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罗冷淡地握了握手。
“请让我自我介绍。我是克劳迪奥·孔蒂尼马赛拉伯爵。”
“请问光临寒舍有何贵干?”留胡子的男人语气刻薄。
“下午好,佩德罗先生,”博塞特打招呼,“我带了一个朋友。”
“是克鲁格先生力荐他过来的,佩德罗先生。”看得出博塞特不太自在,努力解释以安抚主人。
一看见博塞特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这个留着海象式胡子的男人就有点局促不安。
“没错,佩德罗先生。我没恶意,我来这里是为了向你提议一件事。”
他们来到门牌号5555,那是一座黄色灰泥墙、屋顶日久失修的小房子。他们一前一后走过狭窄的地砖过道,博塞特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留着海象式胡子的男人应了门。
“提议。”佩德罗小声地重复。
几天之后,克劳迪奥·孔蒂尼马赛拉途经阿尔瓦伦加公路。沿途尘土飞扬,到处都是坑坑洼洼,沃尔夫拉姆·博塞特开着卡车颠簸地往前行。他一边沉醉于司机的车技,一边听着充斥整个车厢的《伊帕内玛姑娘》的动听旋律。
“是的,佩德罗先生。我带了一些文件,可能你会感兴趣。”克劳迪奥阐明来意。
“我建议你行事尽量低调。那一带是贫民区,明白吗?像你这种穿着光鲜的外地人会引人注目。”
男人吓了一跳。
“我比谁都担心他暴露身份,克鲁格先生。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危害他的安全。”
“是关于什么的?”他谨慎地问。
“希望能帮上忙。这份人情你就先欠着吧。”克鲁格笑着说,“无须我提醒,你应该都知道要万事小心了。很多人都在追查他的行踪,所以他有可能对你起戒心。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一点你必须严加遵守:叫他‘佩德罗先生’。”
“是我在亚美尼亚找到的文件。”
“非常感谢,克鲁格先生,谢谢你。我欠你一份人情,请告诉我,我要怎样报答你。”
男人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明显打算掩饰内心的焦急不安,因为那是对他十分重要的东西。他双眼放出异样的光芒,就连灰胡子也藏不住唇上露出的一丝恐惧。他示意他们进屋里去,让克劳迪奥坐在椅子上,没关门,让博塞特回到门口。
“孔蒂尼先生,约瑟夫·门格勒先生目前在巴西。据我所知,他住在圣保罗郊区的一幢小房子里,一个叫黄金城的街区。我建议你先跟博塞特先生联系。”克鲁格递给他一张纸。
走到外面,佩德罗转头问他:“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他的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
克劳迪奥回到镇上,在一间旅馆里下榻。他把东西都放好,只把随车带来的文件揣在身上,便出去看了看周遭环境。然后又去了一趟酒吧,回到房间后就再也没出门了。两天之后,他又去找克鲁格。一看到克鲁格的表情,他就知道有消息了。
“奥尔本·克鲁格让他来找我。他核查了他的身份,联系了冯埃克斯坦。这个男人可以信任,否则我也不会带他过来。”博塞特跟他保证。
“过两天再来,也许到时我会得到什么消息。”
佩德罗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他看着自己的朋友。“你可以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希望你能谅解……”
“我一下飞机,就直接赶过来了。”
“当然没问题,朋友。我会在外面兜几圈,一小时后回来。”
“你目前住在哪里?”
“谢谢,博塞特,你是个大好人。”
“你误会了,克鲁格先生,我并没有要威胁你。说正经的,总统非常希望我能找到门格勒。”克劳迪奥赌了一把。
长胡子的男人回到小房子里,坐在克劳迪奥面前。
“你不必威胁我。有消息,我自然会通知你。”
“你是谁?”他紧紧眯着碧绿的双眼问道。
克鲁格难以名状地看着他,似乎总统的名字让他十分不安。
“我刚刚说过,我叫克劳迪奥·孔蒂尼……”
“非常感激,克鲁格先生。斯特罗斯纳先生会十分感激你。”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打断他。
“我要先打几个电话……我本来就不确定门格勒先生是否还在巴拉圭。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什么发现,过几天我会通知你。”
“那么先告诉我你真实的身份,有些事情我不能随便跟任何人谈论。”克劳迪奥坚守自己的立场。
克鲁格似乎不愿意配合。他使劲揉了揉下巴,反复思量之后,决定先私下进行一番调查。
男人冷不防地站起来,高傲的姿态与朴素但却整洁的衣着毫不相配。
“他们不会帮我。况且既然我已经到这里了,你的帮助对我才最有用。”
“你不必害怕,佩德罗先生。你要相信我,我来这里是谈正经事的。”克劳迪奥试图安抚他。
“为什么你不去兰茨堡找找他的家人?”
