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治医生和院长来了。院长说:“焦书记,您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配合治疗。身体是最大的本钱,这个本钱没了,再重要的工作也做不成,对不对?”焦裕禄说:“院长,真的是有非常要紧的工作,很快要召开全县‘除三害’群英会,有些事是会前必须要做好的。”
徐俊雅说:“出院?你不要命了?工作重要,命也重要,今天哪儿也不能去。”焦裕禄说:“俊雅,真有不能拖延的大事,要不不用办手续,我去一下机关再回医院。”徐俊雅说:“你是昏倒了,才把你送进来,要不昏倒,九条牛也把你拖不进医院来。”
院长说:“那也不许离开医院。”焦裕禄说:“我到机关打完电话再回来,中不?”院长说:“不中,打电话你可以去我办公室。”焦裕禄无奈,只得跟上院长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摇着电话机:“喂,县委总机,给我要个公社。”听筒里话务员的回声:“要哪个公社?”焦裕禄说:“哪个公社都中。”话务员问:“找谁?”“一二把手。”院长搬了张椅子,让焦裕禄坐下。电话通了。焦裕禄拿起听筒:“你哪位?”对方说:“张君墓公社。我是社长老刘,您县委哪位?”焦裕禄说:“我是焦裕禄。”对方说:“啊,焦书记,您有啥指示?”“请你汇报一下,你公社最突出的好典型和最突出的坏典型。”
玲玲抱住爸爸亲着。焦裕禄问:“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李林说:“焦书记,你太累了,在窑地卸车时昏倒了。”焦裕禄挣扎着要下床:“小李,咱们快办手续出院,还有重要工作呢。”
说着话,他从衣袋里掏出笔和小本子。对方在汇报,焦裕禄不停地往本子上记着。那边汇报完了,焦裕禄说:“你刚才汇报的,也算是典型,但并不突出。你们的工作要做细一些,再下去摸一下,再汇报。”
焦裕禄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徐俊雅和孩子们还有李林守在病床边。他睁开眼睛,玲玲就扑了上来。焦裕禄搂住玲玲:“玲玲,想爸爸了?”
他又摇了一下电话机:“请再要一下别的公社。”话务员报告:“红庙、爪营、堌阳公社的一二把手都下乡了……”焦裕禄放下电话机,对李林说:“你回机关,向各公社要个电话,就说我要求:各公社都要给县委报喜、报忧。各公社一二把手要亲自摸一两个最突出的好典型和坏典型,写成书面汇报,一个星期送县委。”这时电话铃响了,话务员说:“焦书记,仪封公社接通了。”焦裕禄拿起电话,对方说:“焦书记,您还是说那好典型坏典型的事吧?俺们公社,没好典型,也没坏典型。”焦裕禄问:“昨天的《河南日报》看了没有,登了你们公社东二里寨生产队集体生产搞得好,副业收入多,群众情绪高,这不是你们公社突出的典型?”对方说:“我们公社就这一个生产队搞得好,其他都不中。这个生产队没代表性。”焦裕禄说:“这样的生产队不算典型,啥样的才算?你们把这个生产队的典型经验总结一下,树成标兵,就有目标可学。”对方说:“是。”
李局长说:“快把这车煤卸了,马上送焦书记到县医院。”车上煤很快卸完,人们把焦裕禄抬上驾驶室,李局长上了车,把焦裕禄搂在怀里。他的眼泪一个劲往下淌。
焦裕禄说:“我们是领导干部,领导干部应该学会一套领导工作方法。要记住: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果我们的工作只会撒胡椒面,抹万金油,‘盘子喝水扑面来’,就会造成‘老和尚的帽子——平不塌’,‘鸡飞蛋打狗舔灯’。要学会用正反面的典型来教育群众。”他放下电话。院长倒了一杯水:“焦书记,在您身边长见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话多好啊!我们也学了一手。”
有人埋怨刘北:“你咋不拦住老焦哩,他都累成这个样子了还让他卸车。”刘北含着泪托着焦裕禄的后背,揉着他的前胸,带着哭腔叫着:“焦书记,你醒醒,你睁开眼啊!”豹子也说:“焦书记,你一干活儿就不要命。”满常说:“昨天晚上焦书记跟俺蹲在窑坑里看了半夜火,是个铁人也撑不住啊。”
