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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捡起脚边的小石子投入水中。入水声夸张地回荡着,像是要把周围空气震裂。我赶紧蹲下,屏气凝神,祈祷这片沉默可以吞没刚才突兀的声响。

水面映着夜空,微微发白。无数水草像是岸的延伸一般,浓密散漫地四处散布,只能从缝隙之间分辨水的存在。雨水已激不起涟漪。烟雨朦胧,水汽氤氲,恍惚间我感觉这池水无处不在。

我把手伸进池水。温热的水草立刻缠在手上。我首先把手中的蚊帐吊钩在水里松开。然后是烟灰缸,投入水里像是涮洗一样。紧接着我用同样的方法投掷了杯子和墨水瓶。计划沉入水底的东西全都解决了。身边就剩下包着这些的坐垫和包袱皮。一会儿我把这两样扛到义满像前,便只剩下点火了。

我最后一次回到大书院后面,抱起包着不可燃物品的包袱,往金阁东边的池塘走去。眼前映入几颗夜泊石,我站在几棵松树下,想要躲躲雨。

这时,饥饿感突然袭来。我产生了一种梦想还未实现就被自己背叛的感觉。昨天吃剩的果酱馅面包和最中饼还在兜里。我在夹克衫衣角上把手擦干,贪婪地吃起来。已经顾不上品尝味道。胃咕咕叫,我无暇顾及味觉,只是慌慌张张专心致志地把面包往嘴里塞。胸口一阵悸动。狼吞虎咽地吃完,我掬起一捧池水,喝了下去。

接着我便开始了机械搬运。我将大书院后门堆放的行李分四次搬进金阁的义满像前。先搬运的是拆掉吊钩的蚊帐和一张褥子,随后是两床被子,接着是手提箱和柳条箱,最后是三捆稻草。这些东西全都胡乱堆砌在一起,三捆稻草塞在了蚊帐和被褥之间。因为蚊帐是里面最易燃的,所以想让它把火蔓延到别的行李上。

……我离“行为”只有一步之遥。为行为做的长久准备悉数完成,站在这些准备的边缘,接下来就是纵身一跃。我即将轻松达成行为,只需举手投足之劳。

赶路的时候,裤兜里有东西发出声响。是火柴盒。我站定,往火柴盒的空隙中塞入一些手纸,那声音就消失了。另一个口袋里是用手绢包好的安眠药瓶和小刀,肯定不会响。果酱馅面包和最中饼以及烟装在了夹克衫的口袋,这些东西原本也不会发出声响。

我从来没有梦想过自己可以站在这样的边缘,眼前的深渊正张开血盆大口,足以吞没我的一生。

“义满的眼睛,义满的那双眼睛。”我从那扇门走到户外,往大书院背面赶去的时候,一直在琢磨,“一切都将在那双眼睛的见证下进行。什么也看不见的、已经死去的证人的眼前……”

作为最后的告别,我再次眺望金阁。

我打开通往漱清的西侧的门。这扇门是观音开,是从内向外打开的。即便在雨夜,这里也比金阁内部亮一些。濡湿的门打开时发出低低的声音,深蓝的夜色混在微风中进入金阁。

金阁在雨夜的黑暗中朦朦胧胧,就像夜晚的结晶一样黑漆漆地立在那里。定睛看去,一路变窄直到三楼究竟顶的构造、法水院和潮音洞窄身柱的柱群勉强可见。只可惜曾经带给我诸多感动的细节,已经融进单一的夜色中看不见。

我看着只剩一个微弱小红点的火柴,忽然像妙心寺的学生一样,莫名只想赶紧把它完全熄灭。我擦亮新的火柴。走过六角经堂和三尊像,来到功德箱前面。为了让钱顺利投入,功德箱上装了很多并排的窄木条,这些木条的影子在火柴的光亮中摇晃着,宛如阵阵海浪。功德箱后方,是国宝木像鹿苑院殿道足利义满。他坐在那里,身披袈裟,两边的袖子长长低垂,右手执笏,横向左手边。剃发后的头有点小,双目睁开,脖子几乎要被袈裟衣领埋没。他的眼睛在火柴光中闪烁,我却毫无畏惧。这小小的造像看起来惨兮兮的,虽然坐在自己建造的宅邸中,之前的权力却早已荡然无存。

