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还没有腐化,但已经野心勃勃,”神甫说,“他对您的态度怎样?”
“年轻人,二十七八岁。”
“与其说严厉,还不如说温和。”
“年轻人还是老头子?”
“您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是代理检察官。”
“是的。”
“是谁审问您的?是检察官、代理检察官还是预审法官?”
“他的态度在审问过程中改变过吗?”
“好,那就问我吧,因为实际上您比我更看得清我的身世。”
“他看过那封陷害我的信以后,态度一时产生了变化;他显得为我的不幸而难过。”
“噢!这个嘛,”神甫说,“就更加严重了;司法机关的行为阴暗而神秘,很难弄清楚。至今,通过您的两个朋友我们所做的只是一种儿童游戏;至于另外那方面,必须给我提供最准确的情况。”
“为您的不幸而难过?”
“是的,是的,既然您能看透一切,既然您洞察一切,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只被提审一次,为什么不让我见法官,我怎么会不经判决就定罪。”
“是的。”
“您还想知道别的事吗?”神甫笑着问。
“您十拿九稳他同情您的不幸?”
“不,同他们在一起还有第三个伙伴,我的一个熟人,一个名叫卡德鲁斯的裁缝,无疑是他介绍他们两个认识的;但卡德鲁斯已经吃醉酒。等一下……等一下……怎么我以前没有想起这件事?在他们喝酒的那张桌子旁边,放着一只墨水瓶、纸和笔。(唐泰斯将手放到额角上。)噢!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至少他给了我一个表示同情的重大证明。”
“只有他们两个吗?”
“什么证明?”
“在我举行婚礼的大前天,我看到他们一起围桌坐在庞菲勒老爹的凉棚底下。唐格拉尔友好而诙谐,费尔南脸色苍白,局促不安。”
“他烧掉能损害我的唯一物证。”
“想起什么?”
“什么物证?告密信吗?”
“不认识……认识的……我想起来了……”
“不,是我要转交的那封信。”
“等一下……唐格拉尔认识费尔南吗?”
“您确定无疑烧掉了吗?”
“噢!现在我确信无疑了。”
“当着我的面烧的。”
“这是唐格拉尔的所作所为。”
“事情不同一般;这个人可能是一个您想象不到的、深藏不露的大坏蛋。”
“连我的未婚妻也没有讲过。”
“说实话,您使我不寒而栗!”唐泰斯说,“难道世界上遍布老虎和鳄鱼吗?”
“连您的意中人也没有讲过。”
“是的;不过,两只脚的老虎和鳄鱼比四只脚的更危险。”
“绝对没有。”
“言归正传吧。”
“您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吗?”
“好的;您说他烧掉了您要转交的那封信?”
“况且,”唐泰斯继续说,“他不知道信里提到的所有细节。”
“是的,他一面对我说:‘您看,只有这个证据不利于您,我把它毁掉了。’”
“是的,这是西班牙人的天性:谋杀可以,表现怯懦不允许。”
“这个行动太崇高了,反倒显得不自然。”
“不!这个人会捅我一刀,如此而已。”
“您这样认为?”
“您认为这个人写得出这封信吗?”
“我肯定无疑。这封信写给谁的?”
“他是卡塔卢尼亚人。”
“写给巴黎鸡鹭街十三号的努瓦蒂埃先生。”
“这是一个西班牙名字吗?”
“您能推测这个代理检察长毁掉这封信会得到好处吗?”
“费尔南。”
“或许有好处;因为有两三次,据他说是为了我的利益着想,要我答应别对任何人提到这封信,他还让我发誓不说出信封上所写的名字。”
“他的名字呢?”
“努瓦蒂埃?”神甫重复着,“努瓦蒂埃?我在旧日的伊特鲁立亚王后的宫廷里认识一个努瓦蒂埃,他在大革命时期曾经是吉伦特党人。您那个代理检察长叫什么名字?”
“是的!这是一个爱着她的年轻人。”
“德·维勒福。”
“有人很关切您娶不上梅尔塞苔丝吗?”
神甫哈哈大笑。
“我听着。”
唐泰斯惊愕地注视他,说道:
“我们转到第二个问题。”
“您怎么啦?”
“噢!好的,好的。”
“您看到这缕阳光吗?”神甫问。
“我们继续往下说吧。”
“看到的。”
“您难道什么都见过,什么都观察过吗?”
