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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醒 来

从这番话中能清楚地看到,弗朗兹的东道主辛伯达老爷交游广阔,同地中海沿岸的走私贩子和强盗保持联系;这就不断使他拥有一种相当奇特的地位。

“啊!”盖塔诺笑着说,“当局又能对他怎样!他可会嘲弄当局呢!让他们追踪他试试看!首先,他的游艇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只鸟,每走十二节就得超过一艘三桅战舰三节路程;然后他只要上岸就行,他哪里找不到朋友呢?”

至于弗朗兹,没有什么能使他羁留在基度山,他已经放弃找到岩洞秘密的一切希望,于是他匆匆地吃早饭,一面吩咐水手们,等他一吃完饭就把小帆船准备好。

“但是,帮这样的忙会同他做善事的所在地的当局闹僵的。”弗朗兹说。

半个小时后,他上了船。

“正是。啊!这个人哪,”盖塔诺大声说,“据说天不怕地不怕,他会绕上五十海里,给一个可怜的人帮忙。”

他向游艇瞥了最后一眼;游艇即将消失在韦基奥港湾里。

“不错!他要把他们送上岸吗?”弗朗兹问。

他发出起航的讯号。

“您难道不记得,”船老大回答,“在他的船员中,我告诉过您,眼下有两个科西嘉强盗吗?”

正当小帆船启动时,游艇没了踪影。

“可是,”他对盖塔诺说,“您告诉我,辛伯达老爷扬帆前往马拉加,而我觉得他直接驶向韦基奥港(2)。”

随之,昨夜最后一点痕迹烟消云散了:晚餐、辛伯达、大麻精、塑像,对弗朗兹来说,一切开始消失在同一个梦中。

弗朗兹坐在昨晚那个神秘的东道主派人来邀请他共进晚餐的地方,他还看得见那艘继续开往科西嘉岛的游艇,仿佛一只海鸥荡漾在浪尖上。

小帆船驶行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日出时,基度山岛也隐没不见了。

尽管第一次搜索劳而无功,在吩咐过盖塔诺叫人烤一只小山羊以后,他还是开始第二次搜索。第二次检查时间相当长,因为他回来时小山羊已经烤熟了,早饭也已准备好。

弗朗兹一上岸,至少他暂时忘却了刚发生的事,在佛罗伦萨把寻欢作乐和礼尚往来的应酬作一了结,一心一意要跟同伴汇合,同伴在罗马等着他呢。

再说,有强烈得多的念头占据着他的脑子。从昨夜以来,他确实成了《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主人公,他克制不住又回到岩洞。

于是他动身了,星期六傍晚,他坐邮车来到海关广场。

盖塔诺提醒他,他此行是要猎取山羊,这件事他已忘得精光。他拿起枪,跑遍全岛,那模样更像履行职责,而不像尽兴取乐。一刻钟后,他打死了一只山羊和两只小羊。但这些小羊虽然是野生的,并像岩羚羊一样敏捷,却酷似我们驯养的山羊,弗朗兹不把它们看做野味。

正如上述,房间已经预定好了,他只消到帕斯特里尼老板的饭店;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街上人山人海,罗马已经处于大节日之前那种闹闹嚷嚷、喧腾不已的状态中。在罗马,每年有四大节庆:狂欢节、圣难周、圣体瞻礼和圣彼得节。

待弗朗兹回到海滩上时,游艇在天际只露出一个小白点;他求助于望远镜,但即使借助工具,还是一无所见。

在一年的其余日子里,这座城市又处于阴沉麻木之中,这是不死不活的中间状态,使得罗马就像现世和阴府之间的中转站;这个中转站却是崇高的,是个富有诗意和特色的憩息地,弗朗兹已经待过五六次,每一次他都感到格外美妙,格外神奇。

