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糊涂了。我们明明在电话上说好……”
“闹剧该收场了,尼古拉斯先生,你我都知道一切到此为止。我不想再演下去了,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你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把秘盒带走,随你怎么处置。我不想再装下去了,一点意义都没有,你没发现吗?我已经说够一辈子的谎了,撑不下去了。”他叹了一口气,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尼古拉斯,就好像要一下子把他整个人吸进去,“我要对你说的事情一直不敢跟但丁提起。我这一辈子都爱着他的母亲卡洛塔,即使我的朋友,实际上我的手足克劳迪奥爱的人也是她。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她从没爱过他。而事实上,我分不清她爱过谁,她究竟有没真正爱过谁,这一切永远都是谜。说到底,男人都是感情的奴隶,一旦坠入爱河便难以自拔。但卡洛塔不是从一而终的女人,她前一阵子的对象不是逢场作戏那么简单。克劳迪奥的一个朋友,艾琳·蒙托亚来到罗马,随行是一个叫豪尔赫·罗德里格斯的男人,一个无耻之徒。就在这两个哥伦比亚人来到孔蒂尼别墅的那天,卡洛塔不请自来,然后就看中了罗德里格斯。你不了解卡洛塔,她一点都不显老。46年来她养尊处优,当然更不会显老了。可她有一个小毛病,就是情欲太旺盛了,不过我现在怀疑这是一种病。我认为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满足不了她,甚至她丈夫布鲁诺死于纵欲。豪尔赫·罗德里格斯和卡洛塔睡了几次。我知道他后来也来过罗马几次,继续保持那种关系。克劳迪奥没有怀疑过他们俩,而且我也觉得他并不在乎,因为他早就跟卡洛塔撇清关系。即使这样,我……怎么说呢,尼古拉斯先生。你知道情为何物,她是我生命的一切。有一天,大概一年前,卡洛塔打给我,说有事要跟我商量,原来是罗德里格斯向她勒索一大笔钱。这个狗崽子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酒店里装了摄像机,把整个过程都拍了下来。”马尔图奇的声音越来越小,明显不愿提及这件往事,但他还是说下去,“噢,尼古拉斯先生!你完全想象不出当时的事是多么不堪入目!甚至最露骨的色情电影都拍不出这样的东西……一开始我只听到卡洛塔的一面之词,后来罗德里格斯自己给我寄了一个副本,我才亲眼证实。他扬言要公之于世,目的就是要报复。”
“告诉我你收款的账号吧。”
“报复?因为克劳迪奥从他那儿讨回了但丁损失的200万?”
尼古拉斯端详着马尔图奇五官分明的脸庞。在煤油灯的照射下,他冷若冰霜。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尼古拉斯先生。克劳迪奥自有他的办法,那个哥伦比亚人无计可施,只有乖乖还钱。而罗德里格斯得知克劳迪奥爱过卡洛塔后就勒索她,实质上是针对他。不过卡洛塔把整件事和盘托出之后,跟罗德里格斯交涉的人是我。”
“或者给但丁·孔蒂尼马赛拉。”
“也许是艾琳察觉到然后告诉罗德里格斯。女人都有一种第六感,能知道男人爱的是谁。”
“当然是交给梅里克。”
“我并不关心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但事实上,他的这个勒索计划正中克劳迪奥的要害。万一他知道,无论花多少钱都不会让视频曝光。”
“没错,现在就交到你手上,你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那么……为什么你不让他处理?说不定他已经略知一二。”
“那么到最后,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秘盒……”尼古拉斯像是在自言自语,重温他在手稿多次读到的内容。
“克劳迪奥先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手足。他健康状况非常不好,一直卧病在床。我偷偷爱着他一生唯一的女人已经于心不安,我不想再让他知道更多真相。要是他看到她那样子,肯定跟我一样不好受……”
“东西放在特殊的密闭容器里保管。这秘盒其实有双重保险,容器也是用一种防辐射的材料做成的,材质跟防护服一样,做成背包的尺寸是为了方便携带。”他把背包放在其中一件盖上布罩的家具上。
“我能理解。你是个好人,马尔图奇。”
“克劳迪奥认为这里是收藏那个秘盒的不二之选。远离烦嚣,不必担心会有人前来洗劫一空。这里曾经是他小小的安身之所。很久很久以前,他过来的时候都会带上……”弗朗西斯科话没说完,就起身走向一道窄门。“等我一下。”他从那串钥匙中摘出一把打开了挂锁,跨过门槛,很快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背包。
“我不仅杀过人,还是个骗子。发生这一切之前,我和卡洛塔曾经计划将文件和配方据为己有,还私下跟梅里克交易。没错,一切我都一清二楚,只是不知道克劳迪奥把配方藏在哪儿。现在我知道他对我计划的一切始终都心存怀疑。噢,多么丢人现眼!他由始至终都知道!”
