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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苗圃里

二萍妈说:“二萍啊,咱们对人家吴技术、朱技术他们好,是应该的。人家到咱这穷地方来育泡桐,吃了不少苦。可是做什么事也得多想想,你跟人家走得忒近,不怕人说吴技术那对象是咱搅黄的?”

她妈问:“啥事?”二萍说:“妈,今天李集大队的几个人来学育苗,苗圃里住得太挤了,要不我跟小芳姐住南屋,让吴子明和朱技术住我那屋吧?他刚出院,住苗圃里也不得养。”

二萍说:“谁乱嚼舌根,让我知道了抠下他眼珠子来。”二萍妈说:“人嘴本来就是臭的,谁嚼舌根你咋会知道?”二萍说:“那就不必理会那些长舌头短舌头。”二萍妈说:“二萍,俺跟你商量个事。”二萍说:“妈,你说。”二萍妈说:“你舅给你找了个对象,堌阳的,是个木匠,有一身好手艺,十里八村盖房上梁都求他,人也老实,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儿子。”

二萍妈在灶台上贴饼子,二萍烧火。二萍说:“妈,跟你商量件事。”

二萍直直看着她妈。二萍妈问:“你这么瞅着我干吗?”二萍说:“妈,你啥意思啊?”二萍妈说:“我不是说人家小吴不好,总觉得你跟人家肩膀头儿不一般齐。你一不是干部,二不是大学生,将来这日子能过一块儿去吗?再说,你能保证小吴会在这里待一辈子?妈这还不是为你好?”二萍说:“妈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就喜欢吴子明。”

8

第二天,肖长茂就把朱晓和吴子明的铺盖搬进了他家南屋。南屋盘着一条火炕,二萍早就烧得暖暖的了,窗子上新糊了雪白的窗纸,墙上也用报纸糊过,靠墙放了张旧条山桌,擦得一尘不染。门口还放了一个脸盆架,架上一只新搪瓷脸盆,连肥皂盒都是簇新的。一间屋收拾得又温馨又干净。

鸭舌帽和两个伙伴骑着自行车、驮着铺盖卷儿来了。鸭舌帽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吴老师,我们三个人来苗圃学习泡桐育苗,回去我们在村上也建个苗圃。这是大队的介绍信,公社和县农林局全盖章了。”他的一个伙伴说:“我们就住下来,给你们当小工,认认真真地学。”

晚上,朱晓和吴子明正在看书,二萍妈抱着一床新炕被进来,二人忙起身。二萍妈问:“小朱、小吴,这炕是不是有点凉?”

吴子明无奈:“二萍,我身体没事了。”二萍说:“你这个月啥也不能干!”吴子明说:“二萍,那我总得工作呀!”二萍把自己的头巾摘下来铺到地上:“你就坐这儿,指使我干活儿就中。好不啦?”

朱晓说:“不凉,一点也不凉。”吴子明说:“二萍刚才还在灶膛加了些玉米核儿,热着呢。”二萍妈说:“给你们再加一床新炕被。”朱晓说:“大妈,不用。”二萍妈把炕被铺上去:“来,大妈给你们铺上。小吴刚出院,身子虚,不能受凉。”吴子明连声说:“谢谢您大妈。”二萍妈说:“谢啥,实实在在的大妈才高兴。小吴,你那对象咋样了?有信来没有?”

吴子明出院了。他一回到苗圃,马上就进了育苗畦。看着长高了不少的桐苗一片油绿,他心里十分高兴。二萍心疼地跟在吴子明身后,吴子明拿起锨要取土样,她马上抢过来说:“我来我来!”吴子明拿起筛子筛土,她马上又抢过筛子:“我来我来!”吴子明去拎水桶,她马上又去抢水桶:“我来我来!”

吴子明说:“我住院没告诉她。还没……没信。”二萍妈说:“有件事呀想跟你俩商量一下。你们文化高,帮我拿个主意。”朱晓说:“大妈,您说。”二萍妈说:“二萍她舅给二萍介绍了个对象,男方比二萍大三岁,是个木匠,年轻轻的,有身好手艺,周围十里八村打家什、盖房上梁,全求他。你们见的世面大,替大娘思谋思谋,这个条件中不中?”朱晓问:“那个小伙子什么文化程度?”二萍妈没听懂:“文啥?”朱晓说:“就是念过啥书?”二萍妈摇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吴子明说:“我看挺不错的。小伙子也算有门技术,不知性格怎么样。”

肖长茂说:“还是等等再说吧。”

二萍妈说:“她舅说那小伙儿性子不错,挺和气。”吴子明说:“那就没问题了。他有什么爱好?”二萍妈问:“爱好?啥叫爱好?”吴子明说:“就是喜欢什么?比如喜欢弹琴,喜欢画画,喜欢唱歌。”二萍妈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喜不喜欢弹琴唱歌倒不相干。咱们农村人找对象,跟城里人不一样,不计较丑俊,不讲究念不念书。一看家庭好不好,般配不般配,二看本人有没有养家的本事。”

肖长茂说:“还是先别说。二萍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二萍妈说:“她舅那头说让二萍过去看看那家家庭。”

朱晓问:“那他们家庭您中不中意?”二萍妈说:“中意,中意。小伙儿他爹也是个木匠,不到五十。他只有个妹子,还上学。一家四口,收入挺高的。说二萍过了门啥都用不着做。”吴子明说:“养家糊口的本事就不用问了。那没问题。”朱晓说:“说了半天,大妈,这事您得先征求二萍的意见。她的意见第一重要。”

二萍妈说:“前两天二萍她舅给孩子介绍了一个,堌阳的,是个木匠,手艺不错,人也老实,家里就这一个儿子。我还没跟二萍说呢。”

二萍妈说:“我家二萍呀,不知中了啥邪,说啥也不同意。我让你们帮忙还有一层意思,你们有文化,又能把道理掰得很明白,到时劝劝她。”吴子明说:“大妈你放心,我们跟她做做思想工作。”二萍妈说:“那好。这丫头自小性子倔,她只听她佩服的人的话。”

二萍妈说:“小吴这人我没说的,可就是觉得咱跟人家肩膀头儿不一般高。咱二萍再好也不是干部,也不是大学生,将来这日子能过一块儿去吗?”肖长茂说:“我看小吴这孩子实诚,干活儿有板有眼的,能下苦力,倒不像个大学生。”

二萍妈走了,吴子明和朱晓钻进了被窝。朱晓问:“哎,子明,今儿大妈怎么跟咱说这事?”吴子明问:“什么事?”朱晓说:“二萍对象那事。”吴子明说:“人家大妈没把咱当外人,让咱帮着出个主意呗。”

肖长茂问:“你为啥不同意?”

