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湖说:“焦书记,这场雨是几十年一遇,下得太大了。从一下雨我就没睡过觉,今天的黄河流量,每秒六千立方,是四九年以来最大的一次洪水。我设计了一个排水方案,咱们仔细说说。”进了屋子,汪湖拿出一张图纸:“焦书记,您可能已经踏查过了,咱县地势是西高东低,遇雨滚坡东流,由于沙丘、沙龙和很多南北走向的河流的阻隔,破坏了自然排水体系,这样才形成了块块内涝。要消除内涝,必须实现小沟通大沟,大沟通河渠,沟沟相通,渠网相连,有一个高低适应的排水体系。”焦裕禄说:“汪工,你说得对。这几天看水路,我也发现咱们县域内排不出水去的主要障碍是地势高低不平,阻水工程多。”汪湖说:“牵牛得牵牛鼻子,兰考的水有一条主要出路,就在寨子。”他指点着图纸:“寨子在兰考和山东曹县交界处,曹县境内有一条河沟直通九连湖。咱们县的洪水,如果从水洼坡通过九连湖入海,是个理想的通道。”焦裕禄说:“寨子我在那儿包队,了解过一些情况,山东那边有道太行堤,是几十年前修的,这道堤把河南的客水全挡住了。”李林说:“那把太行堤扒开不就行了?”张希孟一听脸就变了:“扒堤?万万不行,那得拿脑袋来换。”李林问:“为什么?”张希孟说:“打从山东那边修了太行堤,憋住了兰考的水,两边的冲突就没断过。解放前,这边扒,那边堵,不知有过多少回械斗,死过多少人。后来,咱们这边的水只能顺着太行堤往南流,再通过民权县的河道排出去。”
他把鱼放了。焦裕禄说:“汪工,我们就是为泄洪的事找您来的。”
焦裕禄说:“这个情况很重要。咱们不能把水害转嫁给别人,不能扒太行堤,引发两个省的恶性事件。民权那边排放有没有问题?”汪湖说:“这场雨,民权那边排水压力一样很大。”张希孟说:“更重要的是,去年省政府就有通知,双河南部——就是咱泄洪通道的必经之地——是省里确定的一项重要工程基地,绝对不允许洪水从这里通过。咱们选定的泄洪口被完全堵死了。要给咱们的洪水找条路,必须另想办法。”
汪湖沉吟着:“南北村?”又不说话了。焦裕禄和张希孟对望着。一会儿,汪湖说:“这条鱼有功,不能吃它,快把它放了!”李林不解:“鱼,有功?”汪湖说:“这么大的黄河鲤,轻易见不着,它是让新水给顶上来的。这水在南北村那儿窝住了,说明我计算的泄洪流量还不准确。快放了!快放了!这条鱼给我送了个大情报,它有功!”
焦裕禄说:“我们还是到现场去再看一看吧。”汪湖说:“对。我和你们一起去。”
工程师汪湖站在门口,望着这一片茫茫大水发呆。他听见有人喊:“汪工!”他回过头,看见了张希孟,惊喜地说:“张县长,是你!”张希孟说:“你看谁来啦?”汪湖抓抓头皮。张希孟说:“这是咱们县委的焦书记。”汪湖说:“焦书记,快请屋里坐。你们从哪儿来?”张希孟说:“县里。”汪湖吃了一惊:“县里,蹚了几十里路水呀!”张希孟说:“老汪啊,这大水汪洋的,没法带什么东西来看你,给你带了条大鲤鱼。”汪湖一怔:“哦?”张希孟一指:“在那树上拴着哩!”汪湖说:“把鱼拴树上?你拴牛拴羊哩?”张希孟拉他:“走走走,让你开开眼。”张希孟从水边柳树下解开绳子,拽出那条大鱼。汪湖惊呼一声:“这么大的鱼!我看看,这是黄河鲤!”他沉思起来,半晌才问:“在哪儿捉到的?”李林说:“南北村的瓜棚子里。”
5
扬水站房子建在堤上,没有被淹。
寨子大队是全县最低的地方,连日暴雨,整个村子已成泽国。全村社员集中转移到一处土岗上,这个土岗又叫“避水台”,是历年发大水避水的高埠,土岗上搭起一溜席棚子。对面就是太行堤,高高的堤防犹如一条土龙,盘踞在两县交界处。太行堤上马灯闪闪,巡堤的人往来穿梭。堤上扯着大字标语:堤在人在,堤亡人亡。
都弄妥当了,他让焦裕禄和张希孟把“网”放开,还给主人放在荆床上,说声:“走!”三个人牵着鱼,嘻嘻哈哈地蹚水前行。焦裕禄:“太有意思了,咱牵过牛、牵过羊,可头次看见把鱼像牵牛牵羊一样牵着走的。”
雷声隆隆,闪电犀利地划过夜空。又一场暴雨将要到来。
焦裕禄问:“你搞啥名堂?”李林说:“咱们牵着它走!”“牵它走?”李林说:“对,就像牵牛牵羊一样。焦书记,鱼的尾巴就是它的舵,把这木片系在它尾巴上,它的舵就失灵了。舵一失灵,它乖乖听你的。”
半夜了,满常捅捅身边的豹子:“豹子,你没睡?”豹子说:“都急死了,睡啥?”眼看着水不断上涨,他心里火烧火燎,再这么涨下去,连这避水台也保不住了。那道太行堤,像横在他胸口上的一条蚰蜒,让他难受。当年,他爹和刘秀芝的公爹,就是为扒堤被山东守堤的人打死的。豹子从小就发誓,他有一天一定要亲手毁掉这太行堤,把这条土龙剥皮抽筋。这几天,他发动了两次扒堤,都让秀芝拦住了。