尼古拉斯点点头。
尼古拉斯无言以对,万万没想到但丁的母亲这么不简单。他尽量打圆场。
“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到这里来。”
“你凭什么确定他知道?”
“好的。”尼古拉斯坐下来,双手互握放在后脑勺,手稿就摆在大腿上。
“就在他临终之前,他跟我说,‘我不应该隐瞒你的,弗朗西斯科,否则你就可以永远活着,永远与卡洛塔相爱。’那一刻我后悔不已。但之后我又被她威胁,只能继续执行计划。”
“请不要碰任何东西,”马尔图奇提醒。
“马尔图奇,你肯定非常爱克劳迪奥,否则也不会隐瞒视频这件事。”尽管这位神父的形象在他眼前迅速蜕变成一个受荡妇恶念支配的傀儡,尼古拉斯还是努力安慰马尔图奇。“起码你没让他受罪看到视频里的她,”他补充说道。
他们沿着岩石上凿出的陡峭台阶往下走,陡然见到一间小石屋。马尔图奇取出一串钥匙,打开厚重的大门。里面的家具全用白布罩住,不过现在已铺满一层厚厚的灰尘。弗朗西斯科·马尔图奇关上门,点燃了一盏老旧的煤油灯,掀开两张椅子的布罩,示意尼古拉斯坐下。他自己先坐下来,明显已经精疲力竭。
“我恨罗德里格斯这个卑鄙下流的骗子。他欺诈但丁这个孩子还不够,还找他的母亲下手。他提出要求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料到这事会没完没了,除非把他除掉。也许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圣母啊!我想过无数个方法,但这男人不是善男信女。他还雇了几个哥伦比亚的职业杀手袭击克劳迪奥两次,就是为了恐吓我。我知道是他派的人,但我只能闭口不提。最后,我决定亲手了结他,我说到做到。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克劳迪奥跟艾琳讲电话,说起罗德里格斯准备去哥伦比亚,于是我带了几个可靠的朋友过去。”
他们往右边拐了个弯就继续往上爬。大约15分钟之后,天色开始昏暗,他们来到一个景观壮丽的海角,站在一块突出地面的巨石上俯瞰远方,大海、船只、阿纳卡普里的白色小房子和沿岸的华丽酒店,一切尽收眼底。尼古拉斯饱览着眼前的美景,禁不住心醉神迷,这种机会实在是难得。曼哈顿并不是以群山峻岭著称,不过他记得从帝国大厦俯视也带给他相似的感受。
“他们不会是卡佩罗蒂的手下吧?”