不过,随着与美相关的回忆涌起,黑暗倒变成了可随意挥洒幻想的幕布。我从蹲伏在黑暗中的模糊形态里,看到了潜伏其中的美之全貌。凭借回忆的力量,美的细节开始一个个从黑暗中闪现并且传播开来,在这昼夜未明的光芒下,金阁徐徐在眼前浮现,清晰可辨。我从未看过如此精细、如此展露无遗的金阁,好像之前是盲人一般。金阁闪耀着光芒,变得透明,不仅能看到外部,也能看到潮音洞的天人奏乐天井画、究竟顶墙壁上古老的残存金箔。金阁精致的外部和内部交相辉映。我看见,构造和主题的鲜明轮廓,跟渲染主题的重复的细节和装饰,形成对比和对称的效果。二楼相同面积的法水院和潮音洞,一边展示着微妙的差异,一边被同一个深深的屋檐守护,就像重叠在一起的一双相似的梦,一对相似的快乐纪念品。其中一个好像即将在忘却中迷失,靠着上下温柔的比对实现了梦想,是快乐成就了建筑。不过,这也是多亏三楼究竟顶兀自变细的造型才能实现,曾被确信的现实崩塌,建筑被黑暗又辉煌的时代里高深的哲学所统治,进而臣服于它。薄木板屋顶上,镀金的铜凤凰站在无明长夜中。

虽然不是合适的场合,我还是凑过去仔细端详起金阁模型。这个小小的金阁,被火柴月光照亮,身影摇曳,纤细的木结构不安地站立着。忽然又被黑暗吞没。手中的火柴燃尽了。

建筑家并不满足于此。他在法水院西侧架起类似钓殿的漱清。他为了打破均衡,赌上了所有美的力量。漱清于这栋建筑,就像对形而上学的反抗。它没有被引入池面太深,却像是正从金阁中心向外面逃走的通道。漱清像是从这建筑里飞出的鸟儿,展开双翼,向着池面,向着所有现世的东西逃走。这也寓意着从世界既定的秩序通往自由甚至通往官能感受的桥。一定是的。金阁的精灵从这好似坍塌了一半的桥的漱清开始,成就了三层楼阁,然后从这桥上逃走。究其原因,徘徊在池面的强大官能力虽是筑起金阁的隐形力量源泉,但这种力量完全被秩序化,等成就了美丽的三层建筑后,便再也无法在此地久留,于是通过漱清再次回到池面,向着无限官能的世界,向着它的故乡,一路逃走。我这么想了很久了,每次看到笼罩在镜湖池的朝雾和傍晚的雾霭,我都会觉得,那里才是筑起金阁的强大官能力的聚集地。

护窗板不大,斜着身体刚好能进去。我潜入金阁的黑暗。眼前忽然出现一张脸,把我吓一跳。原来,摆在护窗板对面的是金阁模型,火柴光亮中,玻璃罩上映出我的脸。

美统领了各部分之间的纷争矛盾和所有的不和谐,随后称霸其上!就像在深蓝纸本[34]上用金泥一笔一画写上的供奉经文一样,这建筑是用金泥写在无明长夜上的建筑,不过究竟美即金阁,还是美如同这虚无的夜将金阁包裹呢,不得而知。恐怕美是两者兼有。既是细节也是整体,既是金阁也是将金阁包围的夜。如此想来,曾经让我烦忧的不可测的金阁之美,如今大概能理解多半。如果细数那些局部的美,柱子、栏杆、悬窗、栈唐门、花头窗、宝形造屋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漱清……池水倒影,湖中岛屿,松树,直至泊舟处,就会明白美不会止于局部,因为每个局部都蕴含着下一种美的预兆。局部的美本身就充斥着不稳定。蕴含着完全,却不知完结,导向下一种美,未知的美。预兆也跟下一个预兆相连,一个个关于不在此处的美的预兆,便成就了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是虚无的预兆。虚无组成了这种美。于是未完的美的局部,便蕴含了虚无的预兆,如同璎珞随风摇摆一般,这栋细密切割的纤细建筑摇曳在虚无的预兆中。

