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门而过,克劳迪奥紧随其后。
“到了。”弗朗西斯科说着,指了指尽头的拱门。
里面有七个壁龛,其中一个用石头封口,看上去明显与众不同,没有其他几个古老。石头上的图文独具一格,上方是弗朗西斯科提到过亚美尼亚语铭文,克劳迪奥完全看不懂,下方是十字符号和拉丁语铭文“亵渎者必遭天谴”。
“挖地道的人实在没办法才凿了那些洞,要不就得憋死。”克劳迪奥总结道,同时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看起来像两个交叉的希腊字母伽马,是纳粹标志,没错吧?”
“那里有通风口,”弗朗西斯科解释说,用手指着岩石上的几个洞,“我想这些洞向上通到了峡谷侧壁。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峡谷在这一边。”他继续沿着陡峻的窄路向下走,同时轻轻拍了拍右侧的洞壁。
“说起来,这种符号从石器时代一直有人用。你能在亚美尼亚找到很多十字符和万字符,都有九千多年的历史,可能与某种占星活动有关。”弗朗西斯科郑重其事地解释说,就像在上历史课。
又是一条水平巷道,分出更多的岔道。弗朗西斯科走下一条长长的甬道,土筑的洞壁似乎随时会塌下来。迷宫般的甬道交织在一起,有的向上,有的向下,但弗朗西斯科熟门熟路,步伐自信而坚定。两人鱼贯而行,身旁是长长的两排壁龛,除了骷髅图、偶见的一两个古亚美尼亚符号或几个拉丁语单词,再无其他标志。一条长长的甬道装饰着嵌入洞壁的骷髅头,在尽头再次分岔。弗朗西斯科选了右边的岔道继续向下。克劳迪奥注意到空气有了变化,在这个深度没有那么憋闷了。
“里面埋着谁?”
浅色木门上刻有精美的浮雕,超乎克劳迪奥的所有想象,在手电筒明亮的光束下,繁复细致的金色网格仿佛在光影间跳舞。弗朗西斯科打开明显出自近代的简陋挂锁,轻轻一推,厚重的木门绕着门轴缓缓打开。他示意克劳迪奥进来,然后从里面闩上门。两只手电筒还是不够亮,简朴的石墙只显出粗略的外观。要想不迷路,而且健步如飞,脑子里必须有幅地图,弗朗西斯科正是如此。前方现出一道形似入口的石缝,在克劳迪奥眼里这样的石缝比比皆是。弗朗西斯科推了推,一道石门慢慢打开。他们跨过门槛,走进黑暗中。克劳迪奥打开头灯,紧跟弗朗西斯科,沿着粗石台阶蜿蜒而下,数过20级,来到另一道门前。这道门与第一道相差不大,只多了巨大的金属十字架。过了这道门,他们又下了15级台阶,进入一条开阔的水平巷道,这里分出好几条岔道,弗朗西斯科走进最里面那一条。越往下走,空气越稀薄,一股淡淡的硫黄味飘了过来,夹杂着泥土味、霉味和湿气。
“可能是什么重要人物。”
“行啊,有你的。到了地底下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弗朗西斯科怼了一句。他朝一座教堂的狭窄入口走去,并把头盔扣紧。
“或许是什么东西。”克劳迪奥反驳道,“我们应该挖开看个明白,纳粹把大量黄金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开个玩笑。”克劳迪奥眨了眨眼。
“噢,算了吧。要挖你自己来,我可不想遭天谴。”
“你疯了吧?修道院会塌下来压死我们。”
“弗朗西斯科,你是搞研究的科学家,别被墓志铭这种玩意儿吓倒。不然你跑到地底下做什么?找到这样一座墓,分析里面的东西,这不是每个科学家梦寐以求的吗?”
