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您没有给我带另一只盆子来?”唐泰斯问。
早饭只有一块面包;监狱看守进来后,把这块面包放在桌上。
“没有,”监狱看守说,“您把什么都打碎,先头您毁掉了瓦罐,这次我踩碎了您的盆子,起因也是您;如果所有的囚犯都损坏那么多东西,政府就不能维持啦。这把平底锅就留给您吧,以后就把您的汤倒在里面;这样,您也许便不会打碎您的器具了。”
黎明时分,他把石头放回那只洞里,把床推回去紧靠墙头,然后睡下。
唐泰斯举目望天,在毯子下合十双手。
偶然的机会,或者不如说他设想出来的巧妙手段,将这样宝贵的工具交到他的手中;他要利用这一夜,于是继续拼命挖起来。
留给他的这块铁器激起了他心中对上天感激的冲动,比他平生突如其来的最大的幸福所引起的冲动还要强烈。
唐泰斯小心捡起所有的石灰,堆到牢房角落里,用陶片刮出一层灰白的泥土,盖住石灰。
不过,他已注意到,自从他开始工作,那个囚犯就不再工作了。
果然,过了一小时,石头从墙上取了出来,露出一个直径不只一尺半的洞穴。
没关系,这不是一个要停止干下去的理由;如果他的邻居不向他靠拢过来,那么他就去找他的邻居。
轻微的摇动向唐泰斯表明,有门儿了。
整个白天他都在毫不松懈地挖掘;晚上,由于有了新工具,他从墙上挖下十几把碎石、石灰和水泥。
这次,他赶紧吃完汤和肉,按照监狱习惯,汤里有肉。然后,再等一小时,确信监狱看守没有改变主意,他才移开床,拿起平底锅,将柄尖插入挖去水泥的大石块和周围的碎石之间,用作杠杆。
待到监狱看守要来时,他便尽力扳直平底锅扭曲的柄,将容器放回原处。监狱看守往里倒进老一套的汤和肉,或者不如说汤和鱼,因为这一天是守斋日,每星期三次,监狱让犯人守斋。这又是一个计算时间的方法,如果唐泰斯不是早就放弃了计算日子的话。
唐泰斯高兴得发抖。
汤一倒完,监狱看守就抽身走了。
他留下了平底锅。
这一次,唐泰斯想确定他的邻居是否真的停止挖掘。
这个建议正迎合监狱看守的懒惰,这样,他不需要上去、下来,再上去了。
他在倾听。
“留下平底锅吧,”唐泰斯说,“明天您给我端早饭来再拿走好了。”
万籁俱寂,就像他一直挖掘没停过的这三天之内一样。
然后他环顾四周,看看能把汤倒在哪里;唐泰斯的餐具只有这只盆子,别无选择。
唐泰斯叹了口气;很明显,他的邻居不相信他。
监狱看守埋怨几声也就算了。
可是,他一点也不泄气,继续整夜挖掘;但干了两三个小时以后,他遇到一个障碍。铁器固定不住,在一片平坦的表面上滑开了。
这次,他没有什么可抱怨唐泰斯的:唐泰斯不该把盆子放在地上,这不错,但监狱看守也不该不看看脚下。
唐泰斯用手去摸这障碍,发现碰到了一根梁木。
晚上,唐泰斯把盆子放在地上,就在门口到桌子的半当中;监狱看守进来时将脚踩在盆子上,把盆子踩成了碎片。
这根梁横穿而过,或者不如说完全堵住了唐泰斯挖开的那个洞口。
监狱看守把平底锅里的东西倒到唐泰斯的盆子里。唐泰斯用木匙喝完汤,洗好盆子,每天就这样用餐。
现在,必须往上挖或往下挖。
这只平底锅有只铁柄;唐泰斯凯觎的就是这只铁柄,如果拿十年生命来同他交换这铁柄,他愿拍板成交。
不幸的年轻人决没有想到遇上这障碍。
监狱看守每天都用一只白铁皮的有柄平底锅盛着汤端来。这只平底锅盛着他的汤和第二个囚犯的汤,因为唐泰斯注意到,这只平底锅要么装满,要么半满,要看监狱看守从他还是从他的邻居开始分送食物而定。
“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叫道,“我曾经虔诚地祈求过您,我希望您听到我的话。我的上帝!您剥夺了我的生活自由,我的上帝!您剥夺了我死的安息,我的上帝!您把我唤回到生活中来,我的上帝!可怜可怜我吧,别让我在绝望中死去!”