朱晓摇摇头:“不那么简单。”吴子明问:“那还有什么?”朱晓说:“你没听出我问的三个问题有什么玄机?”

二萍妈问:“人家看得上二萍吗?”肖长茂说:“韩大年说他问问吴技术。”二萍妈说:“这事我不同意!”

吴子明说:“没有。”朱晓说:“那你听好:第一个问题,二萍她舅舅介绍的那个对象念过什么书,什么文化程度?第二个问题,对方是个什么家庭背景?第三个问题,这个对象二萍接不接受?”

二萍妈说:“人家不是有对象嘛,前些日子在咱家住过的那个叫李丹的。”肖长茂说:“这事我知道。李丹想让吴技术到郑州去工作,来了两趟全都是为这事。吴技术不去,要留在兰考,两人没说到一块儿去。”

吴子明问:“这有什么?”朱晓说:“我这是让二萍妈有个比较。”

肖长茂回了家,一进屋他就问:“二萍呢?”二萍妈说:“到医院给吴技术送鸡汤去了。”肖长茂一听就乐了。二萍妈问:“你乐啥?”肖长茂说:“头午看见大年了。”二萍妈说:“我以为你拾了狗头金,看见大年有啥稀罕的?”肖长茂说:“大年跟我说:我看吴技术这小子不错。不光是大学生,还挺能吃苦耐劳,我当个媒人,把二萍和吴技术往一块儿拉扯拉扯,你说中不?”

吴子明说:“你把我说糊涂了。”朱晓用被子蒙上头:“睡吧。”

7

二萍妈回到自己屋,肖长茂还没睡,坐在炕沿上抽烟。她说:“我刚给小吴他俩送了床炕被。”肖长茂问:“咋这半天?”二萍妈说:“我觉得人家吴技术根本就没那个意思。”肖长茂问:“没啥意思?”二萍妈说:“人家根本就没喜欢二萍那个意思。”肖长茂在炕沿上使劲磕了两下烟袋:“你问人家了?”

她又拉过吴子明的手,给他剪指甲,吴子明手直往回抽:“二萍,你这么照顾我我真受不了。”二萍拍拍他手背:“听话。剪指甲不能乱动,好不啦?”刚给吴子明剪完指甲,焦裕禄和朱晓、张小芳来了,焦裕禄问:“小吴,好些了吧?”吴子明说:“焦书记,你那么忙,别总来看我。你看,我真的快好了。”朱晓说:“谁让你天天闹着要出院呢,焦书记不放心了。”焦裕禄说:“一定好好养着,医院也是工作岗位,和伤病做斗争就是这个阶段的工作。”他掏出一个纸包:“小吴,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二萍接过,打开纸包,吴子明眼睛一亮:“口琴!还是国光牌的呢。”焦裕禄一说:“你试试音色。”吴子明就用左手拿过来试了试:“太好了。”焦裕禄说:“那就吹一个。”吴子明吹起了《我是一个兵》,焦裕禄和大家打着拍子,情不自禁随着音乐唱起来。

二萍妈说:“问了。”肖长茂问:“咋问的?”二萍妈说:“我能直来直去地问吗?我说二萍她舅给她找了个对象,我摆一摆条件,你俩帮着出出主意,人家两人搜肠刮肚替我出了半天主意。看那个意思,人家小吴一点也没往别处想。”肖长茂说:“我说你这人咋这么不着槽道?跟人家说这个干吗?”二萍妈说:“一是试试小吴对二萍有没有意思,咱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二是告诉小吴,二萍就要处对象了。”

二萍说:“你和张技术、朱技术都说‘好不啦’,挺好听的。”吴子明说:“好不啦用河南话讲就是‘中不中’。”二萍说:“我觉得还是你们讲话好听,轻轻软软的。”

肖长茂把烟袋往炕沿上磕得山响:“你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二萍把小勺交给他:“你试试。”吴子明用左手拿小勺喝汤,手不听使唤,非常笨拙。二萍得意了,抢过小勺:“咋样?不中吧?不中就别逞强。”喂吴子明喝完鸡汤,二萍又绞了毛巾,给吴子明擦手擦脸,然后又拿棉花签给吴子明掏耳朵。吴子明说:“二萍,你歇会儿好不?”

9

回到医院,二萍把鸡汤盛在碗里。吴子明问:“二萍,你家那几只鸡,都快让我吃光了吧?”二萍说:“吃光了又咋?你操这心干吗?你身子虚弱成这样了,不补一补还中?”吴子明说:“你妈还要拿鸡蛋换油盐钱呢。”“你咋啥心都操,跟我妈一样。”她拿起小勺要喂吴子明喝鸡汤。吴子明说:“二萍,我自己来。”“你那手不得劲。”“我左手没事。”

苗圃里,朱晓、吴子明在给鸭舌帽等三人讲泡桐育苗的知识,二萍扛着苇箔过来了。她把一沓旧信封交给吴子明:“看看有用吗?”

二萍把鸡汤盛在一只罐子里,用毛巾包了,又拿一只网篮兜住:“不咋。妈你以后啊别老把人家挂在嘴边上。”二萍妈说:“二萍,人家小吴是有对象的人,你做啥事得在意一些,可别让外人乱嚼舌根。”二萍问:“妈你心疼你这几只鸡了?”二萍妈说:“净瞎说。你妈就那么小气?我是提醒你哩。”二萍说:“妈,用不着提醒啥,我就是喜欢吴技术。”二萍妈说:“人家有那个李丹呢。”二萍说:“兴别人喜欢,就不兴我喜欢?妈,我上医院啦。”说完拎上鸡汤走了。

吴子明不解:“什么?”二萍说:“你不是喜欢收集邮票吗?我这两天转了半个村子,凡是有在外当兵的、当工人的都去遍了,搜罗了这些信皮儿,看这上面贴的邮票你有没有用。”

二萍说:“以前是,现在不是啦。”二萍妈说:“这对象还有啥以前是现在不是的?”二萍说:“我说妈,你少操点心不行啊?”二萍妈说:“李丹那闺女多好啊,样子俊俏,细皮嫩肉的,眼里一泡水儿,又聪明,又有文化,也是个大学生。咱这儿十里八村挑不出这么好的闺女来。”二萍不耐烦了:“妈你有完没完啊!”二萍妈叹口气:“这是咋啦?”