4
李局长、刘北、刘秀芝、豹子等人围上来,呼喊着、摇晃着焦裕禄:“焦书记、焦书记!”“老焦!老焦!”“焦书记你怎么了?”“老焦,你醒醒!”人们听到喊声,放下手中工具,齐向这里围拢过来,把焦裕禄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和煦的阳光照到病房里。焦裕禄输液,徐俊雅和儿子国庆陪在他身边。
焦裕禄握住他的手使劲晃了晃,又在他肩上重重捶了两下,吆喝一声:“大家来卸车了!”刘北、秀芝、豹子、满常等兴奋地跑过来。焦裕禄跳上车厢,抄起大锨,跟工人一起卸起煤来。突然,他停了下来,双手紧紧捂住肝部,脸上沁满热汗,扶不住锹把,昏倒在车厢里。
李林来了。焦裕禄问:“小李,寨子的窑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李林说:“没问题了,县工业局批了七十多吨煤。李局长说,他到地区工业局争取多要些指标,保证咱们县生产自救搞砖窑的大队不断火。”
车在窑场停下,六辆卡车装满了煤。第一辆车上车门打开,工业局局长老李跳下车。他看到了焦裕禄:“焦书记,我带车队把煤送来了。”
焦裕禄高兴了:“好啊。”李林说:“李局长刚才讲,他安排火车站的物资处给寨子运砖,还没谈下来。”焦裕禄问:“有什么问题?”李林说:“物资处归路局管,有些事得协调。”焦裕禄说:“那咱们去趟火车站,把这事协调协调。”徐俊雅急忙拦住:“不行,哪里也不准去!”
大道上传来汽车喇叭声,滚滚沙尘中,隐隐见几辆绿色解放牌汽车向窑地驰来。
李林给他把床向上摇了一下:“焦书记,你就好好歇两天吧。车站我去问,你不放心,给我写个条子也成。”焦裕禄说:“这么大件事,还是我去趟比较好。”输液瓶里的液体完了,护士撤走了输液架。焦裕禄活动一下胳膊:“咱现在就走。”徐俊雅说:“要去,那也得等身体好些再去。”焦裕禄又抻了抻腿:“没事。我去一下就回家,又没多远的路。”国庆说:“爸,我跟你去吧。”徐俊雅说:“对,让国庆跟上,办完就回来,省得一走又瞄不着影子了。”
3
三个人往火车站走。走到一个上坡的地方,看见一个人拉着一架子车货物在吃力地爬坡。焦裕禄用手势招呼国庆和李林,三个人在后边帮他推车子。焦裕禄在后边喊:“加油!加油!”拉车的人猛然觉得车子轻松起来。拉上了陡坡,他放下车子,回过头,不由一怔:“焦书记!”
他们给满常躹了三个躬。
焦裕禄一看,原来是他救过的那个孩子张徐州的爸爸。老张擦着头上的汗:“焦书记,原来是你帮我推车呀!”焦裕禄问:“老张呀,你怎么拉上板车了?你家小徐州怎么样了?”老张说:“眼看要收麦子了,连买草绳的钱都没有。公社里组织了一个装运小队,租了架子车,在火车站揽点活儿,趁麦收前这几天,抓几个活钱。小徐州欢蹦乱跳的,他妈带着呢,也在火车站。”焦裕禄接过老张递过的毛巾擦着汗:“能经常揽上活儿吗?”老张说:“活儿不容易揽,钱也不多,除了租车费用,能剩下一点,总比在家里苦挨强。焦书记,我走啦。”老张拉上车走了。
青年人排好队。光头说:“师傅在上,受徒弟三躹躬。”
吃了晚饭,焦裕禄拉上徐俊雅去了火车站。
第二天,焦裕禄把几个年轻人带到窑口前,指着满常说:“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们师傅了。新社会不兴磕头,你们排好队,给师傅躹躬。”
站外广场货栈前,横七竖八躺着一些拉板车的农民,他们有的铺了报纸,枕着自己的鞋子睡在地上,有的三五成群围在一堆下象棋。
满常吓了一跳:“这……”焦裕禄问:“你愿不愿教?你不愿教没关系,我教他们。反正我也捅破这张窗户纸了。你刚才教我的我可全记住了,滴水未漏。”两人相视大笑。
老张和他媳妇带着孩子,睡在一个角落里。孩子身下铺块油布,老张夫妻给孩子扇着蒲扇。
焦裕禄端起缸子:“好啊。这回我学会了。”满常说:“其实啥秘诀都是一张窗户纸,你不捅,它蒙得严严实实,捅破了,就隔那么一张纸。”焦裕禄大笑:“满常老哥,明天找几个年轻人,给你当徒弟。”
焦裕禄和拉板车的人聊天,问:“老乡,哪个村的?”有的说堌阳的,有的说南杖的,有的说葡萄架的。焦裕禄问:“累不累?”
