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的朋友,”船主说,禁不住破涕为笑,“船长在哪里?”
“您好,摩雷尔先生。”他说,仿佛他昨天离开了马赛,从埃克斯或土伦回来似的。
“至于船长的情况嘛,摩雷尔先生,他因为生病留在帕尔马(3);上帝保佑,这并不要紧,过几天您会看到他回来时身体像您和我一样好。”
一个被赤道太阳晒得黑黑的老水手,手里揉着一顶破帽,走向前来。
“很好……现在您把事情经过讲一讲吧,珀纳龙。”摩雷尔先生说。
“走近一点,珀纳龙,”年轻人说,“把事情经过讲一讲。”
珀纳龙把他那块嚼烟从右脸颊顶到左脸颊,用手遮住嘴巴,掉过头去,将长长的一口发黑的唾液啐到候见室,迈出一只脚,扭着腰晃动起来: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摩雷尔问。
“那时,摩雷尔先生,”他说,“我们在布郎岬和博亚多尔岬之间航行时遇到多好的一阵西南风,一个星期之后,我们遇到了风浪,戈马尔船长走近我,我得说我在掌舵,他对我说:‘珀纳龙老爹,您怎么看在天际那边升起的乌云?’
摩雷尔太太走过去坐在扶手椅中,手里捏着丈夫的一只手,而朱丽倚在父亲胸前。爱马纽埃尔站在房间中,仿佛充当摩雷尔一家和站在门边的水手的联系人。
“我这时也正好望着这片乌云。
果然,他刚说出这句话,摩雷尔太太就呜咽着走进来;爱马纽埃尔跟在她后面;在候见室的尽头,可以看见七八个衣不蔽体的水手哭丧着的脸。英国人一看到这些人,便哆嗦一下;他迈了一步,想向他们走去,但他抑制住了,相反,隐没在工作室最幽暗、最远的角落里。
“‘我是这样看的,船长!我看,这片乌云升得太快了一点,超过应有的限度,而且黑得可怕,不像有好兆头。’
“你们进来吧,”摩雷尔说,“进来吧,因为我已料到你们都在门口。”
“‘我也这样看,’船长说,‘我得去采取措施,小心提防。待会儿要起风,我们张的帆太多了……喂!准备收起顶帆,降下第一斜帆!’
不管英国人多么淡漠无情,一滴眼泪还是濡湿了他的眼皮。
“正是时候;命令还没有执行完,狂风已经赶上我们,帆船倾侧起来。
“谢谢,我的上帝!”摩雷尔说,“至少只有我一个人受到打击。”
“‘咦!’船长说,‘扯的帆还是太多了,收起大帆!’
摩雷尔带着逆来顺受和高度感激的神情向天空举起双手。
“五分钟后,收起了大帆,我们只扯着前桅帆、第二层帆和第三层帆航行。
“救起来了,”姑娘说,“被刚进港的波尔多商船救起来的。”
“‘喂,珀纳龙老爹,’船长对我说,‘您干吗还摇头呢?’
“船员呢?”摩雷尔问。
“‘您看,在您的位置上,我看前面的航道不太妙呢。’
姑娘一声不吭,但点了点头,靠在她父亲的胸脯上。
“‘我想您说得对,老伙计,’他说,‘我们要遇到大风了。’
“这样说,‘法老号’遇难啦?”摩雷尔用噎住的声音问。
“‘啊!啊!船长,’我回答他说,‘愿意打赌那边起大风的人是稳赢的;这是一场排山倒海的暴风雨,不然我就是一窍不通!’
“噢,爸爸!爸爸!”她说,“勇敢点!”
“就是说,眼看要来的大风就像蒙特尔东的风沙刮过来一样;幸亏这场大风是跟一个内行的人打交道。
摩雷尔脸色白得吓人;朱丽过来扑在他的怀里。
“‘收起两张第二层帆!’船长喊道,‘解开帆角索,迎风转动帆桁,降下第二层帆,压住横桁上的滑车杠!’”
“噢,爸爸!”姑娘合起双手说,“请原谅您的孩子带来了坏消息!”