吴子明看了一下,眼里放出光彩:“太好了,太有用了。你看这是菊花票,这是金鱼票,还有唐三彩、牡丹、梅兰芳,都挺好。二萍真难为你了,收集了这么多。”二萍说:“你要真有用,我再去替你找,还有在城里有亲戚的人家、有学生在外上学的人家没来得及去找呢。”

二萍说:“妈,你这么爱操心啊?”二萍妈说:“我心里纳闷呢。从打小吴来了以后,那闺女来了两趟,咋有了这么大件事就不告诉人家一声?”二萍说:“妈,你就别纳这个闷儿啦。小吴和李丹,不是对象啦。”二萍妈说:“你把我说糊涂了,那闺女,不是小吴的对象?”

吴子明说:“那多麻烦呀!”二萍说:“只要你喜欢,我就不怕麻烦。”

二萍在灶上煨鸡汤。她妈在炕上纳着鞋底,问:“二萍,你说小吴受了这么重的伤,为啥他对象不来了呢?”二萍说:“李丹不知道小吴受伤的事。”二萍妈问:“你们没拍个电报给人家?”

夜里,吴子明在苗圃值班防霜冻,他在苗畦边点了几个小火堆,白烟在夜色里缭绕。他坐在一个火堆旁吹口琴,吹的是一支忧伤的曲子。二萍悄悄来了,站在他身后。吴子明吹完了一支曲子,二萍从身后给他披了一件外衣。吴子明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二萍,你怎么来啦?”

6

二萍说:“今天你值防霜冻的班,怕你冷,给你送件衣裳。”吴子明说:“这么晚了,你回吧。”二萍说:“怕啥?我多陪你会儿。”她坐在吴子明身边:“吴——子明,你的口琴吹得真好。”

鸭舌帽说:“昨天我们向大队支部提了这个建议,支部晚上就开了会,很支持我们。”吴子明说:“好。”鸭舌帽说:“那吴大哥,从今天起,我们就喊你吴老师了。”

吴子明不好意思地说:“马马虎虎。朱晓对乐器才精通呢,二胡、三弦样样都能拿起来。”二萍说:“我唱一个,你拿口琴随上,好不啦?”

吴子明兴奋了:“是吗?”鸭舌帽说:“我们这几个小兄弟,想拜你为师,跟你学育泡桐苗,然后在村里也建个苗圃,怎么样?”吴子明说:“好呀,咱们共同学习。不过建苗圃这事得你们大队支部来决定。”

吴子明一怔:“给你伴奏?”二萍点点头。吴子明问:“你想唱个什么?”二萍说:“唱个口外的酸曲吧。”吴子明很感意外:“啊,你也会唱酸曲?”二萍说:“我爹会唱。他早些年去过口外。我听我爹唱,一来二去就学会了一些。我给你唱一个,就唱个‘对面坬上野雀子窝’。”

鸭舌帽说:“吴大哥,我们是给你道歉来了。”吴子明说:“我得谢你们呢。我身上流着兰考人民的血,更要为兰考尽心尽力地工作。”鸭舌帽说:“吴大哥,那天的事我们太后悔了。”吴子明说:“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鸭舌帽说:“吴大哥,我们是李集大队的,离城关不远。我们那里也可以发展泡桐。”

对面坬上野雀子窝,听见扬声不由我。

鸭舌帽和几个小伙子来了,他们拎着鸡蛋、水果,来看吴子明。吴子明见了鸭舌帽愣了一下。二萍说:“人家给你输过血呢。”

听见扬声不见人,惹得妹子肚子疼。

二萍把他的手掖回被子里:“我在这里,不让你动手。”她喂吴子明吃梨片,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吴子明。护士来换输液瓶,吴子明有点不自在,他推挡着:“二萍,你也吃。”二萍拿了一片,硬是给护士小刘:“刘护士,你吃片梨。”小刘吃了一片,换完液体出去了。二萍问吴子明:“你知道为什么让刘护士吃片梨吗?”吴子明说:“不晓得。”二萍说:“咱们俩不能吃一个梨,必须再有一个分一点才能吃。”吴子明问:“为什么?”二萍说:“俩人吃一个梨,叫‘分梨’。我不能和你分离。”

挨刀鬼婆婆倒灶鬼汉,哥哥来了俏眼看。

二萍守护在吴子明的病床前。她把梨削成薄片,一片一片喂吴子明吃。吴子明右胳膊上着夹板,他伸出左手:“二萍,我这只手还行。”

唱到后几句时,吴子明的伴奏已经天衣无缝了。二萍说:“子明,你的口琴一下就能跟上我唱了。”吴子明说:“听你爸唱过,觉得好听,词和谱我都记过。”二萍说:“你喜欢,那我再唱个。”

吴子明说:“我忘不了同志们、乡亲们。”关局长给吴子明掖了掖被子:“小吴啊,你是咱们局技术干部的典型。局党组发文,号召全局同志向你学习。”吴子明说:“关局长,我没有做什么。”焦裕禄安慰他:“小吴啊,你好好治伤,工作上不要考虑。”又对周围的人说:“小吴刚醒过来,让他好好休息。留下值班的同志,其他同志先回去。”

天上星星沙沙稀,地上穷人穿破衣。

张小芳说:“子明,你要不推我一下,我就轧在车底下了。我这条命是你救下来的。”二萍说:“车倒在路沟边了。你要不拦住,这几畦桐苗一根也难剩下。”吴子明说:“你们不要说这些,这全是我该做的。”朱晓说:“子明,咱们局里和医院里的干部职工、老韩陵的乡亲们都争着给你输血,那队伍排了有几十米长。”

阎家沟庄子水泉井,十回看你九回空。

吴子明轻声说:“老焦,你怎么来了。关局长,你们坐下。”焦裕禄握住吴子明的手:“小吴啊,你是个好样的。”吴子明说:“当时那车一撞过来我心里叫了声:苗圃完啦!就把牲口缰绳扯住了,再就记得车倒了,往下的事不知道了。小芳没事吧?咱们苗圃糟蹋了没有?”