焦裕禄点头。满常又问:“焦书记你闻闻,这窑里透出来啥味儿。闻见没?”焦裕禄闻了闻:“闻见了,土香味儿。”满常说:“对头!对头!这就证明这窑砖正常。要有土腥味儿,是没烧透;干锅子味儿,是烧过了。”
一个中年人说:“咋不累,干一天活儿,骨头都快散架了。”焦裕禄问:“你们住在哪儿?”一个小伙子说:“住在哪儿?哪儿有咱住的地方?就睡在这儿,天当房,地当床。”焦裕禄打死了叮在胳膊上的一只蚊子:“这里蚊子挺多吧?”众人说:“是挺多,个儿还挺大,咬得睡不着。”
焦裕禄问:“那你上哪儿看去?”满常说:“我坐屋里看。”“火在窑里,坐屋里看啥?”焦裕禄和满常又碰了一次。满常说:“我看烟。”“看烟?”满常说:“对呀。”焦裕禄说:“这烟又不是火。”满常说:“烟是火之表,看烟就是看火。”焦裕禄问:“有啥讲究?”满常站起来,拉着焦裕禄:“来来,焦书记,你出来。”来到窑门外,满常指着烟筒说:“你看这烟乌黑乌黑的,翻着卷往上冒,烟柱像个大黑蘑菇,那就证明火色正常了。”
焦裕禄又问:“能喝上开水不?”众人说:“还喝开水,喝凉水都难。人家站里有个自来水龙头,咱去接点水得跟人家说半天好话。”
“了不得。这窑温也没法拿仪器测,全凭你这双眼了。”满常说:“这是带你看窑口,看火色,要我自个儿,用不着到这儿来。”
焦裕禄眉头紧锁:“那你们下雨天咋办?”中年人说:“咋办?串人家房檐去。不然就得在这儿淋着。”年轻人说:“咱这里有个带孩子的,下雨天去候车室避雨,硬是让人家赶出来了。”
他喊着烧火的人:“加柴火,加大点,烧火要专心啊,别天上一灶地下一灶的。”他转对焦裕禄:“要走了火烧出的砖就是‘黄皮子’,没烧透,全都废了。看到这个火色要猛火攻上七八个钟点,直到窑膛里的火成猪肝色,混混沌沌的,就正常了。”
角落里,老张对他媳妇说:“徐州他娘,我听到一个人说话,像是焦书记。”老张媳妇问:“不会吧,焦书记来这里干啥?”老张又侧耳听了听:“没错,是焦书记。”他忙跑过来了:“焦书记,你咋到这儿来啦?”焦裕禄说:“来看看大家,也看看孩子,这不,你嫂子也来了。”老张忙和徐俊雅打招呼。拉板车的人们惊奇地问:“焦书记?来的真是焦书记?”
