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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毒 物 学

“噢!我承认,”德·维勒福夫人说,“神秘学像诗歌一样对想象力开放,像代数方程式一样可以还原,我有强烈的兴趣。我请您说下去:您对我所说的话,我觉得兴味盎然。”

“正是,夫人,”基度山回答,“我想,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教给您;请接受我的祝贺:女人掌握这样的知识是罕见的。”

“那么,”基度山说,“假设这毒药是番木鳖碱,第一天您吃下一毫克,第二天吃下两毫克,那么十天之后您可以吃一厘克;再过二十天之后,由于您每天增加一毫克,您可以吃三厘克,就是说,您可以安全无虞地忍受的剂量,对于未曾采取同您一样小心措施的人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一个月之后,您与别人同饮一瓶水,这瓶水能杀死对方,而您除了略感不适以外,不会发觉水里混有任何毒药。”

“我想,番木鳖碱是从假安古斯都拉树皮提炼出来的。”德·维勒福夫人说。

“您不知道其他解毒剂吗?”

“这很容易。假设您事先知道别人要用什么毒药对付您……假设这种毒药是……比如是番木鳖碱……”

“不知道。”

“是的,我明白;比如,您怎样才能习惯呢,或者更准确地说,您是怎样习惯的呢?”

“我经常反复地看米特里达特的这段历史,”德·维勒福夫人若有所思地说,“我把它看做无稽之谈。”

“当然是这样;自然,只有习惯了一种毒药,才能预防这种毒药。”

“不,夫人;跟史书通常的叙述相反,这是实有其事的。但您对我说的话,夫人,您向我提出的问题,决不是随意说出的,因为两年前您已经向我提出过同样的问题,而且您告诉我,米特里达特的这段历史早就在您脑中转悠了。”

“因此您认为,我们比东方人效果更为明显,在我们多雾多雨的地区,要比炎热地带的人更容易适应对毒药的逐渐吸收?”

“不错,先生,我年轻时最喜爱的两门课是植物学和矿物学,后来我又知道,药草的使用常常能解释各民族的通史和东方人的全部生活,正如花朵可以解释他们的情思一样,我很遗憾生来不是男人,可以成为弗拉梅尔(8)、丰塔纳(9)或卡巴尼斯(10)那样的人。”

“不错,”基度山说,“我见过俄国人毫无不适地吞吃某些植物,可这些植物势必要让那不勒斯人或阿拉伯人送命。”

“夫人,尤其是,”基度山说,“东方人决不像米特里达特那样,只限于用毒药做护胸甲,他们也把毒药用做一把匕首:科学在他们手中不仅变成防御武器,而且常常变成进攻武器;前者用做对付肉体痛苦,后者用作对付敌人;他们用鸦片、颠茄、番木鳖碱、蛇木、桂樱让那些想一觉醒来的人永远睡下去。你们这里称为善良女人的那些埃及女人、土耳其女人或希腊女人,没有一个在化学方面的知识不惊倒医生的,在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不吓坏听忏悔的神甫的。”

“那时我问您,毒药对北方人和南方人是不是起同样作用,您回答我说,北方人冷淡的淋巴体质跟南方人热烈刚毅的本性不会有同样的抵抗力。”

“当真!”德·维勒福夫人说,听到这番话,她的眼睛闪射出古怪的光芒。

“当真!”伯爵说,他的惊讶神态装得非常出色,“我呢,我不记得了。”

“嗨!天哪!是的,夫人,”基度山继续说,“东方的神秘惨剧就是这样形成和了结的,有的植物能使人产生爱情,有的植物能致人死命,有的饮料能打开天堂,有的饮料又能把人打入地狱。人的肉体和精神千差万别,也有同样多的爱好和怪脾气;我要进一步说,这些化学家的本领就在善于根据情爱的需要或复仇的愿望,将药物和病痛出色地按比例配方。”

“是的,不错;我记得您在佩鲁贾已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但是,先生,”少妇说,“您曾在东方社会里生活过一段时期,这些社会是否就像来自那些美丽国家的故事那样神奇呢?那里的人能被消灭,而凶手不受惩罚吗?加朗(11)先生笔下的巴格达或巴士拉(12)确实就是这样吗?统治这些社会的、构成在法国称为政府的苏丹和大臣,认真地说就是伊斯兰教的教主和祭师,他们不仅宽恕下毒犯,而且要是犯罪手段巧妙,还要让他当首相,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叫人将故事用金字写下来,供他们烦恼时消遣吧?”

