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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可以抚平伤痛

“您不明白吗?叔叔,我想无拘无束地出门,别给我钱,我不懂怎么把钱翻倍……”

“一言为定,那就带上我的祝福吧,我把一笔钱交给你打理,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能够翻倍,而且你要答应我,不可放弃学习国际商务。”

大概是为了回应我的窘态,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好吧,答应我别惹麻烦就好,家族的名誉经不起破坏。去吧,好好学,尽情享受,完了再回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工作别有一番乐趣。”

“克劳迪奥叔叔,我很想去美国学习学习、受受磨炼,给我几年时间吧。我需要独立一段时间,远离身边的一切。”

而如今,我终于回来了,身无分文却不必向任何人解释,债务缠身却承受着领衔家族企业——我对经营一家金融商业公司毫无兴趣——的重压。克劳迪奥叔叔不会手把手地调教我了,我失去了直接向他学习的机会。我还记得他带我参加过的那些董事会会议,在我敬畏的目光下,他如鱼得水、如鸟入林。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做、该做什么决定,因而总能最后一锤定音,大家似乎都肯放心照办。我终于明白自己需要他的钱,欠债不能不还,我当初多么目光短浅!

“恒道必须留在家族内部的人手里,我当然有合伙人,但他们的股份没法跟我比。”

克劳迪奥叔叔似乎在安睡。

“找一个合伙人接管不行吗?”

“妈妈,死亡可以抚平伤痛。”我喃喃道。

“可怜的但丁,你别无选择,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她推开我拂袖而去,目光中含着指责,说明她听出我话里有话。

克劳迪奥叔叔摇了摇头,似乎很难接受我这么没出息,不知道在他眼里我跟父亲是不是一个德行?

我注意到房间一角有人微微一动,一个身穿法袍的男人呆坐着,目光低垂,可我感觉他一直在看我。他准是来行临终涂油礼3的人,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几分钟后我离开了克劳迪奥叔叔的房间,这时我才想起在孔蒂尼别墅见过他几次,大约四年前。

“叔叔,说真的,上班没问题,不过什么也不要留给我。我很感激您,真的,但我不配。”

聚集一堂的亲戚们都是跟母亲最亲近的人,大概是她召集来的。由于我们一家与克劳迪奥叔叔关系紧密,她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女主人”。可对我来说,这帮人就像一群不祥之鸟、一群盘旋寻猎的乌鸦。母亲喜欢有人围着她团团转,以此方式无休无止地投身社交生活,没完没了地寻找如意郎君。说来似乎奇怪,她虽然貌美,实际上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就在寻寻觅觅中度过了半辈子。问题主要出在她的口味上,她最爱的是小男生,其次是有妇之夫。

“为了保护你自己,做个有钱人并不轻松,你要面临复杂多样的局面,需要做出明智的抉择。我要你来恒道上班,把你看到的一切都记在脑子里。”

在我到达别墅前一小时,克劳迪奥叔叔已被主治医生确认死亡,医生解释说:我叔叔同一种怪病缠斗多年,病情在过去六个月里严重恶化,诊断结果为心肌梗死。对他这样的人来讲,一次心脏病发作就送了命,似乎过于随便了。我认识很多心脏病发作后还活着的人,克劳迪奥叔叔因为这点小问题死在自己床上,我实在不敢相信。后来,在那间我进出过无数次的卧室内,我独自一人呆望四壁。想到我再也听不到他说话、看不到他开车出门,想到这幢房子与叔叔之间的紧密联系,想到我曾经活在他的世界里,想到我对他超越金钱与帮助的爱,我的心遭到重重一击。就在那一刻,一阵凄凉感袭来,冲进了我的灵魂,剥光了我的衣服。我就像一只雏鸟,突然脱离了母亲的羽翼。我哭了,哭得像多年没有哭过一样。泪眼婆娑中,我想起一首他常常唱给我听的歌谣:“A,加上B,加上C,加上D……等于1,加上2,加上3,加上4……”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给我听,歌谣融入了我的记忆。后来我上了学,我成了班上唯一能背字母表的男生,还能数到十。

“我为什么要上学?”

“但丁,想想家里都有谁,还有你身边的人,你就能记住字母了。好孩子,书里有很多知识。很久很久以前,书像珍宝一样值钱,锁起来才不怕丢。”

“好孩子,你需要做好准备。一定要拿到你的经济学学位,这非常重要。”

我跟他去过一次英国,他带我去了赫里福德大教堂4图书馆。克劳迪奥叔叔在伦敦有家,那次赴英是为了出席有王室参与的重要活动,我和昆廷住在他家等了他三天。那段日子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叔叔和母亲那时还没有闹僵。三天后我们去了赫里福德,参观了大教堂和图书馆。所有的书都用链子拴着,链子很长,人们可以拖着链子到桌子上读书。那么多的链子,我真担心纠缠在一起。

我回答说:“还是您留着吧,叔叔,这意味着您还活着。”

“喜欢吗?”叔叔问。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想说不喜欢,又不想让他扫兴,就回答说:非常喜欢。

那时我不愿细想这话背后的含义,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他的世界。

“如果我想守住一个秘密,我会藏在这儿的一本书里,谁也别想偷走,因为书都拴着链子!”我们离开时他打趣道,同时放声大笑,笑声那么爽朗,那么洪亮,我听了总是很开心。

我端详着他平静的面容,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忽然间,我回想起几年前他对我说的话:“但丁,我的儿子,这一切早晚都是你的。”