焦裕禄点点头:“这里边学问还挺深。”满常指着窑口:“那是当然。焦书记,你看这灵牌砖后边——这窑门立着的砖是灵牌砖,像个灵位牌子似的——这火烧得清明透亮,火色有些发白,这十有八九要走火。”
老张说:“乡亲们,咱们县委焦书记来了。俺家孩子这条命,就是焦书记救下来的。”大家说:“焦书记,大晚上的,你还来看我们。”焦裕禄说:“乡亲们,你们住的问题,喝热水的问题,生活上的一些困难,我可以跟车站协商,尽可能帮助你们解决好。”
满常说:“焦书记,俺爱喝两口,这都是前些年外出当窑把式惯下的毛病。别管活儿多累,只要有酒就行。”焦裕禄找了个茶缸子,把酒倒出一些,瓶子给满常:“先说好了,我这病不能喝酒,我少喝点,权当陪老哥。”满常说:“中!中!”焦裕禄问:“满常,你这窑把式当了多少年?”满常喝了口酒:“这酒劲还蛮冲。从十四岁到现在,三十多年了。我爹我爷都是看火的。”焦裕禄敬了他一口:“这看火有啥秘诀?”满常一笑:“焦书记,这秘诀是不外传的,我爷传给我爹,我爹传给我。好在你也不是窑匠,我给你说了也没事。烧窑,看火是最重要的。窑里跑不跑火,火色是不是正常,火功到没到家,啥时该大火猛攻,啥时该小火收拢,啥时该熄火,啥时该上水洇窑,全凭看火的一双眼呢。”
老张媳妇把孩子抱过来了,焦裕禄接过孩子:“小徐州,来,让伯伯抱。”他抱过孩子:“确实长肉了。这样吧,孩子我替你们带着,家里有姥姥呢。你们晚上收了工,可以去看他。”老张说:“焦书记,那咋中?你那么忙,家里孩子也多,别再给你添麻烦了。”焦裕禄说:“添啥麻烦,不就多个孩子嘛。我家有小孩子,小徐州才待得住。就当是我家老七。”
“有酒?”一听见“酒”字,满常两眼都放出光来。焦裕禄说:“我说过了嘛,窑开了火就请你喝酒。”他打开纸包,是一包炒蚕豆:“公社小卖部里买的,没别的下酒菜。”
几天后,焦裕禄再次来到火车站货栈。货栈的一座空仓里,整整齐齐打了两排地铺。屋子里还安了电扇,有了饮水保温桶,拉板车的农民都安置在这里。
窑口旁,满常正在看火,焦裕禄来了。他一只手拎个酒瓶子,一只手托个纸包,一进来就说:“满常老哥,今儿个没事,弄了瓶酒,咱老哥儿俩喝喝。”
焦裕禄带来了县文化馆的两个演员,一人拿着简板,一人拿着坠胡。大家纷纷站起来和他打招呼。焦裕禄问:“这个地方可不可以?”
焦裕禄说:“真想学你们跟我说呀。他不教你们,我有办法!”
众人都说:“太好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有电扇,能喝上热水了。焦书记,真太谢谢你了。”焦裕禄说:“你们拉板车,是生产自救。现在有了住的地方,晚上呢,也别光打牌睡觉,找认字的念念报纸,唱唱歌。今天晚上,我带了县文化馆曲艺队的两个小同志,给你们唱段河南坠子,好不好呀?”大家齐声鼓掌:“太好了。”
焦裕禄问:“你们真想学?”小青年们说:“真的。太想学了!”
一个姑娘走到人群中,在坠胡伴奏下唱了起来:
焦裕禄过来了:“你们要给满常当徒弟?”小青年们说:“是啊。”焦裕禄问:“他不教你们?”光头说:“我们嘴皮子全磨破了,一点不开面。”平头说:“他不教,我们就偷艺,他看火俺们跟他屁股后头。他也不走,看了半天问俺们:傻小子,看出啥门道来了?告诉你们,在我屁股后边看三年恁也学不会。”
紧打简板慢拉坠子胡,
光头说:“哎呀,拿捏上啦。这可咋办?”分头抓抓头皮:“磨了他五六天了,关外的胡子——一点不开面!”平头蹲在地上:“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是旧社会的旧思想嘛。都社会主义了,还这么保守!”
