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如上述,弗朗兹是很谨慎的;因此他想尽可能详细知道这个古怪而神秘的主人的情况。他于是转向身旁的水手,这个水手在他们谈话时拔光了山鹑的毛,那种一本正经是对本职工作感到自豪的人所具有的。他问这个水手,他们这些人怎能靠岸,因为看不到一只小帆船、平底船和单桅三角帆船。
弗朗兹考虑了一下,感到这个如此豪富的人不可能贪图他的钱,他身上只有几千法郎而已;由于他从中看到的只是一顿丰美的晚餐,他就接受了。盖塔诺带走他的回复。
“我对这个倒不担心,”水手说,“我知道他们坐的是帆船。”
“噢!我没有这样说!阁下悉听尊便。我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向您作这样的建议。”
“是艘漂亮的帆船吗?”
“那么,您建议我接受啰?”
“我希望阁下也有这么一艘,可以环游世界。”
“我只是把听到的话告诉您而已,阁下。”
“多少吨位?”
“啊!但是,”弗朗兹说,“您知道您这样说使我就像要来到阿里巴巴的岩洞里吗?”
“差不多一百吨。再说这是一艘新奇的帆船,像英国人所说的一艘游艇,但是您看,它经受得住任何风浪。”
“噢!这不是做梦,”船老大又说,“这是现实!‘圣斐迪南号’的舵手卡马有一天进了他的住处,出来时非常吃惊,说是这样的财富只在童话里才有。”
“在哪里建造的?”
“做梦!”弗朗兹又坐下来说。
“我不知道。我想是热那亚人建造的。”
“说是这个头儿住在地下,皮蒂(14)比起来真算不了什么。”
“一个走私贩子的头儿,”弗朗兹又问,“怎么敢在热那亚港叫人建造一艘游艇,用来干这种营生呢?”
“别人说什么?”
“我没有说过,”水手回答,“游艇主人是一个走私贩子。”
他止住话头,看看是否有外人在偷听。
“是没有说过;但我想盖塔诺说过。”
“听着,”盖塔诺压低声音说,“我不知道别人的话是否真实……”
“盖塔诺从远处看到那些船员,但还没有同谁说过话。”
“在这个头儿的住处,有值得看的东西吗?”
“如果这个人不是一个走私贩子的头儿,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是的,哪怕是出于好奇。”
“一个有钱的绅士,爱游山玩水。”
“您会接受?”
“唔,”弗朗兹心想,“既然说法不一,这个人物愈加神秘了。”
“我嘛,毫无损失,我会去的。”
“他叫什么名字?”
“您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办?”年轻人问。
“有人问他,他就回答,他叫水手辛伯达。但我怀疑这是他的真名。”
“啊!”盖塔诺又说,在回答弗朗兹的想法,“我很清楚,这件事是值得考虑的。”
“水手辛伯达?”
弗朗兹尽量观察盖塔诺的目光,想知道这个提议里包藏着什么东西。
“是的。”
“就是您要让人蒙上眼睛,直到他亲自告诉您的时候,才能把绑带取下来。”
“这位绅士住在哪里?”
“见鬼!是什么条件?”
“住在海上。”
“两种都有。”
“他是哪国人?”
“说好话还是说坏话。”
“我不知道。”
“我听人谈起过。”
“您见过他吗?”
“您认识这个头儿吗?”
“见过。”
“不;但至少据他们说的,他有一个非常舒适的住所。”
“他是怎样的人呢?”
“到他家里!”年轻人说,“他叫人造了一幢房子?”
“阁下自己判断吧。”
“噢!不是这样,他的晚餐很丰盛,但他请您到他家里去,有一个奇怪的附加条件。”
“他要在哪里接待我?”
“好啊,”弗朗兹说,“这个头头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拒绝;尤其我带上自己的晚餐。”
“准定在盖塔诺对您提起的地下宫殿吧。”
“相反,”盖塔诺说,“有人已经对头头说,您是一个年轻的法国人,他邀请您跟他共进晚餐。”
“您以前在这里停泊时,看到岛上荒无人烟,从来没有产生好奇心,设法走进这个魔宫吗?”
“怎么,”他问,“有什么新情况?他们拒绝我们的提议吗?”
“噢!有这种好奇心,阁下,”水手回答,“甚至不止一次;但我们的寻找总是白费心思。我们搜索岩洞的各个方向,就是找不到哪怕最小的通道。另外,听说不是用钥匙,而是用一个魔字叫开门的。”
弗朗兹一面闻着小山羊的香味,一面急不可耐地等待船老大回来,这时,船老大出现了,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态向他走来。
“啊,很明显,”弗朗兹喃喃地说,“我卷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啦。”
这时,水手们已经拔下几抱欧石南,折断几捆爱神木和绿橡树,他们在上面生起了火,烧起一堆相当可观的篝火。
“阁下恭候着您。”他身后有个声音说,他听出是哨兵的嗓音。
“就这样办,盖塔诺,就这样办;您真是生来就有谈判的天才。”
来者由游艇上的两个船员陪伴着。
“另外,”他补充说,“如果阁下感到这只小山羊香味非常诱人,我可以向我们的邻居提出用两只飞禽换一块兽肉。”
作为回答,弗朗兹掏出他的手帕,递给对他说话的那个人。
他对盖塔诺提了两句吃饭的事,盖塔诺回答他,要做一顿晚饭再简单也没有了,他们的小帆船里有面包、葡萄酒、六只山鹑,烧旺一堆火就可以烤熟。
他们一言不发,绑住他的眼睛,那种小心翼翼表明担心他会偷看;然后,他们让他发誓,他无论如何不要设法解下绑带。
至于他等待出事,这种心情已经过去;他的脚一踏上陆地,他一看到主人们如果不是友好的,至少也是无所谓的心绪,他所有的顾虑便消失了,闻到旁边营地上烧烤的小山羊的香味,他的顾虑变成了食欲。