一根根钉子就像插入松软土中一样,很容易就拔了出来。我使出全身力气撑住松掉的护窗板,这朽木带着被雨打湿后的膨胀紧贴了一下我的脸颊。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重。我把护窗板放在旁边的土地上。金阁的内部赫然映入眼帘,里面弥漫的只有黑暗。

即便如此,金阁的美并无枯竭之日!这种美一直在某处回响。我总能听到金阁美的回响,就像总耳鸣的人一样,已经习惯了。若拿某种类似的声音来描述它,应该是响了五个半世纪的小小金色铃铛,或者是小小古筝,这种声响一旦停止……

要说我的财产,只有一个装着日用品的柳条箱和一个小小的旧手提箱。我打算把它们全烧了。今晚我把书、衣物、僧袍等都收在这两个行李箱中。请赞叹我的周密。至于那种运输中途容易发出声音的比如蚊帐吊钩、因为无法燃烧容易变成证据的比如烟灰缸、杯子、墨水瓶之类的,我就裹进坐垫里,外面裹上包袱皮另行处理。还有一张褥子和两床被子,也必须烧掉。我把这些大件行李一点点搬运到大书院后门。然后,我去了金阁,准备拆掉北侧护窗板。

——强烈的疲惫感袭来。

因为担心稻草被雨淋湿,我蹲下的时候把稻草紧紧抱在了怀里。微风荡漾,因为下雨,凤尾草丛沉淀着越来越浓的厕所味道。……撒尿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了。随后传来身体撞在木板墙上的声音。看来副司根本就是半睡半醒。灯光熄灭。我抱着三捆稻草,继续往大书院后面走。

幻想中的金阁仍然清晰显现在黑暗金阁上,尚未收敛光芒。水边法水院的栏杆无比谦逊地退后,由印度花纹插肘木支撑起的潮音洞,栏杆向着池水,满怀期待地挺起胸脯。屋檐被池水的反射照亮,流动的水也映出不安定的律动。多亏了水面的反射,被夕阳映照、被月光照耀的金阁,才得以看起来像是流动的建筑、拍着翅膀的建筑。借助流动的水,金阁得以摆脱坚固外形的束缚,仿佛是用永久摇曳的风或水或火焰建成。

厕所里头传来咳嗽声。听起来是副司。接着传来撒尿的声音,响起来没完没了。

这种美无与伦比。我很清楚我那强烈的疲惫感从何而来。美正抓住最后的机会,像之前无数次用无力感将我束缚住一样,开始发力。我的手和脚不听使唤。方才刚刚距离行为一步之遥的我,如今再次与之相隔甚远。

我抱起那三捆稻草,返回农田旁边。厨房方向一片死寂。我绕过餐厅拐角,路过执事宿舍的时候,他厕所的窗户忽然亮了。我赶紧蹲下。

“我可是一直准备到了现在,”我喃喃道,“行为本身已经成为一场梦,如果我已经完全实现了这个梦,还有必要付诸行为吗?或者说,那已经变得多此一举?

我蹑手蹑脚绕到大书院后面,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草鞋,在毛毛雨中沿着鹿苑寺后面的沟渠直奔工地。工地上已经没有木材了,只剩散落一地的锯末,空气中弥漫着锯末被雨淋湿的味道。这里是储存购买的稻草的地方。寺里一次买了四十捆,今晚只剩下三捆了。

“柏木说的话恐怕是真的。他曾经表示改变世界的不是行为而是认知,也有一种认知是完完全全模仿行为。我的认知便如他所说。同时,真正把行为变成无效的也是这种认知。试过才知道,我长时间的周密准备,也许完全是为了最后的认知,那便是,不付诸行为也可以。

我在黑暗中坐了一个小时,浑身充满幸福。从出生起,从未感受到如此刻般强烈的幸福。……我在黑暗中猛然站起身来。

“看吧。现在,行为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多余。它偏离了人生,偏离了我的意志,如同冰冷的铁器摆在我的面前,等待我的触发。行为跟我毫无瓜葛。截至此刻我是我,接下来我不是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硬是不要做自己了呢?”