“那么,对我来说,一切比这缕明亮澄澈的阳光更加明白无误。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年轻人!这个法官对您和颜悦色。”
“就是用右手写出的字体千变万化,而左手写出的字体十分相似。”
“是的。”
“什么事?”
“这个高尚的代理检察官烧掉了,毁掉了那封信?”
“这是因为告密信是用左手写的。我曾经观察到一件事。”神甫又说。
“是的。”
“噢!真令人吃惊,”他高声说,“这种字体多么像那封信的字体啊!”
“这个刽子手的正直的供应者让您发誓决不说出努瓦蒂埃的名字?”
唐泰斯退后一步,几乎恐惧地望着神甫。
“是的。”
他拿起笔,或者不如说他称之为笔的东西,在墨水里蘸了一下,用左手在一块为此准备的布片上写出告密信的开头两三行。
“这个努瓦蒂埃,您这个可怜的睁眼瞎,您知道这个努瓦蒂埃是何许人吗?”
“等一下。”神甫说。
“这个努瓦蒂埃,就是他的父亲!”
“很潇洒,所以是伪装的。”
即使一个霹雳打在唐泰斯的脚下,击开一个深渊,地狱就在深渊之底大张着口,也不会像这几个始料不及的字那样,对唐泰斯产生那么迅捷、电流一般、使他目瞪口呆的效果;他站起来,用双手捧住头,仿佛不让它爆裂似的。
“伪装的,是吗?”
“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他喊道。
神甫露出微笑。
“是他的父亲,名叫努瓦蒂埃·德·维勒福,”神甫又说。
“是向左倾斜的字体。”
于是一道闪光掠过囚犯的脑海,至今始终混沌不清的一切同时被一道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在审问中维勒福的踌躇不决,这封烧毁的信,他要求的誓言,这个法官不是威胁,而是好像恳求的声音,这一切都回到唐泰斯的记忆中来;他叫了一声,像醉汉一样踉踉跄跄;然后,从那个沟通神甫的单身牢房与他的牢房的缺口冲了出去。
“这封匿名信的笔迹是怎样的?”
“噢!”他说,“我要独自把这一切想一想。”
“一手漂亮的草书。”
回到他的黑牢,他倒在床上,傍晚,监狱看守看到他坐在那里,目光呆滞,脸容抽搐,像一尊塑像那样纹丝不动,缄口不语。
“唐格拉尔的笔迹是怎样的?”
这几小时的沉思默想如同几秒钟一样逝去;在这期间,他下了一个可怕的决心,并且发了一个令人生畏的誓愿。
“您以为是这样?”唐泰斯大声说,“啊!那就太卑鄙了!”
有个声音把唐泰斯从这种沉思中唤醒过来,这是法里亚神甫的声音,他等到监狱看守来过以后,过来邀请唐泰斯共进晚餐。他的被确认的疯子身份,尤其是使人开心的疯子身份,使这个老囚犯得到某些特殊待遇,比如得到更白一点的面包啦,星期天有一小瓶酒啦。然而,今天碰好是星期天,于是神甫来邀请他年轻的同伴分享他的面包和酒。
“这昭然若揭,”他说,“您的心一定过于天真和善良,才不会马上猜透。”
唐泰斯跟着他走:他的脸容已经恢复常态,不过可以说还带着一点僵硬和坚毅的神态,显示出他已下定决心。神甫盯住他看,说道:
神甫耸耸肩。
“我很遗憾帮助您研究了个水落石出,对您说了刚才那番话。”
“‘罪证于将其擒获时即可取得,该函若不在其身上,则必在其父寓中,或在‘法老号’之船舱内。’”
“为什么这样说?”唐泰斯问。
“信的全文如下,”他说,“‘检察官阁下,在下乃王室及教会之友,兹报告有一名为爱德蒙·唐泰斯者,系‘法老号’帆船之大副,今晨自斯米尔纳抵埠,中途曾停靠那不勒斯及费拉约港。此人受缪拉之托,送信与篡权者,旋又受命于篡权者,送信与巴黎拿破仑党委员会。
“因为我在您的心里种下了一种您本来没有的感情:复仇。”
唐泰斯凝神静思了一下。
唐泰斯微微一笑。
“重复给我听。”
“我们谈别的事吧。”他说。
“噢!记得,我看了三遍,每个字都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神甫还注视了他一会儿,忧郁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像唐泰斯所请求的那样,他谈起别的事。
“现在您听着;把您所有的回忆都聚集起来;您还记得告密信的措辞吗?”