折腾了半天,鱼终于进了“网”。焦裕禄大叫:“好大的鲤鱼,足足有二十多斤吧?”张希孟说:“二十斤?三十斤也打不住呢!你看,这才是真正的黄河鲤,鳞像小金瓦一样!”鱼拼命挣扎,三个人按不住。张希孟说:“这么大的家伙,咋弄?蛮牛一样哩,按也按不住。”焦裕禄说:“正愁这一天一地大水,没法给人家汪湖工程师带礼物哩,正好,就带这条大鱼去!”张希孟说:“这么蛮个家伙,咋整?”李林说:“你们按住网,我有办法。”他找了一截挂蚊帐的铁丝,又找来一块木片,用铁丝穿在木片上,又穿在鱼尾上,然后用吊蚊帐的绳子穿着鱼鳃。
满常说:“你真要扒堤,只能智取,不可强攻。”豹子问:“你有什么主意?”满常说:“你小点声不中?”他拿出一根芦管。豹子问:“啥意思?”满常说:“别扯旗放炮的,那肯定干不成。你也用不着带那么多人,就召集上十几个水性好的,每人嘴里叼上根芦管,拿件抓钩,悄悄潜水过去,靠近大堤,用抓钩狠搂。搂到一定程度,水头就能把口子冲开。这堤一破,谁有天大本事地大能耐也堵不住。你们搂到劲上赶快撤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口子是水冲开的,跟咱也没干系,曹县人奈何不得。”豹子说:“你咋不早说。”满常说:“我琢磨了半宿,才想起这个主意。”豹子说:“那还等啥?再等天就亮了,说干就干。有抓钩吗?”满常人说:“烧窑扒柴的抓钩都能用。咱窑地没淹,赶快让人去拿。”
李林关上门,去捉那条大鱼。大鱼受了惊吓,死命一挣,把李林撞了个跟头。李林抓了三次,都扑了空。焦裕禄和张希孟也忍不住跳到水里。三人左拦右截,逮不着那鱼。李林急中生智,跳上荆床,解下了蚊帐:“有渔网呢,这回行了。”他和张希孟一人拽住一头:“焦书记,你帮忙往网里赶!”
豹子很迅速地集合了二十来个勇士,每人一只抓钩,一根芦管。豹子小声说:“咱们这二十个人,是敢死队里的敢死队,咱们这次扒太行堤,是为了救全村老少,只能成功不能败。到时就撤,见好就收。青林你负责望风,堤上有动静学一声蛤蟆叫。咱们人少,不硬拼。实在不得不拼也要拼,做好两手准备。下水!”二十条汉子隐入水中。
焦裕禄顺着张希孟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见水里有一条极大的鱼,在吞吃他们掉在水里的干粮渣。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张希孟说:“好大一条鱼!”李林兴奋起来:“我去把它捉住!”焦裕禄说:“先把门关上。”
6
焦裕禄接着讲下去:“不久后这个皇帝回到皇宫,让御膳房给他做‘靠山帮’‘红嘴绿鹦哥汤’,他咋也吃不出当时的香甜味儿来了。哎,李林,你干吗呢?”他看见李林盯着下面发怔。李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希孟也看过去,惊喜地说:“焦书记你看——”
而此时,焦裕禄、张希孟、汪湖、李林在大水中跋涉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水,有几次汪湖跌倒在水里,焦裕禄把他扶起来,搀上他往前走。焦裕禄说:“李林,你看好了,咱们千万别走错了,黑灯瞎火的,又在这没边没沿的大水里,走错了就麻烦了。”李林说:“焦书记你放心,这路两边有电线杆,就是个最明显的路标。”汪湖说:“焦书记,我想来想去,水还得从太行堤过去。”张希孟说:“汪工,山东曹县那边每年一下雨就有大批人守堤,容易酿成群体事件,这是个遗留问题,特别让人头疼。”焦裕禄说:“咱们能不能派代表去山东菏泽,跟菏泽地委沟通情况,想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焦裕禄说:“真不赖,老天在这一片汪洋里给咱留了这么个好地方,来,这床是干的,上来歇歇。”三个人上了荆床。焦裕禄说:“饿坏了吧,咱们吃点干粮,休息一会儿。”三个人啃起凉苞谷饼子。焦裕禄说:“这人饿了,吃啥啥香甜。给你们讲个笑话,说哪一个朝代的一个皇帝,有一回让追兵追到一个山沟里,挨了好几天饿。追兵走了,他走到一户人家去要点吃的,人家给他贴了一锅大饼子,煮了一锅菠菜汤,他吃得别提多香了,觉得这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饭,就问老乡给他吃的啥,老乡说,吃的‘靠山帮’。”李林问:“咋个‘靠山帮’?”焦裕禄说:“饼子是靠锅上贴的嘛,就这么个‘靠山帮’。又问喝的啥汤,答:是‘红嘴绿鹦哥汤’。”李林问:“咋个‘红嘴绿鹦哥汤’?”焦裕禄说:“菠菜是绿的,菠菜根是红的,这么个‘红嘴绿鹦哥汤’。”张希孟、李林都笑了。
张希孟说:“人家属华东局,咱们属中南局;人家属山东省,咱们属河南省;人家是菏泽专署,咱们是开封专署;人家是曹县,咱们是兰考县。这个问题谈不到一块儿。”焦裕禄说:“两个县的想法肯定不一致,但根本利益应该是一致的:华东局、中南局,都得服从社会主义全局;山东省、河南省,都要实行多快好省;菏泽专署、开封专署,都得执行团结治水的总部署;曹县、兰考县,都是党领导下的兄弟县,有什么不能谈的?”