他发了誓。
他们走了大约三十步,停在一个由岩石环绕的小空地上,有人已在岩石上挖出座位,几乎就像小岗亭,哨兵可以坐在上面。在周围积存腐殖土的岩缝中,生长着几棵矮橡树和一丛丛茂密的爱神木。弗朗兹把火把放低,从一堆灰中确认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个地方舒适的人,而且这大概是基度山岛流动的来客常常驻足的地方之一。
于是有两个人各抓住他的一条胳臂,他由他们领着走,前面是那个哨兵。
盖塔诺小声表示歉意,不再坚持,朝相反方向走去,有两个水手为了照亮道路,走到篝火旁点燃火把。
走了三十来步,他闻到小山羊越来越诱人的香味,感到又经过那个露营地点了;他们又让他往前走了五十来步,明显地是往刚才他们不许盖塔诺深入的那个方向走,这个禁令如今得到了解释。不久,从空气的变化中,他明白已进入地道;走了几秒钟,他听到咔嗒一声响,觉得空气又改变了性质,变得温和芳香;他终于感到自己的脚踩在厚厚的、柔软的地毯上;他的向导们放开了他。沉默片刻,有一个声音尽管带着外国人的口音,却用纯粹的法语说:
“不,请不要去那边。”
“欢迎光临,先生,您可以解下您的手帕了。”
小帆船系在岸边,水手们走开几步,寻找一个合适的露营地点;但他们走向的那个地方无疑不合那个当哨兵的走私贩子的意,因为他冲盖塔诺喊道:
不难想象,弗朗兹不用对方重复第二遍这个邀请;他去掉手帕,面对一个三十八至四十岁的男子,这个男子身穿一套突尼斯服装,也就是说一顶红色无边圆帽,垂下一长绺蓝色丝线流苏,一件绣满金线的黑呢上衣,宽大的、牛血色的灯笼裤,像上衣那样绣金线的、也是牛血色的护腿套、黄色的拖鞋;一条华丽的开司米带子束紧他的腰,一把锐利的小弯刀插在这条腰带上。
他背上一支枪,盖塔诺拿着另一支枪,一个水手拿着短枪。他的服装既像艺术家又像花花公子,这丝毫不引起主人的怀疑,因此也没有引起任何不安。
这个人尽管脸色近乎惨白,但是面孔却俊美异常;他的眼睛虎虎有生气,洞察力强;他的鼻子笔直,几乎同额头是削平的,表明是纯粹希腊型的,他的牙齿白如珍珠,在黑色小胡子的衬托下更加显眼。
水手们没有等他说第二遍:划了四下桨,小帆船里便抵达岸边。盖塔诺跳下沙滩,低声同哨兵交换了几句话;他的伙伴们一个接一个下船;最后轮到弗朗兹。
不过这种脸色苍白很古怪;简直可以说这个人长期关在坟墓里,无法恢复活人的肉色。
这个意大利词S′accommodi无法翻译;它同时表示:来吧,请进,欢迎光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别拘束,您是主人。就像莫里哀笔下那个土耳其的句子,由于它包含丰富的意义,使那个贵人迷惊异万分(13)。
他虽然身材并不高大,但十分匀称,而且像南方人那样,手脚都很细巧。
走开的那个人突然从他消失的相反方向出现。他用头向哨兵示意,哨兵回过身来对着帆船那边,只说了这个词:S′accommodi。
弗朗兹曾认为盖塔诺的叙述是做梦,现在令他惊奇的是家具的奢华。
一片宁静。每个人似乎都在各顾各的事:弗朗兹忙着上岸,水手们忙着收帆,走私贩子忙着他们的小山羊;但在这种表面的无忧无虑中,彼此在互相观察着。
整个房间蒙着深红色的、挖金花的土耳其布。在一个凹进去的地方,放着一只没有扶手的长沙发,上面摆着一簇镀金银套子、把手闪烁出宝石光芒的阿拉伯武器;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威尼斯的玻璃灯,式样和色彩都很迷人。而脚踩在土耳其地毯上,一直没到脚踝,弗朗兹进来的那道门前挂着门帘,还有一道门也是这样,那道门通向第二个照得通明雪亮的房间。
待盖塔诺转达了这个回答,哨兵给坐在火堆前的一个人下了一个命令,那人马上站起来,消失在岩石中间。
主人让弗朗兹惊愕了一会儿,而他也在审察客人,目光不离开后者。
“我的名字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就简单地告诉他们,”弗朗兹回答,“我是一个乘兴而来的法国游客。”
“先生,”他终于对客人说,“千万原谅对您采取小心措施,才把您领到我这里来,由于这个岛大部分时间没有人,如果这个住处的秘密为外人所知,我回来的时候就会看到我落脚的地方乱七八糟,我会大为不快,并非因为我要遭受损失,而是因为我就没有把握在我需要的时候与世隔绝。现在,我要尽力让您忘掉这小小的不快,给您提供您在这里意想不到会看到的东西,就是说一顿过得去的晚餐和相当舒适的床铺。”
“阁下,”船老大问,“您想通名报姓呢还是隐姓埋名?”
“真的,亲爱的主人,”弗朗兹回答,“您不必客气。我向来看到,那些进入魔宫的人都要蒙上眼睛,比如《于格诺教徒》中的拉乌尔(15),我当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您给我看到的东西是继《一千零一夜》之后出现的奇迹。”
盖塔诺于是同这个人交换了几句话,那个游客一窍不通,但显然是关于他的。
“唉!我要像鲁库路斯(16)那样对您说:如果我早知道有幸接待您来访,我会做好准备。不过,我毕竟让您随意支配我这保持原样的隐居地;招待您的晚餐也照原来准备的开出。阿里,晚餐准备好了吗?”
弗朗兹冷静地上好他的双筒枪。
几乎与此同时,门帘掀开,一个努比亚(17)黑人,黑得像乌木,身穿普通的白色上装,向他的主人示意,可以到餐室里去了。
当小帆船到达离岸边二十来步的时候,站在岸边的那个人用短枪机械地挥舞,就像等待巡逻队的哨兵那样,还用撒丁方言喊道:“口令!”
