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月乍转星眸，霎然看过，檀板一声，清歌自发。袅袅如缕，咽咽如诉，鹤唳青田，凤鸣丹丘。秦筝夺其声，赵瑟失其曲。满座皆洒然易容。初，诸人傲视杨生，许令作诗矣。及其三诗皆入于蟾月之歌喉，怃然破兴，相顾无言。欲让蟾月于杨生，则近于无胆；欲背坐中之初约，则难于失信。面面直视，默默痴坐。杨生知其气色，倏起告辞，曰：“小弟偶蒙诸兄款接，叨参盛宴，既醉且饱，诚切感幸。前路尚远，行色甚忙，未得终日吐话，他日曲江之会，当罄此馀情矣。”乃从容下去。诸人亦不肯挽止矣。
花枝羞杀玉人妆，未吐纤歌口已香。待得梁尘飞尽后，洞房华烛贺新郎。
生出至楼前，方欲跨驴，蟾月举步而来，谓生曰：“此路南畔有粉墙，墙外有樱桃盛开，此是妾家。相公须先往，访得此家，待妾还归。妾亦从此往矣。”生点头而应诺，向南而去。
天津桥上柳花飞，珠箔重重映夕晖。侧耳要听歌一曲，锦筵休复舞罗衣。
蟾月上楼，谓诸生曰：“诸相公不以妾为累，以数阕之歌，卜今夜之缘，将何以处之？”诸人犹不舍爱慕之情，答曰：“杨哥，客也，非吾辈中人也，何可以此为拘乎？互相和应，终无定论。”蟾月以冷淡应之曰：“人而无信，妾不知其可也。座上娼乐非不足也，诸相公尽其不尽之乐。妾适有病，未能侍坐终宴矣。”乃缓步而出。诸人初既有约，且见其冷淡之色，不敢出一言矣。
楚客西游路入秦，酒楼来醉洛阳春。月中丹桂谁先折？今代风流自有人。
此时杨生往住客店搬移行李，趁黄昏寻往蟾月之家。蟾月先已还家，扫中堂，燃华烛，悄然待之。杨生系驴于樱桃树下，往叩重门。蟾月闻剥啄之声，跣徒出迎，曰：“下楼之时，郎先而妾后矣。今已先到，而郎何后来耶？”杨生曰：“以主人待客可乎？以客而待主人可乎？真所谓非敢后也，马不前也。”遂相与扶携而入。两人相对，其喜可掬。蟾月满酌玉杯，以《金缕衣》一曲侑之。芳姿嫩声，能割人之肠，迷人之魂。生情不自抑，相携就枕。虽巫山之梦，洛浦之遇，未足以逾其乐也。
杨生虽外饰虚让，一见桂娘，豪气不可制矣。见诸生旁坐旁尚有空笺，生抽其一幅，纵横走笔，题三章诗。比如风樯之走海，渴马之奔川。诸生见其诗思之敏捷，笔势之飞动，莫不惊讶失色矣。杨生掷笔于座前，谓诸生曰：“宜先请教于诸兄，而今日坐中桂娘即考官也，纳卷时刻恐未及也。”即送其诗笺于蟾月。其诗曰：
至夜半，蟾月于枕上谓生曰：“妾之一身，自今日为招已托于郎君矣。妾请略暴情事，惟君俯察而怜闵焉。妾本韶州人也，父曾为此地驿丞矣，不幸病死于他乡。家事零落，故山迢递，力单势蹙，无路返葬。继母卖我于娼家，受百金而去。妾忍愤含痛，屈身事人，只祈天体垂怜，幸逢君子，复见日月之明。而妾家楼前，即去长安路也。车马之声，昼夜不绝，来人去客，孰不落鞭于妾家楼前乎？从来三四年间，眼阅千万人矣，尚未见近似于郎君者。今何幸遇我郎君，至愿毕矣。郎君若不以妾鄙夷之，则妾愿为爨汲之婢，敢问郎君之意何如？”
