。他就要结婚了。你还不明白吗?汤姆根本帮不了你。”
我说:“我有麻烦了。”
结婚?我的天哪。“那我怎么办呢?”
她又说道:“你有什么事?”好像我再不吭声她就要关门了。
他说:“哪来哪去。走吧。”
我不知如何开口。我还没遇到过与我同病相怜的人。我无法表达自己的困境。我需要……我迫切需要……
*
她说:“你有什么事?”看得出来,她终于意识到原来是我,她儿子“始乱终弃”的品行不端的女人。多年以前,她处心积虑与我作对,但那一切已是过眼云烟。我不知自己怀孕多少个星期了。恐怕我就要在她门前生产了。回头看来,要是当时临盆就好了,那样可能对小孩更有益处。
我又回到路上,倒不是因为对他言听计从,而是我实在别无选择。
她看着我。不知她一时之间有没有认出我来。她可能以为我是个乞丐,或者是个修补匠,也可能是个从她工作的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病人。我确实是来乞怜的,乞求另外一个女人同情我的困境。穷途末路,穷途末路这个词开始在我的脑海里回响。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尽可能先回到窝棚,把自己烤干,然后再做打算。当务之急是躲过这场暴风雨,否则我无法思考。
我终于按下那个备客来门铃。按下去时毫无声息,但是我一松手,就听到走廊里传来气呼呼的拨浪鼓声。接下来很长时间,房子里没有一丝动静。玄关里是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我还听得到肚子里孩子的心跳,鼓励我,支持我。我又对着门铃的大按钮摁了下去。我想象是别人在叫门,肉铺的伙计,走街串巷的推销员,而不是我这个大腹便便、气喘吁吁、含羞忍耻的女人。我想象着麦科纳提夫人的模样,瘦小枯干,道貌岸然,脸色如十字花般苍白,正想得出神,我忽然听到门内窸窸窣窣的声音,门被拉开了一条缝,她就站在里面。
汤姆,他又要结婚了。不对,他不是又要结婚了,而是要第一次结婚了。
如今,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我已经老朽不堪,腿上还发了疹子。往事历历在目,还没有成为故事,还未见分晓,更没有结束。此刻笔下的事件以进行时态正在发生。当时,我好像置身于圣彼得的天堂门前,叩门请求进入天国,但惴惴不安的心灵却深知,自己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只盼对方慈悲为怀!
如果他当时就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我肯定得把他杀了,用随手找到的任何凶器。我可能从墙上扒下一块砖,从篱笆上抽出一根棍子,给他一顿暴打,打得他一命呜呼。
毫无疑问,我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拖泥带水。这趟长途跋涉,让我煞费苦心的梳妆打扮全都付之东流。我也没有镜子可以理理容妆,除了门上那扇阴暗的玻璃,我对着玻璃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有个蓬头鬼。这副狼狈的模样使我的处境更加不利。但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甘愿一败涂地?我忐忑不安,进退两难,这座房子令我心生畏惧,但是,如果我不按门铃,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全是他干的好事,竟然把我逼入如此凄惨的境地。
整个镇子对我的到来置若罔闻。可能我看上去就像个被大风从沼泽地里刮出来的孤魂野鬼。只有一个小姑娘估计因为风暴出不了门,抱着玩具娃娃坐在她家的窗户里,带着小女孩们特有的温存,对我挥了挥手。值得庆幸的是我不用走进镇中心。坚硬的路面一步步捶打着我的肚子,我咬紧牙关继续我的征程。终于,我走到了麦科纳提夫人的院门前。老汤姆的花园是即将开幕的一英亩的绚丽演出。显然,他的花坛都已准备就绪,花儿也都呼之欲出,所有的植物都有竹竿撑腰,不畏风雨。估计不出几个星期,一场姹紫嫣红的争奇斗艳就会在这里上演了。在园子高处的角落,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正在挖地,那很可能就是老汤姆。他身披巨大的外套,头戴油布雨帽,弓着身子挖呀挖,全不在乎兜兜转转的凄风和淅淅沥沥的冷雨。我考虑是否该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但拿不准他是敌是友。也许我以为,从杰克在我的窝棚对面那座大门里冰冷的目光来看,他们很可能全都与我为敌。既然这样,我决定还是不打扰他了。不如直接上门碰碰运气。我记得,那一瞬间,我的心悬了起来,像高空杂技演员荡起的秋千。
