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告诉了我。他对我说,您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我答应了他,让您活着。”
“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重复了一遍,她觉得这个名字多么温柔啊,“马克西米利安!他全都告诉了您吗?”
“您答应了他,让我活着吗?”
血液因快乐而迅速升上病人的双颊;因为伯爵刚刚说出的名字,去掉了他所引起的那点疑虑。
“是的。”
“听我讲,”他说,“或者不如看着我:看看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比平时更加苍白的脸;这是因为我连续四夜一刻也没合过眼;连续四夜我在看护着您,保护着您,为我们的朋友马克西米利安保护您的生命。”
“先生,您刚才说到守夜和保护。您是医生啰?”
伯爵睿智过人,明白了姑娘心中的所思所想。
“是的,此刻上天能给您派来的最好的医生,请相信我。”
瓦朗蒂娜无言以对:她非常害怕这个声音,因为声音表明了说话人的真正存在,以致她不敢与之对话;但她恐惧的目光在说:“如果您的意图是纯洁无邪的,为什么您到这里来呢?”
“您说您守夜?”瓦朗蒂娜不安地问,“在哪里?我没有见到您。”
“不要叫人,不要害怕,”伯爵说,“内心甚至不要有一丝疑惑的闪光或不安的阴影;您在自己面前看到的人(因为这回您是对的,瓦朗蒂娜,这绝不是幻像),是您能够想象的最慈爱的父亲和最值得尊敬的朋友。”
伯爵朝书房那边伸出手去。
看到姑娘眼里流露的恐惧,看到她的手的颤抖,看到她蜷缩在被窝里的迅速的动作,便能看出她在作最后的斗争,心存怀疑,不敢置信;然而,基度山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她房里,他神秘的、奇异的,不可解释的穿墙而入,对于瓦朗蒂娜已受震动的理智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我藏在这扇门后面,”他说,“这扇门通向我租下的隔壁的那幢房子。”
“基度山伯爵先生!”她喃喃地说。
瓦朗蒂娜带着又羞耻又骄傲的神态掉转目光,又带着极端的恐惧说:
这个人将一只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
“先生,您的所作所为真是无比荒唐,您给我的保护很像侮辱。”
她张开嘴喊了一声。
“瓦朗蒂娜,”他说,“在漫长的守夜中,我看到了这些情况:什么人到您房里来,他们给您准备什么吃的,给您喝什么饮料;只要我觉得这些饮料很危险,我就像刚才那样进来,倒空您的杯子,用有益健康的饮料代替毒药,我的饮料非但不会引起别人给您安排的死亡,反而会使生命在您的血管里循环流动。”
这是第一次她的一个幻像用人的声音对她说话。
“毒药!死亡!”瓦朗蒂娜叫道,以为自己又受到了发烧引起的幻觉的控制,“您说什么来着,先生?”
瓦朗蒂娜哆嗦了一下。
“嘘!我的孩子,”基度山说,又将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我说过毒药;是的,我说过死亡,我再说一遍死亡,但先喝下这个。(伯爵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装着红色液体的瓶子,倒了几滴在玻璃杯里。)您喝过以后,夜里就什么也别喝了。”
“现在喝吧!……”
瓦朗蒂娜伸出手去;但她一碰到杯子,她便恐怖地缩回了手。
她以为这一切即刻就要消失,让位于另一幅情景;但这个人非但没有像幽灵一样消逝,反而走近她,把杯子递给瓦朗蒂娜,用非常激动的声音说:
基度山拿起杯子,喝了半杯,再递给瓦朗蒂娜,她微笑着喝光杯子里剩下的液体。
这个人,或者不如说这个幽灵,因为他走路这样轻巧,以致地毯消去了他的脚步声。这个人喝了一调羹杯子里的药剂,吞了下去。瓦朗蒂娜极为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
“噢!是的,”她说,“我喝出每夜饮料的味道了,这种水使我胸部感到清凉,使我的头脑平静一点。谢谢,先生,谢谢。”
但这样检查还不够。
“因此您活了四夜,瓦朗蒂娜,”伯爵说,“而我呢,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噢!您让我度过了令人痛苦的时刻!噢!您让我忍受了可怕的折磨,因为我看见了致命的毒药倒进您的杯子,心惊胆颤地深怕在我把毒药洒在壁炉里之前,您就喝了下去!”
她的目光无法离开这个人,况且这个人好像是在保护她,而不是威胁着她。这个人拿起杯子,走近夜明灯,观察药剂,仿佛想判断药剂的透明度和晶莹度。
“先生,您是说,”瓦朗蒂娜说,恐怖到极点,“看到致命的毒药倒进我的杯子里时,您忍受着百般折磨吗?如果您看到了毒药倒进我的杯子,您想必看到倒毒药的人啦?”