“马上就好了。再忍耐一会儿。”我心想,“连接我内心和外界的这把生锈的锁,即将华丽打开。风儿将自在吹拂,内外畅行无阻;水桶如同长了翅膀一样轻盈上升;一切将像原野一样在我面前展开,尽收眼底;密室将荡然无存。……我已经能看到这些了。很快,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我靠着松树坐下。湿湿的冷冷的树皮让我着迷。这种感觉,这种冷冰冰的感觉,让我觉得我还是我。世界停止运转,欲望消失,我满足了。

我感受着嘴里的结巴。有句话一如既往惹我心焦,迟迟不肯跳到嘴唇上,就像伸出手在袋子里摸索某个东西,这个东西却被别的东西缠住,怎么摸都摸不到。我沉重浓密的心,就像今晚的夜色一样。夜深如深井,语言就像吊在深井里的沉重水桶,一边嘎吱作响一边往上。

“这种强烈的疲劳是怎么回事?”我思考着,“总觉得憋了一团火,浑身无力,手也不听使唤。我一定是病了。”

我一个人坐在铺好的床铺上,默数鹿苑寺沉淀的夜。黑夜的密度和重量逐渐增加,我所在的五叠小屋,粗柱和护窗板正撑起这片古老的夜,肃穆庄严。

金阁依然在散发光芒。我想起了《弱法师》里俊德丸看到的日想观[35]景色。

老师跟和尚推杯换盏,一直喝到凌晨十二点半。同辈把和尚带去了卧房,老师进行开浴(洗澡),直到二日凌晨一点,连巡逻打更的声音也停了,寺院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雨依然沉默地飘着。

俊德丸虽目盲,却在黑暗中看到了落日挥洒在难波之海。他看到万里无云,夕阳照耀在淡路绘岛、须磨明石甚至纪之海……

老师回来了。此刻已是晚上九点。四个警卫员一如既往开始巡逻。什么异常都没有。

我全身发麻,泪流不止。干脆就一直坐在这里,坐到早上,直到被人发现。我一定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说。

我感觉自己被完完全全、毫无死角地理解了。我第一次变为空白。行为的勇气重新涌出,就像水一样冲着空白渗过去。

……说回来,我前面一直在讲述从幼时开始记忆中的无力,现在不得不提,突然复苏的记忆有时拥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过去并不仅仅把我们往过去拉。在记忆中,虽然很少,却真的有几根强力发条,一旦现在的我们触碰到,发条便立刻启动,把我们弹向未来。

“没必要看穿。都写在你的脸上啦。”和尚说。

身体发麻,心还在记忆中摸索。有句话倏然闪现,刚要抓住,又消失了。……那句话正在呼唤我。恐怕它是为了鼓励我,才试图向我靠近。

和尚叼着酒杯,盯着我看。此时的沉默重重压在我身上,如同承受着被雨淋湿的鹿苑寺巨大黑暗屋顶的重量。我颤抖着。突然,和尚迸发出无比爽朗的笑声。

“向里向外。逢着便杀。”

“请看穿我。”我终于脱口而出,“我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人。请您看穿我的本心。”

……最初的一行是这么说的。这是《临济录·示众》篇很有名的一节。后面的话随之顺畅浮现。

“哪个都转瞬即逝。即使强行让它长久,肯定不知什么时候又消亡了。火车开动的时候,乘客是静止的。火车静止,乘客就要走出来。不会一直开动,也不会一直休息。虽说死亡是最后的休息,但这种休息,其实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洒脱自在。”

“人们看到的我,和我自己认为的我,哪个更长久呢?”

