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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在世界上坍塌的穹顶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我坦白说我是来见比布莉安娜的。神父回应说:

“你想给他写信吗?我明天就能给你找一个信使。”

“就算她在这,也没法见你,我的孩子。”

“我很久没有听到热尔马诺的消息了,神父。他们告诉我,他在希科莫军营。”

女先知患上一种特殊的盲疾:她透过神的眼睛看世界。她对此确信无疑,这让神父感到害怕。不久前,几百名战争的伤员和难民逃到萨那贝尼尼。于是,女先知承担起重整世界纲纪的使命。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男人还是女人,奴隶还是主人,所有人都有罪。而她被白人的上帝和非洲的神明同时挑中,成为正义的执行者。面对惊慌失措的神父,比布莉安娜这样宣布。神父无法想象,与他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居然要领兵打仗。

“是另一场战争,白蚁的战争。那些可恶的虫子拥有自己的士兵。你知道为什么它们的士兵如此雷厉风行吗?因为它们都是瞎子。希望你的爱人永远不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士兵。”

受到这项使命的感召,女先知离开了萨那贝尼尼。伊尼亚里梅的水已经不足以洗刷这么多罪孽。她需要一条更宽的河。那条河的岸边葬着她的丈夫和小叔子。传说占卜者和预言家曾在萨维河边流浪,人们相信他们拥有超越自然的能力。那就是比布莉安娜的目的地。那条河将成为她的教堂。

“他们入侵教堂了?”

“到头来你发现自己想成为非洲人了?”轮到鲁道夫提问了,语气中难掩嘲讽。“我很好奇,我的孩子:什么叫当一个非洲人?”

“摧毁穹顶的不是时间,是战争。”

我耸了耸肩。也许我只是难过,也许我感到不安。拥有一些简单而确凿的东西能让人好受一点,一种不可磨灭的出生的印记,一座比天空更恒久的穹顶。神父的笑容中掠过一丝阴霾。他也无数次梦想成为一个欧洲白人。此刻,比方说,他最想要的就是剪去长发,剃光胡须,洗净教袍,方便之后出现在希科莫的军营。谁知道呢,他们也许会接受他作为随军神父?他会在野外主持弥撒,为病人祈祷,化解罪恶,为临终的人涂上圣油。他将完全变成那个他们从来不让他成为的人:一个葡萄牙神父。

我不明白,这简直不可理喻。那些真挚的爱意,自我的退却,都化为乌有了吗?我这样问他。鲁道夫指着教堂说:

“现在话说得够多了。”他说,“趁我还没忘,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哀痛?我解脱了,我的孩子。”

他从长袍的兜里掏出一封折起来的信。

我能想象神父无尽的哀痛: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比布莉安娜了。当我尝试安慰他时,他却诧异地说:

“你的父亲把这个留给你。”他解释说。

“我不知道,神父。我害怕那种对我索取甚多的爱情。还有,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我的父亲来过这?告诉我:他好吗?他去了哪?”

“中士呢?”鲁道夫问。

这时神父回忆起一周前,人们发现倒在码头上昏迷不醒的父亲。之前卡蒂尼·恩桑贝失去踪迹,大家还怕他成了野兽的腹中餐。结果他倒在那里,血流不止,皮包骨头,臭气熏天。他从恩科科拉尼而来,也就是他的家乡。接送他的是一个叫里贝特的疯子和他的老舟筏。卡蒂尼到了教堂,一番梳洗后,打开口袋,倒出二十四块大小相仿的木片。这是他用来制琴的按键。

我举起手,礼貌而坚定地表示让我把话说完。我想通过自身的传统成年。我想要在我的语言和信仰中重生。我想要受到先祖的庇护,和逝者交谈,和我的母亲与兄弟们交谈。我厌倦了被视为异类,受到人们嫉羡和轻蔑的目光。我受够了听见别人说我的葡语“没有口音”。然而,最让我厌倦的是,没有人能和我笑泪与共。

“我从妻子吊死的树上砍下这些木头。”他说。

“你疯了吗?”