“完全成功。”

“不,夫人,今日在东方已不再存在神奇的事:那里也有化名和乔装打扮的警长、预审法官、检察官和专家。那里很乐意处以罪犯绞刑、斩首、木桩刑;但这些罪犯却非常灵巧狡猾,善于甩掉司法机关,以巧妙的手段保证他们的勾当获得成功。在我们的国家里,有人被仇恨或贪婪的魔鬼缠上了身,傻瓜才会到杂货铺去,说出一个假名,这个假名比真名还要更加暴露自己;他借口老鼠闹得他睡不着觉,要买五六克砒霜;如果他很狡黠,他会上五六家杂货铺去,被发现的可能性因而增加了五六倍;他得到特效药以后,便给他的仇敌、他的祖父服下一点砒霜,这点剂量能毒死一头猛犸或者一头乳齿象,会让受害者无缘无故地大喊大叫,使全街区都受到惊动。警察和宪兵于是蜂拥而至;他们派人去找医生,医生解剖死人,在他的胃和内脏里搜集到砒霜。第二天,上百家报纸报道了事实,提到受害者和凶手的名字。当天晚上,杂货店的老板或几个老板来报告说:‘是我将砒霜卖给这位先生的。’他们非但不会认错买砒霜的人,即使有二十个也认得出;于是犯罪的傻瓜被抓住了,关进监牢,受到审问、对质、被驳得哑口无言、判决、上断头台;如果这是一个有点身份的女人,就判处她终身监禁。你们北方人就是这样理解化学的,夫人。我应当承认,德吕(13)干得比这更妙。”

“您用这种方法获得成功了吗?”

“有什么法子呢!先生,”少妇笑着说,“人只做力所能及的事。不是每个人都掌握梅迪奇(14)家族和博尔贾家族的秘密的。”

“我相信很有效,夫人,我现在跟您说话,我曾经也小心防备过,免得在那不勒斯、巴勒莫和斯米尔纳中毒,如果不小心提防,我有三次要丧命。”

“现在,”伯爵耸耸肩说,“您愿意我来告诉您所有这些蠢事是怎样造成的吗?这是因为在你们的舞台上,至少我可以根据上演的戏来判断,观众总是看到剧中人吞下瓶子里的东西,或者咬破一只戒指的底盘,然后直挺挺地倒下死去,五分钟后,大幕落下;观众散去。他们不知道凶杀的结果,既看不到披肩带的警察分局长,也看不到下士和他手下的四个士兵,这就使许多头脑贫乏的人以为事情是这样进行的。但请走出法国,要么到阿勒颇(15),要么到开罗,要么只到那不勒斯和罗马,您就会看到街上走过腰干挺直、脸色红润鲜艳的人,瘸腿魔鬼(16)如果碰到您的披风,便会告诉您:‘这位先生中毒已有三星期,一个月之内他要死于非命。’”

“伯爵先生,事实是,”做母亲的受到奉承,回答说,“他思路敏捷,想学什么都能学会。他只有一个缺点,就是非常任性;至于他刚才所说的话,伯爵先生,您认为米特里达特这样小心防备会有效吗?”

“那么,”德·维勒福夫人说,“他们又找到那有名的托法纳毒液的秘密啦,但在佩鲁贾,别人告诉我这秘密已失传。”

“爱德华提到米特里达特国王时,背诵的是柯内琉斯·内波斯(7)的句子,”伯爵说,“您打断了他背诵,他的引用表明,他的家庭教师没有浪费时间,您的儿子很早熟。”

