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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国王的间日热

“没有人加害于您。您这种情况叫失眠。”

“抓住我的腿也好,绑住我的腰也罢,但不要让我这样在天上飞。你有你的力量:揪出是谁在折磨我。”

“他叫马菲马内,是我的亲兄弟。他们都说是我杀了他。”

这不是隐喻。林姆知道在国王的语言里,飞翔和做梦是同一个词。

“他们说?”

“我的梦带我飞到很远的地方。”

他记起无数种有关谋杀的回忆。因此他才会在那里向一个外国人吐露恐惧。他不想动用自己的巫师。他不再信任他们。

恩昆昆哈内坦白了自身的脆弱,这让欧洲人颇为动容。还有别的疾病,国王说,如同影子一般降临的无名之症。

医生听到这一请求笑了。很久没有人向他提出过在专业方面能让他如此得意的请求了。催眠是他的专长,也是他学习医学的原因。这次他终于有机会一展拳脚。尽管这遭到很多同事的鄙夷,在那些人看来,催眠更像巫术,而非科学。

“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卫兵。他们今天为我搬来宝座,明天就能夺走我脚下的土地。”

“闭上眼睛,恩科西。”

“我很荣幸能有您这样的病人。”

然而,医生却在某一刻犹豫了:要怎么催眠一个语言不通、认为飞翔和做梦是同一个动词的人呢?

“你觉得羞耻吗,医生?像我的妻子那样照顾我让你感到羞耻吗?服侍一个如此位高权重的男人应该让你感到荣幸。”

“您觉得在您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菲尔斯夫人,那个德兰士瓦白人,在离开医院前为他按摩过膝盖。国王说。也许还有身体的其他部位,林姆想说,但忍住了。他不情愿地卷起袖子,以强大的自控力把香膏抹在病人肥大的躯体上。国王注意到他仓促而逃避的姿态。

“这就是问题所在,多科泰拉。我只有做梦的时候才会思考。但我不知道我在梦里是谁。”

医生知道这是我们黑人抱怨的方式。我们说我们在“感受身体”。

“您梦到了什么,我的国王?”

“忘了战争吧,多科泰拉。我在这里就是一个普通人。今天我在感受自己。”

“在我做的所有梦里,有一个控制了我。入睡之人皆是我的子民,而我自己却沦为梦的奴隶。”

“您病得很重,我的国王。但病的不是膝盖。”

“跟我说说那个让您痛苦不堪的梦。”

传教士捋了捋他早衰的灰发:他无法驳倒这样的妄自尊大。

此时,医生的语调如此轻柔、微弱,让我不得不俯身越过门槛。哨兵们睡得正沉。一阵迟缓的沉默后,我听到贡古尼亚内低沉的叙述:

“萨维河强大的巫医,”加扎国王反驳说,“让我的士兵坚不可摧。”

“我没有杀他,杀他的是那些老人和官员。我只是下了诏书,这也成了我最大的错误:我的兄弟没有死。马菲马内离开了他的生命,入侵了我的。”

“您的士兵不会叛逃吗?”瑞士人问。

“是什么样的梦让您如此困扰?”医生闭着眼,又问。“告诉我,穆顿卡齐,把你的梦说给我听。”

“你在路上亲眼看到这些人了,多科泰拉?因为我敢保证:那帮人已经走了一半了。”国王不悦地说,“饥饿把他们变成逃兵。”

“问题来了:那不是我的梦。我在睡觉,我的兄弟在我体内做梦。”

这次的情况史无前例:葡萄牙的三个纵队,包括武器精良的骑兵和步兵,在曼德拉卡齐集合。除了刚从葡萄牙过来的上百名白人士兵外,这支队伍还包括六千黑人士兵,按部落划分为不同分队。林姆提供了具体细节:潘加和约莫伊内提供两千印度军。马辛加区和扎巴拉的首领也派遣人手,对贡古尼亚内发起最后的进攻。

穆顿卡齐闭着眼睛,手掌撑着座椅说道。医生也闭眼听着他的叙述。国王的声音没了先前的确切,成了昏暗房间里的轻喃。

“您跟我说过多少遍情报官靠不住?”传教士问。他又凝重地说:“这次不一样。”

在恩昆昆哈内的梦里,他的兄弟还活着。或者说,在生河和死河的边界上挣扎。弥留时分,贡古尼亚内的手臂变成鹰爪,把他按进湖里。马菲马内看起来接受了自己的结局。很快,他的抽搐变成手脚微弱的挣扎。王储的死亡近在咫尺,很快他就不再动弹,就像浮在水上的木头。两兄弟就在那里对峙了几个小时。

“马古尔不是我的军队。你知道我的情报官怎么说吗?”

但准确来说,死亡没有发生。恩昆昆哈内感觉到他兄弟的卷发逐渐在指间溶解,死人的脑袋却被裹在滑腻的苔藓里肿胀开来。马菲马内的四肢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在炽热的水下一个畸形的怪物逐渐成形。起初他看起来像只水怪,但很快就清楚无疑:他的兄弟成了一条鱼。他活着,成了贡古尼亚内身边的一条鱼,也是他的兄弟。如今,每一处江河湖海都住着那个可怖的生物,保守着他罪行的秘密。

“讲过很多遍了。这一次,没有故事能挽回您的安宁。看看马古尔发生的事吧。”

加扎国王说完后浑身冒汗,气喘吁吁,最后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他低语时已经开始神志不清:

“我跟你讲过五兄弟的故事吗?”