“柠檬香味散发自香蜂草,漫山遍野都是这种蜜蜂花的香气。”过了一会儿,他指着一个方向。“塞提拉隐修院就在那边。本来想带你去看看,可是我怕体力透支。这边是拉克洛切塔女修道院。”他指向一座有圣母玛利亚雕塑的石窟。神父划了个十字,然后带尼古拉斯走上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上。
“你猜得没错,我也没必要否认。乔达诺一直对克劳迪奥忠心耿耿,我是走投无路了才去找他。我求他不要泄露半点风声,他也明白事情轻重,于是帮了我一把。其时克劳迪奥已经病入膏肓,我们不想再增加他的痛苦。你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女人会有多大野心、多堕落。尼古拉斯先生,假如你遇到这种女人,要像见了恶魔一样逃走!我挪用修道院的资金,因为我得填补这个缺口,因此我变成了杀人犯,就像生活在活地狱一样。卡佩罗蒂的手下找到罗德里格斯,他们一起去了银行,拿到了视频,销毁了证据,包括他电脑里可能存放的副本。之后,他以为自己平安无事的时候,我开着一辆货车把他撞死。我想亲自动手。”
他们途经阿克塞尔蒙特街,然后慢慢踏上曲折蜿蜒的窄长小径走向山顶。途中,马尔图奇一言不发,不时拿出洁白的手帕轻轻擦拭脸庞和额头。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尼古拉斯深深呼吸着沁人心脾的芳香,马尔图奇见了忍俊不禁。
“所以你是说,那些犹太人股东其实跟克劳迪奥遇袭没有半点关系。”
马尔图奇接着说:“我们该出发了,尼古拉斯先生,还有一段路得走。去索拉罗山吧,山上有幢小房子,交通也很便利。”
“没错,尼古拉斯先生。我目的是让整个犹太人事件戏剧化一些,因为克劳迪奥确实提起过他曾经怀疑他们。事实上我担心但丁现在有生命危险,倒不是跟犹太人有关——只有天知道他们现在在哪;我担心的是豪尔赫·罗德里格斯的人会拿他的死大做文章,想方设法利用但丁,比如说绑架他换取赎金。不过罗德里格斯没有特别跟哪个团伙联手,他只是雇了职业杀手。所以,如果但丁察觉到有人跟踪他,最大的可能性是卡佩罗蒂的手下,他只是不认识那些正在暗中保护自己的人。”
这番话对于尼古拉斯而言未免有点莫名其妙。说到底,谁在意呢?他心里暗暗思忖。
马尔图奇起身把布罩按原样重新套在椅子上,抓起装着秘盒的背包就离开了,尼古拉斯在后面跟着。他硬直的背就像顷刻被内疚的重担压弯了。外面在起风。神父转向尼古拉斯,忽然像换了一个人,神态有些许陌生却令人难以忘怀,与神父的身份风马牛不相及。他眼眸深邃,发丝随风微微飘动,看上去似乎超越了尘世,而且目光里的忧伤让人猜不透。他背朝大海,身后的天空乌云翻滚,暴风雨就要来临。
马尔图奇看得出尼古拉斯很惊讶,于是解释道:“我不想成为焦点,因为神父跟平民走在一起太引人注目了。”
“你有爱过谁吗,布洛姆先生?”
尼古拉斯头一次上下打量了一番马尔图奇。他里面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质马球衫,外面披一件质地柔软的深棕色外套,下身卡其色长裤和休闲的网球鞋。尼古拉斯原以为他会身穿法袍,这身打扮完全令人大跌眼镜。天知道这个神父在他面前晃过多少次,然而他丝毫没察觉。
这个问题让尼古拉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原谅我迟到了,我必须先处理些事情才能过来。”
“哪种爱?”
“现在仍然空白一片,我只是习惯了随身携带。”尼古拉斯解释,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撒谎。
“爱只有一种方式。”
“手稿空白一片。”
“我爱过,当然爱过。”
“你还知道什么?”
“那么你应该切身体会过,只要我们仍然活着,这种感觉就会每分每秒伴随我们。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无时无刻都以某种方式与这份爱联系在一起,所有的思念都会飞越天际,停留在远在天边的那个女人的灵魂上;不管她身在何方,也不管她跟谁在一起,甚至跟她是否爱你也没关系。她活在世上,就够了。”
“那就是手稿吗?”
“你曾经那样爱她?”
尼古拉斯试图驱走心中的疑虑和不安,似乎羞于让手稿发现自己底气不足。就在断定马尔图奇不会出现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力道很轻,好像在说“我来了”。马尔图奇坐在他身旁,看着他手里攥着的那捆纸。
“我不是‘曾经’那样爱她,我现在仍旧那样爱她。可惜,一直以来我都无法跟任何人倾诉,更不用说我所爱的人。就算说了,她也不能理解,就像我不能理解自己为何对她那样死心塌地。自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自己会成为她的奴隶,甘愿为她赴汤蹈火。你可能体会不到我的感觉,看到梦中情人就站在你身边,她的音容笑貌、柔软的象牙白身体、芬芳的女人香,都在呼唤我去吻上她的唇,去爱慕她;无论她在任何靠近我的地方,我都会浑身颤抖,幻想与她肌肤相亲,就算只有一瞬间,我也会幻想能与她缠绵,让她快活。啊!你根本想象不到!”