这时,一个想法掠过他的脑际;他站在那里微笑;他汗淋淋的额角也自然而然地干了。
“谁既说到上帝又说到绝望呢?”一个好像来自地底下的声音说,这个声音由于被阻隔而变弱了,传到年轻人耳里,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似的。
难道他一开始就这样止步不前,难道他要死气沉沉、劳而无功地等待着,他的邻居在那边把一切都完成,但也许这个人已精疲力竭了呢!
爱德蒙感到头发直竖,他跪着往后退去。
唐泰斯努力了整整一个小时,但白费力气,他站起身来额上汗水涔涔,愁容满面。
“啊!”他喃喃地说,“我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插进缝隙的瓦罐碎片在唐泰斯想用作杠杆时,却碎裂了。
四五年来,爱德蒙一直只能听到他的监狱看守说话的声音,对囚徒来说,监狱看守不算是人,这是他的橡木房门上增加的一扇活门;这是他的铁栅上增加的一道肉栅。
唐泰斯用指甲去抠,但指甲不够硬。
“看在老天面上!”唐泰斯嚷道,“刚才您说话,请再说话,虽然您的声音令我害怕;您是谁?”
在三天中,他以罕见的谨慎,终于挖掉所有的水泥,使石头悬空暴露出来;墙壁用碎石垒成,为了坚固起见,当中不时放上一块凿好的石头。他几乎挖去底部石灰的,就是这样一块凿过的石头,现在就等整个摇松了。
“您自己是谁?”那个声音问。
这个想法给了他新的热情。
“一个不幸的犯人。”唐泰斯回答,面无难色。
他关在这黑牢里已近六年的时间,不管工作进程多么缓慢,他怎么会完成不了呢!
“哪一国人?”
这时,犯人自怨自艾没有利用不断流逝的漫长光阴来做这项工作;时间过得越来越慢,在期望、祈祷和绝望中都丢掉了。
“法国人。”
唐泰斯怀着快乐的扑腾心跳看到,石灰一团团地自动剥落;几乎形成粒状;但半小时后,唐泰斯差不多只刮下一把灰泥。数学家能计算出,这样大概干两年,而且假设不要碰上岩石,才能挖出一条两尺见方、长二十尺的通道。
“您的名字呢?”
由于潮湿,石灰一碰就碎。
“爱德蒙·唐泰斯。”
唐泰斯带着难以名状的快乐听到锁的轧轧声,以前,每次门重新锁上时,这种轧轧声令他揪心。他听着脚步声远去;当这响声消失时,他扑向自己的铺位,把它挪开,在射进黑牢的微弱光线下,可以看到昨夜干的活是徒劳的,他挖的是石头本身,而不是四周的石灰。
“您的职业呢?”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嘱咐犯人要灵活些,然后走了。
“海员。”
白天来临。监狱看守走进来。唐泰斯对他说,昨夜就着瓦罐喝水,瓦罐从他手里滑落下来,摔成碎片。监狱看守低声抱怨着去找一个新瓦罐,甚至懒得带走旧瓦罐的碎片。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里?”
整夜他都在倾听,听到那个不相识的挖掘工继续做地底下的工作。
“从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开始。”
爱德蒙有一整夜可以工作;但在黑暗中,不好干活,因为他需要摸索着干,不多久他就发觉不规则的工具碰上更坚硬的砂岩,磨钝了。于是他把床推回去,等待天明。有了希望,耐心也就恢复了。
“什么罪名?”
唐泰斯选了两三块锋利的碎片,藏在草褥子里,让其余的留在地上。打碎瓦罐是非常自然的意外事故,不会令人不安。
“我是冤枉的。”
他让瓦罐掉在地上,瓦罐裂成碎片撒了一地。
“但指控您什么?”
唐泰斯只有一个办法,这就是打碎瓦罐,用一块碎成角形的陶片来挖墙缝。
“指控我参加密谋,让皇帝卷土重来。”
桌上和椅上什么也没有;桶上以前有把手,但已被拆掉。
“怎么!让皇帝卷土重来!那末皇帝不在位了吗?”
