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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东西,不常见吧。”麻里子边说边直起身子,像爱抚小动物一样,紧紧盯着自己的乳房,轻轻地摇晃。眼前摇晃的肉团让我想起了舞鹤湾的夕阳。夕阳的善变和肉团的善变,在我心里重合。我想象着眼前的肉团像夕阳一样,在层层晚霞的包围中,深深坠入夜的坟墓。这种想象,让我安心。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家店找同一个女人。并不完全因为钱还剩很多。最初的体验跟我想象中的欢喜差得实在太远,我就觉得有必要再去一次,哪怕跟想象中的欢喜再靠近一点点呢。跟别人不一样,我现实生活中的行为总是试图完全复刻想象。说想象可能还不太合适。应该说试图还原我最初的记忆吧。人生中所有我亲历的体验,都好像早就以更辉煌的形式出现过,我始终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即使是这种肉体接触,我也总觉得早就在记不清的时间和地点(也许还是和有为子一起)发生过,而且更激烈,更能让人沉醉到欲罢不能。这些不清晰的记忆已经变成快乐的源泉,现实中体会到的只不过是从这源泉里捧出的一捧水罢了。
“下次还要来哦。”言语间,我感觉麻里子比我大一两岁。事实也是如此。乳房就在我眼前,汗水涟涟。它只是肉团,绝对不会变成金阁。我颤巍巍地伸出指尖触碰。
我的确认为,在很久之前,我曾在某处见过无比壮丽的晚霞。从此,见到的所有晚霞,都多少有些逊色。莫非这是我的原罪吗?
事后聊天时,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姑娘诉说自己从名古屋颠沛流离到这里的事情,一边一门心思琢磨金阁。此刻金阁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沉淀着厚重的肉感,而是变成了非常抽象的概念。
因为昨天太被当作普通人对待了,所以今天我去的时候在口袋里装了前几日在旧书店买的旧文库本。是贝卡里亚的《论犯罪与刑罚》。这位十八世纪意大利刑法学者写的书像是用启蒙主义和合理主义做的古典套餐,读了几页我就放弃了。带出去只是想看看女人会不会被这个书名吸引。
我被当作一个男人对待,一个彻头彻尾普普通通的男人。从来不曾想象有谁会这样对我。口吃从我身上剥落,丑陋和贫穷也从身上剥落,没想到脱掉衣服之后,还能再脱掉更多的“衣服”。我的的确确体会到了快感,只是不敢相信能尝到这种快感的居然是我。被孤立的感觉涌起,随后崩塌。……突然,我挪开身体,把额头抵在枕头上,用拳头轻轻敲打逐渐冷静的麻木的脑袋。随后,我感到所有的东西都离我远去,但是也并没有到喜极而泣的程度。
麻里子带着跟昨天一样的微笑迎接了我。虽然是一样的微笑,却完全找不见“昨天”留下的任何痕迹。对我的亲热也像见到街角偶遇的人一般,可能是因为她的肉体就一直在街角。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景象,即使是在枕边油灯昏暗的光线里。见证便是我活着的证据。从来没有谁的两只眼睛跟我离得如此近。眼前的世界不再遵从透视法。有人毫无畏惧地入侵我的边界,用体温和廉价香水味,渐渐把我淹入水中,水位渐渐升高,直至把我吞没。从来没有哪个世界在我眼前如此融化。
坐着喝小酒的时候,我也没有昨天那么放不开了。
我笨手笨脚地脱掉衣服。麻里子把浅桃色毛巾质地的浴衣披在肩上,灵巧地褪下穿着的洋装。我拿起枕头旁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下。听到这喝水声,她依然背着脸,笑着说:“哎呀,你还挺能喝水的。”随后上了床,跟我脸对着脸,用指尖轻轻点着我的鼻子,笑嘻嘻道,“还真的是第一次来呢。”
“这么快就又来看她了,客人虽年轻,做事真是痛快。”老鸨说。
终于进了八叠大的卧室,麻里子一只脚踩在被子上,伸手拉开从电灯罩内长长垂下的绳子。亮光中,鲜艳的友禅绸蒲团跃入眼帘。气派的壁龛处,装饰着法国人偶。
“可是,你每天都来,住持不骂你吗?”麻里子问完,一看见被拆穿的我惊恐的表情,马上接着说,“我知道的。如今大家都留着背头,寸头的一定是寺院的人了。别看我们这地方,很多高僧年轻的时候都光顾过……来,咱们唱歌吧!”