乡亲们听我诉诉风沙苦。
说完他背着手走了。
黄风起能把那日头遮住,
三个小青年一起跪下了。满常忙把他们拉起来:“我这当把式的,没啥花头,你们烧上几年窑,也能把门路摸出来了,真没啥可传的。”
刮死了庄稼刮倒了屋,
光头说:“要不我们磕头拜师?来兄弟们,给满常大叔磕下啦!”
填平了水井遮断了路,
分头说:“要不我们给你拎尿罐子,不只三年,拎一辈子都中。”
挖坟掘墓露尸骨。
平头说:“满常大叔,我们给你当徒弟中不?”满常说:“不中!你们都缠我五六天了。”光头问:“为啥不中?”满常说:“一句话就当徒弟?当年我爷给窑把式当徒弟,给人家拎了三年尿罐子。”
如今要把三害除,
三个小青年进来了。一个光头,一个平头,一个分头。满常说:“想偷我的艺,对不?小子,我告诉你,让你跟我屁股后边看三年,你要看出门道来,我扎窑里烧死。”
为了子孙万代福……
满常回身:“别偷偷摸摸的,想看进来看。”
5
大窑上,满常在窑门看火,几个小青年偷偷隐在他身后看着。
这天中午,徐俊雅正在院里洗衣服,李林带两位客人来了。客人是她娘家大嫂和侄子新太。
2
大嫂一手着盛满鸡蛋的竹篮,一手拎只老母鸡,五十出头的人,却已半头白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新太二十多岁,长得高高挑挑又文文静静的,戴副眼镜,像个大学生。徐俊雅同大嫂最亲,这些年,没少得到大嫂一家的帮衬,几个孩子都是大嫂帮着拉扯大的。
刘秀芝的婆婆喊秀芝:“秀芝,给焦书记倒碗水。”焦裕禄说:“大娘,今天咱们村开群众大会,让秀芝去开会吧。”刘秀芝的婆婆不言声。焦裕禄说:“大娘,群众会上让秀芝讲讲,她往台上一站,一切谣言不攻自破,烟消云散。”
她打开门,看到大嫂,欢喜地叫起来:“呀,是嫂子、新太呀。你们咋不先写封信,让守凤接接你们?”嫂子说:“路又不甚远,不是还有新太嘛,不用接。”新太说:“大姑见老了。”徐俊雅说:“可不是咋的。让你大姑父累心累的。”她冲屋里喊:“娘,嫂子和新太来了。”老太太迎出来,新太喊了声:“奶奶!”老太太摸着孙子的脸:“这孩子咋又瘦了?”大嫂说:“农村活儿太累。新太从学校出来没干过农活儿。”
焦裕禄说:“大娘,我刚才说了,咱村两千多口人,这两千多张嘴接起来有几里地长,不光吃饭是个难题,还不知从哪张嘴里说出啥话来。在这个时候,你老人家应该给她安慰,应该站出来为她澄清。有些人说闲话是居心不良,更多的人是不明真相,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儿女们就越需要长辈的理解和庇护啊。”
守凤和几个弟弟妹妹也从屋里跑出来,她们一起扑向大妗子,搂腿抱腰吊脖子,非常亲热。徐俊雅对嫂子说:“孩子们从小是你带大的,跟妗子比跟妈亲。”
刘秀芝的婆婆说:“焦书记啊,你不在俺村上,听不见人嚼啥舌根。”
进了屋,嫂子见炕上多了个小孩,问:“咋,又添了个?不对吧?”