“现在,”陌生人对弗朗兹说,“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想法,但我认为,像这样单独待上两三小时,而不知道彼此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头衔,那是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请注意,我很尊重好客的礼节,不会问您的名字或头衔;我仅仅请您告诉我随便一个称呼,我可以对您说话。至于我,为了不让您感到拘束,我告诉您,大家通常叫我水手辛伯达。”
一听到歌声,坐在篝火旁的人便站起身来,走近码头,目光盯住小帆船,很明显,他们竭力在判断来者的力量,捉摸来者的意图。一会儿,他们显出审查够了,除了留下一个人,站在岸上,他们又回去坐在篝火旁,那里正烤着整只小山羊。
“我呢,”弗朗兹回答,“我告诉您,由于我只缺少那盏有名的神灯,否则就会处在阿拉丁的地位,所以眼下您叫我阿拉丁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就能使我们不致离开东方,我不由得相信,我已被某个善良的精灵用魔法送到了东方。”
篝火的光照到一百步左右的海面上。盖塔诺沿着亮光的边缘驶行,让小帆船保持在未被照亮的地方;当小帆船正对着篝火的时候,他对着篝火驶去,大胆地进入光圈范围之内,同时唱起一支渔歌,他独自领唱,而他的伙伴们合唱复调。
“那么,阿拉丁老爷,”古怪的晚宴东道主说,“您已听到我们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是吗?那就劳驾移步到餐室吧;在下走在前面给您引路。”
但水手们已重新扯起了帆,又走上刚才来回经过的航道。弗朗兹已经有点习惯黑暗;透过黑暗,他在分辨小帆船在它的一旁行驶的这个花岗岩巨人;末了,重新绕过那块危岩,他看到在闪耀的火光,比先前更亮,火堆周围坐着五六个人。
说完这番话,辛伯达撩开门帘,果然走在弗朗兹前面。
对于一个像弗朗兹这样考虑一切事情都直达底蕴的人来说,眼下的形势虽然不危险,却仍然有点严峻。他待在一片漆黑中,独自同一些不了解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忠于他的水手留在海上;他们知道他的腰带上有几千法郎,而且他们如果不是羡慕地,至少是好奇地上十次察看他的武器,这些武器非常漂亮。另一方面,他就要上岸了,除了这些人,没有别的随从;这个岛有一个宗教意味非常浓厚的名字,但由于这些走私贩子和强盗,弗朗兹得到的接待似乎无异于基督受难的髑髅地。另外,那只帆船被凿沉的故事,白天他觉得太夸张了,晚上他觉得非常真实。因此,处于这双重的或许是想象的危险之间,他的目光没离开这些人,他的手也不离开枪。
弗朗兹从一个奇观走到另一个奇观中;桌上摆满佳肴美味,光彩夺目。一旦对这重要的一点确信无疑之后,他环顾四周。餐室比起他刚才离开的小客厅同样富丽堂皇;全部用大理石建成,还有价值连城的古代浮雕,在这个长方形的餐室的两端,有两尊精美的塑像在头上顶着篮子。篮里的美果堆成了尖儿;有西西里的凤梨、马拉加的石榴、巴利阿里群岛(18)的橘子、法国的桃子和突尼斯的椰枣。
大家缄口禁语。
至于晚餐,菜肴有烤野鸡,周围摆上科西嘉的乌鸫,冻汁野猪腿,一大块芥末小山羊肉,一条令人注目的大菱鲆和硕大无朋的龙虾。在大盆子中间,摆满了盛着甜食的小盆子。
“那么,保持安静!”盖塔诺说。
盆子是银的,而碟子是日本瓷器。
弗朗兹擦擦眼睛,要确信他不是在做梦。
“是,阁下;但是,您允许我们再多加小心吗?”
只有阿里一人侍候,服务周到。客人为此恭维主人。
“好啊,正好是我们的人数;一旦那几位发起脾气来,我们势均力敌,因此能够抵挡他们。我最后一次说,到基度山去。”
“是的,”主人回答,一面悠然自在地尽地主之谊,“是的,这是个可怜虫,他对我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他记住我救了他的命,由于看来他很看重他的脑袋,他始终感激我保住了他的头。”
“四个,阁下,再加上两个强盗,一共六个人。”
阿里走近他的主人,拿起主人的手亲吻。
“他们有多少人?”
“辛伯达老爷,”弗朗兹说,“要是问您在什么情况下作出这一义举的,不会太唐突吧?”
“毫无问题。”
“噢!我的天,这很简单,”主人回答,“这个怪人好像在突尼斯的贝伊(19)的后宫附近闲逛,超过了一个有色人种该接近的限度;以致他被贝伊判决割掉他的舌头、手和脑袋:第一天是舌头,第二天是手,第三天是脑袋。我一直渴望有一个哑巴为我服务;我等到他的舌头被割掉,便向贝伊提出,用一把精巧的双筒枪来交换他,前一天,我觉得这支枪挑起了陛下的欲望。他衡量再三,坚持要结果这个可怜虫。我又在这支枪以外,加上一把英国猎刀,我曾用这把刀剁碎陛下的土耳其弯刀;这样,贝伊决定饶过这个可怜虫的手和头,条件是他永远不得再踏上突尼斯的土地。这个建议是用不着的。这个异教徒只要远远看见非洲海岸,便逃到舱底去,直到看不见世界第三大洲的时候,才能把他叫出来。”
“那么,”年轻人说,“我们到走私贩子和强盗那里做客吧。您认为他们会欢迎我们吗?”
弗朗兹默默无言,沉思凝想了一会儿,对于主人刚才叙述时那种既善良又残忍的态度,不知该作何想法。
“我的意思是杀死一个仇人,”船老大回答,“那就大不相同啦。”
“既然您用了这个可敬可佩的水手的名字,”他改变话题说,“您是在游历中度过一生的吗?”
“您说有命案是什么意思?是杀了人吗?”弗朗兹追根究底地问道。
“是的;那是我在设想到能够如愿以偿的时候,立下的一个誓愿,”陌生人微笑着说,“我曾经立下过几个类似的誓愿,我希望能一一实现。”
“当然这样!追赶他们不为别的,是因为有命案;好像科西嘉人要复仇的天性不能容许似的。”
纵然辛伯达说这番话时泰然自若,他的眼睛仍然射出古怪的凶光。
“怎么会呢?”
“您受过很多磨难吗,先生?”弗朗兹问他。
“唉,我的天!”盖塔诺说,“如果他们是强盗,那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当局的过错。”
辛伯达哆嗦一下,盯住看他,反问道:
“但这两个科西嘉强盗呢……”弗朗兹说,他先想到各种危险的可能性。
“您根据什么这样看的?”
“绝对不用害怕;走私贩子不是盗贼。”
“根据种种现象,”弗朗兹回答,“根据您的声音、目光、苍白脸色和您眼下所过的这种生活。”
“您认为我们也上岸,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吗?”