床上有许多铁榫头,但这些榫头都用螺丝固定在木头上。必须有螺丝刀才能取下螺丝和这些榫头。
“他于一八一四年在枫丹白露退位的,被押到厄尔巴岛。而您呢,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里,这些事您怎么统统不知道?”
全部家具是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桶、一只瓦罐。
“从一八一一年开始入狱的。”
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既没有刀也没有锐利的工具;只有窗栅的棍子是铁的,而他早就深信,铁棍固定得非常牢,甚至用不着再尝试去摇动它们。
唐泰斯哆嗦了一下;这个人入狱比他还多四年时间。
受到这个发现的鼓舞,爱德蒙决意要帮助这个坚持不懈地工作的人。他开始先搬动他的床,他觉得越狱工作是在床后那边完成的,他用目光寻找一样东西,可以用来摇动墙壁,使潮湿的水泥跌落,最后撬开一块石头。
“很好,别再挖了,”那个声音说得很快,“不过请告诉我,您挖的洞在什么高度?”
毋庸置疑,墙壁那边在做什么事;那个囚犯发现他的工作出现危险,采用了另一种办法,不消说更加安全无虞地继续工作,他已用撬棍代替了凿子。
“与地面平齐。”
唐泰斯后退几步,想让被震动的头恢复平静,他在牢房里走了几圈,又将耳朵贴在同一个地方。
“怎么掩住的?”
最后,一天晚上,监狱看守刚刚最后巡查过,唐泰斯第一百次将耳朵贴在墙上,他觉得有一种难以觉察的摇动在他的脑袋里引起无声的回响,他的脑袋与无声的石头贴紧了。
“藏在我的床背后。”
三天过去了,七十二个难以忍受的小时,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数过来的呀!
“您入狱后,他们移动过您的床吗?”
白日降临;监狱看守进来时端来了吃的,爱德蒙已经吃光了昨天的食物;他狼吞虎咽新的食品,一面不断倾听响声是否恢复,担心响声永远停息,在牢房里来回走了十到十二法里的路,好几小时摇撼着通气窗的铁栅,恢复久违了的活动,使四肢变得有弹性和精力充沛,最后,准备好面对面迎接未来的命运,他就像即将进入舞台的斗士那样,伸展手臂,用油去擦自己的身体。然后,在这种狂热活动的间歇中,他倾听响声是否又传来,对那个囚犯的谨慎感到不耐烦,这囚犯丝毫没有猜到,打扰他争取自由的工作的是另一个囚犯,至少同他一样热切盼望获得自由。
“从来没有过。”
爱德蒙这一夜没有合眼。
“您的牢房朝向哪里?”
夜晚过去了,没有传来任何响声。
“通一条走廊。”
从此,他的脑袋激奋起来,由于积极进取的要求,他身上又恢复了蓬勃的活力。
“走廊呢?”
“这是一个囚犯。”爱德蒙怀着难以描述的快乐想道。
“直通院子。”
黑夜来临,响声仍然没有重新开始。
“唉!”那个声音轻轻说。
白天过去,寂静一直延续着。
“噢!我的天!怎么啦?”唐泰斯嚷道。
爱德蒙充满希望,吃了几口面包,喝了几口水,由于他天生具有的强健体魄,他差不多又恢复得像以前那样。
“我搞错了,我的计划不够完美,让我出了错儿,一只圆规有缺陷毁了我,我的图上划错了一条线,实际上等于错了十五尺,我把您所挖的这堵墙当作了城堡的外墙啦!”
爱德蒙全神贯注地倾听。一小时过去,两小时过去,没传来任何新的响声;爱德蒙使墙那边变得万籁俱寂。
“但您要通到海里去吗?”
刚敲第一下,响声就像变魔术似的停止了。
“这正是我的愿望。”
他敲了三下。
“您要成功就好了!”