我不是在行走,而是在一步一步地跋涉。回去的路上,我看到那个小姑娘还在窗玻璃后面,还抱着她的玩具娃娃,还在等待暴风雨停息,她好出门玩耍。不知为什么,这次她没有对我招手。
萝珊的自述
听说人是从猿进化来的,那么,也许我们身上还保留着一些动物本能,深藏不露,连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在我的身体里面,有一只生物钟,一个原始的引擎,它已经启动了,我全身心的本能都在催促自己,加快脚步,加快脚步,找一个安静的,能避风遮雨的地方。这种感觉急不可待,我简直闻得到它的气息,我情不自禁发出怪异的叫喊,但是声音马上被风吹散了。我已经走上了通往浅滩岭的柏油路,周围是绿油油的田野和低矮的石墙,滂沱大雨奋力砸在路面上,然后激越地高高溅起。我的肚子里好像充满了音符,强健有力,横冲直撞,仿佛“黑臀跳”演奏得过了火,钢琴手在琴键上越来越狂野。
*
路转了个大弯,下面的海湾依稀可见。谁能来帮帮我?没有任何人。世界在哪里?我是怎么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彻底的孤家寡人?为什么沿途的几座房子里没有一个人跑出来,把我拉进屋里,拥着我嘘寒问暖?一种野性油然而生,我在这个世界上竟然如此微不足道,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对我伸出援手,神父也好,男男女女也罢,他们都宣布我不值得一救,难道我就应该遭受风吹雨淋,像我现在这个处境,一具行尸走肉,一个被抛弃的人。
啊,差点忘了说了(跟谁说呢?),我准备全神贯注阅读贝特的玫瑰书,所以先把萝珊的书小心放好,正在这时,里面掉出了一封信。奇怪的是,这封信乍看之下还没有启封,除非是她房间里空气潮湿,封口又重新粘上了。还有,邮戳的日期是1987年,整整二十年前。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如何是好。我爸爸总是教导我说,信件是神圣的,私拆他人信件不但是一桩违法行为,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而且是一种极度的道德败坏。我得承认,自己心痒难挨,差一点就道德败坏了。但同时,我也考虑是否应当物归原主。或者,把它一把火烧了?那肯定说不过去。再或者,就听任它留在书里?
也许就在那一刻,我自身的一部分离我而去,从我的头脑里不翼而飞,从此不知所终了。
我一眼看到她的玫瑰图书架,就随手抽出一本看了起来。不得不承认,这本书写得妙趣横生,而且诗意盎然。我一跃而起,小心翼翼地按住整排书籍的两端,将它们全部提起,翻转过来,垛成一摞,然后一起抱到楼下,仿佛抱着大获全胜一窝端的贼赃。我躺在自己床上继续阅读,直到深夜。我好像在阅读她留给我的一封信,或者是我进入了她的头脑,有幸感受她朝思暮想的课题。第一章是法国蔷薇,一种不起眼的小花,让我想起中世纪建筑物上雕刻的玫瑰图案。最后一章是茶香月季,它们硕大的花朵迎风招展,仿佛穿着花裤衩翩翩摇摆的肥臀。人类真是巧夺天工,经过世世代代的不懈努力,不仅将朴素的花朵培育成千姿百态的玫瑰,还将那些在古老的篝火外围逡巡,浑身癞皮的食腐动物变成了波索猎犬和贵宾犬。事物的本身,其原始的形态,永远都不会令人心满意足,我们需要发挥,改良,赋予事物诗情画意。“以此平复苦短的人生”,托马斯·布朗在那本萝珊交给我,让我转交给她儿子的书里写道。在《医生的宗教》和皇家园艺协会发行的《玫瑰手册》之间,我找到了自己思维的坐标。有关玫瑰的知识令我喜出望外,同时,我更为贝特孜孜以求的精神自豪。奇怪的是,这些感觉并没有驱走萦绕在我心头的悔恨与歉疚。但是,我心房的门窗一扇扇开启,如同花园里的玫瑰一朵朵绽放,我的内心如沐春风。这不仅是自从她去世以来我度过的最愉快的一天,而且是我有生以来最美丽的日子之一。好像她的灵魂从天而降,为我指点迷津。我为此感激涕零。
庇护所。我是一个被世人唾弃的人,迫切地需要寻求庇护。在我的窝棚里,临走前我用炉灰掩上了炉火,只要把炉灰从煤坯上推开,再续上几块新的煤坯,我很快就可以烧起一个暖烘烘的小火堆。然后,我就可以扒下这身旧大衣、连衣裙、衬裙、鞋袜,在干燥的房间里好好烤烤火,长舒一口气,然后开怀大笑,我大获全胜了,战胜了疾风暴雨,战胜了三亲六戚。我还留了一锅炖菜,足够自己饱餐一顿,然后呢,吃饱了,烤干了,我就爬上床,稳稳地躺在那里,眺望着月亮山,想象可怜的梅芙女王躺在高处的石床上,承受着有史以来最严峻的暴风雨,再然后呢,我就仔细端详我的肚皮,这是我最大的爱好,看肚子里的小宝宝做伸展运动,小小的手肘和膝盖时隐时现。啊,我望眼欲穿,只要再走上大概六英里我就安全了。从崖岸的山口,我看到,如果下到沙滩上走,我可以把行程缩短整整两英里,低潮的时候,经常有车辆这样抄近道。即使在焦头烂额的状态下,我也注意到了,当时海潮正处于最低点,虽然千军万马的大雨令我视线模糊。于是,我从高处的路上顺着一条陡峭的小径斜插下来,也不在乎脚下粗糙的砾石,只为抄了近道感到喜滋滋的,实际上我的腿脚都麻了,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真正疼的是肚子,是肚子里的孩子在闹,所以我心急火燎,想尽快回去。
