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雷在窗外响起。徐俊雅如雷击顶,把脸转向窗口饮泣。开始她只是小声哭,终于忍耐不住,大放悲声。张希孟扶住她。徐俊雅给医生跪下了:“医生,求求你救救他吧,救救他吧!我们家不能没有他呀。他一天好日子还没过呀。”张希孟、李林也都哭着求医生:“医生,你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救我们焦书记!兰考需要他,兰考的干部群众在等他,兰考的父老乡亲离不开他呀!”
大家一时怔住了,空气如同凝结。
在场的医生护士都哭了。医生拉起徐俊雅:“焦书记的情况,在他入院时党组织已经告诉我们了。癌症现在还是一个难题,但我们会尽全力的。”徐俊雅回到病房,焦裕禄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问:“俊雅,你哭了?”“没有啊!”徐俊雅想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可咋也装不出来。焦裕禄说:“告诉我,是不是我的病……”徐俊雅说:“你别乱想,我是想孩子了。”焦裕禄不再问了。徐俊雅坐在床边,握住了焦裕禄的手。焦裕禄说:“俊雅,我听医生说,还得往北京转院?”
女医生拿着病历夹进来了。张希孟迎上去:“医生,化验结果出来了吗?”女医生说:“切片化验的结果出来了。”徐俊雅急切地问:“怎么样?”女医生摇摇头:“肝癌后期,皮下扩散。我们只能采取保守疗法,无能为力了。他的生命最多还有二十几天时间……”
徐俊雅说:“医生建议到北京的大医院做个复查,人家那里条件好,设备也齐全。”焦裕禄说:“这么转来转去的……俊雅,你看,外边的树全都绿了。”
窗外正下着第一场春雨。
徐俊雅“嗯”了一声。焦裕禄说:“真的,你看绿得多好,像用水洗过一样,油光光的。咱们种下的泡桐肯定也绿得好看了。俊雅,咱们兰考绿起来可不容易啊!”
河南医学院附属医院医办室里,徐俊雅和张希孟、李林在焦急地等待检查结果。
6
5
这次转院到北京,北京专家的会诊证实了河南医学院附属医院的诊断。肝癌晚期,群医束手,焦裕禄又被送回了郑州。
徐俊雅说:“快睡吧!明天就要去郑州了,休息不好咋行!”
为了不增加焦裕禄的精神负担,医生写了一份慢性肝炎诊断证明,交给李林,这份证明是写给焦裕禄看的。
焦裕禄摇摇头。徐俊雅问:“那咋还不睡?”焦裕禄说:“俊雅,我刚把兰考的事过了一遍‘电影’,觉得有些工作还没想到位。你明天给张希孟打个电话,让他来一趟。”徐俊雅说:“县里的事,有老程、老张、老孟他们,你还有啥不放心的?过啥‘电影’?”焦裕禄说:“这是多少年的习惯了,晚上不把白天做的事过一遍‘电影’,就睡不着。”
李林回到病房,把诊断证明装进文件包里。焦裕禄慢慢地睁开眼睛:“小李,你把北京的诊断书拿来,让我和老徐看看。不知怎么,这次得病,和往常不一样。”李林从文件包里取出一份诊断书:“焦书记,你看上边很清楚地写着是慢性肝炎,住院治疗,注意休息营养。”
半夜,徐俊雅给焦裕禄掖被角,发现他还没睡着:“老焦,又疼了?”
