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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摩雷尔之家

马克西米利安神情严肃,回答说:

“不,不,”基度山回答,他脸色惨白,一只手压住心脏,另一只手向年轻人指着一只水晶球形罩,下面有一只缎子钱袋珍贵地放在一块黑丝绒垫子上,“我只不过纳闷,这只钱袋有什么用处,我觉得一边放着一张纸,另一边是一颗相当漂亮的钻石。”

“这个嘛,伯爵先生,这是我们家最贵重的宝贝。”

“我们的豪华陈设使您见笑了,伯爵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说,他注视着伯爵的动作。

“这颗钻石确实很美。”基度山回答。

基度山站起来,一声不吭,因为从他颤抖的声音中,别人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激动,他开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噢!我的哥哥并不是对您说钻石的价值,虽然它值到十万法郎,伯爵先生;他仅仅想告诉您,这只钱袋所装的东西是我们刚才对您说起的那个天使的珍贵纪念品。”

“出生在富贵人家,一无所欲的人,”爱马纽埃尔说,“不知道什么是生的欢乐;那些不知道晴天价值,从来没有经历过在咆哮的海洋上抓住几块木板,生命岌岌可危的人,也是如此。”

“这正是我不明白,但又不该问的地方,夫人,”基度山欠身回答,“请原谅,我不是存心想冒昧失礼。”

红晕升上伯爵的双颊,他咳嗽起来,设法掩盖自己的激动,一面将手帕捂住嘴巴。

“您说冒昧失礼?噢!伯爵先生,恰恰相反,您让我们有机会摊开来谈这个话题,我们是多么高兴啊!如果我们将这只钱袋令人想起的义举当作秘密来隐藏,我们就不会这样把它放在显眼的地方。噢!我们但愿能将这件事公诸于全世界,那样,凭着那个一直不知是谁的恩人的一下颤动,使我们得以发现他的存在。”

“是的,伯爵先生,”朱丽说,“我们可以这样说,因为它对我们做了它对自己的选民所做的事,它给我们派来了一个天使。”

“啊!不错!”基度山用憋住的声音说。

“上帝在你们的痛苦之上倾注了安慰,正如它对所有人都是那样做的吗?”基度山问。

“先生,”马克西米利安揭开水晶球形罩说,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那只缎子钱袋,“这只钱袋曾触过那个人的手,靠了他,我的父亲免于一死,我们免于破产,我们的姓氏免受耻辱;靠了他,我们这些本来注定穷愁潦倒、以泪洗面的可怜孩子,今天却可以听人赞叹我们的幸福。这封信,”马克西米利安从钱袋抽出一封短笺,递给伯爵,“这封信是他在我父亲下了轻生的决心那一天写下的,而这颗钻石是这个慷慨的匿名者送给我妹妹的嫁妆。”

“噢!正如那天沙托—勒诺告诉您的那样,这里有一部家庭的悲欢史,”马克西米利安说,“伯爵先生,悲欢离合的事您已经见得多了,对这种家庭场景也许兴味索然。正像朱丽刚才告诉您的那样,我们可是经历过摧肝裂胆的痛苦,虽然这种痛苦局限在小花圃之内……”

基度山打开信,带着难以描述的幸福神情看了一遍;读者已经知道这封信,是写给朱丽的,署名水手辛伯达。

伯爵的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

“您说是匿名者?如此说来,那个帮你们忙的人你们一直不知道是谁啰?”

“我们确实非常幸福,先生,”朱丽回答,“但是我们忍受过长时期的磨难,很少有人像我们以如此昂贵的代价买到幸福。”

“是的,先生,我们从来没有机会握他的手;向上帝要求这个恩惠不算过错吧,”马克西米利安说,“但在这件奇事之中,有一种神秘的测算,我们还无法明白;一切都受到一只像魔术师那样看不见的、强有力的手所操纵。”

“夫人,”他终于说,“请原谅我激动得使您惊讶,您已经对我在这里看到的平和、幸福习以为常了,但对我来说,在一个人的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却是崭新的东西,因而我百看不厌地望着您和您的丈夫。”

“噢!”朱丽说,“我还没有失去一切希望,有朝一日能吻到这只手,就像我吻到它接触过的钱袋一样。四年前,珀纳龙在的里雅斯特:伯爵先生,珀纳龙就是您刚才看到手里拿着铁铲的那个正直水手,他从舵手变成园丁。珀纳龙在里雅斯特时,在码头上看到一个英国人,正要登上一艘游艇,他认出这就是在一八二九年六月五日来见我父亲,九月五日给我写了这封信的那个人。他确信是同一个人,但他不敢上前说话。”

他发觉沉默得近乎失礼了,便竭力摆脱沉思默想:

“一个英国人!”基度山若有所思地说,他对朱丽的每一瞥都感到不安,“您说一个英国人?”