“唉,天哪!夫人,人类有什么东西会失传呢!艺术能远游,在世界绕一个圈子;东西换个名字,如此而已,而凡夫俗子被懵住了;但结果总是一样;毒药对这种或那种器官有特殊作用;这一种毒药对胃起作用,另一种对脑子起作用,还有一种对肠起作用。这种毒药能使人咳嗽,咳嗽能导致胸部炎症或者医书上列入的另一种疾病,这并不妨碍它是完全致人死命的,即使它并不是致命的,但借助那些天真的医生所处的药方,也会变得致命;这些医生一般说都是非常蹩脚的化学家,他们随心所欲地用药,要么治好,要么砸锅;一个人被巧妙地、按部就班地杀害了,司法机关束手无策,正如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可怕的化学家所说的,他是西西里的杰出的神甫阿戴尔蒙泰·德·陶尔米内,深入研究过各民族这种不同的现象。”

“必须如此,先生。”德·维勒福夫人带着做母亲的真正坚定的语气回答。

“这很可怕,但非常出色,”少妇说,聚精会神,一动不动,“我承认,我一直以为这些故事都是中世纪杜撰出来的吧?”

“请允许我向您指出,夫人,”伯爵带着读者熟悉的和蔼态度说,“您对这个可爱的小淘气非常严厉。”

“无疑是的,但今日变得更加完善了。如果岁月、鼓励、奖章、十字勋章、蒙蒂荣奖都不是为了把社会推向尽善尽美,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可是,只有人像上帝一样善于创造和毁灭,人才会变得十全十美;懂得毁灭的人,只是走完了一半路程。”

然后,少妇环顾四周,回来坐在椭圆形双人沙发上。

“因此,”德·维勒福夫人总是回到她的话题上来,“博尔贾家族、梅迪奇家族、勒内家族、吕杰里(17)家族,后来或许是德·特朗克男爵的毒药,现代戏剧和小说都写滥了……”

德·维勒福夫人小心翼翼地在孩子身后关上门;伯爵装做没有注意。

“这些都是艺术品,夫人,不是别的东西,”伯爵回答,“您认为真正的学者会平庸地向某个人请教吗?不会。科学喜欢连续跳跃、了不起的成功、奇思怪想,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因此,比如说,刚才我对您提起的那个出色的阿戴尔蒙泰神甫,在这方面进行过惊人的试验。”

“倒要看看她是否在他身后关上门。”他低声说。

“当真!”

伯爵目送着德·维勒福夫人。

“是的,我只给您讲一件。他有一个非常美的花园,种满蔬菜、鲜花和果树。在蔬菜中,他选择了最适中的一种,比如卷心菜。他用掺有砒霜的溶液一连浇了三天卷心菜;第三天,卷心菜得病、发黄,这正是割菜的时候;人人以为它成熟了,因它保留着好看的外表,只有阿戴尔蒙泰看出它有毒。于是他把卷心菜拿回家里,再捉来一只兔子——阿戴尔蒙泰神甫搜罗兔子、猫、印度猪,不下于他搜罗蔬菜、花卉和果树——阿戴尔蒙泰神甫于是捉来一只兔子,让兔子吃一片卷心菜叶子,兔子一命呜呼。有哪个预审法官会对此啧有烦言,有哪个检察官竟敢指控马詹迪耶先生或弗洛朗先生毒死兔子、印度猪和猫呢?绝没有。兔子死了,而司法机关不会为此不安。这只兔子死了,阿戴尔蒙泰神甫让厨娘开膛,将肠子扔在垃圾上。垃圾上有只母鸡,它啄食肠子,也得了病,第二天便死去。正当它作垂死挣扎时,一只秃鹫飞过(在阿戴尔蒙泰的家乡有许多秃鹫),这只秃鹫扑向尸体,带到岩石上啄食。吃过这只母鸡后,秃鹫一直不舒服,三天后在云端感到一阵昏眩;它栽了下来,重重地落到您的鱼塘里;白斑狗鱼、鳗鱼、海鳝贪婪地嚼食,您知道,是吃秃鹫。假设第二天在您的饭桌上端上这鳗鱼、白斑狗鱼或海鳝,这些鱼是第四轮中毒了,您的客人就会第五轮中毒,八天或十天以后会内脏疼痛,心脏发病,幽门脓肿,最后死去。解剖以后,医生会说:

她把画册给了爱德华,孩子由母亲陪着,走了出去。

“他死于肝瘤,或他死于伤寒。”

“拿去吧,让我们安静点。”德·维勒福夫人说。

“可是,”德·维勒福夫人说,“所有这些情况您说成依次发生,但稍有意外,便可能中断;秃鹫可能没有及时飞过,或者落在离鱼塘百步之外的地方。”

“不把画册给我,我不走。”孩子按照从不屈服的老习惯,坐到一张大扶手椅里。

“啊!这正是高明之处了:在东方要成为一个大化学家,必须能运筹帷幄;那就能达到目的。”

“走开!走!”

