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用一只镀金的银勺舀了一点这种东西,递给摩雷尔,久久地盯住他。
这近乎天蓝色、鲜红色、金色的闪光。
于是可以看到这种物质是暗绿色的。
这只盒子装着半固体的油质的东西,由于镶嵌盒子的光滑的金子、蓝宝石、红宝石、碧玉的闪光,这种物质的颜色难以确定。
“这就是您问我要的东西,”伯爵说,“这就是我答应过您的东西。”
然后他打开箱子,从中拿出一只小金盒,暗钮一揿,盖子便打了开来。
“趁我还活着,”年轻人说,从基度山手里接过勺子,“我从心底里感谢您。”
他把箱子放在桌上。
伯爵拿起第二把勺子,在金盒里舀了第二勺。
摩雷尔听从了。轮到基度山站起来,走到小心关好的大柜(他的金链上挂着大柜的钥匙),去找一只精雕细凿的银箱,箱子的四只角雕着四个弓形的女人面孔,酷似容貌悲哀凄切的女像柱,这是憧憬天国的天使象征。
“您要干什么,朋友?”摩雷尔问,挡住他的手。
“好吧,”基度山说,听到这句话,他的脸豁然开朗,“您愿意这样,摩雷尔,您固执己见;是的!您伤心断肠,您说过,只有奇迹才能治愈您;您坐下,摩雷尔,等一等。”
“真的,摩雷尔,”伯爵微笑着说,“上帝原谅我,我相信我像您一样厌倦了生活,既然机会出现了……”
他站了起来。
“得了!”年轻人嚷道,“噢!您有所爱也被人爱,您抱着希望的信念,噢!别做我要做的事;在您,这是犯罪。再见,我高贵的、豪爽的朋友,我会把您为我所做的一切告诉瓦朗蒂娜。”
“那么让我走,”马克西米利安说,变得阴沉沉的,“否则我会认为您不是为我,而是为您自己而爱我。”
摩雷尔用左手按住伯爵,慢慢地,但毫不迟疑地吞下,更确切地说品味着基度山给他的神秘的物质。
“摩雷尔!您在我家,当着我的面,想着这件事吗?”
他们俩都默不作声。阿里默默地殷勤地端上烟草和土耳其水烟筒,又上了咖啡,然后退下去。
“伯爵,您对我有过诺言,”摩雷尔冷冷地回答,他掏出表来添上说,“现在是十一点半。”
大理石塑像手里擎着的灯逐渐黯淡下来,香炉发出的芬芳摩雷尔觉得不那么沁人心脾了。
“摩雷尔,我的意思是,您之所以想离开人世,是因为您不了解,有了一大笔财产还要靠生命才能获得一切享受。摩雷尔,我拥有近一千万,我全都给您;有了这样一笔财产,您可以随心所欲,达到一切目标。您雄心勃勃吗?所有职业都向您敞开大门。翻天覆地,改变世界的面貌,干出疯狂的事,如有必要那就犯罪,不过要活下去。”
坐在对面的基度山在阴影中望着他,摩雷尔只看到伯爵的眼睛炯炯闪光。
“您这是什么意思?”