阎家沟庄子湾套湾,来时容易走时难。

病房里,吴子明醒过来了。焦裕禄、农林局关局长和朱晓、张小芳等一群人围在他身边。见他醒过来,焦裕禄把身子凑过去,叫了声:“小吴。”

阎家沟庄子烂石头林,出来进去没好人。

5

阎家沟庄子不好伸,烂不了肝花烂了心。

二萍说:“那你们排我们后边吧。”鸭舌帽一连声说:“谢你了姐。”

吴子明高兴起来:“二萍你唱得太好了。”二萍说:“你喜欢听,以后俺天天给你唱。”吴子明问:“二萍,你舅是不是给你介绍个对象呀?”二萍问:“你咋知道?”吴子明说:“你妈说的。”二萍问:“我妈说这些干啥?”吴子明说:“你妈信任我们,跟我和小朱商量商量。”二萍冷笑:“你们觉得咋样?”吴子明说:“挺好呀,人家是木匠,有技术,人也挺好。”二萍问:“你这么认为?”

他撩起上衣,指着后背、胳膊上的鞭痕:“你看看。”他又指着一个同伴:“他给打得更重,今天来上药。俺们听见广播了,原来俺们是跟英雄有了这场误会。哥几个来献血,也为了向英雄道歉。”

吴子明问:“不对?”二萍在他脑袋上敲一下:“你脑子是不是少根筋?”吴子明问:“怎么了?”二萍说:“我妈那是跟你们商量呀?”吴子明说:“是啊。”二萍说:“她再问你,你就直接告诉她。”吴子明问:“告诉她什么?”二萍说:“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

张小芳问:“你认识他们?”二萍说:“那天在路上,吴技术就是让他们打了。”张小芳拉拽着鸭舌帽:“别添乱,你们快走吧!”鸭舌帽对二萍说:“姐,你的鞭子太厉害了,长了眼睛一样,那天可把我们打惨了。”

吴子明问:“除了你——你是说除了我?”二萍说:“对,除了你吴子明,我谁也不嫁!”

鸭舌帽对同伴说:“我说得没错吧?广播上说苗圃技术员吴子明,我说就是他。”一个同伴说:“那咱排队吧。”鸭舌帽看了看长长的队伍:“排队?排队啥时轮到咱?前边加塞去。”几个人挤到前边。朱晓拦住他们:“你们干什么?”鸭舌帽说:“大哥,我们来给英雄献血。”朱晓问:“你们是谁?”二萍一回头看见了鸭舌帽:“啊,是你?”鸭舌帽说:“姐,我们来献血,你说一下,让我们加到队里吧。”

张小芳躺在床上看书,二萍回来了。张小芳问:“二萍,上哪儿去了,弄了一身霜。”二萍说:“吴子明值防霜夜班,我去和他说了会儿话。”

这时,鸭舌帽和另外三个小伙子也来了。鸭舌帽问一个老乡:“大哥,问一下,这个英雄是不是县苗圃的那个姓吴的同志?”老乡说:“是呀。”

张小芳问:“说啥话?”二萍说:“他喜欢听酸曲,我给他唱了两个。”张小芳说:“行啊二萍,够痴情的。吴子明喜欢集邮,你满村给他找邮票;吴子明喜欢听酸曲,三更半夜跑过去给他唱酸曲。二萍,看出来你是真喜欢吴子明。”

广播声刚落,不断有医护人员向采血窗口拥来。农林局的同志们来了。韩大年带了一大伙儿村里的乡亲们来了。

二萍说:“我是真的喜欢。”张小芳问:“那吴子明呢,他喜欢你吗?”

采血室窗口外,关局长、肖长茂、二萍、张小芳和朱晓等人在排队,等候验血。广播声响了:“同志们,现在播送紧急通知,现在播送紧急通知。县苗圃技术员吴子明为救同志、保苗圃,拦截惊车,受了重伤,急需大量血浆,医院党委号召全院干部职工同志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献血挽救这位英雄的生命。请志愿献血的同志到采血室窗口验血。”

二萍说:“他,我喜欢他,他一点也没感觉。”张小芳问:“怎么个没感觉?”二萍说:“我舅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我妈找他和小朱商量,这哥儿俩帮我妈出谋划策,吴子明还帮我妈来劝我。”

关局长对旁边一个局领导说:“赶快回去组织党团员,马上赶到医院。”韩大年说:“我回村去动员乡亲们。”

张小芳笑了。二萍问:“小芳姐,小吴心里是不是还有李丹呀?”张小芳说:“他们恋爱了四年,你说哪能一下子就在心里挤掉呢?”二萍问:“那我在他眼里是个啥?”张小芳说:“是个小妹妹,一个疼他亲他的小妹妹。”二萍说:“小芳姐,你得帮我。”张小芳问:“帮你什么呢?”二萍说:“我觉得,一个女人能找到一个好男人是一辈子的福分,我可不想放掉了吴子明,否则那就等于把我自己的福分放掉了。”

关局长问:“小吴伤得重不重?”朱晓说:“很重。右胳膊动脉伤了,血咋也止不住。送来时人已经昏迷了。”这时一个医生出来了:“谁是家属?”关局长问:“医生,病人怎么了?”医生说:“很危险。失血太多,得输血。”关局长说:“那输我的!”朱晓说:“我来!输我的。”二萍说:“输俺的吧。”医生说:“病人失血太多,需大量血浆,得多一些人献血才行。还要同他的血型一致。献血的到采血室门前排队验血。最好多发动一些献血者,现在大家都营养不良,也不能一个人献太多的血。医院广播室正准备广播呢。”

张小芳说:“好妹妹,你很直率,也很纯真。不过这样的事不能着急。”

吴子明被送到了县医院,推进了手术室。朱晓、张小芳、二萍、肖长茂、支部书记韩大年等焦急地等在门外。农林局关局长带着局领导闻讯赶来了。大家心情沉重地和他们打招呼。关局长问:“怎么回事?”肖长茂说:“关局长,上午我往苗圃送两袋化肥,到了道口,来了辆拖拉机,一按喇叭,骡子吓惊了,把我从车辕子上甩下来了,车直往苗圃里冲。当时吴技术跟小芳正在那儿干活儿,吴技术把小芳推开,抢上去抓住缰绳,硬把车挡住了。不是他挡住,小芳就危险了,那苗畦里刚出的几畦苗,也全毁了。”