“不带炸药吗?”克劳迪奥问道。
“古墓没问题,克劳迪奥,可这座墓的历史不会超过二十年。我跟着直觉走,我们还是回去吧。”
“手电筒和备用电池在背包里,”弗朗西斯科自言自语,嘴里念叨出一连串想要带的东西,“火柴、头盔、水,铁锹已在现场,铁镐也在,还要拿两只……”他抓起两只帆布包,把车厢里的其余东西用塑料布盖好,小心掖好四角。
“噢,得了,伙计。如果你真这么想,何必告诉我这码事儿?你也想看个究竟,比我好不到哪去。”
将近两个小时以后,车子行进到叶海格纳佐尔城外,道路前方隐约现出古修道院建筑群的轮廓。这些古老建筑深嵌在阿列尼村东南方的峡谷中,背靠雄伟而终年白雪皑皑的亚拉腊山1,阴森的大山将建筑剪影衬托得如同刀砍斧凿一般。弗朗西斯科把车停在一棵树下,与那些建筑拉开一段距离,尽管天很黑,他还是不忘采取一切防范措施。
“当初我们俩东拉西扯的,我碰巧提到这事儿而已,可你却当了真。你搜罗了那么多的文物,哪回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你已经掉进钱眼里了。”
“好吧,随便你。”弗朗西斯科无可奈何。
克劳迪奥从口袋里取出一台美乐时2牌迷你相机,不足两英寸长,刚够一英寸宽,内置闪光灯。他给铭文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脱下外套,靠边放在泥地上,抓起铁镐。他尝试沿着边缘撬开那块用作墓碑的石头,但石头纹丝不动,早已用水泥砌死。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敲击,一点一点地凿碎石头,接着克劳迪奥熟练地抡起铁镐猛砸。
“可是如果我们白天上路,说不定会被你的哪位同志瞧见。我们应该一口气开过去,你觉得呢?”
“哎哟,想不到你骨子里是个做石匠的料。”弗朗西斯科的挖苦话说得很不自然,掩饰不住他越来越强烈的担忧。
“120公里呢,这段路相当长……而且是夜里……”
“哼!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尘土四处飞扬。趁着歇口气儿的当口,克劳迪奥好不容易蹦出一句话。
“我们直接开到……?”
他又坚持了半个小时,终于停下来休息,气喘吁吁,衬衫已被汗水湿透。弗朗西斯科递过水壶,看着他猛灌了一气。
“越不引人注目越好。”弗朗西斯科回答,“再说了,这辆车我收拾过,开起来还不赖。”
克劳迪奥恢复了元气后继续干活儿。几镐下去,石头裂开了缝,好像河流分出了许多支脉。克劳迪奥小心翼翼地拿掉碎块,借助头灯辨认出一只不大的秘盒和一根筒状物,都藏在壁龛深处。
“你什么时候才肯扔掉这堆破铜烂铁?”克劳迪奥挖苦道。
“有了!弗朗西斯科,找到东西了!”
“天气糟透了。”弗朗西斯科咕哝道,挂挡上路。因为车窗关不上,凛冽的寒风灌入了驾驶室,吹得他头发乱飞。“原以为你来不了这么快,我讨厌夜里开车。”
他拿掉最后一块碎石,一把抓住那只秘盒,但秘盒纹丝不动,似乎固定在了基座上。克劳迪奥从工具袋里抓起瓦工铲,开始在秘盒底下一点一点挖。胶结物终于松动,他猛一用力拽出了秘盒,递给弗朗西斯科,然后回身用头灯照向壁龛内部。金属圆筒放在一个角落,他将手探到深处,抓住圆筒,拿出来细看,估计长度有一英尺六英寸,直径有一英寸半。
“我已经尽快赶来了。”他一边说,一边隔着皮手套搓了搓双手。
克劳迪奥转回头,发现弗朗西斯科把秘盒放在了地上。他放下圆筒,拿起秘盒。东西掂起来分量不轻,看上去密不透气。他借助头灯仔细端详锁具,琢磨着怎么打开,但最终决定用锋利的瓦工铲暴力开锁。突然间,好像触发了某种自动装置,盒盖弹开了,里面的东西发出明亮的蓝光,照亮了洞穴,就像点燃了烟花。克劳迪奥完全措手不及,秘盒失手掉在地上,一块闪亮的石头滚落在地上一角,发出一阵阵勾魂摄魄的蓝光。两人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无法移开目光。最后,弗朗西斯科捂上眼睛尖叫:“看在上帝的份上,克劳迪奥,把它放回去!”
