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和这里。”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睛和心脏。
姑娘微笑着。
“我呢,我在哪里?”基度山微笑地问。
“你记得你的父亲吗,海蒂?”
“你嘛,”她说,“你无处不在。”
“那么,我何必要跟别人说话呢?我的父亲称我为‘我的心肝’;你呢,你称我为‘我的宝贝’,你们两人都称我为‘孩子’。”
基度山拿起海蒂的手要亲一下;但天真的女孩子抽回了手,把自己的额角凑上去。
“可怜的孩子,”基度山说,“这是因为你只跟你的父亲和我说过话。”
“现在,海蒂,”他说,“你知道,你自由了,你是女主人,你是王后;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保留自己的服装或者脱下来;你愿意留下就留在这里,你愿意出门就出门;总有一辆马车为你备好;阿里和米尔托到处都陪着你,听候你吩咐;不过,我再有一件事求你。”
“我从来没看见过比你更漂亮的人,我只爱过我的父亲和你。”
“说吧。”
“如果在你遇到的漂亮的年轻人中,你感到有人讨你喜欢,我不会不讲情理……”
“保守你出身的秘密,只字不提你的过去;在任何场合不要说出你有名的父亲和可怜的母亲的名字。”
“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大人,我不见任何人。”
“我怎么知道?我们要踏入社交界。”
“听着,海蒂;或许东方式的闭门不纳在巴黎行不通:就像你在罗马、佛罗伦萨、米兰和马德里所作的那样,继续学会过我们北方国家的生活;不论你继续生活在这里,还是回到东方,这都会始终对你有用的。”
“离开你!……为什么我要离开你?”
姑娘向伯爵抬起泪水晶莹的大眼睛,回答说:“你想说我们一起回到东方,是吗,大人?”
“可以自由离开我。”
“是的,我的女儿,”基度山说,“你知道,决不会是我离开你。决不是树离开花,而是花离开树。”
“自由什么?”少女问。
“我永远不离开你,大人,”海蒂说,“因为我有把握,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海蒂,”伯爵回答,“你知道我们在法国,因此你是自由的。”
“可怜的孩子!再过十年,我会衰老,而再过十年,你还年轻。”
“为什么你不像平时那样用‘你’称呼我?”希腊女郎打断说,“我犯了什么过失吗?这样的话,必须惩罚我,而不应用‘您’称呼我。”
“我的父亲蓄着白花花的长胡须,这决不妨碍我爱他;我的父亲六十岁,而我觉得他比我见过的年轻人都漂亮。”
“海蒂,”他说,“您知道……”
“噢,请告诉我,你觉得能习惯这里的生活?”
轮到基度山微笑。
“我能看到你吗?”
“为什么你让女仆问我,是否允许进我房里。你不再是我的主人吗?我不再是你的奴隶吗?”
“天天看到。”
海蒂支起拿着水烟筒的那只手,带着笑容迎接伯爵,一面伸出手去。她用斯巴达和雅典的姑娘那种响亮的语言说:
“那么,你何必问我呢,大人?”