二萍舅那边捎来口信,今天堌阳的那个小木匠来相亲。一大早,二萍妈就忙上了,还指使小吴去公社供销社打酒买肉,又喊来邻居两个女人帮忙。

朱晓急得大喊:“闪开!”张小芳惊呆了。她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吴子明一把推开张小芳,一个飞步上去把住左车辕,又拉骡子的嚼口。失去控制的车横冲直撞,再有一步,冲进苗地,这些桐苗可全都完了。吴子明拼尽全身力气挽缰绳,用力一拽,骡子几乎立起来,吴子明趁势踢了一下骡子的前腿,骡车翻倒在沟里。

一个胖女人问:“老嫂子,你家今天来的这女婿是做啥的?”二萍妈说:“是个木匠,技术可好啦。比二萍大三岁。”另一个瘦女人说:“挺般配的。一个女婿半个儿,当木匠的到处有人求,吃香的喝辣的,老嫂子以后你要跟上姑爷享福了。”胖女人问:“老嫂子,二萍这对象是谁给介绍的?”二萍妈说:“她舅。”

正说着,一辆空骡车向这里横冲直撞而来。赶车的肖长茂老汉跌跌撞撞地在后边追赶着。失去了控制的骡车闪电般冲向吴子明和张小芳。肖长茂在后边喊着:“骡子惊了,快闪开!快闪开!骡子惊了!”

吴子明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块肉一瓶酒:“大妈,肉和酒买回来了。”

朱晓、张小芳在苗畦里看苗情,吴子明在路边刨粪堆,他一声不响,闷着头拼命地干活儿。朱晓在一边喊他:“子明,别这么干活儿,会累坏的。”吴子明不语,仍在埋头劳作。张小芳过来:“子明,我知道你忘不下李丹,其实李丹也不可能把你忘了。你心里别恨她,她从小是在南京长大的,没吃过苦,能到河南来工作,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进步了。”吴子明说:“小芳,我谁也不恨。”张小芳说:“李丹为了给你在郑州安排接收单位,也费了不少的工夫。一个女孩子,又是刚来的大学生,办这样的事也太难为她了。你可以不去郑州,但别伤她的心。”

二萍妈说:“小吴啊,你和小朱中午做陪客。本来二萍她舅要一起来,有个急事来不了,二萍她对象自己来了。你们俩有文化,陪客最合适。”

张小芳也伤感地说:“李丹你真就这么走了?”李丹哭了:“小芳,我还能怎么走?我太了解吴子明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不可能说服他了。”她拎起包,上了院门口送她的骡车。

吴子明说:“大妈我们都不会喝酒。”二萍妈说:“喝酒的事有你大伯呢。”吴子明放下肉和酒走了。二萍妈追出去:“小吴,别忘了叫上小朱早点过来。”

李丹说:“二萍,你是个好姑娘。”二萍问:“李丹姐,你啥时再来呀?”李丹哭了:“也许,也许我不会再来了。你们照顾好吴技术。他这人性子倔,有啥事别和他计较。还有,他胃不好,怕寒,尽量让他吃热东西,特别是凉红薯别让他吃。他们住的地方灯泡度数低,他眼不好,给他们换个灯泡。”

胖女人对瘦女人说:“我看小吴这小伙子挺好的,又有文化,又是干部。听说二萍跟小吴挺好的,咋不给他俩撮合撮合?”

李丹要回城了。二萍把花生、石榴和红薯给她装了一只袋子:“李丹姐,咱兰考的大花生最好了,这石榴是自家院里长的,又甜又酸。这红薯都是红心儿的,俺爹在红薯窖里一块一块挑的,城里没有。”

二萍妈进来,瘦女人一拉胖女人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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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说:“那就跟我一块儿回郑州。”吴子明松开手:“李丹,你别逼我。”李丹说:“要说逼你就算逼你,我必须逼你。这一次你必须作出抉择。明天上午答复我。”吴子明说:“用不着明天上午,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不走。”李丹站起来:“那好,你就在这里待一辈子吧,咱们一刀两断。”她哭着跑了。

村路边,鸭舌帽和两个伙伴在路边的树下打扑克。一会儿,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过来了。小伙子二十多岁年纪,穿得干干净净。鸭舌帽和两个伙伴迎上去,拦在路中间。小伙子满腹狐疑地下了车。

吴子明说:“李丹,我真的不能离开。我觉得我跟这里的泡桐连着根呢。”李丹问:“你在这里是革命工作,那在城里的就不是革命工作了?”吴子明说:“都是革命工作,我是说,这里的工作离不开我。”李丹说:“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走了穿红的还有挂绿的,别拿自个儿太当事了。”吴子明说:“李丹,我真的离不开这里了。”李丹问:“你舍不得兰考,就舍得我?”吴子明轻轻揽住李丹的腰:“当然舍不得。”

鸭舌帽问:“哥们儿,从哪儿来?”小伙子说:“堌阳。”鸭舌帽问:“到哪村去?”小伙子说:“韩陵。”鸭舌帽问:“肖二萍家?”小伙子说:“你们咋知道?”鸭舌帽问:“兄弟贵姓?”小伙子说:“姓李。”

吴子明问:“我做什么了?”李丹说:“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不过吴子明,我既往不咎。咱们这一次必须讲明了,我早说了,我是带着商调函来的。”

鸭舌帽推了一下帽檐:“李木匠。对吧?”小伙子问:“你咋知我是木匠?”鸭舌帽说:“不但知道你是木匠,还知道你是来相亲的,对不对?”小伙子说:“对。”“在这儿等你半天了。”“等我?”“等你。有件事要告诉你。”“啥事?”“李木匠,相亲你不必去了。”

吴子明说:“李丹你别瞎说。”李丹说:“你做都做了,还怕我说?”