昨天下午我很疲倦,提前回到家里,然后不管不顾,径直走进了贝特的房间。我应该已经超越了自悔和自责的状态。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做的也都做过了,尘埃落定,我孑身一人,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我躺在她的床上,感觉离她很近。空气里还有她飘忽的清芬,是罗莎花露水,以前每次出国,我都要在机场的免税店里寻寻觅觅。我感到莫名的轻松,没有任何不快之感。她离去的现实成为一种奇异的逆反的抚慰。在那几分钟的时间里,我变成了她,躺在那里,而我,那个身外的真我,正在楼下的老卧室里,我试想该如何看待楼下那个我。一个才疏学浅、背信弃义、没心没肺的人?但是,他的存在毕竟不可或缺,即使远隔在地板和天棚的另一面?不得而知。与贝特将心比心也无法知晓。但在这短暂的几分钟时间里,我感受到了她的勇气,她的善良,她的正直。这是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我曾经貌美如花,但美丽终有尽头。
珀西·奎恩从斯莱戈发来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随时等待我的光临。那么接下来,我真得集中精神把这件事办好。他信里的态度如此和蔼可亲,所以在回信里,我借此机会问起,他知不知道斯莱戈皇家爱尔兰警队的旧档案存放在哪里,如果找得到的话,他能否再帮我个大忙,查一下约瑟夫·克莱尔这个名字是否登记在案。不知经过内战烽火岁月的洗礼,这些机密文件还是否幸存,有没有哪所机构还把它们保存至今。当年,自由邦的国民军执意要把反约派的非正规军炸出都柏林四法院,不惜将几乎所有的民事档案付之一炬,包括出生证、结婚证,还有很多其他弥足珍贵的资料和记录,崭新的国家还未成型,他们就不惜将历史回忆销毁殆尽。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他们使用了英国人提供的枪支武器,轻而易举地相信英国人是以优雅的绅士风度,慷慨解囊地援助爱尔兰新政府,而非不怀好意,借刀杀人。当然,在给珀西的回信里,我并未提及这些想法。写信的过程中,我忽然想起,他也出席了在小水脚举行的那次不幸的医疗会议,不过,既然他对此讳莫如深,我也就只字未提。
下面的沙地上到处群魔乱舞,仿佛广场舞厅扩大了规模,占据了整个斯莱戈湾。大雨如曳地长裙,风驰云卷,扑地掀天,时有雨柱如巨腿,顿足而下,浅滩岭和罗斯岬之间的整个世界被上百万条灰色的笔画涂抹得面目全非。我这时才意识到,下到海滩上也许并非明智之举,天公竟不作美,风暴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雨水滔滔滚滚,狂风势如破竹,胡拉乱扯着我和我的肚子还有肚子里伸展手肘和膝盖的小东西。
千头万绪之中,我们竟然敲定了房屋引爆的时间,日期迫在眉睫。我得不断提醒自己。大结局近在咫尺,毕竟令人难以置信,虽然医院里到处都是打包停当的物件,每天都有卡车和货车进进出出,将这些东西陆续拉走,堆积如山的文件和信函都入库了,几十位病人已经搬走了,而且忽然之间,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连那些可怜巴巴的黑衣老头儿也找到了归宿,其中有些人还暂时回到——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回到人世了。收容他们的机构正式的名称是庇护所,难得有这样一个恰如其分又颇具人性化的说法。根据我的审核,那里完全名副其实。最后,剩余的病人会搬进新医院。噢,但是,我必须对萝珊给出结论了。
我感觉脚下开始蹚着浅水,这表明我偏离了正确的路线。我知道,汽车轰鸣着开往舞厅的沙道位于沙滩的高处,那里在夏天的晚上几乎是干的。而我恐怕正走向青野河的入海口,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前面凶多吉少,我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高耸的山脊在哪里,隆起的陆地在哪里?浅滩岭在哪里,兔儿岛又在哪里?