这段话将我从深陷的无力中拯救出来,立刻充满了力量。虽然如此,心里还是有一部分在执着提醒着,接下来我做的事情终将是徒劳。我的力量不再惧怕做无用功。徒劳也好,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那也不行。不过只要做了奇怪的事情,后面人们就会用奇怪的眼光看你。人类是很健忘的。”

我把身边的坐垫和包袱皮卷起来夹在腋下,站起身来。我再次看向金阁。闪烁的金阁幻影渐渐消退。栏杆渐渐被黑暗吞没,矗立的根根柱子也不再分明。水面的光亮消失,屋檐下面的反光也消失了。终于,所有细节都消失在黑暗中,金阁只剩下黑乎乎的朦胧轮廓。

“按照人们看到的样子生活就好了吗?”

我向着金阁北侧跑了起来。脚步熟练,没有再踉跄。黑暗渐次展开,为我指明方向。

不知不觉,我觉得我站在和尚面前,就像是一棵安静的枝叶繁茂的小树。

我从漱清绕到金阁西侧的窗户,畅行无阻地进入依然大敞的观音开的大门。随后,我把抱着的坐垫和包袱皮,扔到了层层叠叠的行李上。

禅海和尚心里没有虚荣。虚荣是德高望重的禅僧容易陷入的弊端。因为会被请求鉴赏从人到书画古董各种物什,所以为了不留下话柄,很多人从来不说明确的话。虽说会当场做出符合禅僧身份的判断,但是总会留有怎么解释都行的空间。禅海和尚就不是这样。我很清楚,他是直言自己所见所想的人。他对于映入自己单纯精准的眼中的事物,从来不刻意寻求意义。意义有也好,没有也可以。和尚最让我觉得敬佩的,是他看东西的时候,就比如看我的时候,他并不会依照和尚观察到的某种特别的东西来标新立异,而是用众生看我的角度看我。对和尚来说,单纯的主观世界毫无意义。我明白和尚的言外之意后,更觉得放松。只要我在他人眼里看起来是平凡的,我就是平凡的,不管我做了多么出格的尝试,我的平凡就像被簸箕淘过的米一样残存原地。

胸口怦怦跳,潮湿的手微微颤抖。火柴被打湿了。第一根擦不着。第二根划断了。为了挡风,我用手护住第三根,火光终于透过指缝亮起来。

“看起来平凡简直是最好的事情啦。平凡就好。不引起别人的怀疑,就是最好的。”

然后我开始到处寻找稻草。刚才自己把稻草随意塞,现在连自己都找不到了。等找到的时候,火柴熄灭了。于是,我蹲下来,把两根火柴并在一起擦亮。

“您看我就是个平凡的学生吗?”

火光映出稻草堆积处的复杂影子,明亮的枯野般的颜色呈现在眼前,渐渐浓郁,四处蔓延。紧接着,火隐身于升起的浓烟中。没想到的是,它冲破远处鼓起的绿色蚊帐,烈焰冲天。四周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嗯,看起来就是认真善良的学生。至于背地里怎么玩儿,我就不知道啦。不过现在跟过去不一样,已经没有花天酒地的钱了吧。你父亲与我和这里的住持,年轻的时候可真是玩得很疯呀。”

我的头脑现在非常清醒。火柴数量有限,现在应该跑去别的角落,用好每一根火柴,把其他稻草都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让我欣慰。之前曾和同辈一起生过火,我非常擅长生火。

“您觉得我怎么样?”我开口问道。

法水院内部庞大的光影摇曳。中央的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的三尊像明晃晃地映着红红的火光。义满像也在眼前闪烁起来。造像的影子在身后飘扬。

大概装了两合酒的大白瓷酒壶空了,我便行了个礼,去厨房灌新的。捧着热热的酒壶往回走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突然萌生。我从未有过渴望被人理解的冲动,但这次,我渴望至少被禅海和尚理解。大概和尚也注意到了,回去继续倒酒的我,眼神跟刚才完全不同,闪烁着直率的光辉。

完全感觉不到热。看见火已经蔓延到功德箱的时候,我觉得,已经没问题了。

即便这样,说话像打雷一样的和尚居然激发了我心里的温柔。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温柔,而是如同村外给旅人提供休憩树荫的大树的粗糙树根一般,是粗糙带来的安全感。说着说着,我开始警惕,今晚自己的决心千万不能因为这种温柔而迟钝。随后,我又开始怀疑这和尚是不是老师特意叫来对付我的,不过为了我专门从福井县叫一个和尚大老远过来也不太可能。看来和尚真的是恰好来访的客人,顶多不过是悲惨结局的证人。