小伙子怔住了。鸭舌帽说:“肖二萍已经有对象了。”“不会吧。昨天刚定了来的,哪会这么快就有对象?”“肖二萍自己处了对象,她妈也是今天才知道。”小伙子直抓头皮。鸭舌帽说:“李木匠,快回吧。幸亏我们在路上拦住你,你要进村,就很尴尬了。”小伙子骑上车子返回去了。

李丹说:“看样子你是真喜欢上农村了。”吴子明说:“是真喜欢。”李丹说:“你喜欢在大野地里吹口琴,喜欢爬到草堆上看月亮,喜欢吃刚掰下的香椿芽,喜欢下雨以后刚钻出来的白蘑菇,喜欢闻小桐苗的味儿。”“哎呀,对对对!太对了!你怎么知道?”“还喜欢扎两条辫子的农村小妞,对不对?”吴子明问:“李丹,你啥意思?”“啥意思你自个儿明白。从上一次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你吃一条鱼她给你择一条,这回你干脆把脑袋扎到人家怀里去了。”

二萍家菜上了桌,一等再等,等不到小木匠。二萍妈一个劲地催肖长茂:“老头子,你去路上看看,咋回事呀,这时候还不见来。”肖长茂去了。二萍妈又对陪客的吴子明、朱晓说:“小吴、小朱,让你们挨饿了。”朱晓说:“大妈,没什么,也许是自行车坏了,多等一会儿没事。”吴子明说:“不饿。咱是来陪客人的嘛。”

月亮升上来了,吴子明和李丹坐在水塘边,他用口琴吹着一支曲子。四野虫鸣鼎沸。吹完一支曲子,吴子明陶醉地说:“李丹,你看,这月光像在地上铺了一层水银一样,遍地是虫鸣蛙鼓,这景致多美啊。”

二萍妈又叫二萍:“把衣裳换了,一会儿人家来了,像个啥样子?”

3

二萍说:“换啥衣裳,用不着。”二萍妈说:“借了对门你三嫂子一套出嫁时穿的衣裳。”二萍说:“我不换。”

这时肖长茂过来了,站在地头喊二萍:“二萍,二萍,卸车啦!”

二萍妈说:“人家就要来了,你这样咋见面哩?”二萍说:“他是相人还是相衣裳。相人就这样子,相衣裳把那套借来的衣裳迎门儿挂起来。”二萍妈着急了:“姑奶奶,到这时候了你还拗个啥劲。”

二萍说:“我觉得吴技术和别的城市人不一样。”李丹把手搭在二萍肩上:“傻妹妹,将来都会一样的。”二萍说:“不,吴技术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农村。”李丹说:“他喜欢又怎么样,我不喜欢呀。我喜欢的才算数。二萍你现在没对象,等你有了对象,你就明白了!”

吴子明劝二萍:“二萍,你听大妈的话,别让大妈生气。”二萍到屋里把衣裳换了。

李丹叹了口气:“那些他都太熟悉,他从小就生长在那个环境里。熟悉了就轻视。可是,现在他喜欢的东西,总有一天会不再喜欢的。他不会永远喜欢在大野地里吹口琴,不会永远喜欢爬到草垛上看月亮。终有一天,他也会轻视那些雨后钻出来的白蘑菇,厌倦那些桐树苗。他对这些东西的新鲜感不会保持太长时间的。因为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城市人。”

肖长茂回来了,说:“人影影不见一个哩。”朱晓说:“别急,再等等。”鸭舌帽来了,在院里说:“大叔,来了个送信的,说你家客人有急事来不了啦。”二萍妈问:“啥?有急事?还有比这事还急的事?送信的人呢?”鸭舌帽说:“走啦?”二萍妈问:“走啦?啥人?”鸭舌帽说:“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进村问你们家,正遇上我,说完就走了。”

二萍说:“吴技术很喜欢兰考。”李丹说:“那是因为他对农村的新鲜感还没过去。可是等他在这里碰了钉子,再想回城市,可能就晚了。”二萍说:“吴技术在这里生活得很开心,这里有他喜欢的东西。他说这里的星星比城里的亮,月亮也比城里的大。他喜欢在大野地里吹口琴,喜欢爬到草垛上看月亮,喜欢吃刚掰下的香椿芽,喜欢下雨以后到苗畦边上去找刚钻出来的白蘑菇,喜欢闻小桐苗的味儿。他喜欢城里的什么呢?”李丹笑了:“小丫头,你说得我都差点感动了。是啊,城里没有这些。可是城里有研究院,有图书馆,有音乐会,这些你不懂,城里还有公园,有电影院,有大商场。”二萍说:“他从来没说喜欢公园、商场什么的。”

一屋子人全怔住了。二萍妈说:“咋这事出得这么邪?”肖长茂说:“人来不了,咱也得吃饭,咱们自己吃。小伙子,来,坐下。”鸭舌帽说:“大叔我在苗圃早吃过了,您看这都啥时候了。”肖长茂说:“那就坐下喝杯酒吧。”鸭舌帽坐在炕沿上,肖长茂给他倒了一盅酒。

二萍在绞弄辫梢儿。李丹说:“你一定帮我好好劝劝吴技术。”二萍说:“吴技术是不会离开兰考的。”李丹说:“二萍你错了。吴技术是城市人,是大学生,他学的知识,在城市、在大学、在研究机关会更有用。兰考对于他,不是一个能待一辈子的地方。”

鸭舌帽问:“大叔您这桌菜是给新女婿准备的?”“是啊。”

李丹说:“吴技术要调郑州工作了。”二萍问:“他愿意去吗?”李丹说:“不愿意。”二萍不说话了。李丹说:“你帮我劝劝他。我打算好了,他在郑州安定下来我们就结婚。”

鸭舌帽说:“那就对了。”

二萍停下来。李丹说:“二萍我跟你说个事。”二萍问:“啥事?”

“嗯?”

李丹说:“吴子明,这回我是带了商调函来的,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带走。”吴子明说:“李丹,你让我再想想。”李丹说:“我给你想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这回快刀斩乱麻。”吴子明说:“说真的,我一点离开兰考的心理准备都没有。”李丹说:“这还要什么心理准备?办完手续,一了百了。”吴子明说:“对我,这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那好,你想着,手续我帮你办,反正这回办不完手续我不离开兰考!”李丹站起身子走到二萍身边。

鸭舌帽说:“我是说,招待新女婿,就得这么个样子。”

草屋前,二萍抡着鞭子抽打着一棵小榆树。鞭声响亮,树叶一片片落下。李丹远远看着二萍。吴子明看了二萍的身影一眼,低下头去。

肖长茂点头:“嗯。”

张小芳说:“太不可能了。李丹说了,这回来她一定要让吴子明作出抉择。她是带着商调函来的,要给吴子明办好一切手续,带他走。”

鸭舌帽端起杯:“那我敬吴技术一杯。”

另一块苗畦边,朱晓和张小芳在看新育出的桐苗。朱晓说:“小芳,你没做做李丹的工作?小吴他心里太痛苦了。”张小芳说:“怎么没做?我把我自己前一段的经历一点一点全讲给她听了。这李丹你可不晓得,她要想做什么事,别人很难改变。”朱晓说:“小吴这些日子受了不少煎熬,走吧,舍不得这里的事业;不走吧,又舍不得李丹。这样小芳,你动员动员李丹,让她也到兰考来工作怎么样?”