德·维勒福夫人沉思默想,侧耳倾听。

“因为我觉得好玩。”

“但是,”她说,“砒霜是去不掉的;不管怎么吸收,总会在人的体内找到,只要达到致人死命的分量。”

“为什么你把画剪下来?”

“好!”基度山大声说,“好!我也正是这样对善良的阿戴尔蒙泰说的。”

“是的,我要画册……”

“他沉吟一下,露出微笑,用一句西西里谚语回答我,我想这也是一句法国谚语:

“怎么,要画册?”

“‘我的孩子,世界不是在一天之内创造的,而是在七天之内;礼拜天再来吧。’

“画册呢……”爱德华说。

“下个礼拜天我又去了;他不再用砒霜去浇灌卷心菜,而是用含有马钱子碱的盐溶液,学者称为Strychnos colubrina的溶液浇灌。这回卷心菜一点没有得病;所以兔子也一点不嫌弃;五分钟后兔子死了;母鸡吃了兔子内脏,第二天便倒地而死。我们来当秃鹫,把母鸡带走,开膛破肚。这回一切特殊症状都没有,只有一般的症状。所有器官没有任何特殊迹象;神经系统兴奋,如此而已,还有脑充血的痕迹,最多如此;母鸡没有中毒,它死于中风。鸡中风是很罕见的,我知道,但在人身上却非常普通。”

“爱德华!可恶的孩子!”德·维勒福夫人嚷道,从儿子手里夺过那本残缺不全的画册,“你真叫人受不了,你搅得我们昏头转向,你走开吧,到你爷爷努瓦蒂埃房里找你的姐姐瓦朗蒂娜吧。”

德·维勒福夫人显得越来越神思恍惚。

“Mithridates,rex Ponticus(6),”那个冒失的孩子说,一面从一本华丽的画册上剪下人像,“这个人每天早上吃早餐时要喝下一杯带奶油的毒药。”

“幸亏,”她说,“这种物质只能由化学家配制,因为说实在的,否则世界上这一半人会毒死另一半人。”

“噢!我没有这样说,夫人,”伯爵微笑着回答,“恰恰相反,我研究过化学,是因为我决意大半时间在东方,我想学米特里达特国王(5)的榜样。”

“由化学家或爱摆弄化学的人配制这种物质。”基度山不经意地说。

“唉!是的;这个可怜的老人完全不能动弹,在这部人体机器中,只有心灵是清醒的,但就像即将熄灭的灯一样,黯淡而摇曳不定。先生,请原谅对您谈起我们家里的不幸,正当您告诉我,您是一个高明的化学家的时候,我打断了您的话。”

“再说,”德·维勒福夫人说,她在挣扎,竭力摆脱心里的念头,“不管怎么精心策划,犯罪总是犯罪:即使能逃过司法调查,它也不能逃脱上帝的目光。在良心问题上,东方人胜过我们,他们谨慎地取消了地狱;就是这样。”

“是的,夫人,德·维勒福先生对我谈起过;我想是瘫痪吧。”