爱德蒙马上又站起来。这回,他的腿不再摇晃,他的眼睛不再冒金星。他走向牢房的一个角落,取下一块因潮湿而松动的石头,再回到响声最清楚的地方,敲击墙壁。
“我就跳到海里,游到紫杉堡附近的一个岛上,哪怕是多姆岛、蒂布朗岛,甚至是海岸,那时我就得救了。”
“必须试一试,但不能连累别人。如果干活的是一个普通工人,我只消敲敲我的墙壁,他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要尽力弄清是谁敲墙,为什么敲墙。由于他干活不仅是合法的,而且是雇来的,他过一会儿就会恢复工作。相反,如果这是一个囚犯,我发出的响声就会使他害怕;他害怕被人发现;他会停止工作,直到晚上他以为大家都睡下和睡着了,再重新开始。”
“您能游得那么远吗?”
于是他想:
“上帝会给我力气的;而现在一切都完了。”
不久,他觉得脑子开始明晰起来;所有模糊的、几乎捕捉不住的思想又各得其所,在这美妙的棋盘上,或许再多一格就足以使人高于动物。他能思索,并且用推理来加强思索。
“一切?”
他的勇气到此为止,他听说过,不幸的海上遇难者被打捞上来,饿得体虚力弱,却由于贪吃,吞下了太丰富的食物而死去。爱德蒙把面包放在桌子上,他已经几乎将面包送到嘴边。他走去重新躺下,爱德蒙不再想死了。
“是的。小心堵好您的洞,别再挖了,您什么也不用管,静等我的消息好了。”
要确定这一点很容易;但怎能冒险问人呢?当然,最简单不过的是等监狱看守到来,让他听听这响声,看看他倾听时的脸色;但是,这样来满足自己,难道不是为了一时的满足,出卖了非常宝贵的利益吗?不幸的是,爱德蒙的脑袋像只空心的钟,被一种想法的嗡嗡声吵得好不耐烦;他这样衰弱,以致他的思路像蒸汽一样飘浮着,不能集中在一个想法上。爱德蒙只知道有一个方法可以恢复他的思路清晰和判断准确;他把目光转向监狱看守刚放在桌上,还在冒热气的那碗汤,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向这碗汤走去,拿起了碗,端到嘴边,带着难以形容的舒服感觉喝光了里面的汤。
“您是谁,至少……告诉我您是谁?”
突然,在这习惯于遭到不幸,只能艰难地恢复人间欢乐的头脑里,一片阴云掠过这希望的曙光;这个想法马上出现:这种响声的起因是几个工人在干活,监狱长雇他们来修补隔壁房间的。
“我是……我是……二十七号。”
“毫无疑问,”他心想,“既然这响声在继续,又不顾是白天,这是像我一样的囚犯要设法取得自由。噢!如果我在他旁边,我一定尽力帮他的忙!”
“那么您不相信我啰?”唐泰斯问。
响声变得这样清晰,现在年轻人可以毫不费劲地听到。
爱德蒙似乎听到一阵苦笑穿过穹顶,传到他的耳里。
于是爱德蒙又自由自在了,重新愉快地倾听起来。
“噢!我是一个好基督徒,”他大声说,本能地猜到这个人想弃他而去,“我以基督的名义向您发誓,我宁愿被杀死也不会让您的和我的刽子手发现一点真相;但是,看上天的面上,别躲开不和我见面,别不和我说话,要不,我向您发誓,因为我的毅力已到了尽头,我要将脑袋在墙上撞碎,那时,对于我的死您要自责的。”
幸亏他以为唐泰斯在说胡话;他按照习惯把食物放在不稳的破桌子上,便抽身走了。
“您多少岁数?您的声音好像是年轻人的声音。”
唐泰斯抬起身子,放大嗓门,开始谈论各式各样的事,看守端来的食物太差啦,在这黑牢里太冷啦,抱怨这个,又埋怨那个,以便有权叫得更响,把监狱看守惹得很不耐烦;他这一天刚巧为生病的犯人要了一点汤和新鲜面包,并且为他端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因为自从我来到这里,我就没有计算时间,我只知道一八一五年二月十八日我被捕时快要十九岁。”
监狱看守端来了早饭。
“不满二十六岁,”那个声音轻轻说,“好,在这个年龄,还不会背信弃义。”
自从他决意要死大约一星期以来,自从他开始实施这个计划的四天以来,爱德蒙根本没有对这个人说过话。当看守同他说话,问他自以为得了什么病时,他一声不吭;当他被对方死死盯着看时,他便转向墙壁那一边。但是今天,监狱看守可能听到了这轻微的响声,他惊慌起来,设法中止这响声,这样或许会扰乱那线说不出道不明的希望,而一想起这种希望,就使唐泰斯的临终减轻了痛苦。
“噢!不会!不会!我向您发誓不会,”唐泰斯重复说,“我已经对您说过,现在对您再说一遍,我宁愿被剁成碎块也不会出卖您。”
几小时后,声音又更响、更接近地响起来。爱德蒙对这种活计已经发生了兴趣,因为使他有了伴;突然,监狱看守进来了。
“您这样对我说算做对了;您这样求我算做对了,因为我就要制定另外一个计划,让您远离我。但您的年龄让我放下心来,我会找您的,等着吧。”
但爱德蒙总是听到这种响声。这响声持续了大约三小时,然后爱德蒙听到一种坍塌声,接着响声停止了。
“什么时候?”