我忘记了安眠药和短刀。我突然想,要不就在究竟顶被大火烧死算了。于是,我在火里穿行,爬上窄窄的楼梯。我丝毫不怀疑通往潮音洞的门为何是开着的。是老案内人忘记锁二楼的门。

和尚有着老师没有的朴素,有着父亲没有的力量。他的脸晒得黑黑的,鼻翼宽大,隆起的浓眉肉很有压迫感,像是依照大恶见[33]的面具制成。脸并不端正。恐怕是体内的力量无处释放,全都恣意展露出来,破坏了整体的和谐。突出的颧骨就像南宗画的山石一样陡峭。

烟雾从我身后汹涌而至。我一边咳嗽,一边看着惠心[36]的观音像,还有天人奏乐的天井画。聚集在潮音洞的烟越来越浓,我又往上爬了一层,试图打开通往究竟顶的门。

不过禅海和尚一点也不拘束。我们初次见面,他就接二连三地爽朗说笑,说什么跟你父亲长得真像,已经是成年人了,你父亲去世真是太让人惋惜了,等等。

门没有开。三楼的锁十分牢固。

本堂十二叠的客殿里,和尚舒舒服服盘着腿,吃着副司特意端上来的酒和下酒斋饭。原本是同辈一直在旁边斟酒,这次换我来,在和尚前面的草垫上跪坐伺候。无声的雨夜在我背后。和尚可以同时看到我的脸和梅雨时节庭院的夜晚,两种皆阴暗。

我开始敲门。敲门声也许很激烈,但是我完全听不到。我只顾拼命敲门,就好像有谁能在究竟顶内部把门给我打开一样。

当同辈过来叫我,说老师不在的时间禅海和尚希望跟我聊聊时,我有些犹豫。和尚那澄明透彻的眼睛,不会看穿我今晚的企图吧。

彼时我如此渴望进门,一是因为认定那是我的赴死之地,二来烟雾已经逼近,情急之下我才宛如求救一样拼命敲起了门。门的另一侧只是三间四尺七寸[37]的四方小房间。此刻我如此向往,现在大部分的墙皮已经剥落,这里一定到处充斥着金箔。我无法形容自己敲门时对这个梦幻小屋多么憧憬。总之,只要能进去就好了。只要能进入这个金色的小屋……

父亲过去常常愉快地聊起禅海和尚,我能感受到父亲对他的敬爱之心。他无论是外表和性格都非常男性化,属于典型的豪放禅僧。身高大约六尺,肤色黝黑,眉毛浓郁,声如洪钟。

我使出浑身力气敲门。手上没力气了,就把身体往上撞。门还是没开。

有人给老师打了电话。老师说大概一个小时回来。禅海和尚来京都,计划着在鹿苑寺住上一两晚。

潮音洞已经完全被烟雾填充。脚下火焰爆裂的声音回响不绝。我被烟呛得几乎背过气去。我剧烈地咳嗽着,仍然不死心地拼命敲门。门依然没有开。

晚上,鹿苑寺有位稀客登门,是之前与老师共同修行的朋友,目前是福井县龙法寺的住持,名叫桑井禅海。如果跟老师共同修行,那么一定跟父亲是同样的关系。

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这是明确的拒绝,便毫不犹豫转过身往楼下跑。穿过烟雾旋涡下到法水院,从火堆中钻出来。终于我抵达了西侧的门,飞奔到户外。随后,我也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只顾像韦驮天[38]一样不停地跑。

仔细听了听无法听清的念叨,我觉得,他可能在说无论是假牙还是警报器都不可能修好了。

……跑啊跑,我不知道自己一口气跑了多久,也不记得如何经过了哪些地方。也许是从拱北楼旁边出了北侧的里门,路过明王殿,跑上长着竹子和杜鹃的山道,直到左大文字山的山顶。