焦裕禄看了一遍,觉得病情减轻了很多。他支起身子,靠在床头的被褥上:“老徐,把窗帘打开,把窗盖支起来。”
焦裕禄笑着点点头。院长说:“焦书记,这是市委组织部的两位领导,侯主任、吕科长。”焦裕禄同两位客人握手。侯主任说:“焦书记,地委决定您立即转院到郑州。”焦裕禄问:“二位是为这事来?”二位点点头。焦裕禄说:“我感谢组织上对我的照顾,我还是想待病情稍缓一些回兰考。那里是灾区啊。”侯主任说:“焦书记,张申书记让我们跟您说,让您去郑州,是为了尽快地治好病,这样才能更好地为灾区人民服务!”焦裕禄低下头来。
徐俊雅把窗帘拉开,金色的阳光射进病房。焦裕禄说:“既然病不重,咱就回兰考治吧,一边治病,一边工作。”李林说:“焦书记,既然来了,还是一鼓作气,在这儿治好,病轻了就回兰考。”
李林倒了杯水,递过来:“焦书记,您放心。”焦裕禄说:“李林,有几件事,你拿个笔,记下来。”李林拿来纸、笔。焦裕禄说:“第一,组织好各种救灾物资的调运工作,成立一个指挥部,各公社一名党委委员负责。第二,可以把救灾物资分配到队,自由结合运输。五保户、困难户的东西,由生产队负责运回来。第三,分配的救灾物资一定要张榜公布,账面上要清楚。记好了吗?”李林还没回答,院长陪着两位组织部的干部到了:“焦书记,您又忘纪律了,在这里不能谈工作。”
护士小田走进病房:“焦书记,该打针了。”焦裕禄问:“小田同志,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小田说:“焦书记,这要看你配合得怎么样。你只管安心养病吧。”焦裕禄一笑:“不就是个慢性肝炎嘛,回兰考住院不是一样吗?”小田说:“这里医疗条件毕竟比县里好得多呀。”焦裕禄说:“小田,我可以带点药回去嘛。你要帮帮我的忙,给大夫说说,让我转回兰考。”小田说:“焦书记呀,这个忙我可帮不了。”焦裕禄说:“小田,你算不真正了解我的病,好一阵,歹一阵,现在就好了嘛!不信,来,咱俩下盘跳棋。”
李林说:“记住了,二十三下。焦书记,快歇歇吧。”焦裕禄说:“真得歇歇,觉得气短了。”他停下来,李林递过毛巾。焦裕禄一边擦着汗一边问:“小李,县里的水利工程方案出来了没有?”李林说:“开挖贺李河的工程方案出来了,程县长主持了两次论证会,这个月能按时开工。加固黄河大堤的工程是张副县长主抓的,他现在还在测绘工地上。”焦裕禄说:“好。这两个工程是兰考的百年大计,出不得一点差错。当年毛主席视察兰考时,就专门过问了黄河大堤的事,还问在堤上打洞的狐狸还有没有。我们每一个方案,都要想到,不能忽视细枝末节。”
徐俊雅、李林帮着摆好棋盘。焦裕禄说:“小田,你先跳。”小田坐下和焦裕禄下棋,徐俊雅面向墙角抹起了眼泪。焦裕禄颤抖地捏起一个棋子,棋子从手中掉了下来,再用手去捏,无论如何也捏不住。小田惊慌地望着焦裕禄脸上滚动的汗珠,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怕焦裕禄发现自己的表情,掏出手绢捂住眼睛,站起身:“焦书记,我不下啦……”她哽咽着跑出房门。
病房里,焦裕禄在地上做俯卧撑锻炼。他艰难地抬着身子,脸上大汗淋漓。他一面做着动作,一边问一旁的李林:“小李,记住数了吗?”
7
徐俊雅怔住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主治医生说:“无论如何也要说服焦书记马上转院,再晚就耽搁了。”徐俊雅说:“老焦的脾气我知道,其实他心里也许早明白了啥,就是装糊涂,一个劲地闹着要回兰考,一边治病一边工作。”主治医生说:“我们院长已经向省委组织部汇报了,这一两天组织部的同志会来协同做好他的思想工作。焦书记听组织的。”
院长安慰徐俊雅:“你记住,一定不要在焦书记面前掉眼泪,焦书记看到你哭,病情会加重的。要想让焦书记和你多处一些日子,你一定要忍住,不能当他面控制不住情绪。”
主治医生说:“初步诊断的结果是肝癌,当然还要等到转院到郑州后才能确诊。我们联系的医院是河南省医学院附属医院。”
徐俊雅点点头。回到病房,她强颜为欢地问焦裕禄:“老焦,你想吃点啥?我去买。”焦裕禄说:“豆浆便宜……喝几口豆浆吧,要有鲜黄瓜……买一根。”
主治医生说:“大致有了结果。”徐俊雅觉得心像砸夯一样“嗵嗵”地跳,她忙问:“什么结果?”
徐俊雅出去了,小田来为焦裕禄打针。同屋一个病号叫着:“哎哟,疼死我啦!”焦裕禄说:“小田,你听,这位病号……一定很痛苦,你快去给他看看吧。”小田说:“大夫一会儿来给他会诊,好的,我这就去。”
查房结束后,徐俊雅进了医办室,问主治医生:“王大夫,老焦的诊断结果出来没有?”
