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受了治疗。一周后,她带来一篮鸡蛋,以表谢意。她对医生说:
“是魔鬼曼迪克韦。”年轻的处女说。
“啊,穆伦古[2]。你没有药能让国王少喝点酒吗?”
贡古尼亚内不光需要从战事中脱身,他还面临其他挑战。伯莎记得两周前贡古尼亚内娶的最后一任妻子来到医院。国王把她从斯威士兰的山里接了出来。女人到了曼德拉卡齐,就一直高烧不退。
国王确实不在处理公务的时候喝酒了,但也必须承认,他私底下喝得昏天暗地,甚至让他在房事上心有余而力不足。
“太后三思。他们给了她王冠,也会要了她的命。”
“如果你治不好我的丈夫,”年轻的妻子说,“还不如把我交还给先前的魔鬼呢。有时候生病反而能少受点罪。”
伯莎·里夫静静听着因佩贝克扎内的邀请,希望我能成为她的儿媳。她趁太后在场,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乔治的诊断很干脆:酒精削弱了国王的雄风。”伯莎暗示说。
“这再好不过了。这就意味着这是最后的战火,最后的地狱。”
“别听他们瞎说。”太后请求道。
“那您知道他们为什么同意吗?”我问,“可能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打完科奥莱拉之战就撤退。”
如果我注定成为国王的妻子,因佩贝克扎内说,我应该结合水与火的智慧:绕过障碍,拥抱敌人,用凶残的吻烧死他们。
“因为他们已经点头了。”因佩贝克扎内表示肯定,“我和他们谈过。”
接着太后用祖鲁语说:我不该听一个白人的话。毕竟,我不是还想要恢复我的非洲黑人魂吗?
“我不知道,我的太后。您怎么确定白人会同意您的方案呢?”
伯莎感受到我身上渐增的压力,把我叫到一旁,摇着我的身体低声说:
这个计划在我眼里错漏百出,太后却觉得合情合理:她不光从白人手上救出了自己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把他从黑人那里救了下来。虽然她的孩子活到今天,但终究难逃接下来的冲突。根本用不着葡萄牙人出手。因为他在饥饿和绝望中死去的军队,会用自己的双手讨回公道。因佩贝克扎内需要说服加扎国王,葡萄牙人在科奥莱拉战役后,愿意退回伊尼扬巴内和洛伦索·马贵斯。没了葡萄牙人的威胁,贡古尼亚内可以安心地解散他的军队。若是恩古尼人的国王亲自下令解散军队,后者也就能免受羞辱。葡萄牙人也没有理由再起干戈。太后已经开始劝说国王。症结在于他身边的将军:战争九死一生,但同样也是他们的摇钱树。尽管如此,因佩贝克扎内还是信心十足。语言做不到的事,毒药可以。
“他们或许会让你当上王妃。但你真的能成为妻子?又或许只是一个奴隶?”
“科奥莱拉战役之后,他们已经同意撤退,不再对付恩昆昆哈内。他们不会杀他,也不会把他关起来。因为我已经承诺白人,我的孩子会穿过边界,去德兰士瓦,去到大山深处。在那里,我保证他再也不会对葡萄牙人产生困扰。”
这两个女人冲我挥舞着未来的旗帜。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可以为自己选择道路。但我却不知道何去何从。我不知道做一个如此简单的选择都那么费劲。无论选择哪条路,我都要离开我的家乡,离开我的语言,离开我自己。和瑞士人一起逃跑可以免我一死。和国王一起逃走能打开否定我过去的大门。但这两条路都有缺陷,都会让我失去热尔马诺。
这时她透露说她有一个计划。那时在萨那贝尼尼她就尝试告诉中士热尔马诺·德·梅洛。但是那个年轻人失血过多,晕倒在地。这肯定是巫术在作祟。因而她没有透露她的秘密,就离开了。在她的设想中,事态将这样发展:葡萄牙人会撤退,不再纠缠恩古尼王室:
这时,乔治·林姆气喘吁吁地跑来。一周前他从希科莫离开,回来时母骡和同行的伙伴都不见踪影。他高喊着让我们收拾东西,赶快逃离此地。
“她们都这样。每个女人都想他死。”
“他们放火烧了曼德拉卡齐。现在正赶着来烧使团。”
“谁告诉您的?”
伯莎面不改色,好像对这一结局早已等待多时。她回屋叫上孩子。暴躁的丈夫一边匆匆收起相机和底片,一边大声指挥着行动。他告诉太后,山脚候着一支恩古尼人的军队,护送她去特沙伊米提。混血伊丽莎白被派去收起药物,把病人藏进附近的丛林。女孩耸了耸肩,不合时宜地对我一笑,轻声说:
“我认识那个魔鬼。你想谋害我的孩子?”