格林医生的俗事小记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怪物——不,不是怪物,是一个巨大的石礅,是通向兔儿岛的缆桩之一,沙地上有一列缆桩标示着最安全的路线,涨潮时,这条路线是最后被海水淹没的。海潮已经开始上涌,在风暴的呼啸声之外,我听得到海潮奔腾的足音,那是大海渴望拥抱陆地的声音。我走到缆桩旁边,扶着石头稍事歇息,试图平复自己,找到缆桩给了我极大的安慰。除非是我完全走反了方向,否则我判断河流在我右侧,浅滩岭在我左侧。缆桩上有个锈迹斑斑的铁箭头,指向兔儿岛。
*
无所畏惧的铁人应该依然站立在他的礁石上,指向安全的深水区,世世代代为船只指引着方向。但他没心思跟我浪费时间。
我走了一程又一程,这些念头反复在我的脑海里打转,同时我挺着大肚子,迈着八字步,深一脚浅一脚,肯定大煞风景,至少在这一点上,我还有些自知之明。
我必须继续我的长途跋涉,如果待在这里,海潮不久就会涌进来,打湿我脚下的沙滩,然后慢慢涨到缆桩的高度。大潮的时候,多数缆桩都会被完全淹没,这里会成为潜流与鱼群的国度。同时,我也不敢轻易返回崖岸,因为多处会有洪水泛滥。总之,此地不宜久留。我把缆桩抛在身后,向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进发,又走入无边无际的风暴之中,祷告自己能沿着一条直线,到达兔儿岛。
我不知自己走了几个小时,只记得路途遥远,步履艰难。病痛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对它的感受已被更为迫切的当务之急取代了。我走啊走,心中逐渐升起莫名的飘飘然的感觉,好像这次出行胜利在望。我对自己说,她肯定会对我伸出援手,救我一命,毕竟她也是女人,而我怎么说也做过她的儿媳。要不是罗马从中作梗,我至今还是她的儿媳。我第一次去她家拜访的时候,她的确曾经对我冷若冰霜,但是,历经这么多年的沧桑岁月,她一定已将过去的恩怨完全释怀——但愿如此。
电光闪烁,如一道蓝色的狂怒划破暴风雨,忽然,我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鸟喙峰,像一艘巨轮的船首,向我压将下来。不对,不对,鸟喙峰应当还在几英里开外呢。但至少,我的大致方向没错,不久,我找到了另一个缆桩。哦,我全心全意感谢铁人的指点。现在我可以模糊看到前面兔儿岛上山岗的轮廓。我继续艰难前行。离开这第二个缆桩之后,我感觉羊水破了,两腿间湿漉漉暖烘烘的。又走出了酸痛的一百步,我到达了遍布礁石和黑海带的区域,于是开始沿着陡峭的小路向上爬。要不是刚才风暴暂时减弱,我可能已经被惊涛骇浪吞没了。但这时,风暴又再次向我逼近,好像一屋子的疯子蜂拥而至,四壁是密不透风的水墙,屋顶是熊熊燃烧的万钧雷霆,我跌倒在乱石中间,气喘吁吁,挣扎在死亡边缘。
那个二月里的一天,我踏上了去斯莱戈的征程。出发之前,我花了一两个小时梳洗打扮。头天晚上我把连衣裙洗了,然后整夜在半死不活的炉火前试图把它烤干。早晨穿在身上还是有点潮湿。站在镜前,我用手指反复梳理了头发,不知为什么,我怎么都找不到我的梳子了。在一管口红里,我发现了最后一点亮色,于是把它涂在嘴唇上。要是家里还剩下一些面粉就好了,幸而窝棚的壁炉是硬石头砌的,我从上面抠下来一些石膏粉,在手里挤碎,然后尽量均匀地涂在脸上。出门到镇上去,无论如何,总要看起来大方体面。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像米开朗琪罗对着他的西斯廷天顶,精琢细画。但对那件旧大衣,我是完全无能为力了,但我还是撕下了床单的一角,绕在脖子上权当围巾。我没有帽子,反正外面狂风大作,有帽子恐怕也戴不住。然后,我走出家门,走上山坡,很久没有朝这个方向走出这么远了,我走过街角的爱尔兰教堂,走上了浅滩岭路。大路向远方伸展,一眼望不到头,真希望能找到一架跟我同样大腹便便的德国飞机,搭个顺风车。在我的右侧,大山拔地而起,我想起自己曾经多么身轻体健,翻山越岭易如反掌。那遥远的从前已经恍如隔世了。
*
天气越来越冷,我终于开始生病了。不再是早上的孕吐,孕吐恶心的时候我就冲到窝棚后面,在长草和石楠中间对着风干呕。这是另外一种病苦,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腿里煎熬,让我胃痛。我的身体越来越沉甸甸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都很吃力,我担心自己遇到什么不测,一下卡在那儿,就此搁浅,我为腹中的胎儿愁眉不展。有时,我会看到小小的臂肘和膝盖在肚皮下面蠕动,谁能忍心给这样无辜的小生命带来危险?我不清楚自己怀孕几个月了,心里害怕自己随时会开始生产,如此远离人群,孤立无援。我后悔没有跟梅说上话,或者叫住杰克,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求求他们,但是我的身体状况昭然若揭,他们一定都看在眼里了,却没有对我伸出援手。我知道在美国大平原上,土著女人会独自走进灌木林里生孩子,但浅滩岭不是美利坚,我也不愿只身涉险。多年一个人生活,我已经掌握了一套独立生存的本领,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身怀六甲。我向神祈祷,求他助我一臂之力,我成千上万次地叨念主啊主啊,虽然没有双膝跪地,只能从我坐的椅子上向他求援。我知道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不是为我自己,我已经完全不可救药了,而是为了孩子。