佩德罗又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仔细审视了他的访客。克劳迪奥觉得自己就像在集中营被人评估的囚犯一样。
德国人叹了一口气,吐出一股烟雾。最后,他还是稍微松了口。
“你是怎样找到这些文件的?在哪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协助门格勒医生获得巴拉圭国籍的沃纳·荣格先生和亚历杭德罗·冯埃克斯坦先生都很放心让我来找你。你自己可以看看名片,克鲁格先生。”
“怎样得到这些文件并不重要,我身上带着复印件。”克劳迪奥打开文件夹,取出一沓纸。“就是这些。不必担心,没有其他人知道。”
“假设如你所说,也许吧。不管怎么说,我看不出你怎么会找到我。”
佩德罗急切地一把夺过复印件,戴上眼镜,逐行扫视着拉丁文笔记,脸上绽出几分笑意。
“你说得没错,克鲁格先生。假设,我告诉你我是唯一能帮助约瑟夫·门格勒医生摆脱困境的人,你会帮我找他吗?”
“我多想找回这些文件……等我回到欧洲时,亚美尼亚已经进不去了。在父亲的坚持下,我跟家人相处了十天。我不能违背他的意愿。我已经计划好跟弟弟的遗孀结婚,这事儿已经定下来了。后来我出了一场车祸,事情开始乱套。警察着手调查这个意外,我只能尽快离开德国。”
克劳迪奥没吭声,扫视了整个房子,试图寻找任何蛛丝马迹,最后目光落在一只摆满巨型蓝闪蝶的陈列柜上。克鲁格局促不安地转换了坐姿,抽出一根雪茄烟,点了火。
“我帮你跑了一趟腿。”克劳迪奥指着这些文件。他环顾整个房子,还没来得及开口,佩德罗便抢先说:“没错,我的经济状况不太乐观。无论身处何方,如果常年居无定所,很难做长远打算。”
“如你所说,假设你是纳粹猎手,你也不会让我知道,对吧?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现在没有,而且从来都没有跟纳粹分子扯上半点关系。”
“那么我可以认为你信得过我?”克劳迪奥问。
“冯埃克斯坦先生跟我保证过,你会向我透露他的行踪。我绝对需要跟他见面。我不是纳粹猎手,恰恰相反,这点我可以保证。”
“孔蒂尼先生,这些年来,我已经学会不随便相信任何人,除了少数几个至亲好友,你将来就会知道。我就是约瑟夫·门格勒,那个人称罪恶滔天的逃犯。”
“我不认识他。”克鲁格生硬地答道。
“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对你评头论足,门格勒医生,而是向你提议一个方案。我想重启你在奥斯维辛的研究。根据你留下的笔记和公式,你似乎已掌握了稳定长寿基因的方法。”
“我来这里是因为一项特别的任务:寻找约瑟夫·门格勒。”克劳迪奥把心一横,直接开门见山。
“不仅仅长寿,我亲爱的朋友。在这个基因里有一个X因子,可以向染色体发送不同的指令,赋予它们独特的属性。我可以令生长细胞和修复细胞无限再生,你能理解这代表什么吗?”
克劳迪奥小心斟酌了一下用词,他猜到酒吧接待员提醒过克鲁格自己会过来。
“我既不是生物学家,也不是遗传学家,门格勒先生,但我相信你深谙自己的研究,这就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
“这里天气宜人。如你所见,这个乡村地方是一片天堂乐土,”克鲁格面带大大的笑容回答,“你是不是对某个房源感兴趣?”