瓦朗蒂娜慢慢地缩回了手。
“是的。”
瓦朗蒂娜感到的压力是要阻止她的手臂。
瓦朗蒂娜在床上坐了起来,把绣花的细麻布拉上来遮住她比雪还苍白的胸脯,她的胸口还沾湿着谵妄而出的冷汗,如今又掺杂了因恐惧而起的更冷的汗水。
这回,是现实而不是幻觉超过了瓦朗蒂娜至今所感受到的一切;她开始相信自己是醒着的,还活着;她意识到她理智健全,她不寒而栗。
“您见到了她了吗?”姑娘再问一句。
于是瓦朗蒂娜伸出手,去取放在水晶盆中的玻璃杯;当她把颤抖的手臂伸出床外时,幽灵动作更加急迫,又朝床边走近两步,离姑娘非常近,以致她听到了幽灵的呼吸声,她似乎感到幽灵的手的压力。
“是的。”伯爵第二次说。
她仅仅去按自己的脉搏,感到脉搏剧烈地跳动,她想起,让讨厌的幻觉消失的最好的方法是喝点东西:瓦朗蒂娜向医生抱怨过兴奋,为使她镇静下来而专门配制的药水十分清凉,既能使热度退掉,又能恢复脑子的感受力;她喝下去以后便会暂时舒服一些。
“您告诉我的话真可怕,先生,您想让我相信的事真够恶毒的。什么!在我父亲的家里,什么!在我的房里,什么!在我躺在病床上时还要继续谋害我吗?噢!您走吧,先生,您在引诱我的良心,您在亵渎神圣的仁慈,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于是她等待着,深信是在做梦,正如在梦中常见的那样,这个人要么消失、要么会变成别的人。
“难道您是第一个遭到这只手打击的人吗,瓦朗蒂娜?难道您没有看到德·圣梅朗夫妇和巴鲁瓦倒在您身旁吗?要不是近三年以来努瓦蒂埃先生一直服药,由于习惯了毒药而抗拒了毒药,对他起了保护作用,他早就倒下了吗?”
“不是他!”她喃喃地说。
“噢!我的天!”瓦朗蒂娜说,“正因如此,近一个月来,爷爷要求我也喝点他的饮料吧?”
这时,夜明灯的一缕光落在这个夜间来客的脸上。
“那些饮料,”基度山大声地说,“就像半晒干的橘子皮一样,有股苦味,是吗?”
这个人继续朝她的床走来,然后站住,显出在聚精会神地倾听。
“是的,我的天!是的!”
瓦朗蒂娜由于发烧,已习惯了这类幽灵出现,所以并不害怕;她仅仅睁开眼睛,希望认出是摩雷尔。
“噢!这就全给我解释清楚了,”基度山说,“他也知道这里有人下毒药,或许知道谁在下毒。
门后出现了一个人。
“您是他心爱的孙女,他让您预防这致命的物质,由于您开始习惯了,这毒药便减弱了效力!因此您还活着,我本来不明白,四天前您吃了一般要致命的毒药,为什么中毒而不死。”
换了别的时候,瓦朗蒂娜会抓住拉铃的丝绳,摇晃起来,叫人求援:但在她所处的情况下,什么也不能使她吃惊。她意识到包围着她的所有幻觉都是由于谵妄而产生的,她的这个信念来自这里:夜晚出现的所有幽灵在每天早上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它们随着白天来临而消逝。
“那个凶手、杀人犯究竟是谁呢?”
夜明灯的灯芯发出千百道充满奇特含义的闪光,突然,在抖动的光线中,瓦朗蒂娜似乎看到,位于壁炉旁边一个凹进去的墙角的书房门慢慢地打开了,她觉得铰链转动没有发出丝毫响声。
“我也问您一个问题:夜里难道您没有见过有人进入您的房间吗?”
一小时以来,瓦朗蒂娜在忍受着每夜必来的高烧,让不听使唤的脑袋继续展开这种旺盛、单调而又难以平息的活动,她的脑子因不断地重现同样的想法或产生同样的幻像而精疲力竭了。
“恰恰相反。我常常以为看到幽灵掠过,这些幽灵走近、离开、消失;我把幽灵看做我发烧引起的幻觉,刚才,您进来时,我一直以为要么我处于谵妄之中,要么我在做梦。”
女护士已经走了大约有十分钟。
“因此,您不知道是谁要您的命吗?”