在凄凉的心境下,往事纷纷涌入脑海,我的心似乎想挽留住克劳迪奥叔叔,哪怕多在我身边待一会也好。

有那么一刻,我感觉正看着老去的自己。大家都说我是他的翻版,我猜想父亲也跟他长得很像。然而,继承祖父爵位和财富的并不是父亲,而是克劳迪奥叔叔,兄弟俩为此一直不和,直到我三岁时父亲去世为止。由于自幼丧父,我把克劳迪奥叔叔当作父亲看待,即便他后来不再来我们家。

通宵守灵安排在孔蒂尼别墅的小教堂,距离主宅一箭之遥。仪式之后,他将被安葬于家族陵墓:一幢灰色的建筑,入口处有真人大小的花岗岩天使像。我只记得进去过一次,是跟克劳迪奥叔叔一起去的。当时我正绕着小教堂奔跑,他走到我身边,问我想不想看一看祖先待的地方,一切发生得毫无来由。我搞不太懂他的话,但很好奇,就答应下来。

埃尔莎拉着我走向里间,停在克劳迪奥叔叔的卧室外,可我害怕进去。我一向勇气不足,却不得不面对死亡,这是我此刻最不想做的,或者说从来都不想,但我知道绕不过去。我嗅到一丝母亲特有的香水味,意识到自己要跟她一起迈过这道坎。鞋跟的嗒嗒声紧随着香水味而来,果然是母亲。她贴到我身侧,把头靠在我肩上。于是我们相依相偎,就像彼此在分担痛苦似的,一同瞻仰了克劳迪奥叔叔的遗体。

“我们最后都会来到这儿。”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刻有标记和铭文的四壁。我们走下楼梯,进入一间更大的内室,他接着说:“你的祖父母和父亲都葬在这儿。”

我太了解她了,她绝不是因为克劳迪奥叔叔死了才难过。子女都了解父母见不得人的那一面。在我看来,她无从了解克劳迪奥叔叔是否把我列入了遗嘱,才是她痛苦的真正来由。我不喜欢见她,一见到她,那些我想拼命埋葬的黑暗记忆又涌了出来,让我早已淡然的心境再遭蹂躏。我妹妹好像觉察到我需要帮忙,便走了过来。她比我小两岁,却一直为我遮风挡雨。埃尔莎与母亲截然不同,她目光沉静祥和,令人联想起波提切利2画中的维纳斯。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表达问候,随后站在我身旁。这时候母亲身子一转,朝向家族里两位年长的男士,看起来十分惬意,大概因为他们正色迷迷地看她。打情骂俏是在所难免的,我宁愿躲得远些。母亲就像蜂群中的女王,总有一群殷勤的工蜂照料着。我向来讨厌她这套做派,有时我觉得她是故意的,为的是告诉我们她依旧年轻可人。自从父亲去世后,她一直把我视为家里的顶梁柱,不断对我施压,我们的关系因而越来越疏远。

我惊得汗毛倒竖,知道他下一句要说:“总有一天,我和你也会来这儿。”不然还能说什么呢?我还记得那一刻自己真想夺路而逃。几道阴森的光束不知从何处照来,照得室内若明若暗。我低着头,不敢面对死亡,感觉死亡就在我左右,无处不在的黑影好像要伸手把我拉进地底下。克劳迪奥叔叔觉察到我魂不守舍,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我才缓过神来,跟着他离开了陵墓。

我走进大厅,一部分家族成员早已聚集一堂,我知道自己想躲也躲不掉了。母亲有一张极富表情的脸,她的确很美,虽然上了年纪,还是比我妹妹埃尔莎美。每逢伤心难过,母亲的眼睛总会蒙上另一种色调,目光好似在凝望远方。我陪克劳迪奥叔叔看过很多老电影,见识过不少有名的女演员,她们表达哀伤的眼神跟母亲一模一样,人人都说她像极了爱娃·嘉德纳1。今天,她眼睛下面略有些泛青,不像平时那样苍白。一见到我她便上来抱我,她上一次抱我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远在我赴美之前。我能感觉她有多痛苦,但我猜不出确切的原因。

1爱娃·嘉德纳(Ava Gardner):美国女演员,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美丽性感著称于好莱坞。

刚一见到大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我就有了熟悉的感觉,孔蒂尼别墅到了。进入大门,是长长的林荫车道,尽头便是克劳迪奥叔叔的豪宅。有人说他性情古怪,因为他一直守着老规矩不放,如今很少还有家人认同那些荒唐事了。比如他外出归来,所有仆人都要在门口列队迎接;再比如跟仆人打招呼,他一律要直呼其名。不过后来有了变化,赴美之前我就发现,克劳迪奥叔叔喜欢住在罗马的家里。他说是为了方便工作,但我了解真相: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太冷清。

2波提切利(Boticelli):十五世纪意大利画家,《维纳斯的诞生》是他最著名的画作之一。

1999年11月10日

3临终涂油礼(extreme unction):天主教仪式,神父为临终者做祷告,用油涂其前额。

意大利,罗马,孔蒂尼别墅

4赫里福德大教堂(Hereford Cathedral):位于英国赫里福德,始建于1079年。

手稿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