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先生无所不知。”卢卡人鞠躬说。
“噢!我的天!”基度山说,“您用不着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
“奥莉薇亚·科尔西纳里,对吗?”
“您想知道她的名字吗?”
“是奥莉薇亚·科尔西纳里。”
“她的名字呢?”
“是侯爵小姐吗?”
“是费苏拉(3)的贵族之家,伯爵先生,是费苏拉的贵族之家!”
“是侯爵小姐。”
“我想她属于意大利第一流的家庭吧?”
“尽管她家里反对,您终于还是娶了她?”
“是他可怜的母亲的错!”卢卡人喃喃地说,一面试图运用他的意志力,作用于泪腺,挤出一滴假眼泪来濡湿他的眼角。
“我的天!是的,我终于娶了她。”
“喝吧,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基度山说,给卢卡人斟满第二杯阿利坎特酒,“您激动得憋不过气来啦。”
“您把合乎手续的文件都带来了吧?”基度山问。
“是他母亲的错!”卢卡人大声说,拿起第三块饼干,“是他可怜的母亲的错!”
“什么文件?”卢卡人反问。
“而是他母亲的错。”伯爵说。
“您同奥莉薇亚·科尔西纳里的结婚证和孩子的出生证。”
“噢!不,当然不是我的错。”少校微笑说,一面摇摇头。
“孩子的出生证?”
“这不是您的错,”基度山说,“因为一个男人是管不了这些事的。”
“您的儿子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的出生证;他不是叫安德烈亚吗?”
“是的,先生,”他说,“我想遮人耳目,掩盖这个过失。”
“我想是的。”卢卡人说。
卢卡人挺直身子,摆出安之若素和正人君子的神态,同时谦逊地垂下眼睛,要么想约束住自己,要么想发挥想象力,一面偷偷观察伯爵,伯爵挂在嘴上的笑容始终表现出同样亲切的好奇心。
“怎么!您想是的?”
“是的,”基度山说,“而您甚至使人相信这个谣言。您想遮人耳目,掩盖年轻时的失足。”
“当然!我不敢确定,因为他丢失了那么多年。”
“别人一直这样认为,先生,”少校说,“而我……”
“不错,”基度山说,“所有这些文件您都具备吗?”
“现在,来,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基度山说,“您万分想念的儿子是怎么回事?因为别人告诉过我,您一直独身。”
“伯爵先生,我遗憾地告诉您,由于没有得到通知要携带这些文件,我忽略了随身携带。”
卢卡人抬起眼睛,竭力要叹一口气。
“啊!见鬼。”基度山说。
“啊!”少校说,拿起第二块饼干,“这正是我欠缺的幸福。”
“这些文件必不可少吗?”
“就是重新找到您的孩子?”
“必不可少!”
“只欠一件。”卢卡人说。
卢卡人抓耳挠腮。
“您的幸福只欠一件东西?”
“啊!per Baccho(4)!”他说,“必不可少!”
“通通具备,大人。”少校一口吞下饼干说。
“毫无疑问;如果有人怀疑您的结婚是否有效,您的孩子是否合法,就不好办了!”
“这样说,先生,”基度山说,“您住在卢卡,您很富有,身份高贵,德高望重,具备了一个幸福的人的一切条件。”
“不错,”卢卡人说,“有人会生疑的。”
伯爵吩咐巴蒂斯坦将托盘放到客人伸手可及的地方,客人用嘴唇呷了一口阿利坎特酒,做了一个满意的鬼脸,又轻轻地把饼干在杯子里蘸了蘸。
“对这个小伙子来说,那就麻烦了。”
少校没有搞错他喝哪一杯,他拿起斟满的酒杯和一块饼干。
“必然会带来不幸。”
伯爵斟满一杯酒,而只在第二只杯子里倒了几滴,瓶子里装的是红宝石般的液体,酒瓶上布满蜘蛛网,还有其他标记,表明这是陈年老酒,比人的皱纹显示高龄更为确切可靠。
“他就会错过一门风风光光的亲事。”
巴蒂斯坦端来杯子、葡萄酒和饼干。
“O peccato(5)!”
“没有关系!”基度山说。
“在法国,您明白,那是一板一眼的;像在意大利那样,找到一位教士,对他说‘我们相爱,给我们证婚吧’,那是不够的。在法国,有非宗教结婚,想非宗教结婚,必须具有证明身份的文件。”
“说实话,”卢卡人说,“我给您添了麻烦,我很不好意思。”
“那就倒霉了:这些文件,我没有带来。”
巴蒂斯坦出去了。
“幸亏我有。”基度山说。
“好极了。去把阿利坎特酒和饼干端来。”
“您有?”