“我呀!我过的是我所知的最幸福的生活,真正是帕夏的生活;我是天地万物之王,什么地方我过得愉快,我就留下来;我过腻了就走掉;我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我像鸟儿一样有翅膀;我周围的人对我唯命是从。我不时取笑人类的司法机构,以此取乐:从它手里夺走一个它追踪的强盗或罪犯。再说我有我自己的司法机构,有低级和高级的裁判权,设有缓刑,设有上诉,有罚有赏,谁都不得而知。啊!如果您享受过我的生活,您就不愿再过别的生活了,您永远不会回到人间,除非您要完成某项大计划。”
“差不多吧。我们这些水手,我们就像共济会会员(10),凭某些暗号互相认识。”
“比如说报仇!”弗朗兹说。
“那么您同眼下待在基度山的人很熟啰?”
陌生人用看透人心和思想深处的目光盯住年轻人。“为什么报仇?”他问。
“唉!您叫我有什么法子呢,阁下!”他带着难以描述的笑容说,“人总得样样都干一点;要会生活嘛。”
“因为,”弗朗兹回答,“我觉得您的模样就像受到社会迫害,和社会有一笔可怕的账要算。”
“啊!”弗朗兹说,“您也做一点走私生意吧,亲爱的盖塔诺?”
“那么,”辛伯达说,发出古怪的笑声,露出又白又尖的牙齿,“您没有说中;正像您所看到的,我是某种慈善家,或许有一天我会到巴黎,同阿佩尔先生(20)和那个穿蓝色小披风的人比试一下。”
“唉!我的天!阁下,”盖塔诺用基督徒悲天悯人的语气回答,“必须互相帮助。强盗时常在陆地被宪兵或骑兵逼得走投无路,于是他们找到一条小帆船,船上有着像我们这样的好小伙子。他们来要求我们接纳他们上船。有什么办法能拒绝援助受到追赶的可怜虫呢!我们收留了他,为了更安全起见,我们就驶到外海。这并不破费我们什么,却救人一命,或者至少挽救了他的自由,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感谢我们的帮忙,给我们指出一个好地方,我们可以将货物卸到岸上,不用受到好奇的人来打扰。”
“您到那里该是第一次吧?”
“这两个科西嘉强盗同西班牙走私贩子在一起干什么?”
“噢!我的天,是的。我看来不太好奇,是吗?但我向您保证,我迟迟不去,那不是我的过错,有朝一日我会成行的。”
“嘿,”他说,“是西班牙的走私贩子;不过还有两个科西嘉强盗同他们在一起。”
“您打算不久就去一趟吗?”
“怎么样?”弗朗兹和四个水手异口同声地问。
“我还不知道,要取决于综合因素变化不定的情况。”
船上的人半小时内一动不动,随后,又看到靠近岸边,那一道闪光的轨迹出现了,并向小帆船靠拢。不久,盖塔诺划了两下,到达船边。
“您到巴黎来的时候,我希望能在那里,我要竭尽所能礼尚往来,答谢您在基度山给我的盛情款待。”
不一会儿,这道轨迹消失了,显然,盖塔诺已游到了岸边。
“我会非常愉快地接受您的相邀,”主人说,“不巧的是,如果我到巴黎,或许要隐姓埋名。”
这时,船老大已脱下厚呢上衣和衬衫,紧了紧长裤,由于光着脚,他不需要脱鞋和袜子。这样装束好以后,或者不如说脱掉了衣服以后,他将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绝对保持静谧,便滑到海里去,小心翼翼地游向岸边,悄无声息。不过,从他的动作发出的像磷光一样闪烁的轨迹,可以追踪他的去向。
他们继续用餐,但晚餐好像专为弗朗兹而设;因为这顿华宴是陌生人为他而准备的,这个不速之客吃得津津有味,而陌生人只浅尝了一两样菜。
至于弗朗兹,他带着读者已经知道的那种镇静检查武器;他有两支双筒枪和一支短枪,他都装上子弹,准备停当,等待着。
临了,阿里端来餐后点心,或者更确切地说,从塑像手里取下篮子,放在桌上。
盖塔诺由于先提出这次远行,要负起全责。四个水手目光不离开他,准备好桨,随时可以使劲划起来,由于黑暗,这样做并不困难。
在两只篮子中间,他放上一只镀金小银杯,盖子也是同样质地的金属。
这一切都是在悄然无声中完成的,而且改变航道以后,船上没人说过一句话。
阿里端来这只杯子时毕恭毕敬,挑起了弗朗兹的好奇心。他揭开盖子,看到一种浅绿的糊状物,很像当归酱,但他一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盖塔诺收下了帆,小帆船停下不动了。
他又合上盖子,对于杯子里的东西,仍像揭开盖子以前一样莫名其妙。他把目光投向主人,看到主人对他的失望报以微笑。
于是,舵手又改变小帆船的方向,明显地接近了岛,一会儿离岛只有五十来步远。
“您无法猜出,”主人对他说,“这只小盅装着哪一种食品,这使您惊诧莫名,对吧?”
说完这句话,盖塔诺同他的伙伴们商量,讨论了五分钟之后,他们默默地操作起来,过了一会儿,小帆船掉转了头;于是又朝来时的路回航,不久,火光被地面遮住,消失不见了。
“我承认是的。”
“您马上就会看到。”
“这种绿色的琼浆正是赫柏(21)给朱庇特的桌子端上来的神食。”
“怎么弄清楚呢?”
“但这种琼浆,”弗朗兹说,“经过人手传递,无疑丧失了天上的名称,而取了一个人间的名称;用俗气的语言来说,这种配料怎样称呼?再说,我对此没有什么好感。”
“这正是必须弄清楚的事。”盖塔诺回答,眼睛一直盯住陆地上那颗星星。
“这正显露了我们凡夫俗子的根底,”辛伯达大声说,“我们常常这样从幸福旁边经过,而没有看到它,没有注视它,或者,如果我们看到了它和注视过它,却认不出它。您要做一个重实利的人,而金钱是您的神灵吗?尝尝这琼浆吧,秘鲁、居扎拉特和戈尔孔德(22)的矿藏就为您而打开。您要做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一个诗人吗?还是尝尝这琼浆吧,可能性的障碍就会消失;无限的领域就会敞开,您身心自由、思想自由,漫步在幻想的无边领域内。您要野心勃勃,追逐领土的广袤吗?仍然尝尝这琼浆吧,过一小时您就是国王,不是一个只占据欧洲的一角,像法国、西班牙或英国那样的小王国的君主,而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天地万物之王。您的王位将坐落在撒旦把耶稣掠去的那座高山之巅;您不必向撒旦表示敬意,用不着吻它的利爪,您将是世上一切王国的主人。我给您提供的画面难道不诱人吗?说吧,只消去做就得了,难道这不是易如反掌吗?看吧。”
“因此您担心这火光预示有坏人来吗?”