我醒过来了。风暴依然在四周咆哮。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头脑里的意识支离破碎。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我把自己挪到一块布满青苔的礁石前,背靠石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周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我有个疯狂的念头,就是我已经死了。其实,我离死还远着呢。每隔一段时间,分不清是几分钟还是个把小时,我的四肢百骸就会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猛攥一次,从头顶心一直疼到脚指头。疼痛如此剧烈,已经超出痛感的范畴,但我想不出别的语言来形容它。不知在什么力量的驱使下,我把自己拉了起来,双手扶地,双膝跪着。我绝望地注视着前方,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下,我以为我看到了一个人,站在那里,注视着我。但是很快,雨线模糊了我的视野。我对着那个人,不管是什么人,放声大叫,叫啊,叫啊。但又一次阵痛扼住了我的全身,好像有人对着我的脊椎猛砍了一斧。是谁在大雨里看着我?为什么不过来帮帮我。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我感到海水开始从兔儿岛上退潮了,就连我的血管里都感觉得到。这场风暴一定是天国的烈焰落入了人间。或者,难道是我在大雨中着了火。我的肚子好像是一个烤面包炉,越来越热。人世的钟点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疼痛的钟点。阵痛是越来越频繁了吗?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了吗?是夜幕降临,还是风暴使天空越发黑暗了?难道我瞎了,怎么看不见了?忽然,我开始流血了。我低头看着两腿之间。我伸出双手,就像伸出一对翅膀,准备接住从天而降的礼物。但是,天上什么都没掉下来,倒是有什么东西穿过我的身体往下掉。我的血一股股流淌在潮湿的石楠上,我的血对着神明呼喊,求神明帮助。帮助这个苦苦挣扎的生灵。我的血放声大叫。不对,不对,我简直发疯了。我的两腿间只有炭火,一圈红彤彤滚烫烫的炭火。在炭火中间,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脑壳,几秒钟过后,一个小小的肩膀,上面沾满了我的血肉。还有小脸儿,小胸脯,小肚皮,两条小腿儿,连风暴都倒吸了一口气,暂时安静了,我抱起那个还拖着脐带的小人儿,抱到嘴边,不假思索就咬断了脐带,风暴又攒足了力量咆哮起来,我的孩子也顿时开始成长,仿佛在黑暗的鞭策之下迅速成型了,他用力吸进平生第一口空气,如获至宝,用他小人国的大嗓门放声大哭起来,稚嫩的声音呼唤着兔儿岛,呼唤着斯莱戈,呼唤着我,呼唤着我。
*
*
她说:“终于无法挽回了,是不是?”就这么一句话。然后她走进了院落。我望着她的背影,对她的话暗暗称奇,同时也在揣测她的言外之意,是冷嘲热讽呢,还是大失所望,或者就是据实以陈?我怎么都无法参透。他们夫妻二人径直走进了那座房子,头也不回。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风暴已然止息,好像斯莱戈的空间终于褪下了粗鄙的衣裙,一切焕然一新。但是我的小家伙哪去了?血肉脐带胎盘都还在。我大吃一惊,一跃而起,像刚出生的马驹一样头晕目眩,脚底虚浮。我的宝宝呢?恐惧和焦虑灌注了我的全身。我怀着天下所有的母亲,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具有的同样狂野的渴望和刚烈的决心,拨开石楠和灌木丛,转着圈到处寻找。我呼喊着,谁来帮帮我啊。湛蓝的天空广阔寂寥,直通天国。
她忽然显得局促不安,继而怒形于色。我当时的状态的确不堪入目,穿着几乎见不得人的寒酸的大衣,褐色的鞋子快变成木屐了,因为我没有鞋带可系,它们需要系那种细长精巧的鞋带,而在浅滩岭这样的小地方,杂货店里根本没有存货。是的,我露出了小腿,我也知道这又是一桩罪状,但是我没有长袜可穿,至于大衣下高高隆起的腹部就更不用提了。
风暴已经过去多久了?我不知道。
有一天,一个穿着貂领大衣的漂亮女人走过时看了我一眼。她打扮得雍容华贵,黑皮靴擦得锃亮,栗色头发的发型要在发廊里坐个把小时才能完成。我的窝棚对面有座老房子,四周围墙高耸,她正朝那里的大门走去,里面传来晚会的声音,留声机放着葛丽泰·嘉宝唱过的那首歌。我还以为她认识我,所以一反常态,在路上停了下来,倒不是有心的。令我惊讶的是,我一眼看见杰克·麦科纳提正在院门里,一如既往穿着风流倜傥的大衣,但是,看上去心事重重,筋疲力尽。也许那段日子里,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都是同样的风雨萧条。我心念一动,这可能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梅,他娶的戈尔韦的大家闺秀。那么,她就是我的嫂子了,至少,曾经算是。
我仰面跌倒,胯骨磕在石头上。一股血平稳地从我的身体里涓涓流出,深红的血液,温暖而晦暗。我躺在那里,望着这个世界,仿佛我的脑袋中弹了,海上风平浪静,长嘴的沙鹬在退潮的水线上衔着贝壳,叨着草根。我反复叨念着:“帮帮我吧。”但是除了那些鸟,周围杳无人迹。岛上不是有几座房子吗,隐藏在背风的角落里?没人来帮我找找孩子吗?难道一个人都不能来?