最后,他放弃了努力;盖塔诺是对的。

他终于穿过不断增长和越来越兴奋的人群,到达饭店。他一问及,饭店服务人员就用有客人包下的出租马车车夫和客满的旅店店主所特有的傲慢态度来回答他,伦敦饭店已没有他的位置了。于是他让人把自己的名片送到帕斯特里尼老板那里,并要求见阿尔贝·德·莫尔赛夫。这个办法成功了,帕斯特里尼老板亲自跑了出来,对客人久等表示歉意,并责备侍者,从那个已经夺到游客的向导手里拿过蜡烛盘,准备把他领到阿尔贝那里,这时阿尔贝出来迎接他。

花岗岩的墙壁像未来一样难以洞穿,他对每一尺墙壁都仔细观察过;看不到一条裂缝可以插入他的猎刀刀刃;他没有发现有突出的地方可以按,希望能按下去;一切都白费功夫,他一无所得地浪费了两个钟头来寻找。

预订的那套房间由两个小房间和一个盥洗室组成。这两个房间都临街,帕斯特里尼指出这一点的价值,认为优点难以估量。这一层楼的其余部分租给了一个豪富的人,他可能是西西里或马耳他人;饭店老板说不准这个游客属于这两个民族中的哪一个。

他从那张弄乱了的欧石南铺成的床铺,认出了他刚才醒来的地方;但他徒劳地用火把照遍了岩洞的上下左右,除了烟熏的痕迹,他什么也找不到,在他之前另外有人已经作过相同的探索,但是白费力气。

“好极了,帕斯特里尼老板,”弗朗兹说,“我们必须马上用晚餐,明天和随后几天,我们需要一辆敞篷四轮马车。”

焦万尼遵命服从。弗朗兹拿了火把,走进地道,盖塔诺尾随在后。

“晚餐嘛,”饭店老板回答,“马上给你们端上来;至于敞篷四轮马车嘛……”

“啊!是的,我明白,”船老大说,“这是要寻找魔宫的入口。如果您有兴趣,我乐意遵命,阁下,我就去给您把火把拿来。我呀,我也有过您这种袭上身来的念头,这种心血来潮我有过三四次,但都放弃了。焦万尼,”他添上一句,“去点燃一个火把,交给阁下。”

“怎么!至于敞篷四轮马车嘛!”阿尔贝大声说,“等一等,等一等!别开玩笑,帕斯特里尼老板!我们需要一辆敞篷四轮马车。”

“您先给我点燃一个火把。”

“先生,”饭店老板说,“我们会竭尽所能让你们有一辆。我只能对你们说这些。”

“阁下有什么吩咐?”盖塔诺问。

“我们什么时候才有答复?”弗朗兹问。

年轻人拿起他的短枪,朝空中放了一枪,不过并没希望枪声能越过游艇与小岛的距离。

“明天早上。”饭店老板回答。

“啊,您听,”盖塔诺说,“他在向您告别呢!”

“见鬼!”阿尔贝说,“我们要多出一点钱了,如此而已,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德拉克或者阿隆车行,平常日子每天二十五法郎,每逢星期天和节日三十至三十五法郎;加上每天五法郎的佣金,一共是四十法郎,就不用再多说啦。”

顷刻间,一片烟云呈现在船尾,轻悠悠地离开,慢慢地升到空中;然后一下微弱的炮声传到弗朗兹的耳朵里。

“我担心即使给一倍价钱,这些车行老板也弄不到一辆车呢。”

弗朗兹也掏出手帕,像对方那样挥舞致意。

“那么牵几匹马驾到我的敞篷四轮马车上去吧;我的马车在旅途中损坏了边角;不过没关系。”

盖塔诺没有搞错。那个神秘的外国人站在船尾,正对着这边,也像他一样手里拿着一架望远镜;一点不错,这个外国人穿着昨夜接待客人时那套衣服,挥舞手帕告别。

“找不到马。”

弗朗兹拿出望远镜,校正距离,对准指点的那个方向。

阿尔贝望着弗朗兹,那神态就像不理解这个回答似的。

一边说着,盖塔诺一边朝一艘小帆船那个方向伸出手臂,小帆船正扬帆驶向科西嘉岛的南端。

“您明白吗,弗朗兹?找不到马,”他说,“驿马呢,难道也没有吗?”