那座瓜棚子因为建在最高处,只有一小半淹在水里。他们进了瓜棚,发现水还没淹到里边的荆床上。床是干的,屋里还吊着蚊帐。
说着话,就看见了不远处的灯光。焦裕禄说:“看见灯光了,咱们快到了。”小李说:“这边近处亮灯的是寨子,远处那一溜灯是太行堤,山东曹县守着堤呢。”
蹚了一会儿,水略浅些了。焦裕禄看见前面有一个泡在水里的瓜铺子,问:“那是南北村的瓜地吧?”李林说:“对。”焦裕禄说:“你看那瓜棚子还没全淹,咱们到那儿吃干粮去。”
太行堤外,豹子和二十个村民嘴里噙着芦管,悄悄向太行堤靠近。
焦裕禄问:“咱们找的那位汪湖工程师,好像不是兰考人。”张希孟说:“他是安徽人,中南水利学院毕业的。原来在省水利厅,反右时打成右派,上咱县来了。这人有学问,就是性格不太好。焦书记小心,前面又是沟了。”
他们听到堤上巡堤人的对话声:“有没有情况?”“没有?”“多加小心,留心别让兰考的人过来毁堤。”“放心吧。保准让他连只苍蝇也飞不过来。”不时有手电光往水面照射。手电光射过来时,他们脑袋一缩,只留下芦管在水面上。
四野一片汪洋,三个人又继续在大水中跋涉。水最深的地方齐腰,张希孟不时提醒着:“前面有深沟,小心!”
靠近了太行堤,豹子挥了一下手。二十把抓钩一起刨堤。堤上,几名巡堤员似乎听到什么动静,打着手电过来了。堤下,望风的人学了一声蛤蟆叫。大伙儿一起潜在水里,他们听见有两个巡堤的人在说话。年长的巡堤人:“我刚才听着有点不对头。”年轻的巡堤人问:“啥不对头?”年长的巡堤人说:“好像有刨堤的声音。”年轻的巡堤人说:“不会吧,兰考人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胆。”年长的巡堤人咳嗽了一声:“不是人刨堤就是鱼刨堤。”年轻的巡堤人吃了一惊:“鱼还能刨堤?”年长的巡堤人坐下来,掏出小烟袋,装了一锅烟:“你不知道,这老人都说过,咱这太行堤修之前,这里有道大堰,叫太行堰,堰外河里有一种棒槌鱼,这种鱼平常谁也看不见,一到有百年不遇的大水才出来。它们一群一群的排成长队,一起撞堰,有鱼来撞堰,三天以后准得溃堤。”年轻的巡堤人问:“那咋办?”年长的巡堤人说:“老辈人说,有棒槌鱼撞堰赶快拿网撒一条上来,看看它脑袋是不是红的。如果脑袋是红的,谁也没救,赶快撤人。脑袋要不红,赶快祭龙神,把撞堤的鱼群赶出去。”年轻的巡堤人说:“那咱去找个网来撒撒看。”
4
水里,两声蛤蟆叫响起,潜在水里的人冒出头来。他们又奋力刨堤。堤上两个守堤人拿着一张网过来了。堤下有蛤蟆叫了两声,这两声叫声太大,激起四周一片蛙鼓。年轻的巡堤人说:“你听这蛤蟆叫,惊天动地。”年长的巡堤人说:“肯定要出事了。我说你把网撒圆了,使大劲往远处扔。”年轻的巡堤人把网抡圆了撒向水中。水里响起一声惊呼:“不好,兜网里了!”两个巡堤人也惊叫起来:“水里有人,兰考人来扒堤啦!”
医生说:“您这样强撑着不中,我们给您输一小瓶,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张希孟也说:“焦书记,你还是听医生的,输点液,休息一小会儿,咱们下午再走。”焦裕禄说:“老张,咱们中午一定要赶到扬水站,和汪湖工程师见面,要尽快制订出泄洪方案,等水退了再休息。走吧!”李林也回来了。焦裕禄问:“李林,村子上还有没有人?”李林说:“焦书记你放心,我挨家挨户看的,人都撤到大堤上去了。这个老大娘一直住外村闺女家,昨天才回来,村上人大都不知道她在家。焦书记,您还疼吗?”焦裕禄说:“我这病邪性,一遇上着急事,不打针、不吃药,准好。没事了,走吧!”