“在我的王国里,死者变得如此轻盈,在沙石间蒸发,接着又重现天际,就像鬼火。”

他用一个动作赶跑了苍蝇,擦干流到他大肚皮上的汗。

恩昆昆哈内用几不可闻的低语请求说:

“你还是忘了外边的事,先管管我的病吧。就算那些葡萄牙人把军营和堡垒翻个底朝天,也只会一无所获。土地就是我的军营,人民就是我的军队。”

“先生,您是白人国王……”

国王用手揉了揉腿,又仔细端正了头上的王冠。这时他才开口:

“我不是什么国王,恩科西。”

瑞士人笑了。恩古尼茅屋的屋顶低到快要贴地了。除非跪地爬行,任何方式都进不了屋子。这是一项安保措施。图谋不轨的入侵者会惊讶于他所处的无助姿态。

“谁在我身边,谁就是国王。因此我请求您,多科泰拉,下令把死者铐在坟墓里。”

“想都别想。我宁愿失去膝盖,也不想掉脑袋。”

离开前,医生许是感到有必要安慰病人。因为他手撑床沿,带着慈父般的善意,温和地说:

“我和您说过,恩科西:您应该把门前的过道建高一点。”

“我现在以传教士的身份和您说话:您背叛了自己的兄弟,但这不是您一人的决定,更多是他人的命令。但如今您勇于保护齐沙沙,不顾后果地坚持立场。老天有眼:这是忠诚的体现,足以抵消你的过错。”

医生叹了口气,他太了解那个病人了。因此,他耐心地坐上轿椅剩余不多的位置。

“你错了,多科泰拉。”恩昆昆哈内反驳说,“我不是在包庇齐沙沙。我把他带在身边是为了当他的狱卒。葡萄牙人以为我为他提供庇护。但那其实是枷锁。”

“我需要你的推拿。”贡古尼亚内打断了对话。“我身为一国之君,却使唤不动自己的膝盖。”

瑞士人摇摇头,表示疑惑。国王继续说:

“葡萄牙人已经在包围曼德拉卡齐了。他们有上千人,恩科西。”

“我不能允许一个潜在的敌人在南方逍遥。”

加扎国王把一盒碎烟叶放到胸前,艰难地起身。与此同时,瑞士人则坚持报告他的坏消息:

葡萄牙人把逃犯视为耻辱。对恩昆昆哈内而言,那个人有着不同的意义:未来敌人的威胁。

国王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好像没有注意到他委任的私人医生来了。瑞士人把手放在病人的额头上,顶上戴着一顶奇罗迪角,也就是王冠。为了更好地测量国王的体温,医生掀起布制的冠冕。它的外侧裹着一圈深色的蜡。王冠造出了一条汗河,从国王的脸一直流到耳垂上的裂缝,像深色的湖泊一样发光。一根细小的牛骨穿过奇罗迪角,上面不时有蝇虫停落。国王不顾医生的建议,用那玩意儿挠头掏耳。

“齐沙沙在我的保护下已经被处决了,等我们把他交给葡萄牙人,他已经谁都不是了。”

恩科西,我的国王。我刚从洛伦索·马贵斯回来,给您带回了一些坏消息。”

离开病房的时候,瑞士医生撞到了我。他眯起眼睛,像猫似的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之后我们一起穿过庭院,周围都是摇摇欲坠的房屋。我们在我和父亲暂住的茅屋门前止步,瑞士人言简意赅地下达了命令:

传教士走近,用白毛巾擦着手,用洪亮的声音宣布:

“我明天要去希科莫。我希望你们在这里等我回来。这段时间伯莎会照顾你们。”

还没等父亲把话说完,医生就进了病房。我透过漏进茅屋里的一点光亮,提心吊胆地往屋内窥探。我猜躺在轿椅上的男人就是贡古尼亚内。屋里回响着沉重而断续的呼吸:国王就睡在数米以外的地方。我祈祷那将成为他的灵床。

他一副着急离开的样子,但想了想,又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审视了我。很明显,那份好奇并非出于医学上的兴趣。他向我父亲下达了一些简要的命令。他去拿相机,当他回来的时候,我需要脱下鞋子和长裙。“我想要一张典型非洲女人的照片,就在腰上穿一条卡布拉娜。”瑞士人说。

“我不想麻烦你,多科泰拉。我想和贡古尼亚内陛下说句话。因为我的女儿……”

老卡蒂尼害怕我会拒绝,悄悄在我耳边说:

乔治·林姆细细端详着我的脸,好像我们相识已久。他让我们等在原地。父亲抓住机会说明来意:

“这是命令,我的女儿。我们是来求人的。”

乔治·林姆医生从我们身边走过,连招呼都没打,就命令我们跟他去木屋。国王在那里下榻。两个恩古尼士兵盘坐在门口,守卫着临时的病房。哨兵中间横着一张空椅,它的扶手和靠背都有装饰,座上铺着斑马皮。这是士兵们运来的宝座,确保国王不用坐在地上。他们把宝座留在室外,招来一大群苍蝇,爬满了大半张座椅。

“我们?只有您才是来求人的。”

(恩昆昆哈内讲述的故事)

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最大的乞丐不是父亲,而是国王。

从前,兄弟五人睡在一张小床上。他们没有一个晚上不在为那张小得可怜的毯子争吵。天一冷,他们就来回拉扯被子。没有一个解决方案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天寒地冻,人多衾短。直到他们听见门外传来狮子的低吼。一时间所有人紧紧依偎在一起,那条毯子盖住五兄弟绰绰有余。这是因为恐惧化少成多,化有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