极度的痛苦袭上年轻人的心;他感到水烟筒从手中滑下来;物体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形状和色彩;他矇矇眬眬的眼睛似乎看到墙上的门和帘子打开了。
“听着,摩雷尔,”基度山说,“您知道,我在世上没有任何亲戚,我已习惯把您看做我的儿子;为了救我的儿子,我会牺牲我的生命,更何况我的财产。”
“朋友,”他说,“我感到我正在死去;谢谢。”
“伯爵,”他说,“您知道,没有热情我是不做诗的;但是,我向您发誓,我的灵魂不再属于我自己。”
他作出努力要最后一次向伯爵伸出手去;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边。
摩雷尔苦笑着。
他这时觉得基度山在微笑,这不是那种好几次使他看到这深邃的心灵秘密的古怪而可怕的笑,他是怀着父亲对胡闹的小孩子那种善意的怜悯在微笑。
“听着!摩雷尔,”他说,“我看得出,您肝肠欲断;但是,您信仰上帝,您并不愿意拿自己灵魂的得救来冒险。”
这时,在他的眼里,伯爵开始膨胀开来;伯爵几乎增加一倍的身材映照在红色的帷幔上,他把黑发掠到后面,傲然地站立在那里,仿佛末日审判时要惩罚恶人的天使那样。
他思忖:“我正在一心一意要使这个人得到幸福;我把这种弥补看做在我留下了灾祸的天平盘的另一端投下的重量。现在,如果我搞错了,如果这个人的不幸还不够悲惨,不配得到幸福,唉!由于我只有重新塑造出善才能忘却恶,我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摩雷尔衰弱无力,身不由己,仰倒在扶手椅中:一种美妙的麻木潜入他的每根血管。可以说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变化不定的念头,如同万花筒里充满了新的图案。
这种一时的想法,使他身上那种在紫杉堡已经压下去一次的、可怕的怀疑又复活了。
摩雷尔躺在那里,软绵无力,一味喘气,除了这个梦,感觉不到活生生的东西:他仿佛扯满了帆,进入所谓死亡这一陌生境界之前的模糊的谵妄状态中。
伯爵以为摩雷尔心软了。
他想再一次向伯爵伸出手去,但这一回他的手甚至不能动弹;他想说出最后一声再见,而他的舌头在他的喉咙里沉重地蠕动着,就像一块石头封住坟墓一样。
“噢!求求您,”摩雷尔用减弱的声音说,“别说了,伯爵,别延长我的痛苦!”
他的眼睛不胜倦怠,不由自主地闭上:但在眼皮后活动着一幅景象,尽管他自以为包裹在黑暗中,他还是看得出来。
“什么!”伯爵说,“您还留恋人间,却想死去!”
伯爵刚打开了门。
摩雷尔住了口,他清澈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然后又闪耀出不同寻常的光辉;一大滴眼泪冒了出来,流下脸颊,画出银白色的一道。
旋即,在隔壁房间,更确切地说在神奇的宫殿里,灿烂辉煌的大片灯光,射进摩雷尔在里面甘愿美妙地死去的客厅。
“连我也不留恋吗?”伯爵非常激动地问。
这时,他看到在客厅门口,在两个房间的交界上,走来一个绝色的美女。
“不,”摩雷尔回答。
她脸色苍白,甜蜜地微笑着,宛若一个驱逐复仇天神的仁慈天使一样。
“您什么都不留恋吗?”基度山问。
“难道天堂已经为我打开了吗?”垂死的人想道,“这个天使活像我失去的安琪儿。”
“谢谢,想到明天我就不再痛苦,我的心感到很欣慰。”
基度山向年轻女子指指摩雷尔躺在上面的那个沙发。
“是的,您猜对了,摩雷尔,”伯爵直截了当地说,“这正是我的本意。”
她合起双手,嘴上挂着微笑,朝摩雷尔走去。
“这是因为您爱我,是吗,伯爵?这是因为您很爱我,让我像您刚才所听说的那样死去,一种没有痛苦的死,能让我呼唤着瓦朗蒂娜的名字,紧握您的手而逝去的死,是吗?”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摩雷尔在内心深处呼唤道。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您要同我约会在这里,在这个孤岛上,在大海中,在这个地下宫殿里,——这个地下宫殿是个使法老也艳羡的墓地:
但他的嘴发不出一个声音;仿佛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内心的激动之中,他发出一声叹息,闭上眼睛。
摩雷尔向他伸出手去,说道:
瓦朗蒂娜朝他奔去。
“会的。”
摩雷尔的嘴唇又动了一下。
“如果您想死去,伯爵,您会这样死吗?”
“他在叫您,”伯爵说,“他在睡眠中叫您,您曾经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他的身上,而且死神想把你们分离:但幸亏我在这里,我战胜了死神!瓦朗蒂娜,今后你们在人间不再分离了;因为他为了与您重聚,投进了坟墓。没有我,你们俩都会死去;我让你们团圆:但愿上帝感激我救了这两条性命!”