徐俊雅端着切成丝的黄瓜和豆浆走进病房,李林把被子垫在焦裕禄背后,扶他坐起来。徐俊雅用筷子夹着一点黄瓜丝,放进焦裕禄嘴里,焦裕禄不管怎么努力都咽不下去,又嚼了一阵,还是咽不下去,只得吐出来。徐俊雅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老焦,喝豆浆吧。”
院长说:“焦书记,您可不能着急。病这个东西,来如山倒,去如抽丝。既来之,则安之。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治病、养病。”焦裕禄说:“不行啊院长,兰考是个灾区,那里‘除三害’的工作刚开了个头,有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我,我在这里怎么躺得住啊?”院长说:“焦书记,地委指示我们,让我们做好您的思想工作,服从治疗安排,准备过两天转院到郑州。”焦裕禄说:“我的病没什么了不起,灾区那么穷,别把钱都花在治病上。我还是回兰考,一边治疗,一边工作嘛。”
她用小匙喂焦裕禄喝下一口豆浆,焦裕禄把豆浆噙在嘴里,仍咽不下去。徐俊雅把碗递给李林,跑出房门哭了起来。焦裕禄撑起身子:“我要吃……我要吃……吃东西对我来说,现在……比什么都重要。能吃一口饭,能喝一口汤……就是胜利。”
刚住了三天,他又耐不住了。早晨,院长和主治医师来查病房,护士给焦裕禄测量完体温,主治医师接过体温计看了看,又掏出听诊器按在焦裕禄胸口上。他问:“今天觉得怎么样?”焦裕禄说:“觉得好多了。我啥时能出院呀?”徐俊雅说:“王大夫,老焦昨晚还是疼得厉害,烤电的地方,皮肉上起了一层水泡。”主治医生看了一下说:“那就先不烤电了。焦书记,您一定要配合治疗,注意休息,晚上不要再熬夜写文章了。”焦裕禄问:“王大夫,我啥时能出院?”
李林又往焦裕禄嘴里送一匙豆浆,焦裕禄使劲咽几咽,仍咽不下去。李林放下碗,叫来小田,给焦裕禄下胃管。见徐俊雅不在病房里,焦裕禄对李林说:“小李啊,现在我有两种打算……一是,尽最大努力……和这病做斗争。也有可能我胜了……咱们一块儿回兰考。二是……疼过去……反正我不行啦……你们多照顾老徐。你把小田再喊来。”
焦裕禄住进了开封人民医院。
小田来了。焦裕禄说:“小田,我有个想法。”小田说:“焦书记,您说。”焦裕禄说:“你给我说句实话小田,我到底是什么病?不要瞒我,我顶得住。”小田两眼含泪,不知该怎么说。焦裕禄说:“我要真的不行了……想让你们拿我……做个试验。”他指着肝区:“从这儿开个口,把那块硬东西……挖出来,你们可以做个研究、探讨,我要亲眼看看……那是个啥东西……”
4
小田说:“焦书记,别乱想了,你会好的。”焦裕禄说:“不碍事,挖吧,关公还刮骨疗毒呢……”小田说:“焦书记,你别多想。”她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匆忙离去。
这一天是1964年3月23日,兰考人永远记住了这个充满了忧伤的日子。
半夜里,刚刚睡下的焦裕禄被疼痛折磨醒了,他忍不住呻吟起来。守候在他身边的徐俊雅惊心地看到,他已是满头大汗,牙关紧咬,在床上抖索成一团。徐俊雅哭了:“老焦,我去叫医生。你看,输液的针头也拔出来了……”焦裕禄忍着剧痛,摆手制止:“别,别叫……深更半夜的,别,别惊动人家。”看着他痛苦万状的样子,徐俊雅心如刀绞,她趴在床沿上哭起来:“老焦……还是叫医生……打一针止止疼吧!我再也不忍看下去了……”
汽笛声响了,一双双手搀扶着他上了火车。火车驶出了站台,送行的人们没有离开。他们向出站的列车挥动着双手。
焦裕禄抬起无力的手,轻柔地抚摩着徐俊雅的肩膀,眼中闪射出柔和的光:“俊雅,别哭……影响了其他病友,多不好。这病呀……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你要是硬顶住……它,它就老实多了。你看……我不是……好多了……”
送行队伍默默伴着他前行。一张张焦虑的面孔。一双双流泪的眼睛。临上车前,焦裕禄把张希孟叫到面前,长时间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嘱咐:“老张啊,‘除三害’是兰考三十六万人民的盼望,是党交给我们的任务。你们一定要领导群众把这件工作做好。我回来,还要看你们的成果呢。”张希孟眼里含着泪水:“焦书记,您放心。俺们向您保证,一定做好工作!”
他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脸上的肌肉却痉挛起来。徐俊雅哭得更伤心了:“老焦啊,还是打一针吧,你都疼成这样了,干吗还硬撑着?”