老囚犯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的谈话就像历尽患难的人那样,包含许多教训,具有持续的魅力;这种谈话不是为自身着想的,这个不幸的人从不提他的伤心事。
“唐格拉尔也像别人一样看见了。”
唐泰斯钦佩地倾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有的话符合他已有的想法和他的水手生涯得来的知识,还有的话触及他闻所未闻的事,宛如给在靠南纬度的航海者照亮航道的极光一样,给年轻人显示出光怪陆离的光芒映照下的新景致和新天际。唐泰斯明白,一个聪明的头脑如果能跟随这个登上精神、哲学和社会的高峰,在上面自由驰骋的人,是何等幸福。
“唐格拉尔也像别人一样看见了?”
“您得将您所知道的东西教给我一点,”唐泰斯说,“哪怕只是为了同我相处不感到厌烦。我觉得您会宁愿孤独,而不要一个像我那样无知无识、智力低下的同伴。如果您同意我的请求,我保证不再向您提起逃走的事。”
“是的。”
神甫露出微笑。
“当您登上‘法老号’的时候,人人都能看到您拿着一封信啰?”
“唉!我的孩子,”他说,“人的知识是非常有限的,待我教会您数学、物理、历史和三四种我会讲的活语言,您就会掌握我所知的学问。全部学问我只要花两年工夫,便能从我的脑子里倾注在您的脑子里。”
“我拿在手里。”
“两年!”唐泰斯说,“您认为我能在两年内学会所有这些东西吗?”
“您从费拉约港回到船上是怎么处置这封信的?”
“应用不行;掌握原理可以,学懂不等于了如指掌;一知半解的人和学者不可同日而语;记忆造就前者,哲学造就后者。”
“是的。”
“难道无法学会哲学吗?”
“那么您是在回到船上以后才把信放进皮夹子里的?”
“哲学无法学会;哲学是在各个学科实践的天才获得的知识总和,哲学是闪光的彩云,基督把它踏在脚下升天。”
“您说得对,我的皮夹子留在船上。”
“哦,”唐泰斯说,“您先教我什么呢?我迫不及待,想快些开始,我对知识如饥似渴。”
“您身上揣着皮夹子吗?一个应能放得下一封公文信件的皮夹子,怎能放得进一个海员的口袋呢?”
“我什么都教!”神甫说。
“我放在皮夹子里。”
果然,从傍晚开始,两个囚徒就拟定了一个教育计划,第二天便开始执行。唐泰斯具有惊人的记忆力,领会起来也易如反掌,他很有数学头脑,能通过演算理解一切,而水手的诗意想象又缓和了数字的枯燥论证或线条的呆板图解可能产生的、过分具体的形式;此外,他已经会说意大利语和一点现代希腊语,这是他航行到地中海东部沿岸地区时学会的。靠了这两种语言,他不久便理解了其他所有语言的结构,十个月后,他开始会说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
“这封信,您怎么处理的?”
正如他对法里亚神甫说过的那样,要么是学习给他带来的乐趣代替了自由的要求,要么是他像读者已经看到的那样能严格遵守诺言,他不再提起逃走的事。对他来说,光阴荏苒而又富有意义。过了一年,他就换了一个人。
“是的,元帅给的。”
至于法里亚神甫,唐泰斯注意到,尽管他在一旁给神甫的囚禁生活带来了乐趣,但神甫却日渐忧郁。有个不停息的、永远存在的想法似乎盘桓在他的脑际里;他陷入了深深的遐想中,不由自主地长吁短叹,猛然站起身,胸前抱着手臂,神情黯然地绕着牢房踱步。
“让您转交一封信?”
有一天,他突然在千百次绕圈当中站住,大声说:
“没带人。”
“啊!如果没有哨兵就好了!”
“好,”神甫说,“我们上了轨道了。当您在厄尔巴岛停泊时,您带人一同上岸了吗?”
“会像您所希望的那样,可以一个哨兵也没有。”唐泰斯接口说,他透过神甫的脑壳就像透过一个水晶体一样,追随着神甫的想法。
“可能,因为门是打开的;甚至……等一下……是的,是的,正当勒克莱尔船长把那包转给元帅的东西交给我的时候,唐格拉尔正好经过。”
“啊!我已经对您说过,”神甫接着说,“我厌恶杀人。”
“有人可能听到你们的谈话吗?”