“一点不错,马克西米利安,您一语中的。根据我们对待死亡的好坏方式,死亡要么是一个像奶妈那样温柔地摇晃着我们的朋友,要么是一个把我们的灵魂从肉体中强拉出来的敌人。有朝一日,我们的世界再经历一千年,人类便能主宰大自然的一切毁灭力量,造福于自身,就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人类会掌握死亡的奥秘,死亡便变得像在我们的恋人怀里悠然入睡那样甜蜜和快乐。”
瓦朗蒂娜抓住基度山的手,在难以抗拒的快乐冲动中,将手举到自己的嘴唇上。
“是的,我明白,”摩雷尔说,“死和生都有痛苦和欢欣的奥秘:全部问题在于了解这些奥秘。”
“噢!好好感谢我,”伯爵说,“噢!不要厌烦对我再说一遍,是我使您获得了幸福!您不知道我多么需要这种确信。”
“是的;”他说,“当然是的,如果您突然砸碎执着地求生的躯壳的话,这很难受。要是您用匕首的利刃刺痛您的皮肉,要是您用毫无理智的、总是要乱窜的子弹洞穿您一碰就疼的脑袋,您当然会痛苦,您就会可悲地脱离生命,但您在绝望挣扎中,却感到生命胜过昂贵地换来的长眠。”
“噢!是的,是的,我真心实意地感谢您,”瓦朗蒂娜说,“如果您怀疑我的感谢是真诚的,那么您问问海蒂,问问我亲爱的姐姐海蒂,自从我们离开法国以来,她让我耐心地等待今天这个对我来说闪闪发光的幸福日子,一面对我谈起您。”
基度山带着难以描绘的柔情望着摩雷尔。
“您喜欢海蒂吗?”基度山问,他竭力要掩盖激动,但纯属枉然。
“我相信所有您对我说的话,不求甚解,伯爵;证明是您让我活下去,我就活到现在;您让我抱着希望,我就几乎抱着希望。我敢对您说,伯爵,好像您已经死过一次:伯爵,这很难受吗?”
“噢!真心喜欢她。”
“您的话有几分对,摩雷尔,”伯爵说,他的苦笑使他显得非常俊美,“我来自叫做痛苦的星球。”
“那么听着,瓦朗蒂娜,”伯爵说,“我有一事求您。”
“伯爵,”摩雷尔说,“您将人类知识集于一身,您给我的印象是来自比我们更先进更渊博的世界。”
“求我,天哪!我能这样荣幸吗?……”
“说吧。”伯爵回答。
“是的,您把海蒂称做姐姐:就让她确实成为您的姐姐,瓦朗蒂娜;把您以为得之于我的东西全部偿还给她;摩雷尔和您,你们要给她保护,因为(伯爵的声音就要消失在喉咙里),因为今后她将孤零零一人留在世上……”
“让我们像男子汉那样交谈吧。”他盯住伯爵说。
“孤零零一人留在世上!”伯爵身后有个声音重复道,“为什么?”
摩雷尔朦朦胧胧地望着这一切,可能他视而不见。
基度山回过身来。
他们待在上文已经描绘过的神奇的餐厅里,大理石塑像头上顶着总是摆满鲜花和水果的篮子。
海蒂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浑身冰凉,带着极度的惊愕注视着伯爵。
他坐下来,基度山坐在他对面。
“因为明天,我的女儿,你就自由了,”伯爵回答,“因为你将在世上恢复你应有的地位,因为我不愿让我的命运使你的命运也黯然无光。你是公主!我把你父亲的财富和姓氏还给你。”
“随您的便,”他说,“死总是死,也就是忘却、休息、摆脱生命,因此也摆脱痛苦。”
海蒂变得脸色煞白,张开白皙的手,就像祈求上帝保护的处女那样,用哭泣的喑哑声音说:
摩雷尔微笑了。
“这样的话,老爷,你要离开我啦?”