铜锣声急风般响起来。铺天盖地的铜锣声很快响成一片。
一直把老人送到县人民医院,焦裕禄安慰老人:“大娘,好好治病,不要着急,等水退了,再给您老人家盖新房。”大娘问:“好人!你们是谁呀?”焦裕禄说:“是您的儿子!”大娘喃喃自语:“儿子……儿子……”医生说:“焦书记,您的脸色不好,又青又黄的,安排个床位,给您输点葡萄糖吧?”焦裕禄说:“不是时候啊,兰考还在水里泡着呢。”
水中,豹子一跃而起:“大伙儿冲啊,上堤!”二十条汉子飞步跃上太行堤。太行堤上,成百上千的人从大堤两端向这里会聚。曹县守堤人手执梭镖、钢叉、火药铳围攻上来。他们喊着:“谁扒堤就打死谁!”“不要命的就来吧!”“把他腿打断了!”“有胆的谁敢动一锨土试试!”
紧接着,房子“轰隆”一声全倒了。张希孟用毛巾扎住老人的伤处。焦裕禄问:“大娘,家里还有别人吗?”大娘说:“就我一个孤老婆子。”焦裕禄背上老人就走。李林和张希孟一起上来:“焦书记,我们来吧。”焦裕禄说:“老张,你的腰不行,小李你腿快,赶紧往前走,看看是不是还有困在村里的孤寡老人。我能行。”
豹子喊:“兄弟爷儿们,咱们受够了!扒口子放水啊!”寨子的人们也喊着:“凭什么堵着我们的水!”“不让扒堤就拼了!”“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俩赚一个!”曹县护堤人团团围住了寨子的扒堤人,一个守堤的小头目问:“你们谁是领头的?”豹子说:“我!有屁你他娘的放!”小头目说:“看你来了这几个鸟人,俺要把你们打了算是欺侮你。你今天要挨了揍算自找倒霉!从有了这太行堤,有扒堤的,格杀勿论!”豹子说:“你人多俺就怕了?老子怕就不来!告诉你,这二十个人来了就没想回去!”小头目问:“知道你们从古到今在这堤上留下多少颗人头吗?”豹子说:“二十三颗人头!加上今天这二十个,一共四十三个!”小头目对山东守堤人说:“有种!咱们闪开块儿地,让他们扒!”
走着走着,忽听前面“轰隆”一声,有人高呼:“救人哪!”焦裕禄喊一声:“快,那边房塌了!”三个人在泥水中循声飞奔而去。见是一家人的三间泥房倒塌,一位老太太被砸在屋里。一架倒塌的房梁斜撑着坍下来的墙,躺在床上的老人,头被砸破了。老人动不得,直呼“救人”。焦裕禄说:“大娘,您别着急,我们救您来了。”三人双手急刨,合力扒开坍塌的泥墙。焦裕禄喊着:“李林,把屋梁扛一下,别让它倒了。”屋顶还在一块一块往下坍塌,大片大片的外墙坍塌在水里。焦裕禄从扒开的空隙里挤过去。李林喊着:“焦书记,小心!”焦裕禄伸过手去,老人的手拉住了他。焦裕禄抱起老人,从空隙中挤出来。
太行堤上鼎沸的锣声也把寨子人敲醒了。大家一起往那边张望。
到了城关西街,焦裕禄指着前面一片淹在水里的房子:“老张,西街那边全淹了,泥墙经不住泡,别出啥事。”张希孟说:“这几个村的老乡全转移了,你就放心吧。”
有人说:“准是咱们的人过去了。”刘秀芝喊着:“豹子!豹子!”满常脱了上衣,把手里酒瓶子里的酒仰脖倒进肚里,大叫一声:“豹子和曹县的人打上啦!兄弟爷儿们,咱们人少,要吃亏啦!抄家伙,跟我走!”他把酒瓶子一扔,抄起大铡刀片,“扑通”跳下了水。越来越多的人抄起铁锨、窑叉随满常而去。
突然他感到肝区一阵剧烈的疼痛,眼前发黑,张希孟和李林立即扶住他。焦裕禄就势蹲在水中,手按肝区张口大喘。张希孟说:“焦书记,你一夜没睡,病又犯了,我们送你回去吧。”李林也说:“焦书记,你不能再走了。”焦裕禄摆摆手,说不出话来,他的额头上沁满大颗大颗的汗珠。抖索着蹲了一阵,他坚持站立起来。张希孟说:“焦书记,咱县救灾,你是主心骨,你可不能倒下啊。要不咱们就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焦裕禄抹一把头上的汗:“走吧,我没事。”不顾大家劝阻,手拄棍子又向前蹚去。
孙建仁和刘北、刘秀芝大声喊着:“回来!回来!”他们的喊声被越来越紧的雷声吞没了。差不多有百十多个精壮男人拥向了太行堤。
张希孟说:“从1644年到新中国成立前这三百零五年间,县志上记载的涝灾有九十多次,平均三四年一遇。一闹洪水,接着就有大瘟疫。像昨天这场雨,咱兰考称白帐子,这些年不多见了。”焦裕禄问:“为啥叫白帐子雨?”张希孟说:“雨下起来像从天上垂下千万条白色的帐子一样。”焦裕禄说:“没错。当时看那雨就是这个感觉。天那么黑,雨帐子扯天挂地,整个世界白亮白亮的。”
刘北急得大哭:“要出人命啦!”孙建仁拉了他一把:“啥时候了,还顾上哭!咱们赶快过去!”