姥姥抱着三岁的保钢,带着国庆、玲玲等几个孩子也来了。焦裕禄接过保钢抱在怀里,深情地看着小儿子。他把脸贴在孩子脸上。他给国庆正正棉帽,给守云系好围巾。
焦裕禄说:“打针止疼……顶不了多大会儿……打了还是白打。药挺贵的,浪费多少钱啊!我能顶住,省下些药来……给别的病人……”
焦裕禄让徐俊雅和女儿守云搀扶着,气喘吁吁地弯着腰,缓慢地走向火车站。他不停地挥手:“同志们回去吧,不要送了!”但送行的队伍却越来越长,形成了不见尽头的人流。焦裕禄抑制着剧烈的疼痛,努力挤出笑容:“大家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快回去吧同志们,早晨天还凉着呢。”
又一次更剧烈的疼痛袭来,焦裕禄在床上滚来滚去,如油煎火燎。他双手痉挛,抓扯着被褥、衣服,在床上缩成一团。
一大早,成群的机关干部和群众就来到县委门前的街上,来为焦裕禄送行。
徐俊雅艰难地扶住他。焦裕禄叫着:“俊雅……快……快……”
焦裕禄说:“俊雅,省报要的文章还没写完,你来帮我参谋参谋,看这几个小标题咋样?第一,设想不等于现实;第二,一个落后地区的转变,首先是领导思想的转变;第三,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第四,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你说说你的意见?”徐俊雅说:“老焦,都啥时候了,你还惦着写文章,先考虑治病吧,病好了再写。”焦裕禄抓着徐俊雅的手,让她去摸他的肝部:“俊雅啊,这个硬东西不停地长,恐怕是凶多吉少。我得抓紧一切时间,把该做的事做完。”徐俊雅说:“别多想了,早点睡。”她又一次把纸笔收走了。
他说不出话来,两手比画着。
摊开的稿纸上还是那个题目:“兰考人民多奇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徐俊雅去收纸笔,焦裕禄按住了徐俊雅的手。徐俊雅说:“老焦,你这一天没闲下来过,明天就要去住院了,你这个状态,咋治病?”
徐俊雅问:“老焦,你要啥?”
夜深了。孩子们都已睡着,徐俊雅收拾着焦裕禄住院的用品。焦裕禄又痛得厉害了。他披衣半躺半坐在床上,被子上摊着稿纸,奋笔疾书。
焦裕禄仍比画着,说不出话来。
门拉开一道缝,又关上了,并且上了锁。李林大声喊着:“洪社长!洪社长!洪社长你开门哪,焦书记看你来啦。”门内悄无声息。焦裕禄一手捂住肝部,一手扶住门框,额头上全是热汗。李林再次敲门,敲了半天仍是没有应答。焦裕禄无奈地摆摆手,上了车。
徐俊雅说:“急死我了,我去叫医生……”
下午,他要了吉普车,去张营探望老洪。到了老洪家门前,李林搀扶焦裕禄下了车。他轻轻叩着门环。
焦裕禄拽住她的胳膊:“别……快……给,给我……烟……”徐俊雅听懂了,忙给他拿了一支烟,焦裕禄手抖得拿不住,徐俊雅给他点上。焦裕禄抽了一口,吸亮了烟头。他迅速地把烟按在自己的皮肉上,一下又一下……徐俊雅再也忍不住,猛地哭出了声。值班护士长、护士急匆匆跑了过来。她们看到了这个场景,怔住了。护士长忙让护士去取烫伤膏,她给焦裕禄处理胳膊上的烫伤:“焦书记,千万别这样,就是铁人也受不住……我现在就给你打止疼针。”
他的肝疼得一阵紧过一阵,他用力顶住肝部,藤椅早就顶出了一个大洞。程世平用手去抚那个洞,他的眼里噙满泪水。
焦裕禄摆摆手:“这会儿不那么疼了……打止疼针是能止疼,可是能止多大会儿?药很贵……打了也是白打,白费多少钱啊……我能顶得住,省下药来……给别的病人……”值班医生也来了。她看了看这情况,忙对护士长说:“快把焦书记送隔音室。”
这争取来的一天时间,焦裕禄把它看得比金子还宝贵。他跟程世平县长谈了话,对工作作了一些安排,又把张希孟和苗圃的小吴、朱晓叫来。
进了隔音室,医生说:“焦书记,这里是隔音室,你要是疼得忍不住,就大声地喊叫几声,也不会影响别人。”“医生,谢谢……谢谢了……”医生、护士刚走,他又疼起来了。他仍旧用牙咬着被角,一声不吭。徐俊雅说:“老焦,这是隔音室,你别强忍着了,疼就喊几声吧。”焦裕禄摇摇头。他从床这头滚到那头,痛苦万状。他终于喊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
3
片刻,焦裕禄安静下来,徐俊雅给他揩着额头上的汗水。焦裕禄问:“俊雅,刚才我是不是叫了?会不会影响别人?”