“像大人吩咐的那样,在蓝色客厅里。”
“是的。”
“好;您让他进来了吗?”
“您有这些文件?”
“小伙子在那里。”贴身男仆也低声回答。
“我有这些文件。”
“怎么样?……”伯爵低声问。
“啊!啊!”卢卡人说,由于他看到此行的目的会因缺少文件而落空,生怕忘记带文件会给获得四万八千利佛尔带来一些困难,“啊!啊!太幸运了!是的,”他又说,“太幸运了,因为我没想到这一点。”
伯爵朝他走去。
“当然!我相信是这样,一个人不能事事想周全,幸亏布佐尼神甫替您想到了。”
基度山打铃;巴蒂斯坦出现。
“啊,这个神甫真是可敬可佩!”
“来块饼干吧,既然您硬要我接受。”
“这是一个办事仔细的人。”
“我有上好的阿利坎特酒。来块饼干,好吗?”
“这是一个可敬佩的人,”卢卡人说,“他把文件寄给您了?”
“来杯阿利坎特酒,既然盛情难却,这是我爱喝的酒。”
“这就是。”
卢卡人合起双手,表示赞赏。
少校拖过来一张扶手椅坐下。
“您在卡蒂尼山的圣保罗教堂跟奥莉薇亚·科尔西纳里结婚;这是教士签署的证书。”
“别在意。”
“是的,果真在这里!”少校惊讶地望着证书说。
“请坐,”基度山说,“说实话,我不知道我怎么搞的……我让您站了一刻钟。”
“这是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的洗礼证,由萨拉韦扎本堂神甫签发的。”
少校转动着惊讶的大眼睛。
“通通符合手续。”少校说。
“只要您提出要求。”
“那么拿好这些文件,我用不着,您交给您的儿子,让他细心保存。”
“所以您会付给我四万八千法郎?”
“我想他会细心保存!……如果丢失了……”
“说下去,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
“如果丢失了,怎么办?”基度山问。
“是的,别人知道我,所以……”
“那么,”卢卡人回答,“只得让那边再写一份,但弄到手时间要很长。”
“但别人知道您。”
“确实会有困难。”基度山说。
“当然啰!人地生疏。”卢卡人说。
“几乎不可能。”卢卡人回答。
“像您这样一个人在任何地方会手足无措吗?”基度山说,“得了吧!”
“您明白这些文件的价值,我就放心了。”
“不瞒您说,”卢卡人回答,“由于完全信赖布佐尼神甫的签字,我没有另外带钱;所以,如果这笔来源告吹的话,我在巴黎就要进退维谷了。”
“就是说我看做无价之宝。”
“当然。布佐尼神甫和我,我们有账务往来;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正好欠他四万八千法郎,我们之间不在乎几张钞票。啊!您这样看重这个附言吗,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
“现在,”基度山说,“至于小伙子的母亲呢?……”
“也同信的正文一样,为您所接受吗?”
“至于小伙子的母亲……”少校惴惴不安地重复。
“附言怎么样?……”
“至于科尔西纳里侯爵小姐?”
“附言也这样……”
“我的天!”卢卡人说,他觉得困难似乎又冒了出来,“还用得着她吗?”
“这样?……”基度山问。
“不,先生,”基度山回答,“而且,她不是已经?……”
“他说好的,”卢卡人喃喃地说,“这样……先生……”他又说。
“是的,是的,”少校说,“她已经……”
“好的!”伯爵仅仅说了一句。
“辞世了?……”
少校带着明显的焦虑不安注视这个附言。
“唉!是的。”卢卡人赶紧说。
“‘为了省得卡瓦尔坎蒂少校在银行里提款,我给了他一张两千法郎的汇票,作为他的旅费,另外再让他从您那里取走您还欠我的四万八千法郎。’”
“我知道这个情况,”基度山说,“她已经去世十年了。”
“是的,”卢卡人重复说,“还……有……附……言。”
“我还在哀悼她的去世,先生。”少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方格手帕,先擦左眼,后擦右眼。
“啊!不错,”基度山说,“还有附言。”
“有什么法子呢?人总是要死的。您明白,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您明白,在法国用不着让人知道,您跟儿子分离了十五年。波希米亚人诱拐孩子的故事在法国已经不流行了。您送他到外省的中学受教育,您想让他在巴黎社交界完成这个教育。因此,您离开了维亚雷季奥(6);自从您妻子去世后,您就住在那里。这样说便够了。”
“不,决不怀疑!怎么会呢!像布佐尼神甫这样一个庄重的人,这样一个谨言慎行的人,是不会开这种玩笑的;但您还没有念完呢,大人。”
“您相信?”