对于这些纷繁过往,我不过是个旁观过客。不知那段日子里我是怎样的声名狼藉,波纹铁皮屋里的女巫,自甘堕落的女人,不可救药。仿佛在斯莱戈人们的世界边缘存在着一个大瀑布,他们日常生活里的尼亚加拉,瀑布的另一边,就是那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女人。
我躺在那里,一种奇异的刺痛从胸前升起,是来奶了,我感觉得到。既然有乳汁,我就可以哺乳了,万事俱备。可是,我那嗷嗷待哺的宝宝在哪里?
我身体里有了个新生命,像河流里有鲑鱼游弋。不过,不知可怜的清野河里现在还有没有鲑鱼。在杂货店里,人们有时谈起清野河,说时下河水浑浊,泥沙俱下,因为上游的渡口和港湾都在战争期间关闭了。他们也说起斯莱戈湾里的潜水艇,还有茶叶经常短缺,碧蟾粉却绰绰有余。他们或许也提到,这年头最稀贵的其实是慈悲。路上车辆稀疏,多数夜晚我的窝棚周围万籁俱寂,除了周末有骑自行车,走路,或坐两轮马车去跳舞的人们。斯莱戈还有人弄来了一辆敞篷汽车,满载着好事之徒沿着沙滩缓缓爬行,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纪。广场舞厅射出的星星灯火,完全可以作为夜空中任何德国飞机轰炸目标的信号,比如那些我亲眼看到的从贝尔法斯特归来的飞机,幸好没有任何灾祸从天而降,只除了时间里的滚滚红尘。
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沿着大路向浅滩开下来。我马上意识到,那是一辆救护车,因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已经从静谧的空气中听到警报器的呼啸。车到了沙滩上之后,继续颠簸着往前开,基本按着我在风暴中的路线,从一个缆桩开到另一个缆桩。我站起身来,挥舞着我的手臂,像一个沉船落难的水手终于看到水天交接处前来救援的船只。但是,需要救援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从这个属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的小家伙。救护人员抬来了担架,我问他们能否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里,我恳求他们告诉我。
衣柜的镜子里,我像一个苍白的女鬼,脸拉得长长的,仿佛肚子的重量造成了我全身的下坠,仿佛一尊正在融化的雕像。我的肚脐被推挤出来,像个小鼻子,下体的毛发好像是原本长度的两倍。
其中一人彬彬有礼地说:“我们真的不知道啊,女士。您怎么会到岛上来生孩子?这可不是适合生孩子的地方,绝对不是。”
我已经大腹便便,在浅滩岭的杂货店里,那件旧大衣再也遮不住我怀孕的迹象了,即使我总是等到工作日的末尾,天色暗下来之后才去,幸好是大冬天,下午四点天就黑了。
“但是,我的孩子,他在哪里?”
我可能怀了七个月的身孕,我也记不清了。
“海潮涨得很高吗,女士,会不会把孩子给冲走了?神明保佑,可怜的小家伙。”
我记得那年二月阴郁、寒冷、昏暗的天气,那是我一辈子最惊恐万状、一筹莫展的日子。
“没有,没有,我把他抱在怀里,暖烘烘的,然后我们俩都睡了。他得睡在我怀里才能保暖。就在这里,你看,我就这样把他抱在胸前,这几个扣子还开着呢,他又温暖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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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个人说:“好吧,好吧。先镇定一下。你还在流血。”然后他对他的同事说:“我们得想办法止血。”
也可能,谁知道呢。你说是不是?