他让刘秀芝给老太太倒了碗水,端过来。焦裕禄说:“大娘您喝水。大娘,您有个好儿子,也有个好儿媳,秀芝是个好样的,她当大队干部,咱村又是个穷村,两千多张嘴接起来有几里地长呀,让大伙儿吃上饭就是个挺犯难的事。秀芝是接着干福强没干完的事啊,心里不管多难受也挺起身板来带领群众救灾。有个好儿子流芳千古,有个好儿媳群众拥护,这都是你老人家教育得好。”
徐俊雅笑了:“这是老焦救下来的一个孩子。孩子他爸他妈到火车站拉板车,带他不方便,抱咱家来了。”嫂子说:“他姑父这人心眼好,看不得别人受罪。”徐俊雅、大嫂和守凤包饺子,新太早被跃进、保钢、守云、玲玲拉到院子里看小兔子了。大嫂问:“他姑父咋还不回来?”徐俊雅说:“他呀,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不是开会,就是下乡,从来没吃过应时的饭。”
刘秀芝的婆婆开始擦眼泪。焦裕禄说:“福强治沙的事登了报,全河南都知道了,都向他学习,你老人家,是英雄的母亲。我知道你老人家心疼儿子,心疼孙子,可更应该疼儿媳。手心手背都是肉,秀芝就是你闺女。对自己的孩子,应该信得过。对不对大娘?”
大嫂说:“这回我来呀,是有件事求他大姑父,到时你得说说。”
焦裕禄说:“我离开山东南下那天,我娘一宿没睡,给我摊了一宿煎饼,临上路的时候,交我一个包袱,里边有七双鞋,不知她啥时做的。我娘说:儿啊,你这一走,不知几年能回来,到了天边,穿着娘做的鞋,就像在娘身边一样。你小时候,娘就给你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人要是做了好事,天上他那颗星就是亮的。要做了坏事,天上他那颗星就是暗的。大娘,你也养了一个好儿子,福强那颗星,一定是雪亮雪亮的。”
徐俊雅说:“大嫂你说的事,老焦还能不办?啥事?”大嫂说:“想让他姑父给新太安排个工作。让他当通信员也成。”老太太说:“他姑父喜欢新太,老夸这孩子灵透,会写字。”
刘秀芝的婆婆把门打开了,焦裕禄进了院。刘秀芝从屋里出来,她形容憔悴,满脸泪痕,叫了声“焦书记”,便泣不成声。焦裕禄说:“秀芝呀,我今天来看看大娘,和老人聊聊天。”他拉了个板凳,坐在刘秀芝婆婆身边,抄起一把蒲扇,给刘秀芝婆婆扇着:“大娘,这一段身子骨还中吗?”刘秀芝婆婆说:“气成这样了,中啥呢。”焦裕禄问:“大娘啊,您老人家今年高寿?”刘秀芝婆婆说:“七十一啦。”焦裕禄说:“跟我娘岁数差不多。大娘,看见您老人家,我就想起俺娘来了。我娘在山东老家,我有五六年没见她老人家一面了。这天下的娘啊都一样,对不对大娘?”刘秀芝的婆婆没说话,但面色缓和下来了。
正在这时,焦裕禄回家来了。他一进院就看见了新太:“哟,新太来了。”新太叫了声:“姑父!”焦裕禄问:“自个儿来的?”新太说:“和我妈一起来的。”焦裕禄推开屋门:“大嫂,你可是个稀客。”大嫂说:“早就说来看看你。”徐俊雅指着地上放着的篮子:“大嫂给你带来的,让你补补身子。”
焦裕禄敲门,喊着:“秀芝!秀芝!”喊了几声没人答应。焦裕禄又敲门:“秀芝!秀芝,我是老焦!”刘秀芝的婆婆在院子里应声:“你是谁也不行。”焦裕禄说:“大娘,我是老焦,县委的老焦。”刘秀芝的婆婆说:“刘秀芝她不当大队干部了,开会啥的别找她。”焦裕禄说:“大娘,我是来看您的,您要是现在不愿开门,我就坐在门口等。什么时候您愿意给我开门了,我再进去。”
饺子上桌了,一大家人围在一起,热闹和睦。焦裕禄给大嫂夹了几个饺子:“大嫂,家里日子咋样?有没有困难?”大嫂说:“还行。你大哥勤快,吃穿都不缺。”焦裕禄很高兴:“新太长成大小伙子了,也就一年多没见吧,高了一大截,嘴上绒毛毛都长出来啦。还在村上?”新太说:“在村上。”徐俊雅说:“新太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字写得好,算盘也打得好。在大机关工作得好好的,响应号召回村务农,干几年了。这回到兰考来看你,是想让你给找个工作。”焦裕禄拍拍新太的肩:“新太呀,姑父虽然当着县委书记,可是这用人的事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尤其是我,更不能带头违反政策,对不对?现在农业上很需要有文化的青年,农村的天地很广阔,你好好干,肯定会有出息。”