“您怀疑吧,亲爱的巴尔托洛梅奥先生?”
“当然。”
“啊!啊!”他说,“那么这封信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实情?”
“那么很好。”
少校挺直身子。
“如果有人知道一些你们父子分离的情况……”
“我能找到。”基度山回答。
“啊!是的。我说什么呢?”
卢卡人带着难以描述的不安表情凝视基度山。
“说有一个背信弃义的家庭教师,投靠您家的仇敌……”
“‘我告诉他,十五年来他徒劳地寻找的儿子,您能帮他找到,这使他有了希望,精神振奋,伯爵先生。’”
“科尔西纳里家的人?”
伯爵继续念:
“当然……劫走这个孩子,让您断子绝孙。”
“可怜的父亲!”基度山说。
“不错,既然他是独生子。”
“在五岁时,先生。”卢卡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举眼望天。
“那么,既然一切都安排停当,您的回忆旧事重温,不会让您出洋相,您无疑已猜出,我有意安排好让您出乎意料吧?”
“‘他小时候要么被他高贵家族的仇人,要么被波希米亚人劫走。’”
“令人高兴的事吗?”卢卡人问。
“爱子!”
“啊!”基度山说,“我看出,一个父亲的眼睛和心都是骗不过的。”
“就是要找回他的爱子。”
“哼!”少校说。
“噢!天哪!是的!只有一件。”卢卡人叹口气说。
“有人已经冒冒失失向您透露过了吧,或者不如说您已猜出他在这里。”
“‘他只有一件不如意的事。’”
“谁在这里?”
基度山继续念道:
“您的孩子,您的儿子,您的安德烈亚。”
“您刚给我开了窍,”卢卡人严肃地说,“我要把那个家伙赶出去。”
“我已猜到了,”卢卡人镇定自若地回答,“这样,他在这里?”
“因为您有一个管家在偷您的钱;有什么法子呢,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这是避免不了的事!”
“就在这里,”基度山说,“贴身男仆刚才进来时,通知我,他来了。”
“就算有五十万吧,”卢卡人说,“但我以名誉担保,我没想到有那么多。”
“啊!好极了!啊!好极了!”少校说,每感叹一声就抽紧一下直领长礼服的肋形胸饰。
“写得清清楚楚;该是这样,布佐尼神甫对欧洲所有的大富翁都了如指掌。”
“亲爱的先生,”基度山说,“我理解您的激动,您需要一点时间恢复过来;我也想让小伙子准备迎接这次望眼欲穿的会面,因为我猜想,他的急不可待也不下于您。”
“有五十万吗?”卢卡人问。
“我相信是的。”卡瓦尔坎蒂说。
“五十万收入,”他说,“哟!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
“那么,过一刻钟我们来找您。”
基度山从信纸上抬起头,表示敬意。
“您把他带到我这里来吗?您这样好心,要亲自把他引见给我吗?”
“不错……是这个亲爱的神甫,‘卡瓦尔坎蒂少校,卢卡的一个高尚的实干家,佛罗伦萨卡瓦尔坎蒂家族的后裔,’”基度山边看边念,“‘每年收入五十万。’”
“不,我决不想置身于父子之间,就你们两人,少校先生;但请放心,即使血亲的关系不起作用,您也不会搞错;他会从这个门进来。这是一个金发的漂亮小伙子,或许有点过分金黄,待人总是很体贴;您会看到的。”
少校睁大惊奇的眼睛望着伯爵,又好奇地扫视房里的每一样东西,然后回到房子主人身上。
“对了,”少校说,“您知道,我身上只带着两千法郎,是那个善良的布佐尼神甫叫我去支取的。我用做旅费了……”
基度山接过信拆开来看。
“您需要钱……一点不错,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喏,您点一点,这是八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没错!您一清二楚。给我吧。”
少校的眼睛像红宝石似的炯炯发光。
“这就是。”
“我还欠您四万法郎。”基度山说。
“您带了一封信?”
“大人要收据吗?”少校问,一面将钞票塞进直领长礼服的内口袋里。
“正是!”少校高兴地大声说。
“何必呢?”伯爵说。
“是那位杰出的布佐尼神甫?”