“嗯?”

吴子明说:“这里生活条件是艰苦一些,可这里人好,朴实、热情。”李丹说:“可千万别说这里人好,你看你让这里人打成啥样了?这一拳再正一点,一只眼没了。还好?这里人土气、没文化、粗野,就凭昨天那事,兰考这地方也不能待。”

鸭舌帽说:“吴技术是我师傅。我借您的酒,先敬我师傅。”

苗圃里,李丹和吴子明坐在苗畦边。吴子明说:“李丹,是我自己又把请调报告要回来的。我觉得,我真的离不开兰考了。”李丹说:“我那边跑了两个多月,把所有的关节都打通了,你可不能再变卦了。”吴子明指着四周:“到哪里有这么大的泡桐繁育基地?”李丹说:“全省全国林场多着呢,哪儿也比兰考强。”

肖长茂点头:“嗯。”

二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芳姐,我心里难受。”张小芳安慰她:“凡事往宽处想,啊?”

鸭舌帽说:“我再敬朱技术一杯。朱技术也是我师傅。”他给朱晓敬完了酒:“大叔,这第三杯我隆重地敬您老人家。”肖长茂端起酒杯:“好。”鸭舌帽说:“我祝贺你老人家找了个好女婿。”

二萍捻着辫梢红了脸。张小芳又说:“这回李丹是来给吴技术办调动手续的。吴技术就要调郑州工作了。”二萍说:“不会吧?吴技术不愿去郑州。”张小芳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愿去郑州?人家连请调报告都交上去了。”二萍说:“不会吧?”张小芳说:“怎么不会?二萍你记住,有些事是有缘没分,有些事是有分没缘。别给自己找痛苦了。”

“嗯?”

张小芳示意二萍出去一下。二萍下了炕:“李丹姐我去给你们烧水。”说完到外屋去了,张小芳也跟了出来。二萍抱柴火烧水。张小芳说:“二萍,我以前怎么跟你说的,别总黏着吴技术。”二萍说:“我没……”张小芳轻声说:“我都看见你亲人家脸了,幸亏李丹在我后边进屋没看着。”

鸭舌帽说:“是预祝,预先祝。”

吴子明说:“没事,只是受点小伤。”李丹说:“没事就别躺人家怀里。英雄救美啊?你要没那个本事逞什么英雄?”吴子明尴尬地笑笑:“李丹,你什么时候来了?”李丹说:“刚来。看来我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肖长茂点头:“嗯。”两人碰了杯。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张小芳问:“二萍,你们不是去农资公司买农药了吗?”二萍说:“是啊,走半路上,遇见一群小流氓,把吴……吴技术打伤了。”吴子明从炕上坐起来。李丹见状吃了一惊:“咋打成这样?”张小芳问:“怎么回事?”二萍说:“我们正往县城里走,遇见几个小流氓,拦住路,要看我的辫子,吴技术说了他们一句,他们就动了手。”

11

二萍问:“疼得厉害?”吴子明说:“不疼。”二萍说:“不疼你咝咝啥?疼就叫。”吴子明说:“有一点疼。”二萍附在吴子明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吴子明吓了一跳,身子一抬。二萍忙按住他:“别动。”这时,张小芳带着李丹一挑帘子进了屋。

相亲的事,在二萍妈心里结了个疙瘩。几天过去了,她一直在琢磨这事怎么这样蹊跷,明明说好了的事突然就变了卦。这天二萍妈在院里洗衣服,肖长茂回来拿绳套,她对老伴说:“你先别走,我跟你说个事。”肖长茂说:“说吧。”二萍妈说:“我这两天一直琢磨,前天那事,咋琢磨咋不对头。你说咋会出这么巧的事呢?”肖长茂说:“可不是吗?没准是真有急事。要不就是人家想等二萍她舅一块儿来。”二萍妈说:“或许是这样。她舅本来说好了一块儿来,是临时有事才让人家小木匠自己来的。”

她问吴子明:“疼吗?”吴子明说:“不疼。”二萍说:“咋会不疼?眼都青了。这帮子小玩闹手也太黑了。”吴子明说:“你赶上车干啥去了?”二萍说:“拿大鞭子抽了他们一顿,抽得这几个赖小子满地找牙。”吴子明说:“没想到你还会这一手。”二萍说:“从小跟我爹的车,慢慢练的。告诉你,我这大鞭子可是长了眼睛的。有一回在场院里,三鞭子打下三只麻雀来。”她用毛巾轻轻擦着吴子明受伤的地方。吴子明嘴里“咝咝”吸着气。

正在这时,一个中年人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二萍妈一拍巴掌:“这不她舅来了,正和你姐夫说呢。”

回到家,父女俩把吴子明扶到炕上躺下,二萍拿出一块干净手巾,用开水烫过,给吴子明擦洗伤口。

二萍舅冷着脸说:“姐,姐夫,你们家咋这么做事呢,丢死人了!”

2

二萍妈问:“咋了?”二萍舅说:“相亲的事你们咋弄的?”二萍妈说:“正要问你呢。那天做了一桌子菜,等到大过晌等不来,让你姐夫到路上迎,人影也不见。一直等到下午,才有人送了信来,说有急事来不了啦。”二萍舅说:“人家咋没来?还没进村就让人拦回去了,说你们家不让来了,二萍有对象了。”二萍妈说:“咋会有这样的事?是个啥人拦回去的?”