说着,他打开这只盛着受到如此赞美的物质的小银杯,舀了一匙有魔力的琼浆,送到嘴边,慢慢品味,眼睛半闭,头往后仰。
“噢!不能这样说,”盖塔诺说,“如果您能在黑暗中判断这个岛的位置,您就会看到,这火光处在这样的地方,既不会被侧面,又不会被皮亚诺扎岛那边发现,而只能从海上才看得到。”
弗朗兹让他消消停停地品尝他喜欢的食品;随后,看到他神志回复过来以后,弗朗兹问:
“但我觉得,”弗朗兹又说,“这火光倒是安全而不是不安的根据,担心被人发现的人不会生起这火堆。”
“这种宝贵的食品究竟是什么?”
“而且是海盗的停泊地,”盖塔诺重复弗朗兹的话说,“因此,我已下令越过这个岛,正像您所看到的,火光在我们身后。”
“您听说过高山老人吗?”主人反问他,“就是那个想派人暗杀菲利普·奥古斯特(23)的人?”
“而且是海盗的停泊地!”
“当然听说过。”
“我说过,岛上没有固定的居民,但我也说过,这是走私贩子的停泊地。”
“那么您知道,他统治着一个富饶的山谷,这个山谷俯临一座山,他从这座山取了一个别致的名字。在这个小山谷里,有哈森·本·萨巴赫培植的美妙的花园,而在这些花园里,有一座座隔开的亭台楼阁。他让自己的选民走进这些亭台楼阁,据马可·波罗(24)说,他让他们在那里吃一种草药,这种草药把他们载到乐园,那里花卉常年盛开,果子总是成熟的,女人总是处女。然而,这些非常幸福的年轻人看做是现实的东西,却是一个梦;不过是一个非常甜蜜、非常醉人、荡人心魄的梦,以致他们把身体和灵魂都卖给让他们做过这个梦的人,对他唯唯诺诺,就像对上帝唯命是从那样,他们会走到天涯海角去痛打那个指定的受害者,会在折磨中死去,不发一声怨言,唯一的想法是,他们忍受的死亡只不过是超生到极乐世界,放在您面前的这种圣草药已经给他们事先尝过这种生活的滋味。”
“可是您说过,岛上没有人住!”
“那么,”弗朗兹大声说,“这是印度大麻精!是的,我知道这种东西,至少知道名字。”
“嘘!”船老大说,“这是一堆火。”
“正是,您说中了,阿拉丁老爷,这是印度大麻精,是在亚历山大出产的最好和最纯的大麻精,是阿布戈尔调制的大麻精,他是伟大的调制能手,举世无双的人,人们应该为他建造一座宫殿,上面刻着这句题辞:世界感谢幸福的商人(25)。”
“这道光是什么?”他问。
“您可知道,”弗朗兹对他说,“我很想通过自己来判断您这篇颂词是真实的还是夸张的?”
太阳西沉后大约过了一小时,弗朗兹在左边四分之一海里的地方似乎看到一堆黑黝黝的东西;但他无法分清这是什么,他生怕把浮云当做陆地,引起水手们的哄笑,便保持沉默。突然,岸上出现一大片亮光;陆地可能像一片云,而火不是一颗殒星。
“您自己判断吧,我的贵客,判断吧;不要坚持第一次体验,正如什么事都要让感官习惯于新的印象,不管是柔和的还是强烈的,是令人忧郁的还是愉快的。天性不是生来为着快乐的,而且紧紧抓住痛苦不放,因此天性会抗拒这种神圣的物质。必须让天性在搏斗中败下阵来,必须让现实为梦幻所代替;于是梦幻成了主宰,于是梦幻变成生活,而生活变成梦幻,但两者的变换多么截然不同啊!就是说,将实际生活的痛苦和虚幻生活的欢乐作比较,您就不愿再生活下去,而愿意永远做梦。当您离开您的梦幻世界,回到属于别人的世界上来的时候,您会觉得从那不勒斯的春天转到拉普兰(26)的冬天,您会觉得离开天堂,转到人间,离开天国,转到地狱。尝尝大麻精吧,我的贵客!尝一尝吧!”