“唉!夫人,像您这样高尚的心灵,自然要产生这种疑惧,但这种疑惧很快会被论证驱除。人类思想邪恶的一面始终概括在让—雅克·卢梭的这句怪论之中,您知道他是这样说的:‘一伸手指就能杀死五千法里以外的要人。’人的一生就是在干这种事中度过的,他的智力在梦想做这种事中耗尽。您找不到多少人会残忍地将刀插入别人的心脏,或者为了让别人从地球上消失,配制我们刚才提到的大量砒霜。这样做确实是一种怪癖或者是干蠢事。做这种事,血温必须升到三十六度,脉搏跳到九十下,心绪也超出普通限度;但如果您把这个词转成比较温和的同义语,就像在语文学上常见的那样,您只是简单消灭一个人;您不是犯下卑鄙的谋杀罪,您只不过要摆脱前进道路上妨碍您的人,而且没有打击,没有暴力,没有使用令人疼痛的刑具——这会成为酷刑,把受害者变成殉难者,把行刑的人变成含义最充分的carnigex(18)。也没有流血、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尤其没有那种行极刑的可怕瞬间,于是您逃脱了人类法律的打击,法律只对您说:‘不要扰乱社会!’东方人就是这样行动和取得成功的,他们天性庄重冷淡,在相当重要的场合下,对时间长短并不在意。”

“决不是的,”少妇赶紧回答,“我们总是在这个时候给努瓦蒂埃先生送去少得可怜的一顿饭,维持他的风烛残年。先生,您知道我的公爹处境多么令人悲怆吧?”

“剩下的是良心问题。”德·维勒福夫人用激动的嗓音说,憋住一声叹气。

“噢!我的天,夫人,您是因为我才把德·维勒福小姐打发走的吗?”瓦朗蒂娜出去后,伯爵问。

“是的,”基度山说,“是的,幸亏剩下良心问题,否则,人就太不幸了。凡是在强有力的行动之后,总是良心来拯救我们,它给我们提供成百上千个解脱的理由,只有我们才能判断这些理由是否成立;不管这些理由多么能催我们入睡,但在法庭面前却不足以拯救我们的生命。比如理查三世(19),在消灭了爱德华四世(20)的两个孩子之后,不得不绝妙地求助于良心,他可以这样想:‘这两个孩子是一个残忍和迫害成性的国王生的,他们继承了父亲的恶习,只有我能够从他们幼年的癖性上觉察出来,这两个孩子妨碍我缔造英国人民的幸福,他们势必会造成英国人民的苦难。’麦克白夫人(21)也是这样得到良心帮助的,不管莎士比亚怎么说,她并非想给丈夫,而是给儿子一个王位。啊!母爱是伟大的美德,强大的动力,它使人原谅许多事情;因此,在邓肯(22)死后,麦克白夫人如果没有良心的慰藉,会万分痛苦。”

瓦朗蒂娜站起来,向伯爵行了个礼,一声不吭地走出客厅。

伯爵用他所特有的、自然而然的讽刺口吻说出这些可怕的准则和怪论,德·维勒福夫人贪婪地摄入耳中。

“六点钟了,”德·维勒福夫人说,明显很激动,“瓦朗蒂娜,您去看看,您的爷爷是否要吃饭?”

沉默了一会儿。

这时六点钟敲响了。

“您知道吗,伯爵先生,”她说,“您是一个可怕的、喜欢辩论的人,而且是在有点暗淡的光线下看待世界!您是否通过蒸馏器和曲颈甑观看人类,才这样评价人的呢?您说得对,您是一个高明的化学家,您让我儿子服下的药水,使他迅速苏醒了过来……”

“夫人,莫里哀或博马舍(4)会回答您,正因为我不是医生,我并没有治好病人,而是我的病人不治而愈;我呢,我只想告诉您,我对化学和自然科学素有研究,不过是爱好而已……您明白了吧。”

“噢!不要相信这种药水,夫人,”基度山说,“一滴这种药水足以使这个昏迷的孩子苏醒过来,但三滴药水会使血液涌到他的肺部,心跳加剧;六滴药水会中止他的呼吸,引起比他的昏迷严重得多的昏厥;十滴药水会送掉他的命。您知道,夫人,他冒冒失失去拿这些瓶子时,我赶紧把瓶子拿得离他远远的。”

“但是,先生,您确实是个医生,”德·维勒福夫人说,“因为您治好了不少病人。”

“那么这是一种可怕的毒药吗?”