雨又下起来了。李林为焦裕禄撑着伞,焦裕禄画着流向图。焦裕禄问张希孟:“老张呀,你是老兰考了,像这样大的雨,兰考多不多?”
焦裕禄等四人赶到了。刘秀芝抓住焦裕禄的手:“焦书记,你快想个办法吧!”刘北哭着:“焦书记呀,要出人命啦。”焦裕禄说:“慢慢说,出什么事了?”孙建仁说:“豹子带人去扒堤,和山东曹县那边打起来了,满常又带了百十多人去救豹子他们,谁也拦不住。眼看着就是一场血战啊!”
李林说:“咱们手里没仪器,这一片都是水,水往哪儿流,看不出来啊。”焦裕禄撕碎一张纸,把纸屑撒在水里,纸屑随着流水漂。他指给李林看:“小李,你看,用不着什么仪器,跟着这纸片儿走,哪儿高,哪儿低,一目了然。”他们追着纸片,一边走,一边记下资料。
焦裕禄也着急了:“那还等什么,咱们快过去!”
焦裕禄卷着裤管,脱掉鞋袜,打起一把红油纸雨伞,带领张希孟和李林去县扬水站找汪湖工程师,一面查看水情。一行三人,每人手里拿一根探路的棍子,在汤汤大水里跋涉。每到一股水流前,焦裕禄都要看清来源、流向,立在激流中画流向图。他问李林:“小李,你能看出这水往哪儿流吗?”
太行堤上一片混乱,河南扒堤的和山东护堤的农民厮打得难解难分。豹子带领的二十个敢死队以抓钩作兵器,曹县护堤人大都是武术好手,双节鞭、三股叉,刀枪剑戟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准备打后援的鸟铳队。因为寡不敌众,有七八人被曹县人按住捆了起来。豹子挥动抓钩,打倒了五六个人。那个小头目抡锨向他砍来,正砍在他胳膊上,血流如注。豹子上去劈手抓住锨把,夺过铁锨,他大声吼叫着冲向人群。
雷声时隐时现,雨还在下着。
曹县守堤人也有几个负了伤,十几个人围住了豹子,却近身不得。
3
满常带领的百十多个精壮男人冲上太行堤。满常喊着:“先救人,后扒堤!上啊!”曹县这边见兰考援兵骁勇,也拉开决战的架势,几十架鸟铳朝向天空,一起鸣响。满常喊道:“兄弟爷儿们,别怕,有种让他们拉出机枪大炮来,上啊!谁死了都算烈士,村上买柏木棺材!”
一阵惊雷过后,传来一声嘹亮的鸡啼,紧接着,就是一片雄鸡报晓之声。
人们喊着:“打呀打呀!”“打死他一个够本!”铁锨碰击声、吵骂声闹作一团。赶到的焦裕禄大喊:“住手!”械斗双方没有停下来。焦裕禄、张希孟、刘北、刘秀芝等冲上去,拼命分开打斗双方。
程世平说:“没意见咱们赶快行动,老焦的五点意见,作为县委的文件立即发下去。”焦裕禄说:“刚才那条建议一定要补充进去。”程世平手往下一劈:“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干部要以身作则,到第一线去和群众一道救灾。各位常委分片包干,马上下乡!”
李林喊着:“别打了!县委焦书记和张书记来解决问题了。”打斗双方停下,愤怒地对峙。焦裕禄站在中间,对寨子的乡亲喊:“寨子大队的,你们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队干部的请举手。”
张希孟说:“有一位工程师。”焦裕禄说:“能不能把他找来?”张希孟说:“他到扬水站了。是个接受改造的右派。”焦裕禄说:“那我们散会就去找他。对这几点救灾方案,大家还有没有别的意见?”大家说:“没了。”
人们短时间沉默。焦裕禄又说:“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队干部请举手,我有话要跟你们说。”几个人举了手。焦裕禄:“请你们站过来。”
一位常委说:“建议水利局和职能部门到各公社调查水文情况,绘出图纸,科学部署救灾,在排水上多听听专家的意见。”焦裕禄说:“这个建议很好,非常好。我们越是在突发的大灾面前,越要讲科学精神。水利局那边,会后马上让他们把专家和技术人员派下去。水利局有没有泄洪方面的专家?”
举手的人站过来了。焦裕禄说:“老天爷下了几场雨,给我们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队干部出了一张考卷,考一考我们如何处理局部与全局、本位和整体的关系。今天这个现场就是考场,每个人都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回答。我们寨子大队在上游,你们想想,我们该怎么办?”