主治医生进来了:“焦书记,怎么样?”焦裕禄说:“王主任,谢谢你啊,总给你们添麻烦。”主治医生说:“焦书记,刚才地委张申书记来了两次电话,指示我们今天十二点钟前一定要派出车辆,送您到开封地区人民医院。”焦裕禄说:“我没那么严重。不用转院。”主治医师说:“焦书记,张申书记在电话上说,这是地委的决定。”焦裕禄沉吟了一会儿:“既然是组织决定,我服从。王主任,咱们妥个协,再给我一天时间行不行?我要安排一下县委的工作。”主治医生无奈地摇摇头。
徐俊雅安慰他说:“不会。这里是隔音室。”焦裕禄说:“万一这隔音室隔音效果不好,还是会影响别人。”徐俊雅说:“不会,外边正下大雨呢,又刮风又打雷的,你在隔音室里啥也听不见!”
醒来时,他已躺在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徐俊雅用热毛巾给他擦着脸。焦裕禄轻轻叫了声:“俊雅!”徐俊雅端来水,喂了他一勺。焦裕禄看见了她眼里的泪花:“俊雅,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哭啥?”他伸出手,为徐俊雅拭泪。徐俊雅握住他的手:“老焦……”焦裕禄安慰她:“俊雅,别担心,我的病我知道,我一硬气起来,它准会投降。”
焦裕禄问:“外边下雨了?”徐俊雅说:“下小半夜了。从咱们进隔音室就开始下,你在这里听不见声音。”焦裕禄说:“那咱说会儿话吧。俊雅,这些日子,你累瘦了!”“我不要紧。”焦裕禄说:“这场大雨,不知兰考怎么样了?”徐俊雅说:“家里有老程他们呢,你别操心。”
焦裕禄说:“不休息了,一会儿还要到几个大队,去看看拉沙盖碱的情况。哎,老王呀,你们公社前街有个孔令焕,他媳妇生了孩子,到供销社买一毛钱的红糖,人家不愿意卖给他。你去他家看看,给他解决点救济款。”公社书记说:“焦书记您放心。您身体这样子,还是先休息一下吧。”焦裕禄摆摆手,要走。刚站起身子,就晕倒了。
焦裕禄说:“俊雅啊,天明了,你回兰考一趟,看看那里淹了没有。”
焦裕禄的肝病又犯了,手颤抖着握不住钢笔。公社书记停止了汇报:“焦书记,您……”焦裕禄抬抬手:“没事,你接着说。”公社书记继续汇报:“救灾的情况也就那些了,再就是我们根据县委‘四摆’‘两找’‘一树’的工作部署,发动群众摆成绩,摆变化、摆进步、摆好人好事,找差距、找原因,树各类标兵,这方面有个材料,不多说了,您还是先休息一下。”
徐俊雅答应着:“嗯。”焦裕禄又说:“俊雅啊,这些天,我一直想洪哥,临住院前,我去看看他,他又没开门。”徐俊雅说:“等出了院,我陪你去看他。”焦裕禄说:“昨晚上做了个梦,又梦见咱老娘了。”徐俊雅说:“那给娘拍个电报,让娘来一趟?”焦裕禄说:“别,让娘看了、看了我这个样子,娘哪受得了?”徐俊雅说:“那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去看娘。”焦裕禄长叹一声:“俊雅,你说我还能回崮山吗?”“能!一定能!”
公社书记汇报社里“除三害”的情况:“……去年冬天拉沙盖碱的四百多亩碱地,今年春天小麦长势都比较好,前街的副业也搞起来了,用白蜡条子编筐。今年春天压碱深翻也比去年更有经验了……”
焦裕禄两眼闪了一下,接着又暗淡下去。他又长叹一声:“唉!怕是不能了……”
村里地里看了一遍,焦裕禄三人才进了公社。
8
到了张徐州家,焦裕禄发现小家伙长高了不少,也长胖了。他抱起小徐州在地上转着圈圈,逗得小徐州“咯咯”地笑。小徐州的父亲老张说:“焦书记呀,你看这孩子,一天比一天壮实了。他这条命是您给的呀!”小徐州的娘也说:“俺这孩子福大命大,遇上了贵人。焦书记呀,您可是俺的大恩人呀!”焦裕禄抱起孩子亲着:“千万别这么说。看看你们这儿子,心里多踏实呀,对不对?孩子聪明伶俐,长大了,一定是个好材料!”