不,无疑爱德蒙搞错了,这是一个那种飘荡在死神门口的梦幻。
“我必须盘算我们的机会;我会给您打信号的。”
年轻人的脑袋虽然很衰弱,却被不断呈现在囚犯脑子里的普通想法——自由——振奋起来。这响声的到来正巧在一切声音即将停息的时候,他觉得,上帝终于对他的痛苦表示怜悯,给他送来这响声,让他在坟墓边缘站住,他的脚已经踉踉跄跄走向那里。谁能知道他的一个朋友,一个他时常思念、费尽心思的挚友这时是否会关注着他,力图缩短把他隔开的距离呢?
“您不会抛弃我,您不会让我单独留下来,您会到我这里来,或者您会让我到您那里去吧?我们一起逃跑,如果我们无法逃跑,我们就聊天,您谈谈您所爱的人,我谈谈我所爱的人。您大概爱着某个人吧?”
这是一种均匀的搔刮声,似乎显得是一只巨爪、或者一只有力的牙齿,或者某种工具刮在石头上的声音。
“我在世上孑然一身。”
有那么多污秽的动物爬到这个牢房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因此,爱德蒙逐渐习惯了这样睡觉,不会被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扰乱;但这回,要么他的感官由于绝食而兴奋起来,要么声音当真比平时更响,要么在这弥留之际,一切都具有意义,爱德蒙抬起头来想听个明白。
“那么您会喜欢我,如果您很年轻,我就是您的朋友;如果您已年老,我就做您的儿子。我有一个父亲,如果他还健在,该有七十岁了;我只爱他和一个名叫梅尔塞苔丝的姑娘。我的父亲没有忘记我,我十拿九稳;但她呢,天知道她是否还想着我。我将来爱您就像我一直爱我父亲那样。”
那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爱德蒙感到一种朦胧的麻木状态占据他全身,这种状态不乏某些舒适感。他的胃神经性的抽搐平息下来了;强烈的口渴也变得缓和下来;正当他闭上眼睛时,他看到火花乱舞,恰如夜晚在沼泽地里流窜的鬼火一样,这就是所谓死亡这陌生的国度的曙光。突然,将近晚上九点钟,他听到他靠着躺下的那堵墙传来轻微的响声。
“很好,”那个囚犯说,“明天见。”
监狱看守以为他得了重病;爱德蒙则希望死已临近。
短短几个字是用折服唐泰斯的语气说出来的;他别无所求,站起身来,仍然小心从事,收拾好从墙上挖下来的碎东西,再将床推回去紧靠墙壁。
第二天,他已看不清东西,他勉强能听见响声。
从这时起,唐泰斯全身心沉浸在幸福里;他肯定即将不会再孤独了,兴许他即将获得自由;即使他还是囚徒,最糟的情况也有一个同伴;然而,跟别人分担的囚禁生活只不过是半囚禁生活。聚在一起的抱怨几乎是祈祷;两人一起做祈祷几乎是上天恩赐的行动。
他像自己发过誓的那样去做。一天两次,通过只让他看到天空的装上铁栅的小窗口,他扔掉食物,开初很愉快,随后思索再三,继而后悔不迭;他需要想起誓言才能鼓起勇气继续执行这项可怕的计划。这些食物以前他很厌恶,可他饿得牙齿都磨快了,一看到这些食物他就觉得很开胃,一闻到味道就觉得很美味;有时,手里拿着盛食物的碟子,眼睛注视着那块腐肉或臭鱼,还有那块发霉的黑面包,长达一小时之久。生命最后的本能还在他身上搏斗着,不时打垮他的决心。于是他不觉得黑牢那么黑暗了,他不觉得处境那么绝望了;他还很年轻;他大约二十五六岁,他几乎还可以活五十年,就是说两倍于他生活过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有多少事变会来撞开牢门,推倒紫杉堡的围墙,还给他自由啊!于是,他把牙齿凑近食物,想到自己自愿做坦塔洛斯(4),他又把食物挪开嘴边;这时,他想起了誓言,他淳厚的天性就怕自轻自贱,所以不敢违犯誓言。于是他又严格而无情地消磨剩下的一点生存时间。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再没有力气站起来,从天窗扔掉给他端来的晚饭。