“是不是真的,一会儿就知道了呢。”麻里子露骨地回答。但是那句话一点都没有挑逗到我,我一看就知道,麻里子的心就像落单的孩子,在与我们肉体毫无关系的地方,独自玩耍。她身穿浅绿色的衬衫,黄色的裙子。不知是否是借朋友的指甲油随便玩玩,只有两只大拇指的指甲涂成了红色。
麻里子唐突地开始唱流行歌曲,大意是讲港口女人什么的。
“如果是真的,麻里子小姐今晚真是好运气啊。”老鸨说。
第二次就这么在熟悉的环境中顺畅轻松地解决了。这次虽然我也体会到了快乐,却并不是想象中那种类别的快乐,顶多是为自己迅速适应这种事情的感慨,自甘堕落的满足。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自己拿着小酒杯的手一直在抖。
事后,她以大我几岁的身份,对我说了几句感伤的劝诫,破坏了我短暂的兴头。
“还真是。你看你的手都在抖。”
“我想,这种地方你还是少来比较好。”麻里子说,“因为你是一个老实人。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我不是干预你,只是觉得认真精进正事比较好。虽然我本身特别希望你经常来,但是我这么说的原因,也希望你能理解。因为我看你的时候,总有一种像是在看弟弟的心情呢。”
“真是第一次。”
恐怕麻里子这番话是在不知哪里来的低俗小说中学来的。因为这些话根本不必说得如此煽情,只是麻里子用来营造的有我参与的小故事,她应该期待着我跟她共鸣。如果我很配合地哭起来,就更好了。
“这种地方,你真是第一次来?”
可是我没有。我从枕头旁边拿起《论犯罪与刑罚》,递到女人鼻尖。
“是第一次见。”
麻里子顺从地接过去开始翻看。随后什么都没说,把书丢回原处。至此,这本书已经从她记忆里消失了。
这姑娘自报家门说自己叫麻里子,随后说:“客人,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我本来期待着这个女人可以从跟我相识的命运中预感到什么事情。期待着她出于挽救世界的心理哪怕跟我靠近一点点。我以为这对女人来讲并不是怎样都无所谓的事情。出于这种焦虑,我终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不要惊诧,这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嫖娼,却一定要把周围仔仔细细观察清楚。我想从我眼前的所有东西里,找出快乐的依据。我像端详铜版画一样精密地观察着,边观察边把它们展平贴在离自己一定距离的地方。
“一个月……嗯,估计用不了一个月,报纸上就会有关于我的大新闻。如果你看见了,记得想我。”说完,我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但是麻里子反而笑起来了。笑得乳房跟着晃动,一边留意着我的脸色,一边试图咬袖子止住笑。可惜这笑不断涌起,惹得她全身忍得颤抖。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好笑,估计麻里子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来。看到我脸色不对,麻里子不笑了。
老鸨下楼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这个姑娘完全没有靠近我。最终坐过来还是端着酒的老鸨催促着过来的。凑近了看,这姑娘鼻子下面已经被她揉得发红。看来为了应对无聊,她不仅挠腿,还有各处挠的癖好。不过鼻子下面那片小小的泛红,没准是蹭上去的口红。
“哪里好笑了?”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老鸨问我是计时还是过夜。计时四百。我同时点了酒和小菜。
“因为,你是在说笑吧。啊,真的好奇怪。原来你也会说笑。”
“她总这样。”老鸨背靠着笑声传来的方向道。她带我去的是一个扫兴的三叠小客厅,在一间像茶水间的地方放了壁龛,上面随意摆着布袋和尚和招财猫。墙上贴有详细的注意事项,一张挂历挂在只有三四十烛的昏暗灯光下。窗户敞开,可以清楚地听到外面走过的嫖客的脚步声。