“就像古代的罗马人被继位的皇帝尼禄判决一死后,戴着花冠入席,闻着天芥菜和玫瑰的清香迎接死亡一样,我们利用剩下的三个小时,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海蒂!海蒂!你年轻漂亮;把我的名字也忘掉吧,去获得幸福吧。”
基度山轻轻地拉了拉他,说道:
“好吧,”海蒂说,“你的命令会得到执行,老爷;我会将你的名字也忘掉,我会得到幸福。”
摩雷尔站住了,犹豫不决是否往前;他怀疑周围那使人软弱无力的赏心乐事。
她往后退了一步,准备离开。
他感到脚踩在地毯上;一扇门打开了,清香包裹住他,明亮的灯光使他晃眼。
“噢!天哪!”瓦朗蒂娜大声地说,一面把摩雷尔麻木的脑袋托在自己的肩上,“难道您没有看到她脸色多么苍白,不明白她非常痛苦吗?”
摩雷尔机械地跟着伯爵,他们走进岩洞时,马克西米利安还没有发觉。
海蒂带着凄惨的神情对她说:
“好吧,”基度山回答,“您来。”
“你何必要他理解我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奴隶;他有权一无所见。”
“现在是九点钟,我还有三小时可活。”
听到这种一直震动到他最隐秘的心弦的声音,伯爵不寒而栗;他的目光遇到了姑娘的目光,忍受不住她的目光的闪耀。
摩雷尔掏出表来。
“天哪!天哪!”基度山说,“您使我怀疑的事竟然是真的!海蒂,您不离开我会幸福吗?”
“我的朋友,”摩雷尔继续说,看到伯爵沉默下来,“您把十月五日指定为对我要求的延期期限……我的朋友,今天是十月五日……”
“我很年轻,”她温柔地回答,“你使我的生活变得这样甜蜜,我热爱这种生活,我死去会悔恨的。”
摩雷尔说出最后几个字时激情勃发,令伯爵不寒而栗。
“意思是说,如果我离开你,海蒂……”
“不,看,我很单纯,”摩雷尔说,将手伸给伯爵,“我的脉搏像平时一样跳得不快不慢。不,我感到已走到尽头;不,我不会走得更远。您告诉我要等待和期望;作为不幸的哲人,您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吗?我等了一个月,就是说我痛苦了一个月!我期望过(人是可怜可悲的生物),我期望过什么?我一无所知,某种陌生的、荒唐的、疯狂的东西!一个奇迹……什么奇迹?只有上帝说得出,上帝把人们称之为希望的这种疯狂混入了我们的理智中。是的,我等待过;是的,我期望过,伯爵,在我们交谈的一刻钟里,您在无意中上百次折磨我的心,使它碎裂,因为您的每一句话都向我表明,我已经没有希望了。噢,伯爵!但愿我安适和快慰地在死亡中长眠!”
“我会死去,老爷,是的!”
“朋友,”伯爵说,“我还有一个怀疑:您竟然这样软弱,还自以为是地陈述您的痛苦吗?”
“你爱我吗?”
“伯爵,”摩雷尔用既柔和又坚决的语气说,“伯爵,听我说,我虽然脚踏实地,却仰望苍天:我来到您身边,是为了在朋友怀抱里死去。诚然,我还爱着几个人:我爱我的妹妹朱丽,我爱她的丈夫爱马纽埃尔;但我需要别人为我张开强有力的臂膀,在我临终时对我微笑;我的妹妹却会泪如泉涌,昏厥过去;我会看到她难过,而我已受够了痛苦;爱马纽埃尔会从我手中夺走武器,嚷得满屋子都听见他的喊声。您呢,伯爵,我得到您的诺言,您是个超人,如果您不是凡人,我会把您看做天神。您呢,您会慢慢地、温柔地把我带到死神的门口,是吗?”
“噢!瓦朗蒂娜,他问我是不是爱他!瓦朗蒂娜,告诉他,你是不是爱马克西米利安!”