唐泰斯整天在黑牢里踱来踱去,心里乐开了花。这欢乐不时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在床上坐下,用手按住胸脯。一听到走廊里有轻微响声,他便扑向门边。有一两次,他脑子里掠过一种恐惧,担心要来人把他跟这个他一点不认识的人分开来,可是,他已经把这个人当做朋友来热爱了。于是他决定:万一监狱看守挪开他的床,低下头去观察挖开的地方,他就用瓦罐底下那块石头砸碎看守的脑袋。
唐泰斯说了“我想死”,并且选择了死的方法;那时他认真考虑过这种方法,他生怕自己反悔,便对自己发誓要这样死去。他想,当看守给我送来早餐和晚餐时,我就把食物从窗口扔出去,摆出吃掉的样子。
当局会判他死刑,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正当那神奇的声音把他救活过来时,他不是快要因为烦恼和绝望而死去吗?
在上述的两种选择之前,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年。在第二年的末尾,唐泰斯停止了计算日子,督察让他记起了时间,但他再次对时间一无所知。
傍晚时分监狱看守来了;唐泰斯躺在床上,他觉得在那里能更好地守住未挖成的出口。不用说他用古怪的目光望着这个讨厌的不速之客,因为看守对他说:
有两种死的方法:一种很简单,就是把手帕系在窗户的铁条上,然后上吊;另一种是假装进食,让自己饿死。第一种唐泰斯忍受不了。他自小厌恶海盗,水手就将海盗吊死在船的横桁上;因此,对他来说,吊死是一种侮辱性的刑罚,他不愿意对自己采用这种方法;于是他采用第二种,当天就开始实行。
“啊,您又快要变疯了吗?”
一旦这个想法在年轻人的脑子里孕育成熟,他就变得更平和,更坦然了;他把硬梆梆的床和黑面包都整理好,吃得很少,不再睡觉,感到剩下这点生存的时间几乎能忍受得了,他有把握能随意撒手人寰,就像扔掉一件旧衣服那样。
唐泰斯一声不响,他担心他的嗓音的激动会泄露他的秘密。
“有时,”他心里想,“在远航中,当我还是个好汉时,当这个自由的、有权的好汉向别人下令,并得到执行的时候,我看到天空阴云密布,大海怒吼,波涛汹涌,风暴在天空的一角孕育而成,宛如一只巨鹰,双翅拍打着整个海面;这时我感到帆船只不过是不起作用的避身处所,因为我的帆船轻得仿佛是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震动着、颤抖着。不一会儿,在海浪的可怕轰响声中,眼前尖利的危岩向我预示着死亡,而死亡使我恐惧;我竭尽全力要逃避,我聚集了男子汉的全部力气和水手的所有智慧同上帝搏斗!……因为当时我是幸福的,回到生活中,也就是回到幸福中;因为我没有召唤死神,我没有选择死;因为在这海藻和石子的床上长眠,我觉得很严酷;因为我自认为是按上帝的设想造就的一个人,但我死后却充当海鸥和秃鹫的食物,我感到愤愤不平。但今天是另一回事,我已失去能使我热爱生命的一切,死神向我微笑,就像一个奶妈在向她摇晃的孩子微笑一样;可是今天我是自愿死的,我精疲力竭地入睡,就像那个绝望和发狂的夜晚我在牢房里转了三千圈,也就是三万步,差不多十法里路以后,沉沉入睡一样。