“可是这种杀人,即使是我们干的,也是出于自我保存的本能和自卫的要求。”
“没有,只有我们两人。”
“这都没有用,我不会这样干。”
“好。有人参加您同勒克莱尔船长的最后一次谈话吗?”
“可是您在想越狱吗?”
“不,如果取决于我的话,因为我已经注意到他的账目有假。”
“不断地想,不断地想。”神甫喃喃地说。
“如果您当了船长,您会留他继任吗?”
“您找到了一个办法,是吗?”唐泰斯急切地问。
“会计。”
“是的,只要在露天走廊刚巧派的是一个又聋又瞎的哨兵。”
“他在船上干什么?”
“这个哨兵会又聋又瞎的。”年轻人回答,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使神甫惶惶然。
“唐格拉尔。”
“不,不!”他喊道,“不可能。”
“有这种事?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唐泰斯想法让他继续谈下去,但神甫摇摇头,拒绝进一步回答。
“没有人;我在船上深受爱戴。如果水手们可以选出一个头,我有把握他们会选我。只有一个人有怨恨我的动机:以前我曾经同他吵过一次,我提出跟他决斗,他拒绝了。”
三个月过去了。
“有人很关切您当不成‘法老号’的船长吗?有人很关切您娶不上梅尔塞苔丝吗?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次序是一切问题的关键。有人很关切您当不成‘法老号’的船长吗?”
“您身体强壮吗?”一天,神甫这样问唐泰斯。
“是的。”
唐泰斯没有回答,拿起凿子,把它弯成马蹄形,再把它扳直。
“您就要娶上一个漂亮的姑娘吗?”
“您能保证万不得已时才杀死哨兵吗?”
“是的。”
“能,以我的名誉保证。”
“不要这样回答,因为这个回答既缺乏逻辑又缺乏哲理;我的朋友,一切都有关连,从为难未来继承人的国王到为难临时雇员的职员,莫不如此:如果国王驾崩,继位者就承袭了一顶王冠;如果职员死去,临时雇员就继承一千二百利佛尔的薪水。这一千二百利佛尔的薪水就是他的国家元首年俸;他需要这笔钱维持生计,就像国王的一千二百万利佛尔一样重要。每个人,从社会阶梯的最低层到最高层,都在自己周围聚集一个利害攸关的小世界,其中有旋风和钩形的原子,就像笛卡尔(3)的世界一样。不过,这些小世界愈到上面愈大。这是一个倒转的螺旋形,尖端靠平衡作用保持稳定。我们还是回到您的世界上来吧。您就要被任命为‘法老号’船长吗?”
“那么,”神甫说,“我们可以执行我们的计划。”
“我的天,不会对谁有利!我是这样微不足道。”
“我们执行这个计划要花多少时间?”
“有一句意味深长的法律格言,这句格言重又回到刚才我对您所说的意思上去,这就是:除非恶念随着机体变质而产生,人的本性是厌恶犯罪的。但是,文明使我们产生了需要、恶习、矫揉造作的欲念,它们有时作用很大,能窒息我们善良的本能,导致我们作恶。由此产生这句格言:若要发现罪犯,必先寻找从犯罪中有利可图的人!您的销声匿迹会对谁有利呢?”
“至少一年。”
他讲完以后,神甫陷入深深的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们可以开始动手啰?”
唐泰斯于是讲述他的身世,这只不过是一次远航到印度,两三次航行到地中海东岸地区;最后,他讲到最末一次航行,勒克莱尔船长的故世,他要转交给元帅的一包东西,元帅要转交给努瓦蒂埃先生的一封信;后来他回到马赛,同父亲见面,与梅尔塞苔丝的爱情,订婚喜宴,被捕,审问,在法院的临时监狱,最后才来到紫杉堡的监狱。至此,唐泰斯便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关在这里有多长时间。
“马上开始。”
“好,”神甫封好他藏东西的地方,把床推回原处说,“那么给我讲讲您的故事。”
“噢!您看,我们白丢了一年。”唐泰斯大声说。
“我以我最珍视的两个人的脑袋,以我的父亲和梅尔塞苔丝的脑袋起誓,我完全无辜。”
“您觉得我们白丢了一年吗?”神甫问。
“那么,您认为自己没有做过别人归罪于您的事啰?”