第一个人说:“恐怕止不住。”
在天堂里扑棱着我沉重的双翅。
“那我们得赶紧送她去斯莱戈。”
我变成天使啦。跟你开玩笑呢。
他们把我抬到车上。但是他们怎么能抛下我的孩子不管呢?我不知如何是好。但任凭我如何抓挠,门还是关上了。
无论你是谁,我献给你我的爱。
我说:“请到处找找,求求你们。有个孩子啊。有个孩子。”
亲爱的读者,神明,格林医生,无论你是谁。
车开动了,我仿佛脚底踩了空,浑身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眼前一黑,我不省人事了。
我最近身体不好,健康似乎每况愈下,但是我必须坚持下去,因为下面的故事我必须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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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珊的自述
我的艰难时刻开始了。面前,两条路在树林里分道扬镳,而冬季的树林深埋于积雪之下,满眼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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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抱走了我的孩子。救护车把我送到了医院。我知道,数日之后,我还血流不止,别人都以为我必死无疑。这些事我都还记得。我记得,他们给我动了手术,止住了流血,令我起死回生。我记得,冈特神父来看我,告诉我所有事宜都安排妥当了,他知道哪里可以保证我再也不会危及自身安全,并尽管放心,那个地方我肯定喜欢。我反反复复地问,我的孩子在哪里,每次他都说“拿撒勒”。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感到自己如此虚弱无力,以至于可能跟冈特神父建立了一种类似囚犯和狱卒之间的关系,我可能一度恳求他帮助我。我整天以泪洗面,恍惚记得,我甚至曾在他怀里哭泣。当时还有别人在场吗?我不记得了。不久以后,疯人院的两座塔楼就迎面而来,我从此落入了人间地狱。
莫名其妙地,她从我手上拿回那本书,然后又把它郑重地放回到我手上,点点头,好像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我哭着喊着要见妈妈,但是,他们说:“你不能见她,没人能见她,她见不得人了。”
她说:“我知道你会做到的。”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希望如此。”
从那以后,记忆变得模糊起来。是的。我的记忆停滞不前了,像无法启动的马达,无论如何摇动曲柄,它就是无动于衷。噗噗噗。啊,那阴影里可不就是老汤姆和麦科纳提夫人吗,可能屋子里光线昏暗,我也在屋里,他们用卷尺为我量体裁衣,做一件疯人病号服,他们一言不发,量个没完,胸围、腰围、臀围,是他们吗?他们为所有入院的疯人缝制罩衫,然后,又为所有出院的疯人缝制寿衣?
啊,我忽然感到心灰意冷,好像自己比她更风烛残年。我无法激发她“生命”的热情。别说她了,我自己还不是末路穷途。
记忆在这里画了个句号。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我连苦难、忧患都不记得了。什么都没有。但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伊尼斯穿着军装来了,他甜言蜜语说服了工作人员让他进来看我。那天他穿着少校的军装,但我知道他只是个列兵而已,他就对我坦白了,原来他是借了哥哥杰克的衣服,但他穿着显得很神气,尤其是戴着那对闪闪发光的肩章。他是来救我的,让我赶紧把衣服穿好,我们的宝宝等在外面。我们全家一起到一个新大陆去。我没有别的衣服可换,只有身上那套破衣烂衫,我知道自己浑身污秽,长满了虱子,到处血痂斑斑,伊尼斯和我两个人沿着黑暗的走廊,悄悄地爬出去,他把疯人院沉重的大门推开一条缝,我们在塔楼的阴影里走过砾石路,我根本不在乎脚下尖利的石子,他从大婴儿车里抱起我们的宝宝,多么可爱的男孩儿,伊尼斯把他抱在襁褓里,带着我走过草坪,我的脚鲜血淋漓,我们需要涉过坡底一条流动的小河。他先走了过去,走上对岸美丽的草坡,上面茂密的草丛郁郁葱葱。河水月色斑斓,我的老友猫头鹰又开始啼鸣了,我走进河里,我的褴褛衣衫都消融了,河水洗净了我的身体。我走出荡漾的清流,从伊尼斯望着我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又恢复了动人的容貌,他把宝宝抱过来,我立刻感到自己的双胸乳汁汹涌。于是,伊尼斯和我拥着我们的孩子,在月光下静静地伫立在绿荫间,一排巨大的绿树在夏夜的暖风里轻轻摇曳。天气如此温暖,伊尼斯脱下那身多余的军装,我们站在那里,心满意足,别无他求,我们是地球上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人类。
我说:“一定,一定。”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尤其,我已经读过了冈特神父的供词,还记得他斩钉截铁的结束句。不仅如此,这中间还隔着时间的长河。她的孩子要是还活着,也得有一把年纪了?我可以开口问她:你有没有杀死自己的孩子?我要是问了她,那就只能说明我也疯了。毋庸置疑,这个问题怎么都问不出口,即使以专业为借口也行不通。反正她永远都是所答非所问。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我对她精神状态的评估已经无可更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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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医生,你能为我做这件事吗?”