监狱看守摇摇头,抽身走了。
可是,这种精神上的临终状态,还不如在这之前的痛苦和也许紧随在后的惩罚那样可怕;这是一种令人昏眩的慰藉,它向您显示张开大口的深渊,但在深渊之底是虚空。到了这一步,爱德蒙从这个念头中得到某些安慰;正当死神可能要悄悄踏进他的牢房时,他的一切痛苦,痛苦拖在后面的一大帮幽灵,便似乎从角落里飞出去。唐泰斯平静地回顾他过去的生活,恐惧地凝望未来的生活,选择了看来是栖身之所的中间地带。
黑夜来临,唐泰斯以为他的邻居会利用寂静和黑暗同他继续谈下去,但他算错了;黑夜过去,却没有任何声响回应他焦灼的等待。但第二天,监狱看守在早上来过以后,正当唐泰斯刚从墙边移开床时,他听到间隔均匀的三下叩击声;他冲过去跪下:
由于想到他的仇敌时他认为死亡就是宁静,又认为对于想实施残酷惩罚的人来说,必须不用折磨至死的方法,于是他想到自杀,陷于阴郁的一动不动之中;在不幸的陡坡上,面对这种阴郁的想法止步不前的人是多么痛苦啊!自杀念头如同这种死海,这种死海也碧波万顷,也波平如镜,但游泳的人越来越感到双脚陷入像沥青般的淤泥中,这淤泥往下拉他,吸他,吞没他。一旦这样陷入,要是没有神灵的搭救,一切就完了,他愈是挣扎便愈陷得深,直至死亡。
“是您吗?”他说,“我在这里!”
狂怒取代了苦苦等待。爱德蒙吐出渎神的咒骂,吓得监狱看守直往后退;他用身体去撞牢房墙壁;他发狂地怨恨周围的一切,尤其恨自己,一粒沙子、一根麦草、一股气流使他稍感不快,就会令他暴跳如雷。那封告密信他以前见到过,维勒福给他看过,他在手里拿过,现在回到他脑子里;每行字就像伯沙撒王的粉墙上出现的“弥尼、提客勒、唐勒斯”(3)一样,在墙壁上闪闪发光。他心想,这是别人的仇恨而不是上天的报应把他投入这个深渊里;他用热烈的想象构思出的各种酷刑去惩罚这些摸不清的家伙,而他依然感到最严厉的刑罚对于他们还是太轻,尤其时间太短;因为酷刑之后,死亡便来临;而一旦死去,即使不是安息,至少是与安息相似的毫无感觉。
“您的监狱看守走了吗?”那个声音问。
于是,他的思想变得阴沉了,他的眼前云翳越积越厚。唐泰斯是个单纯的人,没受过多少教育;对他来说,往昔被“学识”所拉起的深色帷幕遮住了。在黑牢的孤独中,在他的思想的荒漠中,他无法重建逝去的岁月,复活那些消失的民族,重建古代城邦,人的想象把它们变得雄伟壮丽,富有诗意,如同马丁(1)笔下的关于巴比伦的油画,在人们眼前掠过时显得十分宏伟,被天火照得通明;而他的过去是这样短暂,他的现在是这样灰暗,他的未来是这样成问题,或许要在永恒的黑夜中去思索这十九年的光明!因此没有任何消遣能来帮他解闷,他的强有力的思想,本来只爱在岁月中翱翔,如今只得像笼子里的苍鹰一样成为囚徒。于是他只抓住一个想法,就是他的幸福被空前的恶运不明不白地毁掉了;他追逐着这个想法,把它翻过来复过去,从各个方面来衡量,可以说一口吞了下去,仿佛在但丁的地狱里无情的乌哥利诺吞下罗吉埃利大主教的脑壳一样(2)。唐泰斯只有过暂时的信心,这信心建立在权力的基础之上;他失去了这个信心,就像别的人在成功之后失去信心一样。不过,他一无所获。
“走了,”唐泰斯回答,“他要到傍晚才回来,我们有十二个小时的自由。”
尽管他虔诚地祈祷,唐泰斯仍然关在牢里。
“那么我可以行动啰?”那个声音说。