“噢!对不起,对不起。”唐泰斯红着脸高声说。
“我的身世包含一件极大的不幸,”唐泰斯说,“一件不该落在我身上的不幸;为了不至于像我有时所做的那样亵渎上帝,我愿意只怨恨我的不幸的制造者。”
“嘘!”神甫说,“人毕竟是人;您仍然是我认识的人中的佼佼者之一。看,这是我的计划。”
“年轻人,您的身世不长,包含不了有重要意义的大事。”
于是神甫拿出一张他画好的图给唐泰斯看:这是他的牢房,唐泰斯的牢房和连接两者的通道的平面图。在那条露天走廊的正中,他画了一条同矿区一样的巷道。这条巷道能使两个囚犯通到哨兵来回走动的露天走廊的底下;一旦挖到那里,他们便再挖一个大洞,卸下一块作为露天走廊地板的石板;在定好的时间,石板受到士兵的重压,便陷落下来,而这个士兵就吞没在洞里;正当他摔得迷迷糊糊,无法反抗时,唐泰斯向他扑去,捆住他,塞住他的嘴。于是他们俩越过这条走廊的一个窗户,利用绳梯沿着外墙爬下去,逃之夭夭。
“第二件事就是,您已经把您的身世告诉了我,但您还不知道我的身世。”
唐泰斯拍起手来,他的眼睛闪射出快乐的光芒;这个计划非常简单,定会成功。
“您只告诉我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什么?”
当天,两个挖掘工开始动手,由于经过长期的休息,而且这项工作十之八九只不过是将他们每个人内心的隐秘想法付诸实现,所以他们的热情就格外高涨。
“是的。”
除去到了他们每个人不得不返回牢房里,迎接监狱看守的到来的时间,没有什么事打断他们的工作。另外,他们已习惯从脚步难以觉察的声音中,辨别监狱看守下来的时刻,他们俩从来没有被猝不及防地抓住。他们从新通道挖出来的泥土,由于会最终把旧通道塞满,所以他们万分小心地逐渐从唐泰斯的黑牢或法里亚的黑牢的两个窗户分别撒出去;他们仔细地把泥土碾成碎末,晚风把泥土带到远处,不致留下痕迹。
“刚才您说在想两件事吗?”
这项工作用的工具是一把凿子、一把刀和一根木头杠杆,这样过去了一年多;在这一年里,法里亚一面干活,一面继续教育唐泰斯,有时对他讲这种语言,有时讲另一种语言,给他讲述各国历史,还有伟人的传记;这些伟人相隔地在他们身后留下所谓光荣的辉煌印记。神甫阅历丰富,出入过上流社会,在他的举止中还有一种带点忧郁意味的庄重,唐泰斯由于天生具有一个汲取知识的头脑,善于从中抽取出他所缺乏的典雅风度和贵族仪态;只有通过与上层阶级的接触或出入有教养的人物圈子,久而久之才能学会这种仪态。
神甫微微一笑。
十五个月之后,通道挖成了;洞口设在走廊底下;听得到哨兵来往的脚步声。两个挖掘工不得不等待一个没有月光的漆黑夜晚,好让他们的越狱行动更加可靠;他们只有一种担心:这就是担心看到石板在士兵的脚下过早坍塌。他们在墙基中找到一根作为支柱的小梁木,支撑在下面,以防不测。唐泰斯正忙于支撑这根梁木,这时他突然听到法里亚神甫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呼唤他;神甫待在年轻人的牢房里,正在全神贯注削尖一根用来固定绳梯的木钉。唐泰斯急忙返回,看到神甫站在牢房中央,脸色惨白,额上布满汗珠,双手痉挛。
“不,我一无所知,”唐泰斯说,他的无知使他丧气,“您说的话中有一部分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您这样博学真幸福!”
“噢!我的天!”唐泰斯喊道,“怎么回事,您怎么啦?”
“也许一事无成,我充沛的脑力会变成无用的东西散发掉。必须遇到患难才能挖掘某些深藏在人的智力中的神秘矿藏;必须要有压力才能使火药爆炸。囚禁生活把我飘浮在这里那里的所有才能都集中在一点上;这些才能在一个狭窄的空间相碰撞;您知道,云相触产生电,电生闪,闪生光。”
“快,快!”神甫说,“听我说。”
“我首先在想一件事,这就是您必须花费极大的智力才能达到今天这一步;如果您是自由人,会做出多少惊天动地的事呢?”