伯爵一走进屋子,就感染上这种幸福气氛;因此他默默不语,若有所思,忘了大家等待着他,继续寒暄之后中断了的谈话。

“是的,”马克西米利安回答,“一个英国人,他作为罗马的汤姆逊和弗伦银行的代理人来到我们家里。因此那天您在德·莫尔赛夫先生家里说,汤姆逊先生和弗伦先生这两位银行家跟您有银钱往来,那时,您看到我哆嗦起来。以上天的名义起誓,正像我们对您说过的那样,事情发生在一八二九年,您认识这个英国人吗?”

旁边传来一只大鸟笼啁啾的鸟鸣声;金雀花和粉红色洋槐的枝干伸到蓝色丝绒的窗帘旁边:在这迷人的小幽居里,从鸟鸣到主人的微笑,一切都散发出宁静的气息。

“但您不是也对我说过,汤姆逊和弗伦银行不断否认帮过您们这个忙吗?”

一大束花细心插在一只有把手的日本大瓷瓶里,使客厅满室飘香。朱丽衣衫得体,发式雅致(她在十分钟内就完成了这身打扮),在门口迎接伯爵。

“是的。”

在马克西米利安叙述时,伯爵的心越来越激动;他讲完时,爱马纽埃尔出现了,戴着帽子,穿着礼服。他恭敬地鞠躬,深谙来客的身份;他让伯爵沿着小花圃绕了一圈,再带往屋子那边。

“那么,这个英国人说不定很感激您的父亲为他做过好事,您父亲本人却忘记了,于是,他用这个借口帮一个忙吗?”

“‘先生,’马克西米利安微笑着继续说,‘我妹妹和妹夫就是这样只有二万五千利佛尔的入息。’”

“先生,在这种情况下,一切,甚至奇迹,都是可以想象的。”

“‘一刻钟以前。’

“他叫什么名字?”基度山问。

“‘从什么时候开始?’顾主惊愕地问。

“他没有留下别的名字,”朱丽全神贯注地望着伯爵,回答说,“除了写在信下面的签名:水手辛伯达。”

“‘先生,’爱马纽埃尔说,‘请您去向我们的同行德洛内先生谈保险吧。至于我们,我们已经停业了。’

“显然这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假名。”

“‘那么,我的朋友,这就是我的意见。账都收回来了,期票也都付清了;半个月的账可以结算一下,就此封账;我们就这样办吧。’说干就干。那时是三点钟:三点一刻,有个顾主要保两条船的险;这笔生意可净赚一万五千法郎现钞。

由于朱丽更加仔细地注视着他,力图抓住和搜寻他的嗓音:

“‘我也这样想,’爱马纽埃尔回答,‘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唔,”他又说,“是不是跟我差不多的身材,或许更高大一些,更瘦削一些,紧紧打着领带,扣紧纽扣,内衣束紧,扎好腰带,手里总是拿着铅笔。”

“‘我的朋友,’我的妹妹说,‘摩雷尔公司只能由摩雷尔家的人来经营。不惜一切,使我父亲的名字永远摆脱恶运,这难道不值那三十万法郎吗?’

“噢!那么您认识他?”朱丽大声问,眼睛闪烁出快乐的光芒。

“‘朱丽,’他说,‘这是柯克莱斯交给我的最后一捆一百法郎的钞票,凑满了二十五万法郎,这是我们定下的、要赚到的数目。我们将来要靠这一点钱维持,你能满意吗?听着,公司一年能做一百万生意,赚到四万法郎。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在一小时之内能以三十万法郎把生意转让出去,因为我接到德洛内先生一封信,提出用这个数买下我们的资产,同他的资产合并起来。你看该怎么办吧。’

“不,”基度山说,“我只是假设。我认识一个威尔莫爵士,他是这样广做善事的。”

“他是批发商,伯爵先生,他继承了我可怜的父亲的公司。摩雷尔先生去世时留下五十万法郎的财产;我和妹妹一人一半,因为他只有我们两个孩子。我的妹夫娶她时一无所有,除了他的高尚耿直,一流的才智和清清白白的名誉,他想拥有妻子那样多的财产。他埋头苦干,攒到二十五万法郎,只用了六年时间。伯爵先生,我向您发誓,这两个孩子那么勤勤恳恳,团结一致,具有发财致富的才干,丝毫不愿改变父亲公司的习惯,花了六年做完了革新家也许只需在两三年就可能做到的事,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景象啊;因此,马赛至今还对他们称赞不已,他们这样勇往直前,克勤克俭,是受之无愧的。终于有一天,爱马纽埃尔来找他的妻子,她刚付出一笔账。

“而且不让人知道!”