幸亏海员走惯这一带海域,连托斯卡纳一带的群岛的每一块岩石都熟悉;因为在笼罩小帆船的浓黑当中,弗朗兹并不是处之泰然的。科西嘉岛已完全隐没不见,基度山岛也变得无法看清;但水手们仿佛像猞猁一样,具有在黑暗中看清东西的能耐,舵手没有露出丝毫犹豫。
作为回答,弗朗兹舀了一匙这种神奇的糊状物,分量仿照他的晚宴东道主刚才所舀的那一勺,放到嘴边。
当太阳开始沉落在科西嘉岛后面的时候,他们离基度山岛只有十五海里左右;山峦显现在右边,在天空中映出犬牙交错的影子;这一大堆危岩仿佛巨人阿达马斯托(9),咄咄逼人地矗立在小帆船前面。危岩给小帆船挡住阳光,高处染上了金色;黑暗逐渐从海中升起,仿佛在驱赶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缕夕阳,光线终于被赶到圆锥体的尖顶,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如同一座火山冒出的光焰,最后,不断扩大的黑暗侵入岛的底部,岛就像一座灰色的山一直在变暗。半小时后,一片漆黑。
“见鬼!”他吞下这些神浆以后说,“我还不知道效果是否像您所说的那样令人愉快,但我觉得吃起来并不像您肯定的那样美味。”
小帆船迅速驶近旅行的终点站;和风随来,小帆船每小时航速六七海里。随着接近,小岛似乎在海中变得越来越大;透过夕阳下明净的空气,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危岩宛若兵工厂里垒起来的圆炮弹,在石头缝中可以看到殷红的欧石南和翠绿的树木。至于水手,虽然他们显得安之若素,但很明显,他们提高了警惕性,目光探索着波平如镜的海面,他们正在上面滑行,只有几只挂着白帆的渔船点缀在天际,像海鸥在浪尖上晃荡。
“因为您的味觉的神经乳头还没有尝出这种东西的美妙。请告诉我:您是从第一次开始就喜欢上牡蛎、茶、黑啤酒、奶油巧克力圆糖,所有您后来才喜欢的东西吗?罗马人用阿魏给野鸡作调料,中国人吃燕窝,您理解吗?唉!我的天,不理解。那么,对于大麻精也一样:您连续吃上一星期,今天或许您觉得这种味道淡而无味,令人恶心,到那时,您会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食品达到这种甘美。我们到旁边房间,也就是您的卧室去吧,阿里会给我们准备咖啡,给我们把烟斗拿来。”
“是的,亲爱的盖塔诺,您的叙述饶有趣味;我想尽可能久地享受一下,开往基度山。”
两个人站起身来,自称辛伯达——我们也不时这样称呼他,因为像他的客人一样,也得给他一个称呼——的那个人给仆人吩咐了几句话,这时弗朗兹走进毗邻的那个房间。
“因此,我对阁下讲这番话,”盖塔诺说,“并不是要阁下放弃计划;您问我,我回答,如此而已。”
这个房间家具很简单,尽管很华丽,房间是圆形的,一只很大的无扶手沙发绕了房间一圈。但这沙发、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蒙着华美的兽皮,像最柔软的地毯一样舒适软和;这是鬣毛浓密的阿特拉斯(27)狮皮;这是条纹斑斓的孟加拉虎皮,像在但丁面前出现的开普敦金钱豹皮,西伯利亚熊皮,挪威狐皮,这些兽皮层层相叠,使人以为走在最茂密的草坪上,躺在最柔软的床上。
“好啊!”他说,“我走遍了西西里岛和卡拉布里亚(8),我在爱琴海航行过两次,我从来没看到过一个强盗或者一个海盗的影子。”
他们俩睡在无扶手沙发上;茉莉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长烟斗放在他们伸手可及的地方,而且准备了许多支,不需要用同一支烟斗连抽两次。他们每人拿起一支。阿里上来点着,然后出去端咖啡。
如果盖塔诺在提议到远处打猎之前讲了这番话,弗朗兹就很可能在出发之前再三斟酌;但他们已经动身了,他觉得退缩是怯弱。他属于这样一种人:不会去冒险,但如果险情出现,就会镇定自若地去迎击。他属于这样一种意志沉着的人:将生活中的危险只看做决斗中的对手,算计敌手的动作,研究对手的力量,停下来只是为了喘口气,不是表示怯懦,而且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优势,一击便能制敌于死命。
沉默片刻,辛伯达任凭想象驰骋,看来各种念头不断盘桓在他的脑子中,甚至在谈话时也是这样。而弗朗兹沉浸在默默无言的幻想中,抽到上好的烟草,几乎总是陷入这种状态,烟草仿佛随着青烟带走了烦恼,同抽烟的人交换形形色色的心灵梦幻。
“现在您可明白,”船老大微笑着补上一句,“商船怎么不返回港口,船员怎么不告状了吧?”
阿里端来咖啡。
“首先因为海盗将一切值得拿走的东西,从商船或游艇上搬到小帆船上;其次,海盗绑住船员的手脚,在每个人的脖子上系上一只二十四斤重的铁球,在掳获的商船的龙骨部分凿上一个像桶那么大的洞,海盗再爬上甲板,关闭舱口,转到小帆船上。十分钟后,商船开始抱怨和呻吟起来,逐渐下沉。先是一侧沉下去,然后是另一侧;随后它又浮起来,又沉下去,一直沉下去。突然传来像炮声一样的轰响:这是空气胀破了甲板。于是商船像落水挣扎的人那样晃动,每一下都变得更沉重。不一会儿,留有空间的地方由于水的压力太大,从裂口奔突而出,就像巨大的抹香鲸从鼻孔喷出水柱。末了,商船咽了最后一口气,旋转了最后一圈,造成一个旋转的大漏斗,沉入海底;这个大漏斗逐渐装满了水,最后完全消失;五分钟以后,必须上帝本人才能透过这平静的大海深处,去寻找这消失不见的商船。”
“您要怎样喝咖啡?”陌生人问,“法国式还是土耳其式,浓还是淡,加糖还是不加糖,过滤的还是煮开的?随您选择,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准备。”
“是的,为什么?”
“我喝土耳其式的。”弗朗兹回答。
“为什么?”盖塔诺微笑着说。
“您选得好,”主人大声说,“这证明您爱好东方生活。啊!您知道,只有东方人才懂得生活!至于我,”他补充说,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这个微笑没有逃过年轻人的眼睛,“等我在巴黎了结事务,我要老死在东方;如果您到那时想找到我,那就必须来到开罗、巴格达或伊斯法罕(28)。”
“但是,说到底,”弗朗兹始终躺在船上,又说,“出了这种事的人怎么不告状,怎么不要求法国、撒丁或托斯卡纳政府向这些海盗复仇呢?”
“说实话,”弗朗兹说,“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觉得我已长出老鹰的翅膀,我可以扇动翅膀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周游世界。”
“那么,如果阁下像我们一样住在里窝那,您就会不时听说,有一艘载满货物的小帆船,或者是一艘漂亮的英国游艇,本来是开到巴斯蒂亚(7)、费拉约港或契维塔韦基亚,却根本没有到达,下落不明,不用说触礁沉没了。而它撞上礁石,是因为一条又矮又窄的小帆船,上面有六个到八个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在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拐弯处袭击或者抢掠这艘商船,就像强盗在树林的角上截住和抢劫一辆驿站快车一样。”
“啊!啊!是大麻精起作用了;那么,张开您的翅膀,在人类不可企及的领域飞翔吧;丝毫不用害怕,有人照顾着您,如果您的翅膀像伊卡罗斯(29)的翅膀一样,在阳光下融化,我们会在那里接住您。”
“听说过。”
他对阿里说了几个阿拉伯字,阿里做了个遵命的手势,后退一些,但不走远。
“阁下搞错了,有的海盗像强盗,大家认为已被教皇利奥十二世(6)消灭了,其实他们每天直到罗马的城门口都在劫掠旅客。您没听说,半年前法国驻教廷代办在离韦莱特里五百步的地方被劫吗?”