尼古拉斯以为马尔图奇会先到,但他走进里面,却不见神父的踪影。他坐在主祭坛前面的一张长凳上,等了两个小时,走出教堂进了一家露天小餐馆。尼古拉斯开始觉得自己被骗了。自己千里迢迢跨越4000英里来见马尔图奇,而这个神父即使从罗马出发都不能按时来到,惹得他非常不高兴。尼古拉斯喝了杯咖啡,抽了几根烟,就回教堂去了。他心里开始担忧,于是坐在长凳上,再次翻着那份手稿。根据手稿的内容,他们会在教堂见面,别的什么也没有。万一他们没见着呢?
弗朗西斯科·马尔图奇望向尼古拉斯的方向,但眼里看的却不是他。他自言自语,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热泪盈眶,泪珠缓缓流过他饱经风霜的脸庞。“卡洛塔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她永远不会完全属于我一个人,虽然她自认为爱我。我知道那些不过是没有特别意义的话,她那么说只是出于错觉,出于一时冲动,以及她见到我时产生的怜悯之情,因为说到底,我算什么?一个可怜虫!一个可怜的蠢蛋!我永远给不了她应得的,给不了她习以为常的一切。我没有克劳迪奥的优雅或者布鲁诺的激情,只有不断侵蚀我的一片苦闷,就像溃烂的伤口一样不让我呼吸……尼古拉斯先生,她自认为正在溜走的青春,我同样给不了她,因为我做不出那种恶行……我一直藏着这个秘盒,一心想着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但我做不到,我走不到那一步,我知道她会鄙视我,她永远都不会再想看到我,这我实在无法面对,尼古拉斯先生。如果知道自己不能再见到她,不能听她口口声声地说爱我,我会活不下去,这次也一样,但这已经不重要了。秘盒就在这里,拿去,愿上帝保佑你。如果有人拿来作恶,就随他。我这辈子已经付出够多代价了,我知道我将要做的事会令我下地狱,但我别无他法。啊!……做了婊子就别立贞节牌坊!我背叛了我的挚友,在他紧闭双眼时我才发现他一直知情,自始至终!我要怎么把一切告诉但丁,告诉他的儿子?他知道了要怎样体谅他的母亲?而克劳迪奥从不承认自己是父亲只是为了保存她的声誉!她有什么声誉可言?啊,尼古拉斯先生……爱是至高无上的,这是我本来的愿望。上帝救救我吧!”
在飞机上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睡得沉沉的,怀抱着手稿和空姐给的小枕头。出了机场,他坐出租车到NLG轮渡公司的票务中心,刚好搭上了一班到卡普里岛的船,没过多久登上卡普里大港的游客码头,然后打了辆出租车到阿纳卡普里的维多利亚广场。从卡萨罗萨过去圣米歇尔教堂,走路就可以了。
神父伫立在悬崖边,伸手递过秘盒,乍看像个圈套。临放手前他稍稍收紧了掌力,似乎心生悔意,身体抖得厉害,一步之外都能察觉。随后,神父毅然决然撒开手,纵身跃下深渊,没有大喊大叫。片刻之后,远处隐隐传来一声闷响、一阵碎裂声。
尼古拉斯已经知道接下来的故事,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了。他一到阿纳卡普里,手稿就空白一片了。经过一番思考,他认为剩下的故事会随着现实发生的事情而慢慢呈现,或者,得由他来写完这个故事。
留在悬崖上的人探身朝下望去,惊骇万分。尽管天色渐暗,他仍然可以分辨出一具破碎的人形,卧在银灰色的岩石上。一阵惋惜之情涌上他的心头,掺杂着同情、无尽的悲伤,以及感激之意。他两手紧紧攥着背包,里面就是他此行要找的东西,透过背包的厚布,可以摸到木制秘盒的金属封边。他转身大步离去,事已至此,他已经无力回天。冷风抽打着他的脸,他感觉面颊已经沾湿,尽管雨还没有落下。他把背包掖在皮夹克底下,强忍住抽泣,尽快赶回镇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手表上的荧光指针告诉他:时间仅仅够他赶到码头,登上最后一班渡轮。
1999年11月22日
就在这时,尼古拉斯意识到刚刚发生的正是手稿上第一页的故事。
意大利,卡普里岛,阿纳卡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