一抹朝阳投在窗户上,徐俊雅给焦裕禄梳理着头发。
焦裕禄说:“二斤红糖,五尺小花布,还有一斤水果糖。”营业员答应着,把红糖和小花布交到焦裕禄手里。焦裕禄问那个农民:“你是哪个大队的?”那人回答:“前街的,俺叫孔令焕。”焦裕禄把红糖和小花布交给他:“来,拿上。坐月子的妇女要喝红糖水,活血化瘀。这块布,给你小孩做身衣裳。”那个农民怔住了。
门开了。大女儿焦守凤来了,还带了小儿子保钢。焦裕禄喜出望外:“守凤,你咋把六子带来了?”
他们进了供销社,一个青年女营业员在和一个农民模样的顾客隔着高高的柜台吵嚷着。原来,有个农民要买一毛钱的红糖,营业员不卖给他。营业员说:“这红糖是论斤卖的,两块钱一斤,一斤一包,你买一毛钱的红糖,只够半两,咋给你称?不中!”顾客说:“同志,俺就一毛钱。”营业员说:“一毛钱不卖!”顾客苦着脸说:“同志,俺求您了!”营业员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别在这儿捣乱。”顾客说:“同志,俺老婆生了孩子,要喝红糖水,俺捣啥乱哩?”营业员问:“你老婆坐月子,你买一毛钱红糖?”顾客说:“俺没钱哩。”营业员冷下脸来:“走吧,俺这里没法卖一毛钱的红糖。”顾客央求着:“同志——”营业员不再理他,转过身问焦裕禄:“同志,你买啥?”
守凤说:“爸,您好点了吗?我来看您,保钢非吵着跟了来。”保钢偎在焦裕禄身边:“爸,我可想你了!”焦裕禄拍拍他的小脸蛋:“真是好小子!”又问女儿:“守凤,咱兰考淹了没有?”守凤说:“没淹!”焦裕禄问:“真没淹?”守凤说:“真的!去年冬天修的排水工程发挥作用了。”焦裕禄有点不相信:“守凤,你一定要说实话,兰考到底淹没淹?”守凤说:“爸,真的没淹。您看看俺带来的县报,骗您俺宁愿让您打板子!”
三个人到了葡萄架大队,看到那里也盖了不少新房,焦裕禄对张希孟说:“老张,今年咱们彩头不少哩。”张希孟说:“是啊,‘除三害’见了实效,大伙儿过日子的心气高。这心气一高盖新房的也就多了。”焦裕禄说:“咱们到供销社去一下,我买点糖果,顺便去看看小徐州。”
焦裕禄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又开始疼了,他咬紧牙关,锁紧了眉头。他顺手拿过一支鸡毛掸子,顶在腹部。保钢问:“爸,你又疼了?”焦裕禄说:“爸好多了。保钢,听姥姥的话不听?”“听。”焦裕禄问:“上幼儿园去了没有?”保钢点点头。焦裕禄又问:“在幼儿园学啥?”保钢说:“学算术。”焦裕禄说:“那我出个算术题考考你。树上十只鸟儿,来了一个猎人,‘砰’的一枪打下来一只,树上还有几只?”
2
“九只!”
张希孟也陶醉在这满目苍翠中,他趴在地上,忘情地嗅着麦苗清新的气息。看着老张这个样子,焦裕禄笑了。从他进了兰考,老张就是他最为倚重的战友之一。老张从小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对这块土地、对农民的感情很深,也很受农民的拥戴,只要到了村子里,大人孩子都对他亲得不得了。有一件事对焦裕禄触动很大,在一个集市上,民兵们抓到了一个卖烟叶的小贩,要对他进行处罚。小贩被带到公社,正好张希孟下乡也到了公社里,他让民兵把卖烟叶的人放了,只说了一句话:“这年成,不要对人家太苛刻了,你们就不怕农民骂你们缺德吗?”有这样的干部,兰考“除三害”就有了希望。
“错了,树上没鸟了。”
看着这大片大片返青的麦地,焦裕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兰考刚刚迈出了第一步,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4月份治水有两大战场:调动一万民工,开挖贺李河,再调集一万五千民工,加固黄河土堤。还要种好十七万亩花生,大规模推进泡桐这个主导产业的发展……他真恨不得多长出几双手来。
“为什么?”