至于弗朗兹,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变化。白天体力上的劳累和晚上发生的事使他产生的精神顾虑,就像刚刚入睡时那样消失了,这时,他还相当清醒,可以感到睡眠来临。他的身体仿佛变得轻飘飘的,他的脑子变得出奇地明晰,他的感官似乎增加了一倍能力;他的视野始终在扩大,不是他睡眠之前所看到的、一种朦胧的恐怖感笼罩着的幽暗的原野,而是蓝色的、透明的、广阔的天际,其中有着大海的蔚蓝色,太阳的万道金光以及和风的薰香;水手们引吭高歌,歌声嘹亮圆润,如果能记录下来,那就是一首神曲,这时,他看到基度山岛显露出来,它不再像浪涛上一块咄咄逼人的礁石,而像隐没在沙漠里的一块绿洲;随着小帆船驶近,歌声变得更多了,因为一片迷人的、神秘的和声从岛上升向上帝,仿佛有个仙女,比如罗雷莱(30),或者像安菲翁(31)那样的魔法师,想引诱一个灵魂到那里去,或者在岛上建造一座城市。
小帆船终于靠岸,但毫不费劲,没有震动,就像嘴唇触到嘴唇,他回到岩洞,而这迷人的音乐没有停止。他走下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觉得走下几级阶梯,呼吸着清新芬芳的空气,就像客耳刻(32)的岩洞周围笼罩着的那种空气,浓香扑鼻,使人坠入遐想,又充满热力,使人的感官灼痛。他重又看见他在睡眠之前见过的东西,从神奇的主人辛伯达到哑巴仆人阿里;然后一切似乎消失了,在他的注视下烟消云散,如同熄灭了的一盏神灯投下暗影一样,他又来到那个有塑像的房间,房里只点亮一盏昏黄的古代油灯,那是用来在深夜给睡眠或者享乐照明的。
“是的,阁下,确实如此。”
仍旧是那些塑像,形体优美,赤身裸体,而又富有诗意,眼睛迷人,笑容淫荡,长发浓密。这是弗丽内(33)、克莱奥帕特拉(34)、梅萨琳(35),三个大名鼎鼎的荡妇:在这些不知羞耻的幽灵中间,一个圣洁的形象,一个宁静的幽灵,一个柔和的幻象,仿佛用面幕遮住她贞洁的额角,不愿面对这三个大理石雕塑的荡妇,像一道纯洁的光线,又像一个奥林匹斯山上的基督教天使那样悄然而过。
“亲爱的盖塔诺,”他对船老大说,“我想,刚才您对我说,基度山岛是海盗的隐身之地,我看这不像山羊那样好对付呀。”
于是弗朗兹觉得,这三尊塑像把她们的爱情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是他;她们走近他的床边,他正渴望睡第二觉。她们的双脚遮没在白色的内长衣中,胸脯袒露,头发像波浪飘洒下来,那种姿态连天神也要屈膝拜倒,但是圣人倒能抵挡;她们目光坚定不移,异常热烈,就像蛇盯住小鸟的目光。这种目光像紧抓住人一样令人疼痛,像亲吻一样令人舒坦;他沉浸在这种目光之中。
弗朗兹看着开航准备完毕,待小帆船朝新航道驶去,和风鼓起帆篷,四个水手各就各位,三个在前面,一个掌舵,他又捡起话头。
弗朗兹觉得自己闭上了眼睛,透过他投向周围的最后一瞥,他看到那尊完全遮住自己的贞洁的塑像;然后他的眼睛对真实的事物闭上了,而他的感官对虚无缥缈的印象张开了。
船老大下令开船,小帆船向这个岛驶去。
这种快感持续不断,这种爱毫无暂息之时,就像穆罕默德向他的选民允诺的那种爱。于是所有的石头嘴巴都变活了,所有这些胸脯都变得热乎乎的,对弗朗兹来说,他第一次受到大麻药力的控制,这种爱几乎成了一种痛苦,这种快感几乎是一种折磨,这时,他感到这些塑像的嘴唇像蛇身一样柔软冰冷,爬过他扭曲的嘴巴;他的手臂愈想推拒这种陌生的爱,他的感官就愈感受到这神秘的梦的魅力,以致经过一场甘愿出卖灵魂来换取这种感受的搏斗,他毫无保留地屈服了,在大理石情妇的亲吻和这神奇的梦的魔力作用下,终于变得气喘吁吁,渴望着疲惫,却被快感弄得精疲力竭。
“这样的话,上基度山岛。”
【注释】
“也不会是我们。”水手们说。
(1)意大利的一个商人、银行家的家族,从十五至十八世纪在佛罗伦萨起过重要作用。
“噢!不会是我。”弗朗兹大声说。
(2)旧日的土地面积单位,合二十至五十公亩。
“但谁会说出阁下到过基度山呢?”
(3)托斯卡纳包括九个省,一八○七年曾并入法国,一八一四年又脱离出来。
“见鬼!那就另作他议了!六天,正好是上帝创造世界所需要的时间。长了一点,孩子们。”
(4)库柏(一七八九—一八五一),美国小说家,著有《最后一个莫希干人》、《间谍》、《大草原》、《杀鹿者》等。
“这是说,由于基度山岛没有人住,有时成了走私贩子和海盗的停泊地,他们来自科西嘉岛、撒丁岛或者非洲,如果有什么征象暴露了我们在岛上停留过,我们回到里窝那以后,就不得不检疫隔离六天。”
(5)马里亚特(一七九二—一八四八),英国小说家。
“这是什么意思?”
(6)利奥十二世(一七六○—一八二九),第二百五十位教皇。
“不,”船老大又说,“但我们要事先告诉阁下,这个岛是禁地。”
(7)科西嘉岛首府,港口。
“那么,”他问,“有什么新情况?会遇到麻烦吗?”