老人一旦开始琢磨事情,就喜欢活动着下巴,将咬合不太好的满口假牙上下撞得砰砰响。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介绍词,却越来越难以听清,恐怕是假牙之过。有好多人劝他重新装一下,他根本不听。他盯着农田,嘴里念叨着什么。一边念叨,一边把牙齿撞得砰砰响,不撞的时候,又开始念叨。估计是在抱怨警报器迟迟修不好吧。

我倒在长满竹子的原野上,头顶是赤松的枝叶,为了平息剧烈的悸动而大口喘着气。我的确在左大文字山的山顶,这是从正北方向守护金阁的山。

空中飘着毛毛雨。从早晨开始就下下停停的。鲜少有风拂过,却不如之前那么闷热。农田里的南瓜花在雨中点点闪现。黑油油的垄上,上个月播种的大豆开始发芽。

让我回归清醒意识的,是一阵惊起的鸟群鸣叫,其中一只扇动着翅膀几乎贴着我的脸飞过。

第二天,来了近百名参观客。因为下午六点半闭寺,现在人群已经稀稀拉拉快走完了。老人打完电话,也几乎没有需要带路的了,他便站在厨房东侧的土路上,眺望着小片农田发呆。

我仰面躺着,端详着夜空。好多只鸟叫着从赤松树梢飞过,上空已经有小灰烬随风飘浮。

这一天终于到来。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一日。正如之前所说,火灾警报器今日不可能修好。下午六点左右这成为现实。案内老人再次打了催促电话。对方说今天实在太忙了没空过来,明天一定修。

我站起身,眺望着位于遥远山涧的金阁。那边传来异样的嘈杂声,夹杂着类似爆竹的声音。还有一种好像无数人同时弄响关节的声音。

***

从这里看不见金阁,只能看见翻滚的浓烟和冲向天空的火苗。树木之间火星纷飞,金阁的上空如同撒了无数金沙一般。

我很清楚自己的胃在渴求什么。它在渴求果酱馅面包和最中饼。即使我的精神正在渴求宝石,我的胃依然会固执地乞求果酱馅面包和最中饼。……恐怕哪天果酱馅面包可以为那些不懂我犯罪动机的人提供恰到好处的证据。人们一定会说:“那家伙一定是饿坏了。这是人之常情啊!”

我抱着膝盖,眺望了很久。

果酱馅面包和我,是什么关系呢?付诸行为时,不管精神多么紧张和高度集中,我的胃都会孤孤单单留在原地,并且追求着时刻保持这份孤单。我的内脏如同寒碜的、怎么也养不熟的小狗。我知道的。不管心灵如何苏醒,肠胃和钝感的内脏,都幻想着庸碌安稳的日常。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身上到处是烧伤和擦伤,伤口流着血。不知是否刚才敲门的原因,连手指都受了伤,也向外渗着血。我像躲起来的野兽一样,舔舐伤口。

手里拎着的鼓鼓囊囊的纸袋,和我的关系。我如今想实施的百分百孤独的行为,和寒碜的果酱馅面包的关系。……从多云天空中露脸的太阳,如同闷热的雾霭一般,笼罩着古老的街。汗悄悄流着,毫无征兆地在后背划下一条冰凉的线。我感到深深的疲倦。

摸口袋时发现了小刀和用手绢包着的安眠药瓶。我向着谷底把它们扔了出去。

不过三十日买点心并不是因为肚子饿。也不是为了辅助安眠药。硬要说的话,买点心是出于不安。

我摸到了另一个口袋里的烟。我抽了一根。就像有些人一结束工作就要抽根烟,我想,要活下去。

六月三十日,我再次去了千本今出川,买了果酱馅面包和最中饼[32]。因为寺院不提供零食,所以我常常从少得可怜的零花钱中省出一些买小点心。

——一九五六年八月十四日——

七月一日,工人违背了承诺,没有出现。但是寺院好像没什么理由催促他们赶紧修好。

[30]左右对开的双开门。观音开的名字源于供奉观音菩萨的柜子门,观音菩萨居于门的正中间,左右对称。

到了傍晚,修理工来了。我们觉得稀奇,都跑去围观维修过程。可惜很长时间过去了,工人还是愁眉不展,围观的人也一个两个地走掉了。后来连我也走掉了。只能等着,等修理完成,工人为了检测而拉响警报,刺耳的警报声在寺内回荡。我等着令我绝望的信号。……等啊等,直到夜色像潮水一样包围金阁,工人修理的小灯还亮着。警报始终没有响。束手无策的工人说了句“明天再来”,就回去了。