作为回答,海蒂示意女仆撩开门帘,方形的门框中显出一个卧躺着的女郎,恰似一幅迷人的画面。基度山走向前去。
“我担心你会烦闷。”
基度山叫希腊女仆出来,让她问海蒂,是否允许进去见她。
“不,大人,因为每天早上我会想,你会来的,到晚上我会回想起你来过;况且,我独自一人时,我有许多往事可以回忆,重新看到远处品都斯山脉(3)和奥林匹斯山广阔的图景和雄伟的天际;另外,我心里有三种永远不会使人烦闷的感情:哀伤、爱和感激。”
再说,青春之花光彩夺目、香味四溢地散发在这妙人儿身上;海蒂可能有十九岁或二十岁。
“你是埃皮鲁斯的优秀儿女,海蒂,妩媚可爱,富有诗情,可见你是在你的国家诞生的女神家族的后裔。放心吧,我的女儿,我要让你不虚度青春,因为你爱我像爱你的父亲那样,而我爱你像爱我的孩子那样。”
面孔的俏丽属于希腊型最完美的一种,黑色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笔直的鼻子,珊瑚似的红唇,珍珠般的皓齿。
“你搞错了,大人;我爱我的父亲决不像我爱你那样;我对你的爱是另一种爱:我的父亲死了,而我没有死;你呢,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去。”
头戴一顶嵌珠金线无边小圆帽,帽尖向旁边垂下,在垂下那边的帽沿下面,一朵鲜红的美丽玫瑰花插在黑里透蓝的头发中,越发突出。
伯爵带着充满柔情的微笑向姑娘伸出了手;她像往常一样吻了他的手。
至于她的打扮,属于埃皮鲁斯(1)妇女那一种,就是说,一条绣着红花的白缎裤子,露出两只孩童般的脚,如果没看到它们在摆动两只尖端弯起、绣着金线、嵌上珍珠的小拖鞋,简直会以为是帕罗斯(2)的大理石;一件蓝白条纹、袖口宽大、银线钮孔、珍珠钮扣的上衣;最后是一件胸衣,领口开成心形,让人看到脖子和胸脯的上部,三颗钻石纽扣在乳房下面扣住。胸衣下部和裤子上部被一条色彩鲜艳、垂下长丝穗、巴黎的风雅女人艳羡的腰带遮住。
伯爵于是准备好要跟摩雷尔一家人见面,出发时喃喃地念出品达罗斯(4)的这几句诗:
她的姿态对一个东方女人来说再自然不过,而对一个法国女人来说,兴许显得有点矫揉造作,卖弄风骚。
青春是朵花,爱情是它的果……看到果实慢慢成熟,然后采摘的收获者多么幸福。
年轻姑娘待在最里面那个房间中,也就是在一间圆形的小客厅里,亮光透过玫瑰色的玻璃窗,从上面照射下来。她躺在地上那些绣银线的蓝缎靠垫上,半仰靠着转角沙发,头枕在柔软地弯成圆形的右臂上,而左臂托住水烟筒的珊瑚软烟管,嘴唇含住烟嘴,烟雾通过安息香溶液漱得香喷喷的嘴,她柔和的呼气再把烟雾吐出来。
按照他的吩咐,马车已经备好。他登上马车,像往常一样,马车疾驰而去。
海蒂有三个法国女佣和一个希腊女佣。三个法国女佣待在第一个房间里,一听到金铃响起,就赶紧过来,听候那个讲希腊语的女奴吩咐,女奴会讲一些法语,可以将女主人的意愿传达给三个女仆,基度山吩咐过她们,对待海蒂要像对待一个王后那样唯命是从。
【注释】
正如上述,年轻的希腊女郎住在跟伯爵完全隔开的一套房间里。这套房间完全按东方方式布置;就是说地板铺上厚厚的土耳其地毯,锦缎沿墙垂挂而下,在每个房间里,有一圈宽大的转角沙发,放着靠垫,供人随意摆放。
(1)古希腊地区名,位于现在的阿尔巴尼亚南部和希腊西南部。
中午到了:伯爵保留了一小时,要上楼到海蒂房里;简直可以说,快乐不可能突然回到这颗长久破碎的心灵里,它需要先作准备,接受柔和的激动,如同别人的心灵需要先作准备,去接受强烈的激动那样。
(2)希腊岛屿,盛产白色大理石。
一旦看不见维勒福,伯爵便期待着这次即将要作的访问、即将要度过的愉快时刻,一道天堂的光芒射进他刚才存心陷入的地狱,这一心境使伯爵的脸上散发出最迷人的宁静神态。阿里听到铃声跑来,看到他的脸上罕见的喜气洋洋,光彩焕发,便踮起脚尖,屏住呼吸,退了出去,唯恐吓跑了他以为在主人周围看到正在回旋的美好念头。
(3)希腊中部自南而北的一座山脉。
读者记得,基度山伯爵住在梅莱街的新相识——或者不如说旧相识——是哪些人:这是马克西米利安、朱丽和爱马纽埃尔。
(4)品达罗斯(公元前五二二或五一八—公元前四四二或四三八),古希腊诗人,有《竞技胜利者颂》留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