此时，诸生皆大醉矣，哈哈笑曰：“杨兄但知诗句之妙而已，不知其间有尤妙之事也。”生曰：“小弟过蒙眷卫，杯酒之间，已作忘形之友。所谓妙事，何惜向小弟说来耶？”有王生大笑曰：“说道于兄，何害之有？吾洛阳素称府库，是以近前科甲，洛阳之人，不为状元，则必为榜眼、探花。吾辈诸人，皆得文字上虚名，而未能自定其高下优劣矣。彼娘子姓桂名蟾月，非但姿色歌舞独步于天下，古今诗文，无所不能。且其诗眼尤妙，灵如鬼神。洛阳诸儒纳卷而来，则一阅其文，断其立落，而言如符合，未曾一失，其神鉴如此也。是以吾辈各以所制之文，送于桂娘，经其品题，取其入眼者，裁之歌曲，被之管弦。以之定其高下，长其声价，如旗亭故事。况桂娘姓名盖应月中之桂，新榜魁元之吉兆，实在于此矣。杨兄试闻之，此非妙乎？”有杜生者又曰：“此外别有妙而又妙者。诸诗之中，桂娘择其一首而歌之，则作其诗者，今夜当与桂娘好结芳缘，而吾辈皆作贺客而已，斯岂非妙而又妙者乎？杨兄亦男儿也，苟有一端豪兴，亦赋一诗，与吾辈争衡似好也。”生曰：“诸兄之诗，成之已久，未知桂娘彰何人之诗乎？”王生曰：“桂娘尚靳一阕清音，樱唇久锁，玉齿不启，阳春绝调，犹不入于吾侪之耳。桂娘若不故作娇态，则必有羞涩之心而然耶？”生曰：“小弟曾在楚中，虽或依样画葫，作一两首诗，而即句外之人也。与诸兄较艺，恐未安也。”王生大言曰：“杨兄容貌美如女子矣，何无丈夫意耶？圣人有言曰‘当仁，不让于师’，又曰‘其争也君子’，第恐杨兄之无作诗才也。苟有才也，岂可徒执伪谦乎？”
生乃款答曰：“我之深情，岂与桂娘之志少间乎？第我本贫秀才也，且堂有老母，与桂娘偕老，恐未概于老亲之意。若具妻妾，则亦恐桂娘之不乐也。桂娘虽不以为嫌，天下必无为桂娘女君之淑德，是可虑也。”蟾月曰：“郎君此何言也！当今天下之才，无出于郎君之右者。新榜状元固不足论也。丞相印绶，大将节钺，非久当归于郎君手中。天下美人，孰不愿从于郎君乎？将见红拂随李靖之匹马，绿珠步石崇之香尘。蟾月何人，敢有一毫专宠之心乎？惟愿郎君娶贤妻于高门，以奉大夫人后，亦勿弃贱妾焉。妾请自今以后，洁身而待命矣。”生曰：“去年我曾过华州，偶见秦家女子，其容貌才华，足与桂娘可较伯仲，而不幸今也则亡。桂娘欲使更求淑女于何处？”蟾月曰：“郎君所言者，必是秦御史女彩凤也。御史曾若为吏于此府，秦娘子与贱妾情谊颇稠密矣。其娘子有卓文君之才貌，郎君宜有司马子之情，而今虽思之，亦无益矣。请郎君更求于他门矣。”杨生曰：“自古绝色本不世出，今秦女、桂娘两人生并一世，吾恐天地精明之气，殆已尽矣。”
杨生乍抬醉眼，猎观群妓：二十馀人，各执其艺。而惟一人超然端坐，不奏乐，不接语，淑美之容，冶艳之态，真国色也。望之如南海观音，婷婷独在于绘素之中矣。生神魂撩乱，自忘巡杯。美人亦颇顾杨生，暗以秋波送情。生又睇视，则屡幅诗笺堆积于美人之前。遂向诸生而言曰：“彼诗笺必诸兄之佳制，可得一赏否？”诸人未及对，美人辄起身，摄其彩笺，置之于杨生之前。生一披览，则大都十馀张诗，而其中虽不无优劣生熟，盖平平无惊语佳句也。生心语曰：我曾闻洛阳多才子矣，以此见之，则虚言也。乃还其诗笺于美人，对诸生拱手而言曰：“下土贱生，未尝见上国文章矣。今者幸玩诸兄珠玉，快乐之心不可胜喻。”
蟾月大笑曰：“郎君之言，诚如井底蛙矣。妾固以娼妓之中公论，告于郎君矣。天下有‘青楼三绝色’之语：江南万玉燕，河北狄惊鸿，洛阳桂蟾月。蟾月即妾也。妾则独得虚名，玉燕、惊鸿真绝代艳色，岂曰天下更无绝色乎？”生曰：“吾意则彼两人猥与桂娘齐名矣。”蟾月曰：“玉燕以地之远鄙，未得相见，南来之人，无不称赞，可知其决非虚名。惊鸿与妾情若兄弟。惊鸿一生本末，请略陈之矣。惊鸿即播州良家女也，早失怙恃，依其姑母。自十岁，美丽之色，名于河北。近地之人，欲以千金买以为妾。媒婆填门，闹如群蜂，而惊鸿言于姑母，皆斥遣之。众媒婆问于姑娘曰：‘姑娘东推西却，不肯许人，必得何许佳郎，可合于意乎？欲以为大宰相之宠妾乎？欲以为节度使之副室乎？