焦裕禄说:“李成同志,兰考三十六万老百姓的生命就是天!水火无情,雨还在下,水还在涨,我们县委在这个时候就是老百姓的主心骨,我们不能乱了方寸。抓救灾就是政治立场出了问题,这是什么理论?今天我们不议这个问题,你有意见咱们个别谈,现在专议救灾。”
对面山东曹县的群众也平静下来。焦裕禄对寨子一方说:“你们谁能说一说理由?”一个人说:“焦书记,自古以来就是上游压下游,水往洼处流,他挡上一道太行堤不让咱放水,眼看几百亩庄稼沤烂了不说,再涨水人也得淹死,能不急吗?”山东曹县那边的人一听这话又乱起来。焦裕禄说:“曹县的乡亲们,你们能不能推选出三五个协商的代表,最好也是党团员或队干部,我们一起商量个解决的办法?”曹县那边嚷:“你不让你们的人扒堤就行。”寨子这边叫:“那跟他们谈啥?淹死是个死,拼死是个死,干脆拼了!”焦裕禄说:“我们是解决问题的,要拼,也是我们团结起来同水害拼。你们曹县选代表过来。”满常喊:“你们先把人放了,凭什么扣我们的人?”
李成脸色变了:“焦裕禄同志,我再提醒一次。抓阶级斗争是我们工作的纲领,老天下了场雨,阶级斗争就不要了?我们要看看自己的政治立场是不是有问题?用救灾冲击阶级斗争,我们会犯错误的。”
曹县那边说:“你们不扒提我们再放人!”焦裕禄说:“曹县的乡亲们,你们把兰考的乡亲放了,放了人咱们好商量事情。”曹县方面说:“他们的人是过来扒堤的,不是俺们请他来的。要放人兰考那边得有个说法。”焦裕禄说:“我这个县委书记给你们当人质中不中,我不是在这里吗?你们放了人,再让谈问题的代表过来。”
李成说:“那阶级斗争还抓不抓?不搞社教,不抓阶级斗争,是很危险的。我认为,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要抓阶级斗争。”焦裕禄说:“如果抓阶级斗争能让水下去,就抓。现在全县都在水里困着呢,先排水。其他同志还有没有意见?”
豹子等被扣住的几个人放了回来,秀芝急忙撕了条毛巾,给豹子把伤口包扎了。曹县方面推举出的三个人过来了。其中一人是那个小头目。焦裕禄说:“查清两个县的边界沿革和现实状况,不是我们今晚的事,今天我们不来掰扯谁是谁非,主要是想办法解决问题。我还是从兰考这边说,‘上游压下游’是个错误的旧观念,我们搞社会主义,讲的是整体,是一盘棋。我们做党员、团员、村队干部的,首先不能有本位主义思想,要识大体、顾大局。一个要排水,一个要挡堰,这对矛盾怎么解决?”
李成问:“那社教运动怎么办?”焦裕禄说:“社教运动暂时停下来!抓紧时机排除积水,抢救庄稼。第三,迅速整修全县水利设施,为更大的降雨排水做好准备。排水中强调上下游兼顾,发现水利纠纷,领导必须亲临现场。”他又接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猛烈咳嗽起来。他喝了口水:“第四,加强群众思想教育工作,稳定情绪。对群众住房普遍进行安全检查,不能漏掉一家一户。有危险的住房,一定要搬出来,塌房户要妥善安排。最后一条,大雨给群众生活带来更大的困难,凡县、社、队现存的救济物资,要迅速分发下去,以救燃眉之急!就这五条。大家有什么意见?”
满常说:“自古水有河道,水不往下排让它到哪儿去?”曹县那个小头目说:“可这河早平槽了,扒开太行堤,你这水一来等于是大水漫灌,俺们吃得消吗?你的庄稼是共产党的,难道俺的庄稼是蒋介石的?”
回到县委,焦裕禄马上召集县委常委们开会,部署救灾工作。他说:“同志们,天还不亮,雨还没停,就把大家召集来开会,是因为事情太紧急了。这一夜大雨呀,把县城全淹了,降水一百八十多毫米,各公社的情况,有的电话打通了,有的还打不通,都非常不妙。我考虑了五条意见,和同志们沟通一下。”他飞速地接了一支烟:“第一,所有从事农村工作的干部,无论是县、社、大队、生产队干部,都要全力以赴,领导带头,分片包干,迅速查清灾情。第二,降雨量大,受灾重的社队,在工作部署上以排水救灾为工作第一位,什么事情都往后放。”
满常说:“反正这水得往下头走,你还有本事让它返回天上去?”小头目说:“不管你从哪儿走,就是不能淹俺的地。”满常说:“全兰考的水都憋在这儿了,你不让走水,我们就只有把你的堤拆了。”曹县人说:“曹县人守堤,人在堤在。除非你把俺们拿机枪突突了。”
2
堤上的气氛剑拔弩张,寨子和曹县的群众重又骚动起来,他们各自抄起了手中的铁锨等工具。豹子说:“焦书记,不跟他们扯皮了,他不让扒堤,我们就拼了,咱兰考别看人少,都是背着棺材来的!”