前不久,地委书记张申来过一趟兰考,看了他们压沙治碱的成果,大为赞赏。张书记说:“原来对你们压沙治碱吃不准,总考虑压了沙会不会再让风刮起来,下了大雨会不会冲走沙土,这回看了一路,确实不错,这条路你们走对了。老焦啊,这回来,我可要跟上你多走走,多看看,我要读一读兰考这篇大文章。”张书记在兰考走了四天,仔细看了治理三害的几个重点公社,在全县基层干部大会上讲话说:“这次来兰考,体会有八个字:大开眼界,大开胸襟。总的印象是:兰考在发生变化,而且变化惊人哪!别的地方不敢想的事你们敢想,别的地方不敢干的事你们敢干,‘除三害’被你们看准了、抓准了。兰考过去是要饭的多,闻名全国,现在转变过来了,这是不得了的事!地委很赞成你们的做法,你们的经验应该在全地区推广。”
“一响枪树上的鸟儿全吓跑了。”
他们来到麦田里,麦苗刚刚返青。看苗情,这年的麦苗长势喜人,满眼一片娇嫩可人的新绿。张希孟说:“焦书记,你看这压沙的地上长出的麦苗,多茂盛啊!”焦裕禄欣喜地说:“可不是嘛,只要雨水能跟上,今年兰考肯定是一季好麦子。”
他的眉头再次皱紧,他用双手按住肝区。保钢问:“爸,你又疼了吗?我给你唱个歌吧。”他唱起爸教他们唱的歌:
焦裕禄说:“编凉席的睡光炕,当奶妈的卖儿郎,那是旧社会的事。劳动者享受劳动成果,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你这窑把式最有资格住砖瓦房!”满常说:“焦书记,俺的新房盖好了,一定请您来住几天!”焦裕禄高兴地答应着:“好!好!我一定住住你们的瓦房。”
小老鼠呀上灯台,
他看到了焦裕禄:“焦书记,你们啥时来了?”焦裕禄问:“满常,是谁家盖新房呀?”满常说:“是我家!焦书记,俺们大队今年开春有三十多户要盖新砖房呢。俺们支书刘北说,咱社会主义大窑的砖拿出两窑来,专给各家各户盖新房用。”焦裕禄说:“好呀!咱们寨子的土房换成了砖房,这才像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子呢!”满常说:“俺当了大半辈子窑把式,住了大半辈子茅草土坯房,屋顶上连块瓦都没有。住砖房这可连做梦都不敢想呀!”
偷油吃呀下不来。
三个人又上路了。他们来到寨子村,村头上,社员们正在打夯。满常端着茶壶茶碗过来了:“乡亲们喝水啦!”
喵喵喵喵猫来了,
焦裕禄说:“老张,应该把毛主席两次视察兰考的情况印出来,发给每一个干部,让大家重温毛主席的教导,把‘除三害’工作扎扎实实地做好。”他站起来:“咱们走吧。”李林问:“焦书记,您不疼了?”焦裕禄说:“不疼了。病这个东西,你硬它就软,你软它就硬。走吧。”
叽里咕噜滚下来……
张希孟说:“毛主席看了兰考黄河淤灌工程图,说:你们的规划实现了,兰考就和江南兰溪一样了。毛主席还批评了五八年的浮夸风,指示我们把绿化工作抓紧抓好。”
焦裕禄抱住保钢,满脸泪水!
焦裕禄说:“所以毛主席当时指示:订计划要敢想敢干,既要能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又要留有余地,有实现的可能。这话说得多好!”
9
焦裕禄点点头。张希孟说:“毛主席就在咱歇脚这地儿的前头,指着许贡庄西边的一片荒地问:这地长不长庄稼?程书记回答:这片是盐碱荒地,我们正在三义寨修一个大闸,把黄河水放出来淤灌成好地,就能长庄稼了。毛主席说:荒地一淤就能长庄稼,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办?”
遍野的桐花开了,兰考大地成了桐花的海。
三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焦裕禄问:“老张啊,六年前毛主席第二次来兰考时,对咱县农业问题说过啥?”张希孟说:“主席问当时的县委程约俊书记:兰考的小麦亩产多少斤?程书记如实回答说只有一百多斤。其实毛主席对兰考的农业情况是熟悉的,他1952年第一次到兰考来就问过:怎么你们这里黄豆和辣椒籽一样大呀?”