于是他祈祷,不是怀着热诚,而是怀着狂热。他大声祈祷,不再害怕自己的话语声音;于是他陷入心醉神迷的状态;从每句他说出的话中,他看到光彩夺目的上帝;他把自己卑微和毁掉的一生的所作所为归于万能的上帝的意志,变为教训,向自己提出要完成的任务。每次祈祷结束时,他都插入有关的心愿,人们认为这种心愿更多是对世人而言,而不是向上帝表白的;请原谅我们的冒犯,正如我们原谅那些冒犯过我们的人一样。
“噢!是的,是的,趁早,马上,我求您。”
散落在世上,由被命运摧残的不幸者拾取的、各种各样虔诚的观念,这时使他神清意爽;他记起母亲教给他的祷文,感到这些祷文具有他以前所不知晓的含义;因为对幸福的人来说,祈祷只是单调的、毫无意义的词句堆积,直至痛苦向不幸者说明,这是崇高的语言,他可以用来向上帝诉说衷肠。
唐泰斯一半身子陷在洞口里,他双手撑住的那块地面似乎闪开了;他往后一退,这时一堆松开的泥土和石头落入洞口,这个洞口刚在他挖掘的洞的下面露出来;于是,在这个阴暗的,他无法目测洞底的深度,他看到露出一只脑袋、肩膀,最后是一整个人,这个人相当灵活地从挖好的洞中钻了出来。
唐泰斯用尽了人间手段。正如上文所述,这一步势必到来,于是他转向上帝。
【注释】
有一天,他恳求监狱看守替他要求有个伴,不管是谁,哪怕是他听到说话声的那个疯子神甫。不论监狱看守的相貌多么粗鲁,在这种相貌之下总还有一点人性。纵然他的脸毫无表情,但他在内心时常为这个年轻人抱冤叫屈,这个年轻人的囚禁生活太严酷了;他把三十四号的要求转达给监狱长;但监狱长就像是一个政治家那样小心谨慎,以为唐泰斯想动员囚犯造反,策划阴谋,依靠朋友帮助,企图越狱,于是他拒绝了。
(1)马丁(一七八九—一八五四),英国画家。
入狱以前,唐泰斯想到那些同居一室的囚徒由流浪汉、强盗、杀人犯组成,他们可鄙的快乐是一起喝到酩酊大醉,结下可怕的友谊,他常常觉得这是非常恐怖的东西。如今他竟至于希望投入这样一个污浊的场所,以便除了这个决不肯讲话的、冷漠的监狱看守的面孔以外,还看得到别的面孔;他向往苦役监,带侮辱性的服装,脚上的铁镣,肩上的烙印。至少,苦役犯与同类的人相聚在一起,他们呼吸到新鲜空气,他们看得到天空;苦役犯真幸福。
(2)见《神曲》的《地狱篇》第三十三歌,乌哥利诺原是比萨的皇帝派成员,他建立的恐怖政权被罗吉埃利大主教推翻,他被关在饥饿塔中饿死。
因此,唐泰斯祈求把他从这个黑牢转到另一个黑牢,哪怕更黑暗更幽深。甚至不利的改变总是一个改变,会给唐泰斯带来几天的愉悦。他祈求允许他散步,给他空气、书籍、工具。统统都没有给他;但没有关系,他一直在要求。他已习惯同新的监狱看守说话,尽管这个看守比先前的那个更加钳口禁语,如果聊一聊是可能的话;但对人说话,即使那是个哑巴,仍然是一件乐事。唐泰斯之所以说话,是为了要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便想说话,但这时他觉得恐怖。
(3)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伯沙撒王设宴时,忽见一手在粉墙上写下这三个词。
开初他很高傲,这是希望的继续和对清白无辜的意识;随后他终于怀疑自己的无辜,这就很好地证实了监狱长对他精神错乱的看法;最后,他从高傲的顶点跌落下来,他在祈求,还不是祈求上帝,而是祈求人;上帝是最后一着。不幸的人本该一开始就祈求上帝,但直到其他希望都一一破灭之后,才终于把希望寄托在它身上。
(4)宙斯之子,因将奥林匹斯山上的秘密盗给凡人等罪名,被罚至地狱,永远喝不到水,吃不到水果。
唐泰斯经历了被遗忘在牢房里的囚犯所忍受的各种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