“听着,”伯爵说,“您明白我的话,是吗,马克西米利安?您不把我看做凡夫俗子,一个言不及义、废话连篇、喋喋不休的人。我问您是不是得到安慰时,是作为洞悉人心的人在对您说话。摩雷尔,让我们一起深入到您的内心,探索您的心灵吧。难道痛苦引起的暴躁使您的身子蹦跳起来,就像被火枪惹火的狮子一样腾跳起来吗?难道这种难熬的饥渴直至坟墓才停息吗?难道是这种使人舍生求死的悔恨的空想在起作用吗?难道这只是勇气耗尽,只是将还想闪耀着的希望之光压灭的烦恼?难道这是记忆的丧失,导致您欲哭无泪?噢!亲爱的朋友,如果是这样,如果您再无法哭泣,如果您相信您麻木的心已经死了,如果您只信赖上帝,只仰望天国,朋友,那么就把我们的心灵赋予的、含义过分狭隘的词句放在一边。马克西米利安,您得到了安慰,别再抱怨了。”
伯爵感到他的胸脯在扩张,他的心在膨胀;他张开手臂,海蒂喊了一声,扑到他怀里。
“噢!”摩雷尔带着愁苦之极的目光回答,“您当真以为我会得到安慰吗?”
“噢!是的,我爱你,”她说,“我爱你,就像别人爱父亲、兄长、丈夫一样!我爱你,就像别人热爱生命和上帝一样,因为你对我来说是最美、最好和最伟大的人!”
“您没有得到安慰吗?”基度山带着奇异的目光问。
“那么就让你如愿以偿吧,我珍重的天使!”伯爵说,“上帝激励我反对我的敌人,并使我获胜,我看得很清楚,上帝不愿让我在胜利以后悔恨不已;我本想惩罚自己,上帝却要宽恕我,爱我吧,海蒂!谁知道呢?你的爱或许会使我忘却我必须忘却的事。”
“是的,因为您知道,朋友,就像进入竞技场的角斗士对崇高的皇帝所说的那样,我对您说:‘即将死去的人向你致敬。’”
“你究竟在说什么,老爷?”姑娘问。
“怎么说?”
“我是说,海蒂,你的一句话胜过二十年漫长的领悟对我的启发;在世上我只有你,海蒂;通过你,我与生活联结了起来,通过你,我能忍受痛苦,通过你,我能得到幸福。”
“那么您忘了我;更好!”
“你听到了他的话吗,瓦朗蒂娜?”海蒂大声地说,“他说通过我,他能忍受痛苦!通过我,通过能为他献出生命的我!”
“您搞错了,摩雷尔,”基度山说,“我确实很快活。”
伯爵凝神默想了一下。
“噢!不,不,伯爵!”摩雷尔嚷道,又抓住朋友的双手,“相反,笑吧,快活吧,以您的无所谓态度向我证明,只有对忍受痛苦的人来说,生活才是可恶的。噢!您是仁慈的;您善良、崇高,我的朋友,正是为了给我勇气,您才装出这种快乐。”
“难道我隐约看到了真理吗?”他说,“噢,天哪!没关系!不管是奖励还是惩罚,我接受这种命运。来,海蒂,来吧……”
“您让我回忆起往事做得很对,马克西米利安,”他说,“再见到您在我是一种幸福,我忘了一切幸福都是暂时的。”
他搂住姑娘的腰肢,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走了出去。
基度山的脸猛然阴沉下来。
大约一小时过去了,其间,瓦朗蒂娜喘着气,默默无声,目光专注,守在摩雷尔身边。她终于感到他的心跳动起来,难以觉察的气息使他的嘴唇张开,这预示生命返回的轻轻的颤动,掠遍年轻人的全身。
“是的,这里您笑容满面。”
他的眼睛终于重新睁开,但是呆定,起初好像狂乱;然后视觉恢复了,能看清东西,准确无误;随着视力恢复,情感也恢复了,随着情感恢复,痛苦也恢复了。
“怎么啦?”
“噢!”他带着绝望的声调嚷道,“我还活着!伯爵欺骗了我!”