“我没有。”
“像个小孩似的。”我选的姑娘对老鸨说。
“可以了。啊,真的奇怪。要笑死了。你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怎么也说笑呢。”
不知从哪个房间传出女人唱歌的声音。歌声婉转流畅,偶尔有跑调的男人的声音伴唱。歌毕,短暂的沉默过后,响起女人突然迸发的笑声。
麻里子说完又笑了起来。那个笑没准真的是出于非常单纯的理由,我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气势十足,却也口吃到异常。总之,麻里子完全没相信我说的。
二楼中央是一个通透的中庭,被古老的镂空栏杆包围着,中间搭起来的晒衣杆上有红色的腰带、内裤、睡衣等。光线实在太暗,模模糊糊的睡衣乍一看还以为是人。
她不信。就算现在眼前地震了,她肯定也不信。就算世界崩塌了,这个女的肯定也不会崩塌。要我说,麻里子只相信按自己的思路发生的事情,甚至都不会去考虑世界是不是会按自己想的那样崩溃。只从这一点来看,麻里子很像柏木。不思考的女柏木,就是麻里子。
我觉得有为子生前就已经可以自由出入这样的两重世界了。发生那件惨剧的时候,她原本想着拒绝这个世界,后来又选择宽容。死亡对于有为子来说,也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洒在金刚院游廊的血,跟早晨打开窗户时同时飞出去的蝴蝶留在窗棂上的磷粉没什么本质区别。
因为话题冷场,麻里子便袒露着胸口开始哼歌。然后,有苍蝇飞过来,嗡嗡声与她相和。苍蝇围着她飞,偶尔停留在乳房上,麻里子也只是嘟囔一句“好痒”,并没有赶走它的意思。此时的苍蝇在跟乳房进行何等的亲密接触。更让我诧异的是,麻里子好像并不排斥这样的“爱抚”。
踩着幽暗古老的台阶上二楼的时候,我还在想着有为子。想着她此刻没在,以及没在此刻的世界。如果此刻没在,那么不管找去哪里,肯定都不在。她应该去了我们所在世界之外或者别的地方的澡堂,刚好去泡澡了。
屋顶响起雨声。雨听起来像是只砸在这里。所谓雨,不过是失去了扩大的可能,迷失在街头一角,只能原地呆站的有云的风。这声音就像我在我自己房间听到的那样,隔绝于宽广的夜,只在枕边油灯昏暗的光下响起,只在局限的世界里响起。
姑娘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抿嘴笑着,拽了拽我的袖子。
如果说苍蝇喜欢叮腐烂的东西,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麻里子已经开始腐烂?什么也不相信,是不是一种腐烂?是不是因为麻里子住在只有自己的绝对意义上的世界,才被苍蝇眷顾?我实在是不懂。
我指了指那个挠痒痒的姑娘。当时她腿肚子上的痒可能是被徘徊在瓷砖上的蚊子叮了个包,这恰恰促成了我和她的缘分。……多亏这阵痒痒,她获得了当我见证人的权利。
突然陷入小睡像死了一样的女人,乳房被枕边的灯照亮,光圈上,苍蝇也突然像沉入梦乡一样,再也不动了。
老鸨问道:“您看上哪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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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为子不在的话,跟谁都可以。我还残留着那股迷信,只要我主动选择,抱有期待,就一定会失败。正如女人不能选择客人,我最好不要挑选女人。我必须这么做,才能阻止可以瞬间将我变无感的美的观念见缝插针钻进来。
我再也没有去过“大泷”。该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只等老师注意到学费的用途,然后把我赶出去了。
挠痒痒的女人像是被唤到的狗一样抬起头。她的脸圆圆的,稍微有点浮肿,擦着浓厚的粉和胭脂,五官像儿童画一样鲜明。说来奇怪,她看我时眼神充满善意。那只不过是在街角与陌生人撞见时的眼神罢了,她完全不认为我有什么欲望。
但是我决定不向老师暗示钱的用途。绝不坦白。即使不坦白,老师也应该能够嗅到这样的气息。