“我记不清您具体所说的话,夫人,”伯爵泰然自若地说,“但我记得很清楚,您像大家一样误以为我是医生,询问过我关于德·维勒福小姐的身体如何治疗。”

“噢!我的天,不!首先,我们假定这一点,毒药这个词并不存在,因为在医学上使用的最厉害的毒药,由于服用方式的关系,而成为良药。”

“啊!不错,”德·维勒福夫人带着些许不安,急忙说,“我想起来了。”

“那么真有这样一种毒药吗?”

“正是,夫人;这个人就是我;我住在这个饭店里已有半个月,我治好了贴身男仆的发烧和饭店老板的黄疸病,因此大家把我看做一个高明的医生。我们谈了很久,夫人,谈各种各样的事,谈到佩吕季诺(2)、拉斐尔(3)、各地风俗、服装、有名的托法娜毒液,我想有人告诉过您,在佩鲁贾还有几个人保守着这种毒液的制作秘方。”

“这是我的朋友、杰出的阿戴尔蒙泰神甫巧妙配制而成的,他曾教会我用法。”

“一点不错,是的,”少妇红着脸回答,“我记起来了,这个人裹着一件呢料长披风……我想是个医生。”

“噢!”德·维勒福夫人说,“这大概是一种抗痉挛的良药吧。”

“您呢,夫人,您待在葡萄藤绿廊下;正当您坐在一张石椅上,而德·维勒福小姐和您的儿子像我刚才所说的,都走开了,您不记得跟一个人聊了很久吗?”

“灵丹妙药,夫人,您已亲眼见到了,”伯爵回答,“我常常使用,当然,是尽可能小心。”他笑着添上说。

“我赶上了小鸟,妈妈;你知道,”爱德华说,“我拔下三根鸟尾巴的羽毛。”

“我相信如此,”德·维勒福夫人用同样的口吻回答,“至于我,我非常神经质,非常容易昏厥,我深怕有一天会窒息而死,真需要有一位阿戴尔蒙泰那样的医生,替我创造一些自由呼吸的方法,让我安心。由于在法国这种药很难找到,而且您的神甫不大可能准备为我到巴黎来一趟,我暂且坚持使用普朗什先生的抗痉挛剂,霍夫曼的薄荷和滴剂在我身上很起效果。瞧,这几片药是我定制的,含加倍剂量。”

“我来帮您回忆,夫人,”伯爵说,“那天天气炎热;您等马车到来,由于盛大的节日,马车不能准时来到。小姐走到花园的尽里面,您的儿子追逐飞鸟,走得没了踪影。”

基度山打开少妇递给他的玳瑁盒子,闻了闻片剂的气味,他虽然是业余药剂师,却能估量药物成分。

“啊!我嘛,我记得。”爱德华说。

“药片很好,”他说,“但需要吞服才能见效,对于晕倒的人却无法起到这种作用。我更喜欢我的特效药。”

“真奇怪,我也记不得。”瓦朗蒂娜说,朝基度山抬起漂亮的眼睛。

“当然啰,我也一样,根据我亲眼所见的效果,我更喜欢您的药;但这无疑是一种秘密,我向您提出来要一点,不会太冒昧吧。”

“先生,佩鲁贾、‘驿站’饭店,您对我提起的节日,这些我都历历在目,”德·维勒福夫人说,“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很惭愧记忆力这么差,我记不得有幸见过您。”

“我嘛,夫人,”基度山站起来说,“我殷勤有礼,愿意奉送。”

“啊!不错,小姐,”基度山大声说,仿佛这一简单的指点足以勾起他的回忆似的,“正是在佩鲁贾,圣体瞻礼那天,在‘驿站’饭店的花园里,您、小姐、您的儿子和我,我们碰巧相遇,所以我记得有幸见过你们。”

“噢!先生。”

“夫人和我,两年前我们去过。医生担心我的肺,吩咐让我呼吸那不勒斯的空气。我们途经波伦亚(1)、佩鲁贾和罗马。”

“不过您要记住一点:少量是良药,过量是毒药。一滴可以唤醒知觉,正如您所见到的,五六滴万无一失地致人死命,尤其滴在酒杯中,丝毫不改变酒味,却更加厉害。我到此打住,夫人,我几乎像给您出主意了。”

“确实是在意大利……很可能,”基度山说,“您到意大利旅行过吗,小姐?”