“为了安全起见,请你叫我佩德罗。我相信你能谅解。”
“房子好漂亮,克鲁格先生。”克劳迪奥评论道,回避这个德国人的问题。
“当然,佩德罗先生。你觉得能开发出你在研究中设想的配方吗?”克劳迪奥指着那些文件问。
“进来吧,”他招呼道,侧身一让。“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
“只要有实验室和必要的工具。”
奥尔本·克鲁格看了一下名片,表情放松了下来。
“你需要的东西我都会为你准备。你列个清单,我来安排。不能在这里。希望你理解,必须是一个隐蔽的地方,有足够的安全措施以免被发现。当然,你信任的人可以自由进出这个地方。博塞特先生可以充当与外界沟通的桥梁……”
“奥尔本·克鲁格先生?下午好。我是代表亚历杭德罗·冯埃克斯坦到这里来,”克劳迪奥一边说,一边递出两张名片,“我叫克劳迪奥·孔蒂尼马赛拉。”
“我宁愿他不要参与进来。我已经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一个身材健硕、满头灰发的男人出现在入口,似乎等待他的到来。
“虽然计划很复杂,但我觉得可行。首先,得给你找个替身,摆脱你的‘猎手’。我听过很多逸闻趣事,尤其是有关维森塔尔;他总是宣称发现你的行踪,但我猜,他这样做是为了让你惶惶不可终日。找个跟你相似的人是为了给他使疑兵之计。万一他们设法确定你的实际位置,有两个你便可以制造不少疑团。你不能继续留在这个房子,附近有人能认出你吗?”
克劳迪奥又问了几个问题,就回到租来的卡车上,从加瓜雷尼驶上霍汉纳4号公路,直奔克鲁格家。那是一座带柱廊的宏伟宅邸,外墙粉刷得雪白雪白,三角屋顶红亮夺目。草坪经过精心的打理,四处长满德国常见的天竺葵,这里住着什么人一目了然。克劳迪奥下车,走到巨大的木门前。
“有一个清洁女工;还有一个负责打理院子的男孩,有时他会留一阵子陪陪我。我不担心这些真心朋友。”
“克鲁格家,你在路上问问就知道。”
“你要告诉这个清洁女工跟后院男孩,你给不起他们的工钱了。对于你的替身而言,最好就是不需要跟他们打交道。”
“往北走……路上有什么地标吗?”
“这就再简单不过。”门格勒讥讽地说。“你有接触过秘盒里面的东西吗?”他突然间问。
男人开始清洁吧台,暗示想结束谈话。这也在克劳迪奥的意料之中,男人的态度一转,表明这世外桃源不过徒有其表。这是一场演员还没入戏的表演。
“是的……”
“去他的农场,往北走。”
“多长时间?”
“那我要怎样找到他呢?”
“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想搬到这里来,先找奥尔本·克鲁格先生,他是业主协会的负责人。”
“多长时间?”门格勒催促道。
男人收起笑容,仔细打量了克劳迪奥一番。
“第一次就那么一会儿。”
“你知道附近有土地出让吗?”
“如果你不止一次接触过秘盒里的物质,孔蒂尼马赛拉伯爵,恐怕你现在的情况很危险。那东西具有很强的辐射,我们必须赶快确认能不能消除这个影响。”
“他们把这里叫作‘新巴伐利亚’不无道理。”他抬起下巴强调了这一点。
克劳迪奥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怀疑不幸完全应验了。
酒吧接待员自豪地笑了。听到别人把霍汉纳当作理想的居住地,他感到很满意。
“赶快?”
“啊,我多想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远离城市的烦嚣,又不失欧洲田园乡村的味道。”
“你有孩子吗?”
“当然有。往前走两个街区,就有一间卖杂货和五金的店铺。”
“我没结婚。”
“有没有卖杂货的地方呢?”克劳迪奥没话找话地问道。
“我指的不是婚姻状况,孔蒂尼先生。”门格勒苦笑着解释,“如果你没有孩子,你必须现在开始考虑生一个。生母是谁没关系,重要的是这个胎儿。”
“您好……谢谢您的称赞。这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小镇。”柜台那边的男人回答。
“你在说什么呢?”克劳迪奥问,平时愉悦的面孔因为厌恶而阴沉下来,“你的意思是就为了换我的命,去让一个女人怀上我的孩子?”