“在那个海域,这样做是不够的,”英国人说,“我会收起两张第二层帆,不要前桅帆。”
摩雷尔浑身哆嗦,站起身来,用手臂支撑住扶手椅,因为他无法站稳。他想问话,但发不出声音。
这坚定的、响亮的和出人意料的话语声使大家震惊。珀纳龙手搭凉篷,凝视那个镇定自若地批评他的船长指挥的人。
这时,第二道门打开了,只见脸色苍白、腮边挂着泪水的姑娘出现了。
“我们做得还要好,先生,”老水手怀着一点敬意说,“因为我们收下后桅帆,把舵对准风,让风暴吹着走。十分钟后,我们收下第二层帆,我们光着桅杆向前漂去。”
“只有两个人有这道门的钥匙,”摩雷尔低声说,“就是柯克莱斯和朱丽。”
“帆船太旧了,经不起这样冒险。”英国人说。
一把钥匙插入第一道门的锁孔里,传来这扇门铰链的吱呀声。
“说的正是!这就使我们完蛋了。在魔鬼的捉弄下,我们经过十二个小时的颠簸,船上出现了一个漏洞。‘珀纳龙,’船长对我说,‘我想我们在往下沉,我的老伙计;让我来掌舵,你下到舱底去看看。’
外国人觉得,有人悄悄地上楼,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在楼梯平台上停住。
“我让他掌舵,下船舱去了;已经有三尺深的水。我上来呼叫:‘抽水!抽水!’啊!是的,已经太晚啦!大家开始抽水;可是,我想,抽得越多,进的水也越多。
两人面面相觑,摩雷尔浑身哆嗦,外国人万分同情地望着他。嘈杂声停息了;但可以说摩雷尔在等待什么东西;这嘈杂声是个起因,应该有一个结果。
“‘啊!说实话,’干了四个钟头以后,我说,‘既然船在往下沉,就让它沉下去吧,人只能死一次!’
摩雷尔站起来去开门;但他浑身没了力气,又跌坐在扶手椅里。
“‘你是这样做榜样的吗,珀纳龙师傅?’船长说,‘好吧,你等一等,等一等!’
在楼梯上果然发出喧闹的响声;人来人往,甚至听到一声痛苦的叫喊。
“他到船舱里拿了一对手枪。
“噢,我的天!我的天!”摩雷尔脸色苍白地喊道,“又有什么事?”
“‘第一个离开抽水机的人,’他说,‘我就崩了他的脑袋!’”
“怎么回事,”英国人侧耳倾听说,“这嘈杂声是怎么回事?”
“说得好。”英国人说。
“这次延误不合乎情理;‘法老号’二月五日从加尔各答启航,它本应在一个多月之前到达马赛。”
“没有什么比理智更能给人勇气,”水手继续说,“尤其这会儿天放晴了,风也停息了;但是水仍然不断涨上来,不算快,也许每小时上涨两寸,但毕竟在往上涨。每小时两寸,您看,看来不算什么;但在十二小时内,总共不到二十四寸,二十四寸等于两尺。两尺加上原先的三尺,就是五尺。一只帆船舱里装了五尺深的水,可以看成患了水肿。
然后,摩雷尔先生用低沉的声音补充说:
“‘啊,’船长说,‘这样还差不多,摩雷尔先生没有什么可责备我们的了,为了救这艘帆船,我们已尽力而为;现在,必须尽力救人。放下舢板,孩子们,赶在水的前面!’
“我要实话对您说,先生!我生怕知道我的三桅帆船的消息,几乎就像担心待在毫无把握之中。毫无把握还有希望。”
“听着,摩雷尔先生,”珀纳龙继续说,“我们热爱‘法老号’,但不管水手如何爱他的船,他更爱他那条命。因此,我们不等他说第二遍;您看,这样一来,帆船在抱怨了,好像对我们说:“那么走吧,那么走吧!’可怜的‘法老号’没有瞎说,我们感到它完全浸没到我们脚底下。转眼之间舢板就放到海里,我们八个人都在里面。
“或许这艘船知道‘法老号’的情况,给您带来一些消息。”
“船长最后一个下来,或者不如说,不是他自己下来的,因为他不愿意离开帆船,是我把他拦腰抱住,扔给伙伴们,然后我跳进舢板。正是时候。我刚跳下去,甲板就轰的一声爆裂,简直可以说一艘四十八门炮的军舰舷炮齐发。
“不是,这是一艘波尔多商船‘吉隆特号’;也是从印度回来的,但不是我那艘船。”
“十分钟后,帆船船首下沉,然后尾部下沉,再然后像狗咬尾巴似的翻了几个身;于是,晚安,老伙计,泼噜噜!……没什么可说的了,再没有‘法老号’了!