多么美好的回忆,那么清晰,超越所有可能性的束缚。
我逗着她说道:“从这里去拿撒勒,可是水远山长啊。”
历历在目。
她说:“我也不知道。”一时之间,她目光迷离,茫然若失,然后她摇摇头,神志又恢复清晰了,“我不知道。应该是去了拿撒勒。”
我心如明镜,纤尘不染。
我说:“你儿子?萝珊,你儿子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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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请你把这本书交给我的孩子。交给我儿子。”
如果你这会儿在阅读这些文字,那就说明老鼠、蠹鱼和甲虫竟然放过了我粗糙的笔墨。
我说:“什么事啊?”不禁感慨,她多么勇敢,刚刚从心急火燎的状态下镇定下来,声音马上就恢复了平静,虽然她脸上那些该死的疹子还是火红。她看上去好像刚刚在篝火里跳过舞似的,脸上被火苗烫了一下。
我还有什么能告诉你的?我曾经生活在人类中间,发现他们就整体而言冷酷无情,虽然我能数得出他们中间三四个天使的名字。
然后她说:“我已经一百岁了,想请你帮我个忙。”
我们试图以寥寥无几的天使来衡量生命的意义,我们在人海之中发现他们的身影,然而终于无法企及。
看到我之后,她的精神振奋了一些,她让我在桌子上给她找一本书。就是那本《医生的宗教》,我每次走过都看到它,简直破旧不堪。她说,这是她爸爸最喜欢的书,然后又问我,她是不是已经告诉过我了,我说,是的,记得她好像说过。我说,她还给我看了扉页上她爸爸的名字。
为此,我们饱受磨难。但生命终究是无上珍贵的礼物,比斯莱戈古老的群山更加广阔,即使充满艰难困苦,也依然光辉灿烂,就像从天而降的锤子和羽毛。
说实话,我对搬迁也不乐观,感觉手忙脚乱,不胜其烦,但是,新医院落成应该算是一件好事,这里很多房间的墙上布满雨渍,屋顶的石板瓦千疮百孔,已经不敢找人来修了,因为那些木椽子都靠不住了。这整幢建筑已经成为一个死亡陷阱,配给资金多年受到忽视的程度堪称丑闻,已经完全折旧了的设施都无法更新,原本可以维护的建筑部分也终于年久失修,破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在陌生人看来,此处堪称人间地狱。但在萝珊眼中,这里却是福地洞天。
而我们内心的冲动,那种激发远古的女人采集瘦骨嶙峋的玫瑰和细脚伶仃的水仙辛勤培植出满园芬芳璀璨的冲动,早已预示着天国终将降临人间。
我去看望萝珊的时候,她正坐在床上汗流浃背。不排除这是用了抗生素之后的生理反应,但我更怀疑这是出于她的心理焦虑。这家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条件很一般,但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她也需要有个家,愿神明保佑她。没想到约翰·凯恩也在这里,可怜的家伙,喉咙里发出像火鸡鸣叫一样的咕嘟咕嘟声,虽然我信不过这个怪人,他看上去倒是真心为萝珊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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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不好。温大夫应我的要求出诊时,不小心在萝珊面前说漏了嘴。其实,我以为她至少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应当总会有人对她提起过点点滴滴。可能她把那些只言片语都当成了耳旁风。要是我想得周到一些,应该早跟她解释,让她有备无患。不过,无论我的措辞如何委婉,结果她还是会大吃一惊。她尤其为搬动那些卧床不起的高龄老妇感到心痛。说实话,我们搬得意想不到地迅速,但罗斯康芒镇上的新设施还未竣工时,报纸上就已经怨声载道,说新楼可能会白白空着没用。所以,我们咬紧牙关加快了搬迁的进程。现在就剩下萝珊这个楼和西面的男号楼。那里的病人几乎清一色是老头儿,都穿着医院里的黑色病号服。他们也对迫在眉睫的计划感到十分焦虑,却不知道,实际上他们是影响搬迁进度的最大障碍,因为他们搬去哪里始终还是个未知数。总不能把他们随便放在路上,行啦,伙计们,走吧,你们自由了。他们在院子里散步吸烟的时候,我跟他们说起了搬迁事宜,他们聚集在我周围,黑压压的像一群乌鸦。但就是他们,当年医院着火的那个晚上,将那些高龄老妇一一背下楼,真是一件壮举,然后又互相开玩笑说好久没近过女人身了,难得又跳了一次狐步舞,感觉妙不可言,嘻嘻哈哈了好一阵子。他们多数人根本没有精神问题,只是从这个社会系统里掉了队。据我所知,其中一位曾经是爱尔兰陆军,还在刚果参加过战争。这里有好多位退伍军人。遗憾的是,爱尔兰没有像切尔西陆军营房或者巴黎荣军院那样的地方。在爱尔兰,还有谁甘愿做老兵?
至于我,芳华已逝,剩下的只是一个关于美丽的传说。
格林医生的俗事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