唐泰斯注视着法里亚苍白的脸,上面呈现出青色的眼睛,发白的嘴唇和竖起的头发;他惊恐万分,手中的凿子掉落在地上。
“您在想什么?”神甫微笑着问,以为唐泰斯的出神是一种最高度的钦佩。
“究竟怎么回事?”爱德蒙大声说。
唐泰斯的模样像在察看绳梯,但却在想着别的事;一个念头掠过他的脑际。他在想,这个人如此聪明,如此机智,如此深谋远虑,兴许能看清他的不幸的迷雾,而他自己从来分辨不清。
“我完了!”神甫说,“听我说。一种可怕的病,或许是致命的病就要向我袭来;快要发作了,我已经感觉到:在我被捕的前一年,我曾经发作过一次。治这种病只有一种药,我这就告诉您:快跑到我的牢房里,抬起床脚;有只床脚是挖空的,您可以找到一只小瓶,里面装了半瓶红色的液体,把瓶子给我拿来;或者不如,不,不,我在这里可能被人撞见;请帮我回到我的牢房里,趁我还有点力气。谁知道病一发作,延续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呢?”
“是的,”法里亚继续说,“我起初想拆掉这些铁栅,从这扇窗逃走,正像您所看到的,这扇窗比您的窗宽一点,而且我越狱时还可以扩大一点;但我发觉,这扇窗面临内院,于是我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要碰上好运气才行。然而,我保存着绳梯,留待意料不到的情况,我已经对您讲过,机会凑巧遇到的那种越狱条件。”
虽然向唐泰斯袭来的灾难十分巨大,但他并没有晕头转向,他拖着不幸的同伴下到通道,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神甫带到尽头,来到神甫的牢房,把法里亚安置在床上。
神甫撩开他衣服的碎片,给唐泰斯看一根长长的、尖尖的、还穿着线的鱼骨,他一直揣在身上。
“谢谢,”神甫说,他仿佛从冰水中爬出来,四肢瑟缩发抖,“病已经发作了,我要陷入蜡屈症;或许我一动不动,或许我不呻吟一声;但或许我口冒白沫,四肢僵直,大喊大叫;尽量不要让人听到我的喊声,这至关重要,因为那样的话或许就会让我换个牢房,我们就永远分手了。当您看到我一动不动,冰冷得像死去一样时,可以说,只有到这种时候,您要好好领会,请用刀撬开我的牙齿,将八至十滴这种液体倒进我的嘴里,或许我会苏醒过来。”
“用这根针。”
“或许?”唐泰斯痛苦地喊道。
“用什么缝?”
“救命!救命!”神甫喊道,“我要……我要死……”
“我又缝上了边。”
病发作得如此突然和剧烈,不幸的犯人连话都没有说完;一道阴翳像海上的风暴一样迅速和黑沉沉,掠过他的脑门;病的发作使他眼睛圆睁,嘴巴扭曲,脸颊通红;他扭动着,口吐白沫,狂叫乱喊;但就像他亲口吩咐过唐泰斯的那样,爱德蒙把他的喊声闷在他的毯子底下。这样持续了两小时。他变得比铁锤更没有生气,比大理石更苍白、更冰冷,比踩在脚下的芦苇更瘫软无力,倒在床上,经过最后一次抽搐之后,分外僵直,面如土色。
“难道没有人发觉,您的床单没有折边了吗?”
爱德蒙等待着这表面看来的死亡侵入躯体,使心脏冰冷;于是他拿起刀,将刀刃插入牙缝,好不容易才撬开痉挛的下颚,一滴接一滴,倒入十滴红色液体,然后等待着。
“先是用了我的几件衬衫,然后用我的几块床单,我关在弗内斯特雷尔的三年中把它们搓成条条细绳。把我转押到紫杉堡的时候,我设法把这些细布条随身带来;我在这里继续做完了这件工作。”
一小时过去了,老人却毫不动弹。唐泰斯担心下药太迟了,他双手插进头发,盯住老人。末了,淡淡的红润呈现在神甫的脸颊上,他的眼睛始终张大十分迟钝,这时恢复了视力,从他嘴里吐出了轻微的叹息,他动了一下。
“谁给您足够的绳子,做出这件神奇的作品?”唐泰斯问。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唐泰斯喊道。
唐泰斯察看这条绳梯:它极其结实,不会断裂。
病人还根本不能说话,但他带着明显的不安朝门伸出手去。唐泰斯倾听着,而且听到了监狱看守的脚步声,快七点了,唐泰斯一直没有闲工夫去计算时间。
枕头后面有一个洞,洞口被一块石头几乎密密匝匝地封住,洞里有一条绳梯,长二十五至三十尺。
年轻人向洞口扑去,钻入洞内,再在头顶放好石板,然后回到自己的牢房里。
他们把石板放回原处;神甫在上面撒上一点尘土,用脚擦了擦,消除断裂的所有痕迹,再朝他的床走去,把床移开。
过了一会儿,轮到他的房门打开了,监狱看守像通常那样,看到犯人坐在床上。
“还不止这些,”法里亚又说,“因为不应该把所有的宝贝都放在一个藏东西的地方;我们把这个地方合上吧。”
他一转过背,脚步声刚消失在走廊里,惴惴不安的唐泰斯没想到吃饭,便又钻进刚才回来的那条通道,用头顶起石板,回到神甫的牢房。
唐泰斯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耷拉着头,被这个人的坚忍不拔和精力折服了。
神甫已经恢复知觉,但他一直躺在床上,毫无生气,软弱无力。
“我假装得了皮肤病,要用硫磺,他们给了我。”
“我本来以为看不到您了。”他对唐泰斯说。
“但火柴呢?”