这会是他的最后一把马林巴琴,也是他做过最完美的一把。他亲自爬上无花果树,抓住蝙蝠,扯下它们的翅膀,用于制作共鸣箱的薄膜。他日以继夜地倒腾着琴键、葫芦和鼓槌,耗尽心血。

“我想当个黑女人,神父。”

“这个穆比拉不是用来让人弹的。”他宣布道。

“她去了北方。去到萨维河的源头。她的兄弟葬在那里。你没必要等她回来。她不会回来了。”随后他问:“你为什么那么想见她?”

“那它会由谁弹奏?”

“比布莉安娜去哪了?”

“音乐本身会自己演奏。”

“比布莉安娜走了。大家都走了。萨那贝尼尼已经没人了。”他指向教堂残余的穹顶,“什么都塌了,伊玛尼。”

他制成乐器的同一天,比布莉安娜也宣告离开,去往北方的大河。这不是巧合。两人早有约定。他们一起离开,却十分疏远,就像丈夫和妻子。到了目的地,他们会像老夫老妻那样分工:比布莉安娜和亡灵交谈,卡蒂尼为神祇奏乐。两人一起治愈世界。

“比布莉安娜呢?”一到教堂,我就害怕地问道。

这就是卡蒂尼·恩桑贝的近况。神父一边回顾着那段简短的记忆,一边把父亲留下的信交到我的手上。

奇怪的是,神父一认出是我便泣不成声,哭着陪我走回屋舍。我预想了最糟糕的情况。太后示意她会在河边等我。其间,如果碰巧有渔夫路过,她的侍卫会向他买些鲜鱼。

这张从热尔马诺的笔记本里偷来的纸上印着父亲费劲、难看的字迹。我必须逐字逐句地解读他留下的神秘信息:“由我开始,由你结束。还有两个人需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但萨那贝尼尼已经没人了。鲁道夫呆坐在地上,看着倒了半截的教堂,逐渐从惊吓中缓过神来。随后他站起身来,提着水桶走到河边。暴雨已经连续下了两周。伊尼亚里梅的河水几乎要冲垮河岸。神父谨慎地绕开码头。那些木头的腐烂程度可能和屋顶不相上下。鲁道夫·费尔南德斯跪在石头上,忙着打水,没有注意到我、太后和一小队随行的侍从正沿着他刚刚走过的小路靠近。

神父没有发问。他给了我一壶水,供我在路上饮用。

“要死人了。”鲁道夫叹了口气,说。

“那你准备做什么,鲁道夫神父?”我问。

那时,屋顶却开始崩裂。木板内里中空,毫无预兆地倒地,没有声音,没有重量。木梁在空中就化为碎屑,落地的时候什么都不剩了。就这样鲁道夫活了下来。鸽子逃出生天,飞向室外。但那些被白光亮瞎了眼的猫头鹰,发了疯似的飞出建筑顶部的洞穴,围着神父打转。神父冲到院子里,迅速关上大门,徒劳地祈求鸟儿不要抛弃教堂。这些鸟没了原来的窝巢,会去寻找新的栖息之所。一切都为时已晚。禽鸟已经在别处的屋顶上盘旋,寻求新的住所。

他笑了笑说:

入夜时分,我们抵达萨那贝尼尼,往教堂的方向走去。我们发现神父鲁道夫正在祭坛前祷告。神父鲁道夫感到一阵尘土落在肩头。他望向教堂顶部的房梁,看见明亮的絮状物在空中摇曳,宛若在高处发生了一场无声的爆炸。很久之前,白蚁就开始瞒着神父,啃食木头。鲁道夫信赖穹顶的外观,觉得自己会受到永恒的庇佑。每当有人来参观教堂,神父都会虚荣地向他们展示穹顶的坚固,不似墙体和家具那般颓败。教堂因穹顶而神圣。

“接下来我会剪掉头发,剃光胡须。之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太后因佩贝克扎内)

那时,因佩贝克扎内走了过来。她希望鲁道夫让我们在那过夜。我问她为什么要延后归期,她指了指渐沉的天色,好像火海正在吞噬地平线。

等你学会爱上恐惧,就能成为一位贤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