“这不是您那艘船吗?”
“至于我们,我们三天没吃没喝;以致我们谈到要抽签,决定哪一个给其他人充饥,这时我们看到‘吉隆特号’,我们向它发出讯号,它看到我们,向我们开来,投下它的舢板,把我们接过去。这就是全部经过,摩雷尔先生,这些话我以名誉担保!以水手的名誉担保!你们其他人说是不是?”
“我知道,先生。有一个在我处于逆境中仍然忠心耿耿的年轻人,每天有一部分时间待在屋顶平台上,希望能头一个来向我报告好消息。通过他,我知道这艘船进港了。”
一片赞同声表明,这个叙述者以其内容真实和细节的生动多姿赢得了所有票数。
“我到您这里来的时候,有一只船正在进港。”
“好,我的朋友们,”摩雷尔先生说,“你们个个都是好汉,我早就知道,在我遇到的厄运中,有罪的只是我的命。这是天意,而不是人的过错。让我们赞美天意吧。我欠你们多少工钱?”
“我就完了,先生,彻底完了。”
“噢!不谈这个了,摩雷尔先生。”
“所以,要是您失去这个希望……”
“相反,我们来谈谈。”船主带着苦笑说。
“最后一个。”
“那么,欠我们三个月的工钱……”珀纳龙说。
“最后一个?”
“柯克莱斯,付给这些好汉每人二百三十法郎。换了别的时候,我的朋友们,”摩雷尔又说,“我会加上一句:‘给他们每人二百法郎的奖赏’,但时运不济,我的朋友们,我剩下的一点钱也不再属于我了。请多多包涵,不要因此而不爱我。”
“只有一个。”
珀纳龙做了一个感动的怪相,回转身对着他的伙伴们,同他们交换了几句话,又走了回来。
“不错,”英国人低声说,“因此,您只有一个希望啰?”
“至于这个,摩雷尔先生,”他说,一面把那块嚼烟顶到嘴的另一边,向候见室吐出第二口唾沫,与第一口形成一对,“至于这个……”
“在买卖中,先生,”他说,“您也知道,是没有朋友的,只有来往客户。”
“至于什么?”
摩雷尔苦笑着。
“钱哪……”
“在这种情况下,您难道没有朋友帮助您吗?”
“怎么?”
“那么,”摩雷尔继续说,“要说出来就太残忍了……但是,我已经习惯遭逢不幸,我必须也习惯羞耻,那么,我想我不得不暂停支付。”
“摩雷尔先生,伙伴们说,眼下他们每人有五十法郎就足够了,其余的以后再说。”
“那么,”对方问,“如果这最后一个来源也失去了呢?……”
“谢谢,我的朋友们,谢谢!”摩雷尔先生高声说,万分感动,“你们都有好心肠;不过,拿走吧,拿走吧,如果你们找到好差使,就去干吧,你们是自由的。”
可怜的船主泪水盈眶。
这后半句话对那些可敬可佩的水手产生了神奇的效果。他们惶惑地面面相觑。珀纳龙呼吸都止住了,险些把那块嚼烟吞了下去;幸亏他及时将手卡住喉咙。
“对于这样坦率地提出的问题,”他说,“必须作出坦率的回答,是的,先生,如果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我的帆船安全抵港,我就能支付,因为我遭到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的打击,欠下了债务,但我的帆船到达就能使我还清;要是不幸我所指望的最后来源——‘法老号’也损失了的话……”
“怎么,摩雷尔先生,”他用憋住的嗓音说,“您辞退我们!您对我们不满意?”
摩雷尔哆嗦起来,望着那个直至刚才还没有这样语气肯定地讲话的人。
“不,我的孩子们,”船主说,“不,我不是对你们不满意,恰恰相反。不,我没有辞退你们。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我一条帆船也没有了,我不再需要水手。”
“是的,我知道这个情况,”英国人回答,“不过,我们都是讲信用的人,说话要坦率点,先生,您能照样按期支付这些票据吗?”