(8)意大利半岛的南端突出地区。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水手们互相低声交换了几句话。
(9)阿达马斯托是传说中好望角的鬼灵,向水手预言灾难,见于葡萄牙诗人卡蒙斯(一五二四—一五八○)的《卢济塔尼亚人之歌》。
由于弗朗兹还有相当多的时间再同他的伙伴相会,他又不用担心在罗马寻找住的地方,他便接受了补偿第一次打猎的提议。
(10)一种秘密团体,最早出现于石工中间。
“上岸就睡在岩洞里,在船上就裹着您的大衣。况且,只要阁下愿意,我们在打猎以后可以马上起航;阁下知道,我们在夜里同在白天一样照常航行,没有风,我们就划桨。”
(11)希腊传说中皮洛斯之王,是个有智慧的长者。
“但我睡在哪里呢?”
(12)即奥德修斯,在罗马神话中称为尤利西斯;特洛亚攻陷后,他在海上漂流十年,才回到家乡。
“不,可以啃石缝里长出来的欧石南、爱神木和乳香黄连木。”
(13)见莫里哀(一六二二—一六七三)的喜剧《贵人迷》第四幕第三场:听差考维艾耳用了一个杜撰的土耳其语Mamamouchi去戏弄汝尔丹先生。
“它们舔石头为生吧。”弗朗兹带着疑惑的微笑说。
(14)皮蒂宫是佛罗伦萨的一个家族,一四四○年建成的皮蒂宫十分著名,里面的皮蒂画廊收藏了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绘画。
“几千只野山羊。”
(15)《于格诺教徒》是德国作曲家梅耶比尔(一七九一—一八六四)根据法国作家斯克里布(一七九一—一八六一)的作品改编而成的五幕歌剧,拉乌尔是该剧的男主人公。
“我能打到什么猎物?”
(16)鲁库路斯(约公元前一○六—约公元前五六),罗马将军,退居田园后,过着豪华的生活。
“属于托斯卡纳(3)管辖。”
(17)努比亚是东北非的沙漠地区,包括埃及和苏丹。
“这个岛属于谁管辖?”
(18)西班牙领土,位于地中海。
“也是很自然的事,阁下。这个岛是一大堆岩石,整个岛上连一阿尔邦(2)的可耕地都没有。”
(19)原是奥斯曼帝国高级官员的尊称,这里似乎指国王。
“啊!当真,”年轻人说,“在地中海中有一个荒无人烟的岛,这是怪事。”
(20)阿佩尔(一七四九—一八四一),法国工业家,创立了罐头工业。
“阁下用不着许可证,这个岛荒无人烟。”
(21)罗马神话中的青春女神,她在奥林匹斯山上给众神端送神食琼浆。
“但我没有在这个岛打猎的许可证。”
(22)印度古城,建于一五一八年,盛产钻石,从十七世纪起,西方各国认为这里是宝地。
“基度山岛。”里窝那人回答。
(23)菲利普·奥古斯特(一一六五—一二二三),法国国王(一一八○—二二三)。
“嗯,这是什么岛?”弗朗兹问。
(24)马可·波罗(一二五四—一三二四),意大利旅行家,一二七五年来到北京,在宫廷待了几年,后口述游记。
“您看到那个岛吗?”船老大继续说,用手指向南面,从美丽如画的蔚蓝色海面中冒出来的圆锥形的一堆东西。
(25)法国的先贤祠所刻的题辞是:祖国感谢伟人们,这里套用格式。
“在哪里?”
(26)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地区。
“啊!如果阁下愿意,”船老大对他说,“您可以到一个好地方打猎!”
(27)北非山区,在摩洛哥、突尼斯一带,绵延至地中海和撒哈拉沙漠。
打猎成绩不佳。弗朗兹好不容易才打死几只瘦山鹑,他像所有猎手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厌倦,所以,他一肚子气回到船上。
(28)伊朗城市,位于海拔一五三○米处。
离开陆地两小时后,他在皮亚诺扎岛登岸,据说,那里红山鹑不断飞过,就等他猎取。
(29)据希腊神话,伊卡罗斯之父为他用蜂蜡和羽毛做成双翼,因他飞得过高,太阳把蜂蜡晒化,他落海而死。
弗朗兹沿着巨人的脚步在岛上留下的痕迹游览,穿越这个皇帝待过的小岛,然后在马尔恰纳上船。
(30)莱茵河上的女妖,用歌声引诱船夫触礁。
小帆船离开港口,如同海鸟离开鸟巢,第二天就把弗朗兹送到费拉约港。
(31)宙斯与忒拜公主安提娥佩之子,是个神奇的音乐家,一弹起竖琴,石头就自动叠起。
因此,一天傍晚,他解开系在里窝那港铁环上的一条小帆船,裹上大衣,躺在船舱尽里面,只对船员们说了这句话:“开到厄尔巴岛!”
(32)太阳神之女,精通魔法,奥德修斯曾与她同居一年。
他在梅迪奇家族(1)的别墅享受了几天豪华的生活,又常常在卡齐内这个伊甸园里漫步,在为佛罗伦萨增光的几个显赫的主人家里受到接待,由于他已游览过拿破仑的摇篮科西嘉岛,他突发奇想,要去看看拿破仑的重要中转站厄尔巴岛。
(33)公元前四世纪的希腊名妓,善吹笛,传说被控亵渎宗教,她的辩护者脱掉她的衣服,她的美折服了审判官。
帕斯特里尼老板回信说,他只有三层楼的两个房间和一间盥洗室,租金低廉,每天一个路易。两个年轻人接受了;阿尔贝想利用剩下来的时间,动身到那不勒斯去。至于弗朗兹,他留在佛罗伦萨。
(34)马其顿、叙利亚、埃及几位女王的名字,其中埃及女王曾成为凯撒的情妇,一生风流。
但由于到罗马过狂欢节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坚持不睡在人民广场或瓦奇诺广场,他们给西班牙广场上的伦敦饭店的老板帕斯特里尼写信,请求他为他们预订一个舒适的套房。
(35)梅萨琳(死于公元四八年),罗马女皇,奢侈淫佚,据传还卖淫。
大约在一八三八年初,巴黎上流社会的两个青年,一个是阿尔贝·德·莫尔赛夫子爵,另一个是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来到佛罗伦萨。他们约定,要到罗马度过今年的狂欢节;弗朗兹在意大利居住了四年,因此担当阿尔贝的导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