院里传来刘秀芝婆婆的骂声。焦裕禄听见一个圆脸女人说:“你说秀芝她婆婆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精神,从早上骂到天黑。”
新太说:“姑父,您说的我懂。我在大机关工作,三年困难的头一年是响应号召主动报名回到农村的。这两年,我爸妈总让我来找您,我一直没来。”
几个女人坐在刘秀芝家门前胡同口上聊天,她们聊得很热闹,还不时用手朝院里指指点点,一看见有人过来,声音就放低了。
徐俊雅把焦裕禄拉到院里:“你咋这样?我哥我嫂对咱家有多大的恩呀,在尉氏,这几个孩子都是他们帮咱拉扯。你看新太在农村干了几年,求你找个工作,你就拉下脸来啦?新太有文化,在县委当个通信员不行?不要说做通信员,更重要的担子也能挑。”焦裕禄说:“新太把我的话听懂了。他在农村,更会是个好样的。我和大嫂去说。”
第二天上午,焦裕禄就到刘秀芝家去了。
进了屋,大嫂说:“他姑父,人家都说你在兰考当着大官儿,中不中,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焦裕禄说:“大嫂啊,可这一句话我很难说呀。我是县委书记,随便安排自己的亲属,是违反政策的。”徐俊雅说:“你让别人去通融一下嘛。”老太太也说:“你看新太回来都累瘦了。农村再好,也不如在外边有个工作。”
焦裕禄说:“秀芝那里我会帮她。可是豹子,你记住好事多磨,你要有耐心,一些事情急不得。秀芝作为一个女人,承担的东西比你要重,你得理解她。”豹子说:“焦书记我记住了。”
大嫂脸色沉下来,刚吃完饭,把筷子一撂,对儿子说:“咱们回去。”
豹子说:“焦书记,现在最难受的是秀芝,她婆婆天天堵着门骂,不让她走出大门一步,她都快急疯了。”焦裕禄问:“豹子,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秀芝?”豹子说:“啥事也不能瞒你,是喜欢。”焦裕禄又问:“那秀芝对你有意没有?”豹子说:“我觉得有。她这人表面上看挺冷,其实心里挺热。”焦裕禄点点头:“她对你表明态度了?”豹子说:“还没有。不过我有个感觉,她看我时,和看别人不一样。”焦裕禄说:“看你这人挺粗,其实挺细的。”豹子一脸幸福:“真的。我能感觉得到。”焦裕禄点点头。豹子又说:“她婆婆这个人,你不知道有多难缠。自打福强死了,天天用最难听的话骂她,说她是扫帚星,儿子生生被她妨死了。几个小叔子对她更不好,她到小叔家借个扁担都借不出来。秀芝的日子那天天是在黄连锅里煮着啊。”
焦裕禄赔着笑说:“大嫂,好容易来一趟,多住几天,跟俊雅说说话。”大嫂冷着脸说:“不住了,咱这穷亲戚,还是别攀你这当官的。”
当夜,焦裕禄就住在豹子家,他和豹子合盖着一床被子,半躺在炕上,说着话。
说罢,转身要走。焦裕禄从抽屉里拿出几把烟叶:“大哥喜欢抽这关东烟,我给他买了几把烟叶,你捎上。”大嫂接过烟叶,又丢回桌子上:“你大哥是穷命,俺担不起。”说完,扯上新太就走。新太礼貌地道别:“奶奶、大姑、姑父,我们走了呀。”他妈狠狠拽了他一把。大嫂头也不回地走了。徐俊雅说:“你把大嫂得罪了,以后这亲戚咋走?”焦裕禄说:“过两天我给大哥大嫂写封信,赔个不是,把烟叶寄过去。”徐俊雅说:“娘今天心里肯定也别扭。”焦裕禄说:“那你给娘解释一下。下午我得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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