“您怎么没有帆船啦!”珀纳龙说,“那么,您可以让人建造别的帆船呀,我们可以等待。上帝保佑,我们知道遇到风浪会怎么样。”
“先生,”他说,“至今,我从父亲手中接管公司已有二十四年多,我父亲本人经营这个公司也有三十五年,迄今为止,没有一张签署摩雷尔父子名字的票据送到柜台会受到拒付的。”
“我没有钱让人造船了,珀纳龙,”船主苦笑说,“不管您的提议多么好,我也无法接纳了。”
听到这几乎是突如其来的坦率的话,摩雷尔的脸白得可怕。
“那么,如果您没有钱,就不该给我们付工钱;我们会像可怜的‘法老号’一样,不张帆航行,就是这样!”
“是的,先生,”英国人回答,“不过,”停了片刻,他继续说,“摩雷尔先生,我不向您隐瞒,虽然注意到您至今无可指责的信用,但马赛纷纷传说,您无法应付您的买卖。”
“得啦,得啦,我的朋友们,”摩雷尔说,激动得透不过气来,“请你们走吧。时来运转时我们再相会吧。爱马纽埃尔,”船主又说,“您陪他们出去,您照顾一下,按我的愿望去做。”
“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他机械地重复说。
“至少会再会,是吗,摩雷尔先生?”珀纳龙说。
不幸的摩雷尔在列举这一笔款子时所感到的痛苦,是难以形容的。
“是的,我的朋友们,我至少希望这样;走吧。”
“不,先生,我还有下个月底到期的票据,是由帕斯卡尔银行、马赛的怀尔德和特纳银行转让给我们的,大约五万五千法郎,一共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
他示意柯克莱斯,后者走在前面。水手跟在出纳身后,而爱马纽埃尔跟在水手们后头。
“我承认这笔借款,”摩雷尔说,羞耻的红潮升上他的脸部,他想,他平生第一次或许不能保住他的签字的声誉,“就这些?”
“现在,”船主对妻子和女儿说,“让我单独待一会儿,我要跟这位先生谈话。”
“不错;然后这是三万二千五百法郎,月底归还,这是您签过字的票据,由第三者转让给我们的。”
他用眼睛示意,那边有个汤姆逊和弗伦银行的代理人,在这整个场面中,代理人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着,上文提到,只插过几句话。两个女的抬眼望着这个她们完全忘却的外国人,然后抽身退出;但姑娘在退出去时,向这个人投了苦苦恳求的一瞥,他报以微笑,一个冷峻的观察家会惊讶地看到这冷若冰霜的脸上竟会绽出一个微笑来。屋里只剩下两个男人。
“一半在本月十五日,另一半在下月十五日。”
“啊,先生,”摩雷尔又跌坐在扶手椅里,说道,“您什么都看到了,听到了,我没有什么要告诉您的了。”
“您应该归还了……”
“先生,我看到,”英国人说,“像前几次不该遇到的那样,您又大祸临头,这就向我证实,我应该让您开心些。”
“我承认,先生,这是他存在我这里的一笔款子,四厘半利息,快有五年了。”
“噢,先生!”摩雷尔说。
“首先是,”英国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票据说,“监狱督察德·博维勒先生转让给本银行的二十万法郎。您承认欠德·博维勒先生这笔钱吗?”
“唔,”外国人又说,“我是您最主要的债权人之一,是吧?”
“有哪几笔?”摩雷尔用竭力平稳的声音问。
“至少您拥有要立即支付的票据。”
“是的,先生,数目相当大。”
“您想延期支付吗?”
“这样说,先生,”摩雷尔问,“您有我签字的票据啰?”
“延期可以挽救我的名誉,因此也可以挽救我的生命。”
摩雷尔深深叹了一口气,用手抹去满头的汗。
“您想延期多少时间?”
“他说得不错,先生。汤姆逊和弗伦银行在本月和下月要在法国支付三四十万法郎,由于知道您严守信用,所以把凡是有您签字的票据能找到的都收齐了,随着这些票据到期,委派我到您这里来收款,集中使用这几笔资金。”
摩雷尔踌躇不决。
“至少根据我的出纳告诉我的,您代表汤姆逊和弗伦银行。”
“两个月。”他说。
“是的,先生。您知道我代表哪个公司,是吗?”