“但二万五千利佛尔的收入并不多,”基度山说,语调柔声细气,就像一个慈父的声音那样透入马克西米利安的心窝,“不过他们不会到此为止,这对年轻人会成为百万富翁。您的妹夫是律师……还是医生?……”

“这是一个怪人,他不相信人会感恩!”

“噢!是的,我向您担保,伯爵先生;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他们的幸福是完美无缺的:他们年轻、快乐、相亲相爱,一年有二万五千利佛尔收入,手边有巨大的财产,自以为富得像罗特希尔德那样。”

“噢!”朱丽合起双手,用极其激动的声音说,“这个不幸的人究竟相信什么呢!”

“先生,我觉得您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伯爵说,他这是在回答自己的思路。

“至少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相信人会感恩,”基度山说,朱丽发自心灵深处的声音使他深为感动,“但后来或许他得到证据,表明感恩是存在的。”

“看,看,”马克西米利安笑着说,“您看到她的丈夫在那边吗?他要脱下外衣,换上礼服。噢!请您相信,这是因为在梅莱街大家知道有您这么一个人,报纸上报道过您。”

“您认识这个人吗,先生?”爱马纽埃尔问。

“啊!亲爱的摩雷尔先生,”基度山说,“我不安地发现我给您家造成了一片混乱。”

“噢!如果您认识他,先生,”朱丽大声说,“请说说,您能把我们带到他那里,把我们介绍给他,告诉我们他在哪里吗?说呀,马克西米利安,说呀,爱玛纽埃尔;一旦我们找到他,他一定会相信心灵的记忆是长存的。”

她不等伯爵同意,便绕到花丛后面,从一条侧径回到屋里。

基度山感到泪水在眼里流动着;他在客厅里又踱了几步。

“请允许我失陪一会儿。”

“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说,“如果您有了这个人的下落,请把情况通知我们!”

然后她转向基度山:

“唉!”基度山克制住声音的激动说,“如果你们的恩人是威尔莫爵士,我很担心你们见不到他。两三年前我在巴勒莫同他分手,他动身到最神奇的国家去;因此我很怀疑他会回来。”

“珀纳龙,”朱丽说,“您去通知爱马纽埃尔先生有贵客来访,马克西米利安先生会将先生带到客厅。”

“啊!先生,您真是残酷无情!”朱丽惊恐地嚷道。

珀纳龙保留了称呼他老板的女儿为朱丽小姐的习惯,再也改不过口来叫她埃尔博夫人。

眼泪涌上少妇的眼眶。

“我想是您叫我,朱丽小姐,”他说,“我来了。”

“夫人,”基度山庄重地说,盯住淌在朱丽脸颊上的两颗晶莹的泪珠,“如果威尔莫爵士看到了我目睹的情景,他会仍然热爱人生,因为您抛洒的热泪使他跟人类和解了。”

一个在孟加拉玫瑰花坛里翻地的老头把铁铲往地上一插,手里拿着鸭舌帽,尽量掩盖暂时塞在腮边的一块嚼烟,走了过来。几绺白发使他还很浓密的头发闪出银光,而他青铜色的脸庞和大胆活跃的目光表明他是个老水手,被赤道的烈日晒得黧黑,经受过暴风雨的吹打。

他向朱丽伸出手,朱丽被伯爵的目光和声调所吸引,也将手伸给他。

“啊!先生,”朱丽说,“把您这样带进来,我哥哥真是太胡闹了,他对可怜的妹妹没有一点高雅的照顾……珀纳龙!……珀纳龙!……”

“但这个威尔莫爵士,”她说,还想抓住最后一线希望,“他有家乡、家庭和亲人吗?总之,有人知道他吧?难道我们不能……?”

“你忙你的,妹妹,”他说,“伯爵先生到巴黎才两三天,但他已经知道玛雷区一个靠利息收入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如果他不知道,你告诉他好了。”

“噢!别找了,夫人,”伯爵说,“不要把美好的幻想建立在我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上。不,威尔莫爵士不可能是您要找寻的那个人:他是我的朋友,我了解他所有的秘密,他会将这件事告诉我的。”

看到外人进来,她发出一声惊叫。马克西米利安笑了起来。

“他没有对您提起吗?”朱丽大声问。

这个女子便是小朱丽,正如汤姆逊和弗伦银行的代理人预言的那样,已成为爱马纽埃尔·埃尔博夫人。

“没有。”

脚步声使一个二十至二十五岁的少妇抬起头来,她身穿一件绸晨衣,小心翼翼地给一株浅褐色的玫瑰剪枝。

“没有一句话使您设想……?”