“让您跟布佐尼神甫结清账目。”
“是的。”
“那么,您拿到剩下的四万法郎时再一并给我开张收据。在正派人之间,用不着这样小心谨慎。”
“别人要您来的吧。”
“啊,是的,不错,”少校说,“在正派人之间。”
“噢!当然不是。”
“剩下最后一句话,侯爵。”
“再说,您不是自动到这里来的吧?”基度山又问。
“说吧。”
“好,”卢卡人说,“我求之不得,您明白……”
“您允许我提出一个小小的建议,是吗?”
“是的,”基度山回答,“您当过少校。您在意大利的军阶,法国人是这样称呼的。”
“怎么啦!请说吧。”
“我当过少校吗?”老军人胆怯地问。
“您脱下这件直领长礼服不碍事的。”
“前少校,曾在奥地利服役?”
“当真!”少校说,带着一点得意看看自己的衣服。
“我正是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卢卡人高兴地说。
“是的,在维亚雷季奥还穿这种衣服,但在巴黎,不管这种服装多么雅致,早已过时了。”
“那么,”基度山问,“您可是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侯爵先生?”
“真遗憾。”卢卡人说。
卢卡人显出有点不安。
“噢!如果您很稀罕,那就在离开巴黎时再穿上好了。”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基度山说。
“但我穿什么衣服呢?”
“噢!如果您等的是我,”卢卡人说,“那就用不着了。”
“在您的箱子里找一找。”
“正是您。不过让我们证实一下。”
“怎么,在我的箱子里!我只有一个旅行箱。”
“大人今晚七点钟等的就是我吗?”
“当然是随身携带。何必自找麻烦呢?再说,一个老军人总是喜欢轻装出门。”
“我有把握。”
“正因此……”
“您有把握不会搞错吗?”
“您是一个仔细的人,您先寄出箱子。这几只箱子昨天已运到黎世留街王子饭店。您在那里预定了房间。”
“噢!不会的!”
“那么衣服在这些箱子里?”
“忘了通知您。”
“我猜想,您小心谨慎,叫您的贴身男仆把您所有的必需品都装进去了:做客穿的衣服和军装。在重大场合,您穿军装,效果很好。别忘了佩戴十字勋章。法国人虽然加以嘲笑,但总是戴在身上。”
“忘了什么事?”
“很好,很好,很好!”少校说,越来越喜形于色。
“啊!好极了!不瞒您说,我担心会忘了这样小心周到呢。”
“现在,”基度山说,“您的心情已经稳定下来,不再过于激动了,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准备好跟您的儿子安德烈亚相认吧。”
“一点不错。”
卢卡人沉醉在狂喜中;基度山向他优雅地一鞠躬,消失在帷幔后面。
“我到达?您这样得到通知?”
【注释】
“是的,我得到通知,今晚七点钟您到达。”
(1)葡萄牙港口。
“大人确实在等候我呀。”卢卡人说。
(2)西班牙东部港口。
“啊!亲爱的先生,”伯爵说,“欢迎之至。我在恭候大驾。”
(3)意大利中部城市,伊特鲁立亚文明的古老中心。
陌生人被带到朴素无华的客厅里。伯爵在那里等候他,并含笑迎上前来。
(4)意大利语:真怪!
这个人的小脑袋棱角突出、头发花白,髭须浓密灰白,巴蒂斯坦一眼就认出了他来;巴蒂斯坦已知道来客的准确相貌特征,在门厅底下等候他。因此,他一在这个聪明的仆人面前通名报姓,基度山就得到了他来到的通报。
(5)意大利语:噢,真可惜!
七点钟刚敲响,贝尔图乔先生按照主人吩咐,在两小时前已动身前往奥特伊。这时,一辆出租马车停在公馆门口,马车让一个五十二岁左右的男人在铁栅门旁边下车以后,便好像羞愧万分似的一溜烟走了。这个男人身穿黑色肋形胸饰的礼服,这种式样看来在欧洲好像不会消失似的。一条宽大的蓝呢长裤,一双还很干净的皮靴(尽管不是锃亮的,而且鞋底厚了一些),麂皮手套,一顶帽子形状近似宪兵军帽,白色滚边的黑衣领,要不是衣领的主人特意穿在身上,真可以看做一个枷锁:这个人就穿着这样一套别致的服装,在铁栅门拉铃,打听这里是不是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基度山伯爵的公馆,得到门房肯定的回答以后,他走了进来,在身边掩上门,朝石阶走去。
(6)意大利中部城市。
无论伯爵还是巴蒂斯坦告诉莫尔赛夫,卢卡人少校要来访,都没有撒谎,但这次来访却给基度山用作借口,拒绝阿尔贝向他提出的宴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