我的脚带我去的,一定就是有为子在的地方。此时,十字路口出现一家名叫“大泷”的店。我鬼使神差地钻进了这家的暖帘。进门是一间铺着瓷砖的六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三个女人坐在里面的椅子上,像是等火车等了很久的样子。其中一个穿着和服,脖子上缠着绷带。另一个穿着洋装,正低着头褪下袜子频繁挠小腿肚。有为子外出了。她恰好不在,我便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如此相信老师的能力,甚至想借用他这种力量,理由有点复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最后的决断寄托在老师对我的放逐上。前面说过,我早就看出了老师的无能。
不知是不是还没到上人的时候,巷子里居然行人很少。我脚下木屐的声音清脆回响。老鸨们此起彼伏地招呼生意,声音单调,听起来像是在梅雨时节的低垂空气里爬行。我的脚指头紧紧夹着已经松弛的木屐带。我想起战败后在不动山顶眺望,万家灯火里应该也有这条小巷。
第二次去完柳巷之后没几天,我就见到了老师另外的样子。
我并不觉得想法里有什么矛盾之处。如果的确出自本意,那么我应该爱戴老师才是。
那天一早,老师赶在开园前去金阁散步。他很少这样。老师穿着凉爽的白衣,一边对正扫除的我们说着宽慰的话,走在通往夕佳亭的台阶上。估计他要去那里一个人沏壶茶静静心。
“不管怎样,在这里花钱是我的义务。”我想着,“不管怎样,我都要在这里把学费花了。只有这样才能给老师坚决赶我出门的口实。”
那天早晨的天空,还残存着灿烂的朝霞。尚被映照得红红的云彩,在蓝天各处游动。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害羞状态平复过来。
我完全没有寻欢作乐的意思。只是觉得像被某种秩序抛弃,自己正一个人离开队伍,拖着疲乏的脚步走在荒郊野外。欲望正在我体内抱着膝盖蹲在角落,留给我不开心的背影。
扫除完毕,大家各自走回本堂。只有我穿过夕佳亭的侧面,想从通往大书院背面的小路回去。因为大书院背面还有一些地方需要清扫。
每一家都是二层小楼,入口旁边有暗暗的隔窗。沉重古老的瓦铺屋顶也一边高,在潮湿的月色下紧密相连。每个入口都挂着染白“西阵”字样的蓝色暖帘。穿着围裙的老鸨斜着身子靠在暖帘一边,不断留意着外面的动态。
我带着扫帚,踏上将金阁寺围墙包围的石阶,往夕佳亭旁边走着。昨夜下了雨,树木还是潮湿的。灌木植物叶子上大大的露珠中映着残存的朝霞,看起来像结了不应季的淡红果实一般。就连连着露水的蜘蛛网也微微泛着红光,在空中轻轻摇曳着。
百来家店外观几乎一模一样。据说这里靠地方头目关照,连通缉犯都可以轻易藏身。头目一响铃,柳巷里所有的店铺都会收到消息,通知来此寻欢作乐的通缉犯有危险。
这一切看得我有些感动,地上的物体居然可以如此纤细地留住天上的颜色。被寺内绿色笼罩的雨的温润,也像是从天而降的恩赐一般。这些如同享用恩赐一样浸湿的景色,释放着腐坏和生鲜并存的气息,之所以会这样,也是因为全然不懂拒绝吧。
……我走进挂起一排排昏暗灯笼的小巷。
大家都知道,紧邻夕佳亭有一座拱北楼,名称出自“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28]。如今的拱北楼已经不再是足利义满威震四方时的样子,数百年前再建,现在成了圆形茶室。我没在夕佳亭看见老师的身影,那么他多半是去了拱北楼。
所以,去五番町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懈怠卫生防护。前几日就特意跑到很远的陌生药店,买好了卫生用品。那粗糙的薄膜泛着不健康也没精神的颜色。昨晚我拿出一片试了试。用暗红色蜡粉笔画着玩儿的佛画、京都观光协会的日历、刚好撕到《佛顶尊胜陀罗尼经》的禅院日课、脏袜子、起竹刺的地板……在这些东西之中,我那东西挺立着,像是光滑的灰色佛像,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的不吉利的佛像。这种让人不悦的姿态让我想起传说中的罗切[27]暴行。