“下午好。你这地方真不错。”他用德语说。
“如果这个想法你觉得可耻,我们可以尝试在这孩子生下来之后,就要脐带,希望能与你的身体匹配。这是唯一能救你的方法。”
克劳迪奥终于做好飞往巴拉圭的准备,这时,他深信斯特罗斯纳政府把门格勒藏匿起来了。他会从那里着手。从最初发现文件到现在已经过了10个月,如今他人在亚松森,联系了斯特罗斯纳总统的私交,亚历杭德罗·冯埃克斯坦。克劳迪奥拿着一纸瑞士政府的推荐信,不费吹灰之力就约见了冯埃克斯坦,另外搜集门格勒身边朋友的信息也比想象中容易得多。他在恩卡纳森往北走了大概20英里,去到边境城镇奥埃瑙。这个城镇完完整整复制了德国的好些村庄;如果四周再种上随风摇摆的棕榈树,克劳迪奥敢发誓自己就在欧洲。他走进一家酒吧,来到柜台点了一杯啤酒。
“我拒绝这种荒唐的行为。”
克劳迪奥不停地揣测一名纳粹分子会怎样匿影藏形。自不必说,行事要低调。他会改用化名,然后跟其他德国人保持联系。尽管抱有强烈的意愿和好奇心,克劳迪奥不能马上启程寻找门格勒。他身陷于恒道的业务往来和日常生活的烦琐之中,还要长时间地等待电话和咨询信件的回复,只能无奈地一再拖延行程。最终,克劳迪奥发现了门格勒与其妻子已经离婚,他还有一个叫罗尔夫的儿子,他最后一次现身欧洲是在1956年。也许他曾经打算去亚美尼亚取回资料,但肯定遇到了很大的阻碍没去成。克劳迪奥在瑞士大使馆的一个朋友在一次谈话中透露了这一细节,他似乎了解1956年的内情。尽管德国波恩政府大费周章想证明他们没有掩护逃亡的纳粹分子,但事实上他们既没有付出努力追捕纳粹分子,也没有尽到必要的职责。位于亚松森的西德领事馆发现门格勒就在巴拉圭,然而当巴拉圭内政部向他们请求查询记录时,大使馆声称他们接收到的只是一些不相干的资料。他们确实这样言之凿凿。
门格勒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端详他。“我在阿根廷的几家实验室参与过研究,做过有关干细胞的精密实验。你知道那是什么吗?”看到克劳迪奥的表情,他继续,“这些细胞可以产生跟自己不一样的细胞,也就是说,同一种细胞能够产生各种不同的细胞。让我来解释:最强大有效的干细胞,是卵子或者受精卵,即受精的子房。这个细胞能够增生组成人体的所有不同细胞:骨细胞、神经元细胞等等。在胚胎早期,它们几乎跟最开始的干细胞一样强大有效。随着胚胎成长为胎儿,这些干细胞越来越衰弱,不能再任意产生其他所有类型的细胞;但部分干细胞还可以生成其他特定类型的细胞。如果你接触过秘盒里的放射性同位素,我们就需要这些干细胞来治愈你肯定患上了的白血病。我花了很多年才意识到,我的全部研究要想取得最终成果,关键在于卵细胞,或者干细胞。”
一回到罗马,他就复印了圆筒里的每一页文件,然后把原件锁在保险箱。他很肯定,这个发现将会引发一场科学变革。据他所知,他们发现的是门格勒的详细研究成果以及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对双胞胎进行实验的笔记。资料是用拉丁文写成的,碰巧弗朗西斯科看得懂,不过克劳迪奥这个可怜的朋友经不起惊吓,不肯继续给他翻译。
克劳迪奥面前的这个男人谈论起人类就像在讨论牛的杂交育种问题。他无意继续这个问题,只关心门格勒提到自己的病。
返航途中,克劳德奥·孔蒂尼马赛拉满脑子都是如何寻找门格勒的下落。他之所以一直把文件藏在亚美尼亚,是因为他没办法取回。纳粹主义某些圈子传言他就在巴拉圭。这个南美国家目前的独裁者在战后跟几个德国人,尤其是希特勒的支持者关系密切,不过根据克劳迪奥推测,他对这些人的兴趣只是出于经济利益,而不是意识形态。搜索就从这里入手。他在斯特罗斯纳政府有几个熟人,是时候打电话联系一下了。
“我只会生一个孩子。如果脐带有用的话,我们就用。如果不行,那就听天由命吧。”
1975至1976年
门格勒目光低垂,摇了摇头。
巴拉圭、巴西
“偏见当道,科学要得到发展是多么的困难!好吧,命是你自己的。我事先提醒你:如果真的要利用这个抗衰老配方,造血细胞里的癌症可能会产生反效果。那是因为我提到的X因子。你要留心听,以及每一步都跟着我所有的指示才有效。”
手稿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