瓦朗蒂娜知道欧仁妮离家出走和贝内德托被捕是在上午,那天晚上,维勒福、德·阿弗里尼和努瓦蒂埃相继走后,圣菲利普—杜—卢勒教堂的大钟敲响了十一点,女护士把医生准备好的药剂交到病人手里,关上房门,龟缩在配膳室中,瑟瑟发抖地听着仆人们的议论,脑子里充塞着悲惨的故事,三个月来,这些故事成为检察官家前厅里晚上谈论的话题。瓦朗蒂娜上午听到的事情同她自己生活中的感触混杂在一起,然后逐渐从脑子中摆脱出来。这时,在女护士仔细关严的房间里,出现了始料不及的一幕情景。
“不知道,”瓦朗蒂娜说,“为什么有人要我死呢?”
她有时仿佛看到她的继母在威胁她,有时看到摩雷尔向她伸出双臂,有时看到跟她平时生活几乎无关的人,例如基度山伯爵;在这种谵妄状态中,直至家具都好像会活动和移动;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凌晨两三点钟,这时,沉沉的睡意攫住了姑娘,直至天明。
“待会儿您就知道这是谁了。”基度山说,一面侧耳细听。
上述的神经兴奋缠着瓦朗蒂娜,一直到她入睡,或者不如说一直到她醒来后的半睡半醒状态:放在壁炉上、在白色灯罩中燃烧的夜明灯,放出半明半暗的光,正是在这半明半暗和夜晚的寂静中,她看到这些前来光顾病人房间的,被寒热用抖动的翅膀所扇动的幻影掠过。
“怎么回事?”瓦朗蒂娜问,恐惧地环顾四周。
瓦朗蒂娜活着,四天过去了。
“因为今晚您既没有发烧,也没有处在谵妄之中,因为今晚您很清醒,因为午夜的钟声已经敲响了,而这是凶手行动的时刻。”
首先,尽管瓦朗蒂娜受到神经异常兴奋的困扰,却越来越见好了;其次,摩雷尔失魂落魄地跑到基度山家里时,基度山不是对他说过,如果在两个小时之内瓦朗蒂娜不死,她就会得救吗?
“我的天!我的天!”瓦朗蒂娜说,一面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每天早上,摩雷尔都要到努瓦蒂埃的房间里,打听瓦朗蒂娜的消息:但奇怪的是,摩雷尔的不安看来日益减轻。
午夜确实在缓慢而又悲哀地敲响着,简直可以说,铜锤的每一下都敲击在少女的心头。
下楼时她把瓦朗蒂娜的房间钥匙交给德·维勒福先生本人,这样,要进入病人房间,只能穿过德·维勒福夫人的套房和小爱德华的房间。
“瓦朗蒂娜,”伯爵又说,“鼓起您的全部勇气支持住,把您的心跳压住,把您的声音阻挡在喉咙口,假装睡着,您就会看到的,您就会看到的!”
医生选定的女护士代替所有的人,直至十点钟至十一点钟左右,待瓦朗蒂娜睡着了,她才离开。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
六点钟,维勒福退回书房:八点钟,德·阿弗里尼先生来到,带来为姑娘准备的夜间药剂;然后,仆人把努瓦蒂埃弄走。
“我觉得听到了响声,”她说,“快走吧!”
白天,瓦朗蒂娜由于努瓦蒂埃在场,还保持在现实之中;老人叫人把自己抬到孙女房里,待在里面,像慈父般看着瓦朗蒂娜;待维勒福从法院回来,他在父亲和孩子中间度过一两小时。
“再见,或者不如说待会儿见。”伯爵回答。
事实上,这只是一些模糊的想法,一些不确定的形式,而且混杂着古怪的念头和转瞬即逝的幻像,这些幻像出现在她觉得不舒服的脑子中,或者在她眼前掠过,甚至不久一切便都消失,让个人感受恢复全部力量。
然后,他踮起脚尖走到书房门那里,脸上浮现出忧郁的、慈父般的笑容,以致姑娘的心田充满了感激之情。
但瓦朗蒂娜身体非常虚弱,别人的叙述或许起不到她平日身体健康时所能产生的作用。
伯爵在关门之前回过身来说:
她疲惫之极,仍然躺卧在床,她正是在自己房里,从德·维勒福夫人的口中知道了上述事件,即欧仁妮离家出走,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或者不如说贝内德托被捕以及对他提出谋杀罪的指控。
“一点也不要动,不要出声,让人以为您睡着了,否则,在我赶过来之前,那人就会把您杀死。”
正如检察官告诉唐格拉尔夫人的那样,瓦朗蒂娜还没有复元。
说完这可怕的吩咐,伯爵便消失在门后,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