[31]溴异戊酰脲。

可惜第二天,也就是三十日早晨,副司就给厂商打了电话要求维修。善良的案内人还特意跑来跟我分享这个消息。我咬着嘴唇,心想,昨晚刚认定这是下手机会,这么快就让机会跑掉了。

[32]类似枣泥月饼的一种甜品。

金阁安装了战后最新式的火灾自动警报器。只要金阁内部达到一定温度,鹿苑寺事务室走廊的警报器就会鸣响。六月二十九日晚,这个警报器坏掉了。是案内老人发现了这个故障。老人在执事宿舍汇报的时候,恰好被在厨房的我听到了。我认为我听到了来自上天的鼓励。

[33]恶见与正见相对,大恶见的面具一般用天狗。

虽说刀和药都是我以防万一为赴死做的准备,但是心存雀跃,一个刚组建了新家庭的男人为今后的生活去采购的心态也不过如此。回到寺院,我端详着这两样东西,怎么看都看不够。我特意拆掉刀鞘舔了舔刀刃。刀刃立刻起雾,舌头感受到明确的冰凉后,不久又品味到远远的回甘。这种甘甜从薄钢深处传来,从无法抵达的钢的本质传来,微弱地传向舌尖。它有着明确的外形、泛着类似深海蔚蓝的铁的光泽……它跟唾液一起,向舌尖提供清冽的甘甜。回甘渐渐远去。我的肉体开始愉快地期待沉醉于这甘甜的日子。死的天空依然会明亮,就像生的天空一样。于是,我忘记了阴暗的考量。这个世界上,痛苦是不存在的。

[34]相对绢本。

回到寺院,我回味了今晚的购物。真的是欢欣鼓舞的一次购物。

[35]此法以观落日而知极乐净土的方位,或想极乐净土的光相。

夜晚,我在西阵警察局门口来来回回。警察局里有好几个窗户亮着灯,穿着翻领衬衫的刑警抱着背包匆匆忙忙地走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过去二十年没有人注意我,现在依然如此。时至今日,我依然不重要。放眼整个日本,有几百万、上千万的人,生活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我尚且是他们中的一员。这样的人不论是死是活,都无关痛痒,因为这样的人有着能让别人安心的质素。所以,刑警们也放心,根本不往我在的方向看一眼。朦胧的红色门灯照亮刻在石头上的横排“西阵警察署”,“察”字已经脱落。

[36]高僧名。佛画惠心派的鼻祖。

蹲着的老师让我决心再也不幻想依靠任何人的力量。我去了千本今出川的西阵警察局附近的药店,买了镇定安眠药[31]。药店的人原本给我拿来三十颗装的小瓶,我问他们要了更大容量的,最终用一百日元买了一百颗安眠药。随后,我去西阵警察局南边的五金店,花九十日元买了一把带刀鞘的四寸小刀。

[37]边长约六点八米。一间约等于一点八米。

金阁第一层法水院的入口有两个。东西各一,每一个入口的门都是观音开[30]。案内老人到了晚上会登上金阁,从里面关上西边的门,从外面关上东边的门,然后上锁。不过我知道如何不用撬锁就进入金阁。从东侧门往里走,绕到北侧护窗板,里面正对着金阁模型的背后。护窗板历经风吹雨打,上上下下六七根钉子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拔出来。因为钉子已经很松了,只用手指头就能轻松拽出来。于是,作为实验,我拔掉了两根,用纸包好塞进了书桌抽屉深处。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一周过去了。依然没有人注意到。二十八日晚上,我偷偷把这两根钉子塞了回去。

[38]佛教护法天神,“二十四诸天”之一。

其实,去了五番町的第二天,我已经做了一个尝试。我拔掉了金阁北侧护窗板上两根长约两寸的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