“为什么?”年轻人问,“您以为会死吗?”
“这是两块石头和烧过的布。”
“没有;不过一切都准备好了,您可以逃走,我以为您会逃走。”
“但哪来火呢?”
激愤的红晕呈现在唐泰斯的双颊上。
神甫给唐泰斯看一盏小油灯,就像公共场所照明的那种灯。
“丢下您!”他嚷道,“您当真认为我会这样做吗?”
“我从给我吃的肉里分出油脂,再熔化开来,从中得到一种浓缩的油。瞧,这就是我的蜡烛。”
“现在,我看到我想错了,”病人说,“啊!我多么虚弱,多么精疲力竭,像散了架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
“要鼓起勇气,您的气力会恢复的。”唐泰斯说,他坐在法里亚的床边,握住神甫的手。
“不;但上帝给了人聪明才智,弥补感官的不足,我弄到了光。”
神甫摇摇头。
“晚上!您难道具备猫的属性,在夜里看得清吗?”
“上一次,”他说,“发作持续了半小时,然后我感到饿,独自爬了起来;今天,我既不能活动腿,又不能活动右臂;我的脑袋乱糟糟的,这表明脑溢血了。下一次,我就会完全瘫痪,或者当场死去。”
“我还有晚上。”法里亚回答。
“不,不,请放心,您不会死;如果您第三次发病,那时您已经自由啦。我们会像这次一样救活您,而且比这次更好,因为我们会有一切必需的救护条件。”
“现在有一件事我还惊诧莫名,”唐泰斯说,“这就是您做所有这些事白天够用吗?”
“我的朋友,”老人说,“别搞错了,刚过去的这次发病已经判决了我无期徒刑:要逃走就必须能走路。”
“至于墨水,”法里亚说,“您知道我是怎样制造的;我要到需要时才制作。”
“那么,我们再等一星期,一个月,两个月,要是非如此不可的话;这期间,您的气力会恢复过来;我们逃走,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可以自由选择逃走的时间和机会。一旦您感到有足够的气力可以游泳时,那么这一天我们就执行我们的计划。”
唐泰斯仔细察看这些不同的器具,就像他以前有时在马赛的古玩店里,细看远洋航船船长从南大西洋带回来的野蛮人制作的工具一样。
“我再也不能游泳了,”法里亚说,“这条手臂已经瘫痪,不是瘫痪一天,而是永远瘫痪。请来抬一下它,您就会看到它沉甸甸的。”
这把小刀锋利得像一把剃刀。至于另外那把刀,它的优点是可以兼作刀和匕首。
年轻人抬起那条手臂,手臂麻木地落下来。他发出一声叹息。
“啊,是的,”法里亚说,“要找小折刀吧?这是我的杰作;也像这把刀一样,我用一只铁的旧烛台做成的。”
“现在您相信了,是吧,爱德蒙?”法里亚说,“请相信我,我知道我说的话:自从我受到这种病的第一次打击以来,我就不断地进行思索。我一直等待发病,因为这是家族遗传的病,我的父亲在第三次发病时死去,我的祖父也是这样。给我配制这种药水的医生不是别人,正是有名的卡巴尼斯,他预言我有同样的命运。”
唐泰斯审察细棒,用目光寻找神甫用来将它修削得如此合用的工具。
“这个医生搞错了,”唐泰斯大声说,“至于您的瘫痪,这个难不倒我,我会把您扛在肩上,我托住您游泳。”
他拿出一根细棒给年轻人看,这根细棒长六寸,像画笔的杆一样粗细,顶端四周用一根线绑住一块神甫对唐泰斯说过的软骨,上面给墨水染黑了;顶端成鸟嘴形状,像普通的笔那样裂开。
“孩子,”神甫说,“您是水手,您会游泳,因此您应该知道,负载这样重的人在海里游不了五十寻(4)。别再任凭自己胡思乱想了,连您高尚的心灵也不会相信这种想法,因此,我就留在这里,直至我解脱的那一刻敲响,如今,我的解脱之时只能是死亡的时刻。至于您,逃走吧,动身吧!您年轻、灵活、强壮,别担心我,我取消您的诺言。”