“伯爵,”他说,“您跟在巴黎判若两人。”
于是他的手伸向桌子,抓住一把刀。
摩雷尔惊讶地望着伯爵。
“朋友,”瓦朗蒂娜带着迷人的微笑说,“醒一醒,朝我这边看看。”
“这个用不着管,马克西米利安,”基度山笑吟吟地说,“我跟海员有约定,无论是货物还是到我的岛上来旅游的人,接送一律免费。就像文明国家中所说的那样,我已经预约好了。”
摩雷尔大叫一声,他欣喜若狂,充满怀疑,像被美妙的幻象弄得目眩神迷,跪倒在地……
“当然,我还没有付钱,可是他们已走了。”
翌日,曙光初照,摩雷尔和瓦朗蒂娜手挽手漫步在岸边,瓦朗蒂娜给摩雷尔讲述基度山怎样出现在她的房间,怎样向她披露一切,怎样让她接触到这件罪行,最后又怎样奇迹般让她起死回生,一面让别人以为她已死去。
“啊!是的,”伯爵说,“您在找水手吗?”
他们发现岩洞的门是开着的,便走了出来;黑夜最后隐去的几颗星星,还在清晨的蓝空中闪耀。
年轻人吃惊地看到,他没有给送他来的人付船钱,他们已经一言不发地走掉了。甚至已经听到划回游艇的桨声。
摩雷尔在一堆岩石的半明半暗中看到一个人,正在等待他们打招呼,想走过来;他向瓦朗蒂娜指着这个人。
基度山发现摩雷尔回过身;他等待着。
“啊!是雅科波,”她说,“游艇的船长。”
她做了个手势叫他过来。
“是您,伯爵。”年轻人带着看似高兴的动作大声地说,用双手握紧基度山的手。
“您有话要告诉我们吗?”摩雷尔问。
“您好,马克西米利安,”这个声音说,“您很守时,谢谢!”
“我要将伯爵的信交给你们。”
正当他回过头去时,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有个声音令他颤栗。
“伯爵的信!”两个年轻人一齐低声地说。
年轻人继续朝岸边前进,身后跟着那两个水手,他们选择的是最好走的沙滩。走了大约三十步才到岸上;年轻人在干燥的地上蹬了几脚,环顾四周,寻找别人为他引路,因为天色已完全黑下来。
“是的,看吧。”
“啊!大人,”舵手埋怨说,“您不应该这样做,您要让主人责备我们了。”
摩雷尔打开信念道:
年轻人用一个完全无所谓的手势回答这个邀请,双腿跨出艇外,没入水里,水浸到了他的腰带。
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
“大人,”舵手说,“您坐在我们两个水手的肩上,他们把您抬到岸上。”
岸边为你们停泊着一艘斜桅小帆船。雅科波会将你们送到里窝那,努瓦蒂埃先生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孙女;在她随您到祭坛之前,他想祝福她。我的朋友,凡是在这个岩洞里的东西,我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房子,我在勒特雷波尔的小古堡,都是爱德蒙·唐泰斯赠送给他的老板摩雷尔之子的结婚礼物。德·维勒福小姐想必会乐意分享其中的一半,因为她的父亲疯了,她的弟弟跟她继母一起已于九月死去,我恳求她将来自他们的全部财产赠给巴黎的穷人。
转眼间已来到一个天然缺口形成的小港湾里;小艇抵达细沙滩。
摩雷尔,告诉那个要跟您白头偕老的天使,让她不时为一个人祈祷,这个人像撒旦一样,一时自以为能与上帝相匹敌,但他带着基督徒的谦卑承认,最高权力和无限智慧只存在于上帝手中。这些祈祷或许会减轻他内心深处所抱的悔恨。
八把桨一下子落到海水中,没溅起一点水花;然后小艇在驱动下迅速滑行。
至于您,摩雷尔,这就是我对待您的行为的全部秘密:世上没有幸福和不幸,有的是境况的比较,如此而已。唯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能感受无上的幸福。必须曾经想过死去,马克西米利安,才知道生是多么欢乐。
“划吧!”游客说。
活下去,并且生活美满,我心灵珍视的孩子们,永远不要忘记,直至上帝向人揭示出未来之日,人类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两个词中:
桨手半举起桨等待着,就像鸟儿要晾干翅膀一样。
等待和希望!