一天一地的桐花如彩蝶翩舞,新闻干事小刘穿梭在桐树林里拍照。阵阵歌声里,牛铃响动,麦浪起伏。小刘很快被锄草的社员围住了。人们纷纷向他询问:“刘干事,焦书记咋样了?”“刘干事,你啥时去看焦书记,带俺们去看看他吧,他是为了咱累病的呀!”“大兄弟,你要去医院里看焦书记,千万别忘了代俺们问候他,俺们想他啊。告诉他,咱们的桐树长得可好了。”
看到一片新栽的泡桐林,他下了自行车,深情地抚摸着一棵棵小树,喃喃地自言自语:它们又长高了。李林说:“焦书记,你看,桐树的花骨朵长出来了!再过些日子,它们就开花了!”焦裕禄说:“是啊,多少回我梦见咱们的泡桐开花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咱兰考变成了一片花的海。”李林兴奋起来:“那多好啊。”离开泡桐林,刚上路不久,风就大了。焦裕禄的肝病突然发作,不能骑车,他弯着腰扶住车把,像拄了拐杖一样踽踽前行。李林说:“焦书记,你的病又犯了,咱们还是回去吧。”焦裕禄摆摆手:“不要紧,走吧。”张希孟说:“那就歇歇再走。”
小刘说:“你们放心,我会把大家的心意带到的。我拍些照片,就是为了让焦书记看看。”两天后,这些盛花期桐林的照片就捧在了焦裕禄手上。
常委会结束后,焦裕禄和副县长张希孟、秘书李林又骑上自行车下乡了。这是焦裕禄最后一次骑车下乡,这一天焦裕禄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他看每一行树木、每一道沟渠、每一片庄稼,都露出爱恋的眼神。
焦裕禄兴致很高地看着:“小刘,咱们的桐林一开花,真好看呀!”
他说不下去了。焦裕禄笑笑:“老程啊,我一个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子?党和三十六万人民,才是改变兰考面貌的力量啊。再说我这病,我就不信治不好它!”
小刘指着一张照片:“焦书记,您看,这棵开满花的小桐树就是您栽下的。”焦裕禄端详着:“好呀,我认不出了。”焦裕禄示意小刘坐得近些:“小刘啊,我想问问……咱县‘除三害’的那组稿子,报社发不发?要是发呢,你就把这些照片挑选几张给他们……”
程县长:“老焦啊,你咋说起这话来了,听着让人心酸啊。你自己的身体也要真正当心啊,万一出了问题……咱兰考人民需要你,‘除三害’的工作需要你啊……”
小刘说:“这次我到报社送稿,专门问了一下。总编室的同志说,兰考的专版,暂时先不发。”焦裕禄问:“什么原因?”小刘说:“总编辑说:兰考挪用了群众的救灾款,省里通报批评了你们。那边省委通报批评,这边我们报社表扬您,太不协调,以后发不发由省委决定。”
他首先发言:“咱们今天开的是县委常委生活会,我就亮亮我的思想。我个人的思想是,在兰考一天就要干一天。但最苦恼的是身体不好,肝疼,扁桃体肿大,现在又多了个腿疼,工作搞不上去……还有,春节回老家时,借了三百元钱,这个月就可以还一百元,争取三个月还清……我这个人哪,是个炮仗性子,有时对下边同志批评不够恰当。”
焦裕禄停了一阵,一字一停地说:“这说明,我们的工作还做得不好。发不发……是省委的事,是报社的事……发了,对我们是个鼓舞;不发,对我们是个鞭策……”停了一会儿,焦裕禄转了话题:“小刘啊,前几天,一连刮了几场大风……又下了几场雨……沙区的麦子打毁没有?洼地的秋苗是不是淹了?”小刘说:“咱县封的沙丘,挖的河道,真正起作用了,连沙丘近旁的麦子都没被打死,长得很好,洼地的秋苗也全保住了。”焦裕禄问:“苗圃的泡桐栽了多少?”小刘说:“林场育的桐苗全栽上了,成活率很高,长得绿油油的。”焦裕禄又问:“秦寨盐碱地上的麦子……咋样?”小刘说:“我刚从那儿来,群众都说:看咱这麦子,长得平坦坦的,像块案板,这边一推,那边动弹。”
返回兰考第二天,焦裕禄主持召开了县委常委生活会。
焦裕禄脸上露出了笑容。小刘又说:“焦书记,机关的同志和乡亲们都想来看看您。”焦裕禄说:“小刘啊,千万别让大家来。我自己病倒了,不能工作,花了国家的钱,不敢再给同志们、老乡们添麻烦了。你也早点回去,跟同志们把我的意思讲一讲,让同志们把劲用在制伏三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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