弗朗西斯科·马尔图奇的旧卡车停在机场外,没有熄火。克劳迪奥直奔卡车,将行李扔进车厢,打开车门。他热情地吻了弗朗西斯科的侧脸,彰显出两人的深厚友情。
克劳迪奥如梦初醒,伸手抓起发光的石头,隔着皮手套仍然感到手心发凉。他把石头放回秘盒,盖上盖子,听到轻轻一声脆响。
克劳迪奥·孔蒂尼马赛拉曾经深入某些人迹罕至之地,成功“拯救”了许多珍贵古董和文物,这都多亏了一些实权人物的帮忙,这些人都来自“廉洁”的苏共体制之内。一沓钞票似乎总能慰藉官员们的爱国情怀,他们嗜酒如命,借酒浇愁,用伏特加来抒发缅怀故国之情。金钱不但能换来美酒,还能帮他们积累财富,尽管财富在政治宣传中受到极力贬斥。
“噢,上帝!我们眼睛瞎了!”弗朗西斯科呜咽道。
为了到这个国家旅行,克劳迪奥·孔蒂尼马赛拉伯爵特意去除了护照上的贵族头衔,以避免麻烦和危险。贵族阶级在亚美尼亚受到极度的鄙视,苏共政权不仅对本国居民实行铁腕统治,对贵族阶级的代理人同样也不手软。斯大林的塑像俯视着胜利公园,堡垒般的身躯提醒着每一个入境者:谁才是亚美尼亚真正的掌权人。克劳迪奥谎称自己是考古学家、研究宗教和古代语言的学者、身在意大利的苏共同情者。虽然没人相信他的故事,但是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最近这些年,亚美尼亚民众撕裂成两派,一派支持雅利安种族论并引以为荣,另一派支持苏共,但面对席卷全国的腐败浪潮,两派之间并没有多大区别,目前双方都被迫听命于苏维埃。亚美尼亚民众长期在高压之下求生存,他们心里很清楚:只要能活命,钞票的颜色并不重要。于是腐败自然成风,短期逗留的旅客成了最常被揩油的对象,只要某些高层苏维埃代表能拿到分成。
“不会……等等看……我们只是暂时失明。”
信封转眼之间消失在科尔钦斯基的口袋里。
经过漫长的几秒钟,手电筒为两人还原出所有的形状和阴影,一切各就各位,而壁龛内早已空空如也。
“那是自然,同志。”克劳迪奥说着向对方伸出手,手心里藏着一只信封。
“我们应该把所有东西都恢复原样。”弗朗西斯科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喜欢这一出。”
“欢迎来亚美尼亚,孔蒂尼同志。这边走,请代我向马尔图奇同志问好。”这位苏维埃官员一边回答,一边陪同克劳迪奥去拿行李。
“别想了。就算我愿意,我们也做不到,石板早就变成一堆渣了,再说我想看看圆筒里有什么。”克劳迪奥说完就想打开圆筒。
“谢谢,科尔钦斯基同志。”克劳迪奥回应道。
“不要,求你了,等我们出去再打开,千万别在这儿闹出其他怪事儿来。我们得走了。”弗朗西斯科去意已决。
“孔蒂尼先生,请您原谅我的同事,他刚干这行不久。”他用俄语说,迅捷无声地盖好戳,归还了护照。
克劳迪奥拾起秘盒和金属圆筒,放进帆布包。
克劳迪奥·孔蒂尼马赛拉排在长队中,耐心等待查验护照,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兹瓦尔特诺茨机场了。海关官员对待所有旅客都很冷漠,态度在全世界都罕见。接待克劳迪奥的官员看了两遍护照上的照片,检查了以往的出入境记录,难以觉察地动了动嘴唇,然后转身直奔另一名官员。这人显然是个头目,他扫了一眼护照,一抬眼看见了克劳迪奥,随即殷勤地走上前来。
“但愿你还记得怎么出去。”克劳迪奥开起了玩笑,想变着法地放松心情。
1974年
弗朗西斯科只是用眼瞪他,一切尽在眼神中。回埃里温的途中他一路无语,只说第二天中午来酒店。
亚美尼亚,埃里温
1亚拉腊山(Mount Ararat):位于亚美尼亚和土耳其边界,传说诺亚方舟在山上停泊。
手稿第7章
2美乐时(Minox):德国迷你相机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