徐俊雅说:“天快亮了,回吧。”焦裕禄说:“城关镇有些住房不太牢固,还要转一圈再看看。”
焦裕禄忙拦住:“好了,我听明白了。咱们都别吵,这水呀,它既然有来路就得有去路,现在这么堵着,天马上就下雨了,再来一场雨,可就堵不住了。来来来,我们一块儿来看看。谁有手电筒借一只。”
焦裕禄说:“这你就不懂了,不下这么大的雨,就不会有这么大的水。没有这么大的水,我一是不知它会淹到什么程度,二是不知兰考哪里有多高,哪里有多洼。我们‘除三害’,风口沙路摸清了,治碱也找到了办法,可就是这水的规律还没底,这场雨算是老天帮忙。”
曹县那边递了一只手电筒过来。他打着手电,让两方面的群众跟他一块儿去看水路,在齐腰深的大水里寻找着流向。焦裕禄说:“乡亲们,咱们现在看清楚了,如果兰考的水要穿过太行堤排出去,那山东通往九连湖这一段河道必须改造。挖河的粮款,兰考来负责,河滩里的青苗,兰考来包赔,这是一。第二,太行堤上的闸门和两县境内的有关桥梁涵洞,由我们修建。总起来说,让洪水安全过境,不给曹县乡亲们带来损失。大家看怎么样?”
徐俊雅没好气地顶撞:“好什么?一个兰考都快淹完了,还好呢!”
寨子代表说:“是这么回事。”曹县代表说:“反正这水憋着咋也是个祸害。”焦裕禄说:“兰考的同志们,咱们这水可不能乱放,不能随便流泄,危害别人。现在双方必须立即成立协调小组,马上设计出河段改道方案,共同实施,把水安全地排出去。现在天快亮了,我就去趟曹县县委,协商个办法,一定妥善解决这个问题。”寨子代表说:“我们听焦书记的。”曹县代表说:“焦书记说得对头,我们也听焦书记的。”
徐俊雅脚下一滑差点跌倒,焦裕禄急忙扶住。焦裕禄接下去说:“据说城内西南洼,当时积水有八尺深,水退了,只好重修县城。”他们又过了两条街,雨下得更紧了。焦裕禄和焦守凤扯着雨衣,根本无济于事,三个人都淋得透湿。路坑坑洼洼,水深的地方没过膝盖,三人挽着胳膊前行。焦裕禄说:“你看北街农展馆这边是块洼地,水是从南边、东边压过来的,十字街地势高,把水憋住了。”见徐俊雅面有戚色,他说:“愁啥?这场雨下得好啊!”
雷声更紧,天已亮了。焦裕禄说:“山东的乡亲们,我是一路蹚着水过来的,你们谁有自行车借给我们两辆。”
一家三口在雨里跋涉着。焦裕禄问:“俊雅,你们咋找到这里来的?”徐俊雅说:“记得有一回你说县城数火车站地势低,找了几条街找不到,想你肯定到这儿看水势来了。”焦裕禄说:“县城在明朝洪武元年刚建的时候,那时叫兰封县,就是因为躲避洪水,才从老韩陵那边迁过来。可哪一次洪水都没避开过,嘉庆年间一场大水,干脆把县衙、谷仓全荡平了,城墙也冲倒了。”
曹县推过来两辆自行车。焦裕禄上岸,推起自行车,对张希孟说:“老张,这边交给你们了,先让汪工到窝棚睡一觉。小李,咱们马上到曹县县委去一趟。”
徐俊雅扯起他的胳膊:“你不要命了?快回家!”焦裕禄一笑:“俊雅你说怪不,让这雨一浇,我的痛一点也没啦,真的!你们娘儿俩快回去,我再往北街、东街那边看看。”徐俊雅说:“你到哪儿,我们陪上你到哪儿!”焦裕禄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焦守凤把雨衣当伞,给爸爸妈妈撑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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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守凤说:“妈,我爸真在那儿呢。”她大声喊着:“爸——”焦裕禄说:“这么大的雨,你们出来干啥?你看,身上都湿透了。”他脱下雨衣披在守凤身上。焦守凤说:“爸,我不穿。我和妈找了您几条街了。”徐俊雅说:“你还病着,一个人跑出来,怎不吭一声?”焦裕禄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雨下这么大,我心里急,出来看看县城里的积水能不能排出去。你们别担心,我这不是挺好嘛。”
两个人刚上路,雨又下起来了。道路泥泞,自行车没法骑了,他们只好推着在雨里跋涉。
火车站上,车轮声、汽笛声沉闷而磅礴。焦裕禄果然在车站广场上查看水情。他左手打着手电,右手拄着一根棍子,这里探探,那里瞧瞧。徐俊雅和焦守凤远远看见了火车站广场上雨幕中闪烁的手电光。
李林说:“焦书记,曹县那边这些年一直绷着弦呢,怕是不太好谈。”
娘俩在雨里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已淋得透湿。焦守凤问:“妈,您说我爸会到哪儿去呢?”徐俊雅说:“我想起来了,你爸一定去火车站了。”