欲许于名士乎？欲送于秀才乎？’惊鸿答曰：‘若如晋时东山携妓之谢安石，则可以为宰相之宠妾矣；若如三国时使人误曲之周公子，则可以为节度使之妾矣；有若玄宗朝献《清平词》之翰林学士，则名士可随矣；有若武帝时奏《凤凰曲》之司马长卿，则秀才可从矣。惟意是适，何可逆料乎？’众媒婆大笑而散。惊鸿私以为：穷乡女子，耳目不广，如何以拣天下之奇才，择闺中之贤匹乎？惟娼女，则英雄豪杰无不接席而酬酌，公子王孙，亦皆开门而逢迎矣。贤愚易辨，优劣可分。比之则求竹于楚岸，拣玉于蓝田，奇才美品，何患不得？遂愿自卖于娼家，必欲托身于奇男。未及数年，声名大噪。去年秋，山东、河北十二州文人才士会于邺都，设宴以娱。惊鸿以一曲《霓裳》，舞于席上，翩如惊鸿，娇如翔凤，百代绮罗，尽失颜色，其才其貌，于此可以见。宴罢独上铜雀台，带月徘徊，感古悲伤。咏断肠之遗句，吊分香之往迹，仍窃笑曹孟德不能藏二乔于楼中。见之者无不爱其才、奇其志矣。顾今闺阁之中，岂独无其人乎？惊鸿与妾同游于相国寺，与之论怀，惊鸿谓妾曰：‘尔我两人，苟得意中之君子，互相荐引，同事一人，则誓不误百年之身矣。’妾亦诺之矣。妾适遇郎君，辄思惊鸿，而惊鸿方入于山东诸侯宫中，此所谓好事多魔者耶？侯王姬妾，富贵虽极，此非惊鸿之愿也。”仍嘘唏曰：“惜乎安得一见惊鸿，说此情也。”杨生曰：“青楼中虽有许多才女，安知士家闺秀，不让娼扉一地头乎？”蟾月曰：“以妾目见，无如秦娘子者。苟下秦娘一等，妾不敢荐之于郎君矣。然妾饱闻长安之人，争相称道曰：‘郑司徒女子，窈窕之色，幽闲之德，为当今女子中第一。妾虽未亲见，大名之下，本无虚辞。郎君归到京师，留意访问，是所望也。”
年少书生十馀人，与美人数十杂坐于锦筵之上，骋高谈，浮大白，衣冠解明，意气轩轾。诸生见杨生容颜秀美，符彩洒落，齐起迎揖，分席列坐。各通其姓名后，上座有卢生者先问曰：“吾见杨兄行色，所谓‘槐花黄，举子忙’者也。”生曰：“诚如兄言矣。”又有杨生者曰：“杨兄苟是赴举之儒，则虽云不速之宾，忝于今日之会，亦不妨也。”生曰：“以两兄之言观之，则今日之会，非但以杯酒留连而已，必诘诗而较文章也。若少弟者，以楚国寒贱之人，年齿既小，见识甚狭，虽以薄劣猥充乡贡，参与于诸公之盛末，不亦僭乎？”诸人见杨生语逊而年幼，颇轻易之，答曰：“吾辈之会，非为结诗社也。而杨兄所谓较文章，盖仿佛矣。然兄是后来之客，虽作诗可也，不作诗亦可也。与吾辈饮酒恰好也。”仍促巡传杯，使满座诸妓迭奏众乐。
问答之间，纱窗已微白矣。两人同起，梳洗毕。蟾月曰：“是家非郎君久留之地也。况昨日诸公子不无怏怏之心，恐不利于相公，须趁早登程。前头叨侍之日尚多，何必为儿女子屑屑之悲乎！”生谢曰：“娘子之言诚如金石，当铭镂于心肝矣。”遂相对挥泪，分手而去。
生乃使书童算给酒价，仍驱驴向天津而往。及抵城中，山水之胜，人物之盛，果叶所闻矣。洛水横穿都城，如铺白练。天津桥迥跨澄波，直通大路。隐隐如彩虹之饮水，蜿蜿若苍龙之展腰。朱甍耸空，碧瓦耀日，色映清漪，影抱香街，可谓第一名区也。生知其为店主所谓酒楼，乃催行至其前。金鞍骏马，填塞通衢；仆夫林立，哗声雷聒。仰视其上，则丝竹轰鸣，声在半空。罗衣纷缤，香闻十里。生以为河南府尹宴客于此，使书童问之。争言城里少年诸公子，聚集一时名妓，设宴玩景。生闻之，已觉醉兴翩翩，豪气腾腾。于是当楼下驴，直入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