“千真万确,您看他的游艇已经驶远了,扯满了帆,如果您愿意拿起望远镜,多半能看到您的东道主待在他的船员中间。”

“半个月前都租光了,眼下只剩下必不可少要派用场的几匹。”

“啊!亲爱的盖塔诺,”弗朗兹说,“这一切都实有其事吗,有一个人在这个岛上款待过我,对我表达了拳拳盛意,而在我睡着时走掉了吗?”

“对此您有什么话要说?”弗朗兹问。

“辛伯达老爷,”他对弗朗兹说,“让我们转告他对阁下的致意,还让我们向阁下表达他不辞而别的歉意;但他希望一旦您知道有件十分紧迫的事把他叫到马拉加(1)以后,您能够原谅他。”

“我说,一旦有什么事超过了我的理解力,我往往不去死缠住这件事,而过渡到另一件事上去。晚餐准备好了吗,帕斯特里尼老板?”

他们一看到他便站起身来,船老大走近他。

“是的,阁下。”

于是他兴冲冲地走近他的水手。

“那么,我们先吃晚饭。”

不过,面对这阳光灿烂的现实,他觉得所有这些事已经过去了至少有一年,他做过的梦历历在目,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影响。那些幽灵用亲吻缀满他的夜空。他的想象力如今不时使其中一个幽灵坐在水手们中间,或者穿过一块岩石,或者荡漾在小帆船上。再说,他的脑袋完全没有束缚,他的身体彻底休息过了,头脑不再昏昏沉沉,恰恰相反,有一种全面的舒适感,比以往更能吸收空气和阳光。

“但敞篷四轮马车和马呢?”弗朗兹问。

他回想起来到这个岛上,介绍给一个走私贩子的头儿,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一顿山珍海馐的晚餐,一匙大麻精。

“放心吧,亲爱的朋友,到了时候会自动来的;就看给多少价钱了。”

于是他好一会儿享受着掠过额头的、清新的和风;他倾听着拍击岸边的波浪减弱的哗哗声,波浪在礁石上留下一圈银白色的泡沫;他不思不想,沉浸在自然景物蕴含的神圣魅力中,尤其做过一个神奇的梦之后,这种感受更加强烈;随后,如此宁静、纯净、崇高的外界生活逐渐地使他回想起梦的虚幻,往事开始回到他的记忆中。

莫尔赛夫认为,只要钱袋或皮夹子塞满了钱,没有办不到的事;他就抱着这种可敬可佩的哲学吃晚饭、躺上床、呼呼大睡,梦见他坐上六匹马驾辕的敞篷四轮马车,在狂欢节跑遍罗马。

他朝日光射进来的那个地方走了几步;在梦幻的激动亢奋以后,接着来的是现实的平静。他看到自己待在一个岩洞里,便朝洞口走去,越过拱门,看到蓝天和湛蓝的大海。空气和海水在晨曦中闪闪发光;岸上,水手们坐在那边聊天说笑:离开十步远,海上的小帆船被锚拉着轻悠悠地荡漾。

【注释】

所有幻觉都消失了,仿佛那些塑像只是在他做梦时才从坟墓里出来的幽灵,在他醒来时,它们都逃走了。

(1)西班牙南部港口,出口农产品,还以葡萄酒著称于世。

待弗朗兹苏醒过来,外界事物似乎成了他的梦的第二部分;他自以为躺在坟墓里,一缕阳光仿佛是一道怜悯的目光,勉强射了进来;他伸出手,触到石头;他坐了起来;他裹着呢斗篷,睡在一张由非常柔软和芬芳的、干枯的欧石南铺成的床上。

(2)科西嘉岛的东南部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