“他不是在对我说话,乔治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我的太后,我必须向您坦白:我在这并非自愿。是我心中的魔鬼逼我来的。”
很快,六个仆人早有预演似的把住处的物什搬到山脚。那里停着两辆母骡车。其中一辆已经被装得满满当当。车夫言简意赅地说:“那是国王的东西。”瑞士人全家的行囊,只能装在另外那辆车上。医生来回奔波,催促我们尽快离开此地。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发出邀请:
一个在亡国之日加冕的王妃?我本想问出这个问题,但当我看着年迈的太后,她挂在脖子上的用玻璃珠子串成的长项链,以及脚踝和手臂上数不清的钢环时,我忍住了。我心想:越少做梦,越多装饰。神父鲁道夫说得对:比布莉安娜拥有一群忠诚的追随者,更像一位女王。而我预见到自己风烛残年之时,在恩科西卡拉尔的草席上腐烂的样子。我想因佩贝克扎内值得我坦诚相待。
“跟我们走吧,伊玛尼。”
“而你,伊玛尼,要和我一起去特沙伊米提。我不想再理会朝臣们的想法,我要让你马上变成王妃。”
他伸手挡住我的去路。一时间他挡在我身前,好像预感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坚定而不失礼貌地把他推开:
之后贡古尼亚内的母亲纠正了我当时的坐姿。我的亡母也对此事不厌其烦,鼓励我在席子上盘腿而坐。等我调整完坐姿,她冲我一笑,说:
“我要给您的妻子帮忙。”我解释说。
“他去了特沙伊米提。”因佩贝克扎内回答说。“但他去那不为躲避,而是现身,向去世的祖父索尚加纳祈求庇护。”
我毫不拘谨地走进瑞士人的屋子,惊动了刚从卧室出来的混血女人伊丽莎白。她穿着伯莎·里夫的皮草外套。
“您的儿子呢,太后?”伯莎问,“贡古尼亚内躲到哪里去了?”
“所有人都走了,但我不走。乔治会跟我一起留在这里,”她说,“我才是那个白人真正的妻子。伯莎是个失败的女人。没有火花。她是受潮的木头,永远无法燃烧。”
白人女人伯莎、混血女人伊丽莎白、太后和我坐在医院所在的山头。我们四个女人望着草原燃起熊熊烈火。四个女人天差地别,坐在世界尽头的深渊。那时我想:根本不存在外部世界,燃烧的是我们自己。白人说地狱是魔鬼在大地深处燃起的篝火。如今,这把火烧上了大地。
混血女人穿着那套古怪的衣服,来到院子里炫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在跳一支舞,直到外套从她身上滑落,露出她的胸部。但她没有做出任何补救的举动,反而将整个身体暴露无遗。她就这样一丝不挂地回到房间。太后被逗乐了,为她的表演叫好。只有我注意到伯莎·里夫往小车走去,从包里取出丈夫的底片,把它们统统扔进龙爪茅丛。我永远忘不掉她诅咒伊丽莎白和她的种族时流露出的愤怒:
“我们在医院很安全。”恩古尼人的太后说,“白人不会攻击白人。”
“该死的混血!把他们通通烧死在地狱里吧!”
我和因佩贝克扎内离开萨那贝尼尼后,发现连绵的大火封锁了林间的通道。等我们到的时候,远远地围着曼德拉卡齐的村落转了一圈。王国的首都只剩下一片灰烬。我们急忙赶往瑞士人的医院。
她的诅咒也伤害到我。这是生理上的痛,躯体被魔鬼磨就的匕首撕裂。我从未想过言语能够如此伤人。我交叉双手,捂住小腹,好像这样一来我就听不到白人女人的咒骂了。
(中士热尔马诺·德·梅洛日记节选)
[1]英国索维林金币,名义价值为一英镑,实际被用作金币流通,以英国黄金主权命名。
排在队伍最后的病人头发浓密而杂乱,眼窝里装满了英国金币[1]。我的眼睛变成了钱,他解释说。我姐夫的眼睛死了,另一位原住民补充道。多科泰拉医治好了他的病。但我却不想让他给我看病。相反:我想一直这样下去。您知道吗,医生?从来没有人这么崇拜地看着我。我难道不会因为失明而痛苦吗?更让我痛苦的是当个无名小卒。
[2]班图文化所信仰的创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