“来吧,来吧,”马克西米利安说,“我给您带路;像您这样的贵客不该由仆人通报;我的妹妹在花园里,摘去枯萎的玫瑰;我的妹夫在看两份报纸:《新闻报》和《辩论报》,离她五六步远,因为哪里看到埃尔博夫人,就会在四公尺的圆周内看到爱马纽埃尔先生,反过来也一样,正如在综合工艺学校里所说的那样。”

“根本没有。”

年轻军官非常热情地握住伯爵的手,伯爵不可能误解他这种坦率的表示。伯爵看出,自己受到殷切的等待和热烈的迎接。

“但您刚才却脱口说出了他的名字。”

“是基度山伯爵!”摩雷尔大声说,扔掉雪茄,急忙去迎接客人,“我想我们很乐意见他!啊!谢谢,伯爵先生,万分感谢您没有忘记诺言。”

“啊!您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会设想一下的。”

柯克莱斯正如上述打开了门,巴蒂斯坦从座位上跳下来,询问埃尔博夫妇和马克西米利安·摩雷尔先生是否接待基度山伯爵。

“妹妹,妹妹,”马克西米利安帮助伯爵说,“先生说得对。想一想爸爸常常对我们说的话吧:造就我们幸福的并不是一个英国人。”

当伯爵的马车停在门口时,他正在亲自监督洗刷他的马,在花园入口抽着雪茄。

基度山打了个哆嗦。

整个第三层是给马克西米利安使用的:房间结构跟他妹妹的住室一模一样,只不过餐室改成了桌球房,他常带朋友们来打球。

“你们的父亲告诉你们……摩雷尔先生?……”他急切地问。

餐室用的是橡木护壁板;客厅用桃花心木做护墙板,并且蒙上蓝色丝绒的壁衣;卧室用柠檬木做护墙板,壁衣是绿色锦缎;另外,爱马纽埃尔有一间书房,虽然他不在那里工作;朱丽也有一间琴房,虽然她不弹奏乐器。

“先生,我父亲在这个行动中看到一个奇迹。我父亲相信这位恩人是从坟墓里出来救我们的。噢!这真是令人潸然泪下的迷信,先生,我虽然不相信,但也决不想除掉他高尚的心灵中的这一信念!因此,多少次他低声说出那个挚友的名字,那个逝去朋友的名字时,他是多么怀念啊!他弥留之际,当接近永生使他的头脑有点感悟到坟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至今只是怀疑的想法变成了确信,他死时说出的遗言是:‘马克西米利安,这是爱德蒙·唐泰斯!’”

房子耸立在地下的一层厨房和地窖之上,除了底层以外,还有两层和阁楼;这对年轻人连同附属建筑买下来,附属部分包括一个宽敞的工场、花园底部和中间的两座小楼。爱马纽埃尔从这种配置中一眼就看出有利可图;他留下主楼、一半花园,将花园一分为二,筑起一堵墙,将两幢小楼和小楼所在的那部分花园出租给工场工人;所以他住下来只花了有限的一笔钱,却像圣日耳曼区的公馆最细心的业主那样门户把守得很严密。

伯爵的脸越来越苍白,他听到这句话时,白得可怕。他全身的血涌向心脏,使他说不出话来;他掏出怀表,仿佛忘了时间;他拿起帽子,向埃尔博夫人急促而尴尬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又握过爱马纽埃尔和马克西米利安的手:

用不着说,水池里游弋着一群金鱼。

“夫人,”他说,“请允许我时常来为您尽绵薄之力。我喜欢您这幢房子,我十分感谢您的款待,因为多年以来我是第一次乐而忘返。”

马车要停在门前就必须拐一个弯,避开从假山石的池子里喷射而出的小水柱,这美妙的设计招来区里人的嫉妒,人们因此将这幢房子称为“小凡尔赛宫”。

他大步走了出去。

在来开门的门房身上,伯爵认出是年老的柯克莱斯。读者记得,他只有一只眼,而且九年来这只眼睛视力大为减弱,所以柯克莱斯认不出伯爵。

“这个基度山伯爵是一个怪人。”爱马纽埃尔说。

这幢房子是白色的,十分悦目,前面有一个院子,两个小花坛开满相当美丽的花。

“是的,”马克西米利安回答,“但我相信他有杰出的心灵,我有把握他喜欢我们。”

几分钟以后,伯爵来到梅莱街七号。

“我呢!”朱丽说,“他的声音直达我的心田,有两三次我觉得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