小艇放下了海,有四个桨手和一个舵手;游客下了船,他没有坐在为他铺上蓝色坐毯的船尾,而是交叉抱起双手,站在那里。
您的朋友
十分钟后,水手收帆,把锚抛在离小港口五百尺的地方。
爱德蒙·唐泰斯,
船老大递给他一支装上火药的短枪;游客接过来,慢慢地举起,向空中放了一枪。
即基度山伯爵。
“啊!是的,”他说,如梦初醒,“发出讯号吧。”
这封信告诉了瓦朗蒂娜还不知道的情况:她的父亲疯了,她的弟弟死了;读信时,她脸色发白,胸中吐出痛苦的叹息,泪水默默地从她的脸颊往下流,这泪水虽然无声,但其痛苦并未因此而减少一分;幸福使她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船老大向这个岛伸出手去,从岛的侧翼孤零零升起一片淡蓝的烟,分散扩展开来。
摩雷尔不安地环顾四周。
“什么讯号?”游客问。
“可是,”他说,“伯爵确实太慷慨啦:瓦朗蒂娜会满足于我微薄的财产的。伯爵在哪里,我的朋友?把我带到他那里去。”
“大人,”船老大说,“这是陆地发出了讯号,您想亲自回答吗?”
雅科波伸出手,指着天际。
几分钟后,可以看到陆地上有一片闪光,随即消失,然后一下枪声传到游艇。
“什么!您这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问。“伯爵在哪里?海蒂在哪里?”
他又陷入思索中,然后用比眼泪更愁苦的微笑反映出来。
“瞧。”雅科波说。
“是的,港口要到了。”
两个年轻人的目光凝望着水手指出的方向,在远方那分隔开天空和地中海的深蓝色的线上,他们看到一面像海鸥翅膀一样大小的白帆。
然后他低声地添上说:
“他走了!”摩雷尔嚷道,“他走了!再见,我的朋友,我的父亲!”
“我们到了!”游客用难以形容的忧郁声调喃喃地说。
“她走了!”瓦朗蒂娜喃喃地说,“再见,我的朋友!再见!我的姐姐!”
“是的,大人,”船老大回答,“我们到了。”
“谁知道我们是否还会见面呢?”摩雷尔抹去一滴眼泪说。
“这是基度山岛吗?”游客用庄重的、充满深深忧郁的声调问,游艇似乎暂时听从他的吩咐。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伯爵不是对我们说过,人类智慧全部包含在这两个词中吗:
一个高个子、青铜肤色、睁大眼睛的人站立在船头,看到圆锥形的一大团黑乌乌的陆地靠近了,这块陆地宛如卡塔卢尼亚人的巨大的帽子,从波涛中冒出来。
“等待和希望!”
游艇迅速前进,尽管表面上微风只能拂起少女的鬈发。
【注释】
光芒四射的落日逐渐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线下;但像是要证实神话光闪闪的幻想似的,没有藏好的光芒又在每一个浪峰上闪现,好似表明火神刚藏进安菲特里忒(1)的怀抱里,但她用湛蓝的披风藏不住她的情人。
(1)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波塞冬之妻。
从直布罗陀到达达尼尔海峡,从突尼斯到威尼斯,在这浩瀚的海面上,有一艘造型优雅而完美的轻捷游艇,在傍晚初起的雾气中滑行。它的运行恰如天鹅迎风展翅,或在水面游弋。它前进迅速,姿态优美,后面留下闪光的一道水痕。
(2)据《奥德赛》,她是俄古癸亚岛的女神,把奥德修斯留下十年才送他还乡。
白天的炎热逐渐消失了,人们开始感到微风拂面,仿佛大自然在中午溽热的午睡后苏醒过来的呼吸,这令人快意的和风使地中海沿岸清新凉爽,将混杂着大海苦涩味的树木清香扩散开来。
(3)奥德修斯之子,四处寻找父亲,历尽艰险,过了二十年才与父亲相见。
这是在傍晚六点钟左右;秋天的艳阳将金光渗入乳白的天色中,再从天空投射到蔚蓝的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