六点半刚敲响,仆人通报德·维勒福夫人的一个女友来访,要共进晚餐。

“伯爵先生兴许在意大利见过我们。”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说。

“如果我有幸能第三次或第四次见到您,而不是只能第二次见到您,伯爵先生,”德·维勒福夫人说,“如果我有幸成为您的朋友,而不是仅仅有幸受惠于您,我就会坚持留您吃饭,而不至于第一次开口就遭到拒绝。”

“说实话,想不起,”德·维勒福夫人回答,“但我觉得,先生,如果我在哪里遇见过您,我一定记忆犹新。”

“万分感谢,夫人,”基度山回答,“我也有一个约会,我不能失信。我已答应带我的一个朋友、一位希腊公主去看戏,她还没有看过大歌剧院,指望我陪她去。”

“不,是在室外……是……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段往事跟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和某个宗教节日密不可分……小姐手里拿着花;孩子追逐着花园里的一只美丽的孔雀,而您呢,夫人,您待在绿叶扶疏的葡萄棚下……帮我想想看,夫人;难道我向您叙述的情况勾不起您的回忆吗?”

“好吧,先生,但别忘了我的药方。”

伯爵将手放到额头上,仿佛要勾起回忆:

“怎么,夫人!要忘记这件事,就得忘掉我在您身边度过的谈话时间,完全不会这样。”

“因此,我决不是在社交界见到小姐的,您也一样,夫人,这个可爱的淘气鬼也一样。再说,我对巴黎社交界绝对一无所知,因为我相信已有幸告诉过您,我来到巴黎只有几天。不,请允许我想一想……等一下……”

基度山行了礼,走了出去。

“这不可能,先生;德·维勒福小姐不爱社交,而且我们很少出门。”少妇说。

德·维勒福夫人沉思默想。

“但是,夫人,”伯爵说,又捡起话头,轮流望着德·维勒福夫人和瓦朗蒂娜,“我好像有幸在什么地方见过您和小姐?刚才我已想到这一点;小姐进来的时候,看到她,我模糊的记忆又投入了一注光线,请原谅我使用这个字眼。”

“这是一个怪人,”她说,“我觉得他看来教名就叫阿戴尔蒙泰。”

这次,德·维勒福夫人脸色变白了,差点要对这个名叫爱德华的家庭灾星发脾气;恰恰相反,伯爵露出微笑,显出得意地望着孩子,这使孩子母亲满心喜悦,热情洋溢。

至于基度山,效果超过了他的期待。

“基度山伯爵先生,中国国王,交趾支那皇帝。”小淘气鬼说,向姐姐投了狡黠的一瞥。

“好啊,”他一面走一面说,“这是一块肥沃的土地,我深信撒下去的种子不会出不了芽。”

“德·维勒福小姐,我的继女。”德·维勒福夫人对基度山说,一面靠在沙发上,用手指着瓦朗蒂娜。

第二天,他信守诺言,把她索取的药方送了去。

伯爵站起身来。

【注释】

她走进客厅,在后母身旁看到那个早已听说多遍的外国人,她落落大方地行了礼,并未低垂眼睛,那种妩媚越发吸引伯爵的注意。

(1)意大利中部城市。

我们叙述得过于匆促,只让读者知道有个瓦朗蒂娜,还没有详细介绍过她。这是一个十九岁的窈窕少女,身材修长,淡栗色头发,深蓝色眼睛,举止慵倦,打上了反映她母亲特点的、优雅高贵的烙印;白皙、细长的手指,光洁的脖子,红晕转瞬即逝的、大理石般的双颊,乍看之下,这一切给人漂亮的英国姑娘的神态,人们富有诗意地把她们的举止比做顾影自怜的天鹅。

(2)佩吕季诺(一四四五—一五二三),意大利画家,死于佩鲁贾。

德·维勒福夫人伸出手去拉铃,让侍女到瓦朗蒂娜可能在的地方去找她,这时瓦朗蒂娜进来了。她果然显得很忧愁,仔细端详她,甚至还可以在她的眼里看到泪花的痕迹。

(3)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大画家,作品有《雅典学派》、《西斯廷圣母》等。

“她在大栗树下。”可恶的小男孩说,不顾他妈妈的喊声,拿活苍蝇去喂鹦鹉,它看来非常爱吃这种野味。

(4)博马舍(一七三二—一七九九),法国喜剧作家,作品有《塞维勒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姻》。