“啪啪”两声脆亮的鞭响,几个人应声从车子上栽下。二萍又甩出几鞭子,打得他们满地翻滚。还没等几个人明白过来,二萍拨转车头,驱车向来路而去。

二萍舅说:“小木匠说,是三个年轻人。姐是不是你们在村上得罪了啥人,人家给从中挑拨是非。”二萍妈说:“我跟你姐夫在村上大人小孩没伤过一个人,不可能。”二萍舅很纳闷:“那是咋回事?”二萍妈说:“说起来这事怪你。你说你早不有事晚不有事偏偏那天有事。你有事来不了让她舅妈陪着来不也一样,让人家小木匠一个人来。”

鸭舌帽和那几个小伙子慢悠悠地在路上骑着,还在津津乐道地说着刚才的事。二萍的骡车赶到了。在离他们还有半丈远的时候,二萍抡圆了鞭子,向他们甩过去。

二萍舅说:“宋庄她舅妈的婶子过世了,俺俩都上宋庄去了。”

几个小伙子悻悻地骑上车子走了。二萍摇着吴子明:“吴技术、吴技术!”吴子明眼睛肿得睁不开,他的脸上有几块青紫,鼻子流着血。他想站起来,可浑身发软,站不住身子。二萍背起他往回走。刚走了一会儿,她爹肖长茂赶着车过来了,一见大吃一惊:“二萍,这是咋啦?”二萍把吴子明交给她爹:“爹,你先照看一下吴技术。”她跳上骡车,打了一鞭,车飞跑起来。肖长茂在后边喊:“二萍你干啥去?你回来。”

肖长茂说:“事都是赶的,也别埋怨了。把这事给人家说清楚,别认为咱们家办事不着槽道。让她舅进屋喝水歇着,我上苗圃喊二萍去。”

那几个同伴也呛上了火:“啥?骂我们是流氓?扁他!”几个人上来围住吴子明,鸭舌帽兜头又是一拳。几个同伴一起对吴子明拳打脚踢。二萍上去抱住吴子明:“你们就是流氓!”那个小伙子上去撕扯吴子明,被二萍抓住胳膊咬了一口。二萍疯了一样和他们厮打起来。

苗圃里,几个人正在干活儿,肖长茂站在苗畦边喊:“二萍二萍!”

鸭舌帽说:“你敢骂我?”吴子明偏过脸去,不理他。鸭舌帽一拳打在吴子明脸上。二萍扑上去揪住鸭舌帽:“你为啥打人?”鸭舌帽说:“他骂人。”二萍问:“他啥时骂你了?”鸭舌帽说:“刚才骂了。他骂我们是流氓。”

二萍问:“爸,有事啊?”肖长茂说:“你舅来了。”二萍说:“爸你先回,我一会儿就回去。”肖长茂走了。二萍对吴子明说:“我舅来了,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吴子明说:“我还能去?你舅一定是为那天的事来的吧?”二萍说:“肯定是。”吴子明说:“二萍你说你们闹出这么件事来,我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二萍说:“早说开了不更好吗?”吴子明说:“我还是不要去了。”二萍说:“你不知我舅,他以前在县银行工作,六〇年年底因指标回了村,在大队当干部,他是个明白人。”吴子明说:“我还是不要去了。”二萍说:“去吧。”她拉起了吴子明。

吴子明拉了一下二萍:“无聊,别理他们,咱们走。”鸭舌帽说:“就这么一句话,你回答完了再走。”二萍说:“真的。咋?”鸭舌帽说:“怎么证明是真的?现在一些人接的假辫子,跟真的一样。”二萍说:“是真的,不信你看。”她把辫子打开了。那个小伙子对他的伙伴说:“咋样?”几个人坏笑起来。吴子明说了句:“无聊。”

到了家门口,二萍抓起吴子明的手。吴子明小声叫着:“二萍,别这样!”二萍不说话,紧紧攥住吴子明的手,把他拽进了屋。

吴子明问:“你们要干什么?”鸭舌帽凑过来:“哥,你贵姓?”吴子明说:“我贵姓有你啥事?走开。”鸭舌帽说:“我们就想跟你对象说句话。”二萍说:“你瞎说啥!人家是县苗圃吴技术员。”鸭舌帽推开吴子明:“吴技术员,这里没你事,别插嘴。”又转向二萍:“姐,你就告诉我,你的辫子是真的还是假的?”

进了屋,她叫了声:“舅。”就把吴子明推到前边说:“这是我舅。”

鸭舌帽下了自行车:“中。来,下车,看我的。”几个人下了车,拦住了二萍和吴子明。鸭舌帽问二萍:“姐,你们是哪村的?”二萍一指:“就这村,俺们是县苗圃的。”鸭舌帽问:“干啥去?”二萍一怔:“上农资公司买农药去。我不认识你们啊。”鸭舌帽说:“这不就认识了吗?问个事,姐,你的辫子是真的还是假的?”

吴子明躹躬:“您好。”二萍说:“舅,他是吴子明,咱们县苗圃的技术员。”肖长茂补充说:“大学生呢。”二萍说:“舅舅,那天来的人是我让人给挡回去的。”二萍妈问:“你说啥?”

鸭舌帽问:“说话算数?”他的同伴说:“当然算数。人家要不解辫子,你不能动手给人家解。”鸭舌帽说:“中。让她自己解。”他的同伴说:“人家要不解,你得给我们买恒大烟。”

二萍舅说:“姐,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二萍你也不要说了,舅能理解。你们要早跟我说,就不会有这事了。二萍,我能跟小吴同志单独说会儿话吗?”

鸭舌帽说:“我不但能让她跟咱们说话,还能让她把辫子给我解开,你们信不信?”他的同伴说:“吹牛皮不上税。”鸭舌帽问:“我要让她解开辫子了呢?”他的同伴说:“给你买一包好烟,恒大的。”

二萍说:“可以。子明,你跟舅舅说会儿话吧。”二萍舅和吴子明进了东屋,坐在炕上,他说:“吴同志,咱们直截了当,我就和你谈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到兰考来?”吴子明说:“我在南京林学院学的是林学专业,毕业后又跟苏联林学专家实习,研究泡桐。我来兰考只有一个目的,这里有泡桐。泡桐就是我的事业。”

一个戴鸭舌帽的小伙子对他的同伴说:“这妞真俊。”他的同伴说:“俊又咋样?”鸭舌帽说:“你看那两条辫子,又粗又长。”他的同伴说:“又粗又长你能咋样?”鸭舌帽说:“让这漂亮小妞和咱说句话中不?”他的同伴问:“你能办得到?”

二萍舅说:“第二个问题:你是从大城市来的,兰考的条件这么艰苦,你能在这里坚持多久?”吴子明说:“我选择兰考,不仅仅选择了一个工作的地方,而是选择了一个理想。到兰考这么一段时间,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棵泡桐树了,一辈子只能栽到这块土地上。我没有觉得兰考有多苦,真的舅舅,我天天都很快乐。我想如果我生活在一个条件很好但没有事业的大城市里,是找不到真正的快乐的。”

几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超过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二萍。

二萍舅说:“子明,你是个好孩子,舅舅谢谢你。”

二萍和吴子明去农资公司买杀虫药,他们并肩在路上走着。

二萍舅走到西屋说:“姐,姐夫,二萍这丫头,眼里有水。你们依着她,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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