“好,”外国人说,“我给您三个月。”
“先生,”摩雷尔说,这种审视好像更增加他的局促不安,“您想找我面谈吗?”
“但是,您认为汤姆逊和弗伦银行……”
英国人带着明显关心而好奇的神情注视他。
“放心吧,先生,一切由我来负责。今天是六月五日。”
十四年的岁月使高尚的商人大为变样,在本书开始时他三十六岁,现在快到五十岁了:他的头发变白,他的额头刻上了忧虑形成的皱纹;他的目光从前非常坚定和不可动摇,如今变得游移不定和茫然无措,仿佛总是担心被迫落在一个念头上或一个人身上。
“是的。”
看到外国人,摩雷尔先生合上债务册,站起身来,向前移一张椅子;看到外国人坐下,他也坐下。
“那么,请给我将这些票据更改为九月五日到期;九月五日上午十一点钟(挂钟这时指着十一点整),我来见您。”
英国人走进房里;他看到摩雷尔先生坐在桌前,脸色苍白地面对着债务册一条条可怕的记载。
“我一定恭候大驾,先生,”摩雷尔说,“要么我付清票据,要么我弃绝人世。”
她走进爱马纽埃尔所在的办公室,而柯克莱斯靠了他掌握的一把钥匙——表示他有要事来见老板,打开三楼楼梯平台角上的一道门,将外国人带到一间候见室,再打开第二道门,然后在身后关上,让汤姆逊和弗伦银行的特派代表独自待着,他重新出现时示意外国人可以进去。
这最后几个字声音说得那样低,外国人无法听清。
姑娘脸色泛白,继续下楼,而柯克莱斯和外国人继续上楼。
票据都重新写过,把旧的撕掉,可怜的船主至少有三个月的期限来搜集他最后的财源。
“不用通报我来了,”英国人回答,“摩雷尔先生不知道我的名字。这位正直的先生只要说,我是罗马的汤姆逊和弗伦银行的高级职员,您父亲的公司同敝银行有来往。”
英国人带着本民族特有的淡漠神情接受谢意,向摩雷尔告辞,后者一面向他祝福,一面送他走到门口。
“是的,至少我想是这样,”姑娘迟疑一下说,“您先看看。柯克莱斯,如果我父亲在里面,就通报这位先生来了。”
在楼梯上,他遇到朱丽。姑娘假装下楼,但实际上是在等他。
“摩雷尔先生在他的工作室,是吗,朱丽小姐?”出纳问。
“噢!先生!”她合起双手说。
柯克莱斯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种表情,但看来却丝毫也没逃出外国人的眼睛。
“小姐,”外国人说,“有一天您会收到一封署名‘水手辛伯达’的信……您要一步步按这封信所说的去做,不管您觉得信中的吩咐是多么古怪。”
在楼梯上遇到一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她不安地注视外国人。
“好的,先生。”朱丽回答。
柯克莱斯走在前面,外国人尾随在后。
“您答应这样做吗?”