“看吧。”法里亚说。
“好吧,”唐泰斯说,“那么,我呢,我也留下来。”
“是的,”唐泰斯回答,“我看得出来。现在请给我看看您写出这部著作的笔。”
然后,他站起来,向老人庄严地伸出一只手:
“您看,”神甫说,“全部在这里了;大约一星期以前,我在第六十八幅布片的底下写上(完)这个字。我的两件衬衫和我所有的手帕都变成了这些东西;有朝一日我重获自由,在意大利又找得到一个印刷厂厂主敢于印我的东西,我就会一举成名。”
“我以基督的血的名义发誓,直到您死去才离开您!”
法里亚从宝贵的橱柜里掏出三四卷像纸莎草纸的布:这些布片约宽四寸,长十八寸,编上号码,写满唐泰斯看得懂的文字,因为用的是神甫的母语,也就是意大利语,唐泰斯作为普罗旺斯人,完全理解这种民族语言。
法里亚端详着这个如此高尚、纯朴、崇高的青年,看到他的面容被忠心耿耿、友情真挚和誓言可靠激励着。
“给我看看您关于意大利王国的那部巨著。”
“好吧,”病人说,“我接受了,谢谢。”
“您想先看什么?”他问。
然后,向他伸出手去说:
神甫走向壁炉,用一直拿在手里的凿子撬起以前用做炉床的那块石头,里面隐藏着一个相当深的空洞,他刚才对唐泰斯提到的各种东西就藏在这个空洞里。
“您这样无私忠诚,日后或许会有善报的。由于我不能走,您又不愿意离开,重要的是堵住走廊下的地洞,士兵走过时发现挖空的地方发出响声,会叫人来检查,那时我们的情况就要败露,被分隔开来。去做这件事吧,不幸我无法帮助您;如果需要,就连夜去干,明天早晨等监狱看守来过之后再到我这里来,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对您讲。”
“啊,”他对神甫说,“我心急火燎,要看看您的宝贝。”
唐泰斯握住神甫的手,神甫微微一笑,让他放心,唐泰斯怀着对年老的朋友言听计从和尊敬的态度离开了。
唐泰斯根本不懂这番解释;他看到太阳从群山背后升起,沉入地中海,便一直以为是太阳而不是地球在运行。他居住其中却觉察不到的地球的双重运动,在他看来几乎是不可能有的事;在对方的每一句话中,他看到了科学的奥秘,这些奥秘就像他几乎在孩提时代的一次远航中,访问过的古扎拉特和戈尔贡德(2)的金矿和钻石矿一样值得挖掘。
【注释】
“您看看从我的窗户射进来的这缕阳光,”神甫说,“再看看我刻在墙上的线条。这些线条与地球双重的运动(1)以及地球绕太阳运行的椭圆形轨道相一致,我比有一只表更准确地知道钟点,因为表会走不准,而太阳和地球永远不会出差错。”
(1)指自转和公转。
唐泰斯环顾四周,寻找着神甫靠什么钟如此准确地看到时间。
(2)印度古城,建于一五一八年,盛产钻石。
“好,”神甫说,“现在只是十二点一刻,我们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3)笛卡尔(一五九六—一六五○),法国哲学家,著有《方法论》。
年轻人一进来便站直身子,极其仔细地审视这个牢房。乍一看,这间牢房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4)旧水深单位,一寻约合一·六二四米。
唐泰斯弯着腰,但相当轻松地走完这条地道,来到尽头,地道通向神甫的牢房。进口处缩小了,露出的空间仅够一个人爬过去。神甫的牢房铺着石板;他在最幽暗的角落里掀起一块石板,开始这艰巨的工程,唐泰斯已经看到这件工程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