我不想单独跟老师碰面。如果躬下身子沿着篱笆走,对面应该就看不到了。于是我蹑手蹑脚向前走去。
昨天大扫除的时候,食指被扫帚割伤了,只是非常非常小的伤口,却又让我坐立不安。我一直在想因为被玫瑰花刺割伤手指导致死亡的诗人[26]。庸俗的凡人不会因为那一点点伤口就死掉的。可我已经变成非常重要的人,所以不知这伤口会给我招来何种命中注定的死亡。好在伤口没有化脓,今天再挤只能感到特别微弱的痛了。
拱北楼是开着的。跟以往一样,垫高的地板上能看到圆山应举的卷轴画。壁龛处的地板上摆着白檀雕刻的精致天竺小橱柜,因岁月悠久已经变黑。左边是利休趣味[29]的桑树枝做的架子。屋内也有隔扇画。因为一直看不到老师,于是我好奇地把头抬高,四处打量着。
从此我应该还会活下去。奇怪的是,有种不祥的预感日渐增强,仿佛死亡明天就会把我带走,于是我向死神祈祷在成功烧掉金阁之前请务必放过我。肯定不是生病,因为一点疾病的预兆都没有。但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各种条件即将调整,调整的责任也完完全全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日渐感受到肩头担子的沉重。
在壁龛柱子旁边阴暗的角落,有一坨巨型白色包裹。仔细一看,原来是老师。老师身穿白衣,尽可能地弯着身子,头深深垂进双膝,袖子完完全全遮住了脸,就这么蹲着。
自从下了烧掉金阁的决心,我便重返少年时期那种纯洁无瑕的心态,觉得应该重新认识人生中已经相逢的那些人和事物。
老师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真的是一动不动。倒是见证此刻的我,百感交集。
刚出寺院的时候,我就幻想有为子还活着,正躲在某个角落。幻想给我力量。
首先我想到的是老师莫不是突发什么急症,正在忍受痛苦。我应该立刻过去救他。
走着走着,灯火通明的柏青哥店[25]和酒馆的喧嚣尽头,黑暗中出现一小块荧光灯和泛着幽幽白光的纸灯笼,很有规则地排成一片。
阻止我过去的是另外的力量。因为不论从任何立场出发,我都已与老师恩断义绝,都已经下定也许明日就放火的决心了,再去救他就是伪善,况且万一此举感动了老和尚,让他对我表示感谢和热情,恐怕又会让我心软。
我的脚步迟疑起来。左思右想,到底是为了烧掉金阁才丢弃童贞,还是为了丢弃童贞才烧掉金阁的呢?彼时,我心里浮现出一个高雅的词语,“天步艰难”。我一边念叨着“天步艰难,天步艰难”,一边继续往前走。
再仔细看,老师应该不是生病。因为那个姿势已经完全卸下骄傲和威信,只剩下了卑微,像是某种兽类睡觉时的姿态。我看到他的袖子在微微颤抖,仿佛背上驮了一个看不见的重东西。
“……话虽这么说,女人会不会有一种直觉,能在我丑陋的额头上,读出类似‘天才犯罪者’的标语?”就这样,我又陷入非常无聊的不安中。
我思考着,这重东西会是什么呢?是苦恼吗?还是老师自己都忍受不了的无能?
这一番话对此刻的我来说非常不中听。虽是口吃,但跟柏木不同,我好歹是四肢健全的男人,相信自己只是很普通的丑陋。
等耳朵也习惯了周围的环境,我听到老师在非常低声地念诵经文,不清楚是哪段。原来老师有着我们不知道的阴暗精神生活,跟他一比,我拼命尝试的小小的罪恶和怠慢,简直不值一提。想到这里,我感受到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风尘女根本不是出于爱情才接客的。她们不挑客人,不管是老人、乞丐、独眼龙、美男子,甚至是不明说的麻风病人,都接待。这种平等对待的态度,会让普通人安心,从而花钱买人生中第一个女人。对我来说,这种平等性什么也不是。我不能忍受她们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我和四肢健全的男人。这对我来说甚至是一种天大的冒犯。”
对了!我突然注意到,老师的姿态,是被拒绝入众的行脚僧在寺门终日把头垂在行李上方的庭诘姿势。如果老师这样的高僧模仿新来的云游僧这样的姿势,代表着莫大的谦逊。老师究竟是在向什么表达谦逊呢?莫非是效仿院子里的草、树木叶尖、蜘蛛网上的露水对朝霞的方式,他向着原本不是自己的本源的恶和罪业,以兽类之姿反映自身,从而表达谦逊?