焦裕禄说:“我想好了,咱们是十六字方针:圈要跑圆,理要讲全,心平气和,抓紧时间。”
焦守凤喊着:“爸!爸!”大风很快把她们撑着的雨伞刮烂了。
他没注意,一只鞋子不知什么时候丢了,自己赤着一只脚走在泥水里。
像是有人把天捅了几个窟窿,那雨不是下,简直就是从天上往下倾倒。一天一地,都是飞瀑倾泻的轰鸣。没有路灯的街道一片漆黑。徐俊雅和焦守凤一条街一条巷地寻找。
到了曹县县委门口,李林才发现焦裕禄赤着一只脚:“焦书记,你的鞋啥时掉了?”焦裕禄也发觉了,笑着脱下那只鞋,夹在自行车后座上,赤着双脚进了大门。曹县县委高书记迎过来:“老焦啊,怎么光着脚来了?快歇歇,喝碗水。”焦裕禄笑了:“老高啊,我这光脚的,可不怕你们穿鞋的哟。今天打上门来了。”高书记说:“看你衣裳还湿着,快,上我屋,把衣裳换了。”焦裕禄说:“衣裳不用换了。”高书记说:“咱俩个头胖瘦差不多,我的你也能穿。”不由分说把他拉上走了。
娘儿俩打着雨伞去寻找焦裕禄。
进了办公室,高书记把焦裕禄按在凳子上,找了身衣服出来:“旧了点,伙计,你凑合着穿。”焦裕禄说:“我不换,一会儿就干了。”高书记说:“跟我客气啥?”又对李林说:“我和你们焦书记都是一期南下工作团的。他去河南,我又回了山东。”说着把焦裕禄的上衣强脱下来。突然他愣住了,焦裕禄胸、背上,一条长长的带子把一只茶缸盖紧紧捆在肝区,前胸后背缠了个交叉的“十”字。
徐俊雅忙招呼起大女儿守凤:“守凤,快起来,你爸又出去了!”
高书记问:“老焦,你这是怎么啦?”李林眼泪再也止不住了。焦裕禄故作轻松地说:“我嘛,练一种功法,将来钢筋也捆不住我。”高书记说:“你肝有问题?可要早治,这可是个玩命的病。”等焦裕禄换好衣服进了会议室,里面早坐了不少人。
待徐俊雅察觉,他已冲入夜幕之中。
高书记说:“老焦,你一来我就知道你为啥来了。你看,相关同志我都叫来了,县长老谢同志,水利局长老李同志,还有县武装部的吴部长。这回我们两家坐下来好好谈谈,两个县携起手来,解决兰考排水和九连河改道的问题。”
外面雷声隆隆,焦裕禄用牙咬住被角,不让呻吟声发出来。突然间大雨倾盆,狂风呼啸,电闪雷鸣。他悄悄下床,披上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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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考火车站的汽笛声若断若续。他抬起身子,悄悄从被窝里摸了把扫床的笤帚,顶住肝区。他的被筒里总是藏掖着笤帚、刷子、笔杆、空杯子之类的硬东西,随时用来应急。
中午时分,焦裕禄和高书记同时出现在太行堤上。
她把稿纸收走了,又拉灭了电灯。焦裕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张希孟对兰考的人说:“同志们,曹县的高书记来了,大家欢迎!”
徐俊雅给他端来开水,见状,忙夺下他的笔:“老焦,又疼了?快睡,别写了。”焦裕禄说:“这篇稿子是总结秦寨治碱改土经验的,三干会上要用,得赶出来。”徐俊雅说:“你先睡了,明天早点起也一样。”焦裕禄讨价还价:“俊雅,你让我再写一个钟头,四十分钟也行。”徐俊雅说:“不行,你不看看,都下半夜了。”
兰考的干部群众热烈鼓掌。
夜深了,焦裕禄还在写文章。这几天,他下乡去了秦寨、赵垛楼、韩村、双杨树几个典型村,秦寨的改土治沙工程如火如荼,大人孩子齐上阵。大家说:就是土地爷的肠子,也要翻出来晾晾。这句话把焦裕禄心里的火点旺了。他写的这篇文章就是《秦寨的决心》。他的肝病又犯了,疼得汗珠子直往下掉,只得用钢笔杆顶住肝区。
焦裕禄说:“同志们,我们兰考遭遇了水灾,山东省委、菏泽地委、曹县县委非常关心兰考人民,专门派曹县县委高书记来和我们一起指挥排涝救灾。现在请高书记讲话。”高书记说:“同志们,刚才,兰考的县委焦书记说了,我是山东党组织派来协助兰考县的乡亲们和老龙王打仗的。上级党委交代我这么一句话:要把兰考的洪水欢迎进来,欢送出去!现在开始,我们两县的负责人要对大家统一指挥。焦书记讲的,曹县的同志要听;我讲的,兰考的同志也要听。这样行不行?”双方群众连说“行啊”“中”“赞成”。焦裕禄说:“同志们,千百年来,这条太行堤隔断了两县人民的感情。今天,在社会主义大家庭里,我们不应再是冤家对头,而是亲密团结的战友兄弟。那一页流血的历史,从今天起永远地翻过去了!”双方群众都鼓起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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