爱马纽埃尔接待了他。每个新面孔都使年轻人胆颤心惊,因为每个新面孔都预示着一个新债主,他在惴惴不安中前来询问公司经理;不用说,年轻人想免掉老板接待这次来访的烦恼,他盘问来者;但来客声称,他对爱马纽埃尔先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想同摩雷尔先生本人说话。爱马纽埃尔叹了口气,叫声柯克莱斯。柯克莱斯出现了,年轻人吩咐他把外国人带到摩雷尔先生那里。
“我向您起誓。”
在他跟德·博维勒先生了结了那桩上文所说的事务之后的第二天,就是在这种境况之下,汤姆逊和弗伦银行的特派代表来拜见摩雷尔先生。
“很好!再见,小姐。像您现在这样,始终做一个善良的、圣洁的姑娘吧,我祝愿上帝会奖赏您,让爱马纽埃尔成为您的丈夫。”
但这艘帆船同“法老号”一样,从加尔各答出发,已经回来半个月,而“法老号”却杳无音信。
朱丽轻轻喊了一声,脸上变得樱桃那样红,她抓住栏杆,免得倒下。
但是,月底顺利结账以后,摩雷尔先生度过了难熬的日子;为了应付这个月底,他聚集了所有的财源,他生怕关于他陷入困境的传闻在马赛不胫而走,正当人们看到他这样穷于应付时,他到博凯尔的集市跑了一趟,卖掉了几件属于他妻子和女儿的首饰和一部分银餐具。作出这个牺牲,摩雷尔公司这次还能保住声誉;但钱柜已经完全空了。由于盛传流言,借款的人心存疑惧,他们一般都是自私自利的,便缩了回去;面对要在本月十五日归还德·博维勒先生的十万法郎,还有在下月十五日要到期的十万法郎,摩雷尔先生实际上把希望寄托“法老号”的归来,跟“法老号”同时起锚的一艘帆船已经安全到港,获悉“法老号”已经起航。
外国人继续往前走,一面同她挥手再见。
柯克莱斯退走时有说不出的满意;因马赛正派人当中的明珠摩雷尔先生的赞扬,对柯克莱斯来说,比五十埃居的谢礼更能使他满足。
在院子里,他遇到珀纳龙,珀纳龙每只手拿着一卷一百法郎的钞票,好像决定不了是否拿走。
“很好,柯克莱斯,您是出纳当中的明珠。”
“来,我的朋友,”他对珀纳龙说,“我要跟您谈谈。”
在笼罩摩雷尔公司的一片凄惨气氛中,柯克莱斯却是唯一无动于衷的人。但千万不要搞错;这种无动于衷不是因为缺乏感情,相反,是来自不可动摇的信心。据说,老鼠会逐渐离开一条命中注定要沉入大海的船,正当起锚的时候,这些自私自利的客人已完全抛弃了船;正如上述,所有靠船主这家公司谋生的雇员和职员,也像老鼠一样,逐渐从办公室和仓库跑光了。但是,柯克莱斯看到他们一个个走掉,却没想到要考虑一下他们走掉的原因。正如上述,对柯克莱斯来说,一切都归结为数字问题,他在摩雷尔公司做事的二十年来,总是看到办公室敞开,付款如期进行,因此,他决不容许这种按部就班出现中断局面,付款也要中止,正如一个磨坊老板,拥有一个由水力充沛的河流推动的磨坊,是不容许这条河流停止流动的。至今,确实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动摇了柯克莱斯的信心。上个月底的工作是一丝不苟地进行的。柯克莱斯查出一笔摩雷尔先生犯下的、有损于他的七十生丁(2)的错误,同一天,他把多出来的十四个苏交给摩雷尔先生,后者苦笑了一下,接过来扔在差不多空了的抽屉内,说道:
【注释】
他依旧是同一个柯克莱斯,善良、耐心、忠诚,但在计算方面是毫不容情的,只有在这一点上,他会向全世界对抗,甚至向摩雷尔先生对抗。他只知道乘法表,烂熟于心,不管别人怎么乱搅,设下什么圈套让他陷于其中。
(1)古罗马的一个英雄,在战斗中失去一只眼睛。
柯克莱斯留下来为摩雷尔先生服务,这个好人的地位起了古怪的变化。他既升为出纳,又降至仆人的身份。
(2)法国辅币,一法郎为一百生丁。
再没有那种可以说从兴旺发达的公司散发出来的活跃、舒适和快乐的气息;再没有在窗帘后面显露出来的欢快面孔,再没有穿过走廊、一支笔插在耳背的忙忙碌碌的雇员;再没有堆满一包包货物、响起送货人的叫声和笑声的院子。他第一眼就感到难以形容的凄惨气息和死气沉沉。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和空荡荡的院子里,在从前坐满办公室的一大批职员中,只留下两个:一个是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名叫爱马纽埃尔·雷蒙,他爱上了摩雷尔先生的女儿,尽管他父母想方设法要拉他回去,他还是留在公司里;另一个是年老的出纳,独眼,名叫柯克莱斯(1),这是从前聚集在这个嗡嗡营营的大蜂巢里面的年轻人给他起的绰号,已经完全代替了他的真名,如果今天有人叫他的真名,他大半连头也不回的。
(3)意大利中部城市。
几年前离开马赛,熟悉摩雷尔公司内部的人,如果现在回来,会发现里面大为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