……我这么对自己说。然后,柏木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
“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定是了。老师知道我会路过这里,于是故意演给我看。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无能,于是发明了这种办法,在沉默中撕开我的心,唤起我的同情,最后引诱我下跪。这是多么讽刺的训诫!
过去那些挫折,我和女人之间总是有金阁阻挡的挫折,如今不再让我害怕。因为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也没打算让女人参与我的人生。我的生已经跟遥远的彼岸绑定,在那之前我所有的行为都不过是在凄惨地履行手续罢了。
我心里波澜起伏,老师的身姿真的差点把我感动了。虽然我极力想否定,但不得不承认,我已经站在了重新崇拜老师的门前。还好我意识到“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于是所有情绪逆转,我原有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虽说我的确是为了生才计划烧掉金阁,但我正在做的事情倒像是为死做准备。就像决心自杀的处男临死前会去柳巷一样,我要去的也是柳巷。请放心,男人的这种行为就像是在文件上署名一样,失去童贞也绝不会因此变成“不一样的人”。
正是在此刻,我真的决定了。放火不应该以被老师驱逐为前提。老师和我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已经再也不能影响对方。我彻底无牵无挂。我再也不幻想借助歪理,我要按自己的思路,去做那个决断。
是一个湿气很重的晚上,略显阴沉的夜空,朦朦胧胧的月亮。我穿着卡其色的裤子,身披夹克衫,脚踩木屐。几个小时后,我仍然会以这副打扮归来。但是彼时的我,本质上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我这么想着,沉浸在自鸣得意之中。
朝霞渐渐退去的同时,天上的云渐渐多了起来,拱北楼窄走廊不再有朝阳的投影。老师依然匍匐原地。我快速离开了那里。
六月十八日晚,我怀揣着那笔钱,悄悄溜出寺院,往被大家称为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那里不仅便宜,听说即使对寺院小僧侣也很热情。从鹿苑寺到五番町,步行需要三四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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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看到了这守护符背后囚禁的苍白火苗。曾经那么绚烂的火,如今在这古老守护符身后,苍白,微弱,衰败。如果我说最近火的幻觉让我时刻感受到肉欲,会有人相信吗?如果我所有的生存意志都压在火上,那么肉欲向其看齐岂不是自然而然?那股欲望赋予火纤弱的身姿,火苗透过黑得发亮的柱子,故意在我眼前极尽温柔之姿。那手,那脚,那胸脯,都柔软极了。
六月二十五日,朝鲜动乱。这验证了我的预感,世界的确在没落,在衰败。我必须抓紧了。
小心防火
[24]从供奉防火守护神的爱宕神社求来的防火符。
阿多古祀符[24]
[25]日本的一种弹珠游戏机厅。
那天轮到我在厨房值班。药石后,我一边在厨房洗碗,一边无意识地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食堂。跟厨房相连处有一根已经被熏得黑到发光的柱子,上面贴着一张褪色的告示,上书:
[26]指德国诗人里尔克。
就像警察闯进由良旅馆时我瞬间担心想法败露那样,这次,我依然抱有近似妄想的恐惧,怀疑老师是不是已经看穿了我的计划,这才把钱给我,软化我要动手的意志。只要我还小心翼翼地揣着钱,就无法痛下决心实行计划。看来我必须尽快花掉这笔钱。可惜越是穷人,越想不出花钱的好办法。我必须找到一种办法,一种能够立刻激怒老师,把他气到当场将我赶出寺院的方法。
[27]切掉摩罗,即男根。是一种为戒掉淫欲的修行。
不过,即使老师把钱交给我,我也比老师更清楚他这种信赖行为的虚伪。老师默默施加的恩惠,就像他柔软的桃色肉体。那富含虚伪的肉,对背叛施以信赖、对信赖施以背叛的肉,完全不腐坏、默默在温热桃色中繁殖……
[28]出自《论语·为政》。
老师经常教训人,这次本该教训我,他却对我施以恩惠。我相信这绝不是偶然。柏木要钱事件过后五天,老师便叫我过去,把第一学期三千四百日元的学费、三百五十日元的电车交通费和五百五十日元的文具费亲手交给了我。虽说学校规定要在暑假前付清学费,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我简直不敢相信老师还能把钱交给我。就算有这个意思,在知道我不可信之后,老师怎么都会直接把钱汇到学校去吧。
[29]茶人千利休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