“她在哪里呢?你知道就说出来。”

(5)米特里达特(约公元前一三二—公元前六三),小亚细亚蓬蒂库斯的国王,为防敌人投毒,自己试服毒药,直至能抗毒。

“不,不,不,不,不,她不在那里。”爱德华唱歌似的回答。

(6)拉丁文:米特里达特,蓬蒂库斯国王。

“你想她不在那里吗?”

(7)柯内琉斯·内波斯(约公元前九九—约公元前二四),古罗马作家、演说家,著有《史记》。

“到爷爷努瓦蒂埃的房里。”

(8)弗拉梅尔(一三三○—一四一八),巴黎大学的录事,传说中把他说成炼金术士。

“仆人到哪里去找她了?”

(9)丰塔纳(一七三○—一八○五),意大利生理学家。

“因为仆人到她不在的地方去找她。”

(10)卡巴尼斯(一七五七—一八○八),法国医生、哲学家。

“这个小冒失鬼几乎说对了,他只是重复他多少次听到我痛苦地说过的话;因为我们虽然尽力让德·维勒福小姐开心,但她性格忧郁,沉默寡言,常常有损于她的美貌。她怎么还不来;爱德华,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11)加朗(一六四六—一七一五),法国东方学家,懂阿拉伯语、土耳其语、波斯语,翻译了《古兰经》和《一千零一夜》。

“闭嘴,爱德华!

(12)伊拉克第二大城,接近波斯湾。

德·维勒福夫人只说了一句:

(13)德吕是个下毒犯,于一七七七年在巴黎被处死。

“不过很忧愁,”小爱德华插嘴说,他正在拔一只美丽的南美大鹦鹉尾巴上的羽毛,插在他的帽子上作花翎,鹦鹉在镀金的栖架上痛得乱叫。

(14)意大利商人、银行家、政治家的家族。

“是德·维勒福先生的女儿,”少妇回答,“是前妻生的,一个高大漂亮的姑娘。”

(15)叙利亚西北部城市。

“您有一个女儿,夫人?”伯爵问,“大概是个小女孩吧?”

(16)法国作家勒萨日(一六六八—一七四七)同名小说中的形象,名叫阿斯莫戴。

“对了,你姐姐瓦朗蒂娜在干什么?”德·维勒福夫人对爱德华说,“把她叫来,让我把她介绍给伯爵先生。”

(17)意大利波伦亚十八世纪制造烟火的家族,后饮誉法国和英国。

有两个来客比伯爵先到客厅,凝视着他,在礼貌和好奇心许可的时间过去之后,起身告辞了。

(18)拉丁文:刽子手。

“我的丈夫在掌玺大臣家里吃饭,”少妇回答,“他刚走不久,我相信,他错过见您的机会一定会很遗憾。”

(19)见莎士比亚的剧本《理查三世》,爱德华四世是哥哥,遭到弟弟理查三世的谋害。

在照例的寒暄之后,伯爵问德·维勒福先生是否在家。

(20)见莎士比亚的剧本《理查三世》,爱德华四世是哥哥,遭到弟弟理查三世的谋害。

仆人通报伯爵来访时,德·维勒福夫人正在客厅。她立刻把孩子叫来,让孩子再次感谢伯爵。爱德华两天来不断听人谈起这个大人物,便急忙跑来,不是出于顺从母亲,不是为了感谢伯爵,而是出于好奇心,并且想说几句话,来个插科打诨,好让他母亲说:“噢,可恶的孩子!但是我应该原谅他,他脑子多灵活啊!”

(21)见莎士比亚的剧本《麦克白夫人》,邓肯是苏格兰国王。

果真是基度山伯爵刚刚来到德·维勒福夫人府上,目的是回访检察官先生;不难理解,一听到这个名字,全家受到了惊动。

(22)见莎士比亚的剧本《麦克白夫人》,邓肯是苏格兰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