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船头,身体强硬,宛若一尊千年雕塑。他高举基督的十字,光芒在他手中跳跃。
“哪有什么墓地。他们把我的儿子扔进水里,这就是他们的做法。河是他唯一的坟墓。”
“我要用这个铁像杀掉其余的人。”
“但是父亲,穆瓦纳图呢?”
“其余的人,父亲?”
“我们回教堂。”
他没有回答,继续说:
我把手伸向血迹斑斑的船桨。尽管我急着逃离此地,但没有力气划动船只。无论我面朝哪个方向,都能看到若昂·欧迪耶拉浮在水上,像是在河底寻找自己的影子。卡蒂尼·恩桑贝异常坚决地命令道:
“等我们回到教堂,就说军人掉进河里,被鳄鱼吞食。”
“父亲,我们快走!”我哭着央求说。
他带着前所未有的高傲巡视着周围的风景,就像一个占据了航路的海盗。他再次举起基督像,对天宣告:
听到这话,父亲突然起身。小船危险地晃动起来。从低处看,他宛若巨人。他高举船桨,重击安哥拉人的脑袋、手臂,还有整个身体。他把军人推下船,按在水里。等到安哥拉人停止挣扎,父亲掏出铁制的基督像,像宰鱼那样把它插进士兵的喉咙。士兵的四肢垂下来,如同水上的翅膀。血迹围住了我们的船。卡蒂尼静静地看着尸体浮在水上,仿佛没有重量。
“有些人看到十字,我看到匕首。这是上帝交到我手里的刀。”
“所有人?”
“复仇是弱者的正义。”
“我不知道,我们都朝船开枪了。”
“而我,我的女儿,就是弱者中的弱者。没有人的复仇能比我的更强大。”
“谁杀了我的儿子?”
当我们把船停靠在码头时,萨那贝尼尼摇曳着微光。战争期间,火光日夜不熄。这样一来战士们不论在哪里,都有亮光。我正准备爬上山坡,父亲抓住我的手臂。
“什么?”
“等等,我要和你聊聊。”
“谁开的枪?”
我坐回船上,看见父亲沾满鲜血的手还攥着那个不祥的十字。
卡蒂尼骤然停下演奏,催促我们继续赶路。我们回到船上。我的老父亲神情古怪,一路上一言不发。他逆着水流的方向划动船桨,使船停在河里。他用桨的一头戳了戳军人的肩膀,问:
“计划有变。”他说,“我要把你献给陛下。你会成为国王的妻子,恩昆昆哈内的王妃。”
“我喜欢他。”士兵说,“他是位音乐家,并不生活在这个世界。”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对我,父亲。”
当欧迪耶拉细数这些痛苦的奇遇时,我的父亲在收集树皮和木片。他把这些临时的音键粘在尼萨拉葫芦上。借助这些废料,他造出了一把马林巴琴。他用基督受难像敲击木键,发出断续的旋律。我们沉默了。
“生活欺骗了我,葡萄牙人背叛了我。现在轮到我叛变了。你去当他的女人。”
他就这样逃走了。但安哥拉人知道另一场判决依旧束缚着他。那更漫长、更致命:“战争结束后,葡萄牙人会回到自己的故土。而我们这些安哥拉人,将永远困在这里。”
那些话像一把双刃剑,一面斩断了我对热尔马诺的爱,一面又把我献给最为可恶的活物。我的啜泣宛若控诉,每滴眼泪都是言辞,每滴液体都是句子:
这是在宣告行刑。国王的话一旦出口,可怜虫就在劫难逃。他再也回不到村口。长矛会刺穿他的身体。他就在那里,没有坟墓,无人悼念。然而,上帝帮了他一把。掌刑的戈迪多放过了他。戈迪多给他松绑,对其他人说:“把他留在这喂野兽吧。”
“那我就像母亲那样一死了之。”
“来人,把他拖下去!”
我本想激起他的同情,却适得其反。父亲暴跳如雷,咬着牙斥责我说:
听到的话让国王感到不悦。他用香木清理着小拇指纤长的指甲,这是他震怒时的习惯。他咬牙切齿地说:
“别拿自己跟你的母亲比!她充满活力,神树才会拥抱她。你不可能自杀。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根本没有生命。”
“只要我想,我也能脱了制服。”安哥拉人说。
他向我扑来,好像要打我,继而又停在原地。当我再次睁开眼,隐约看见父亲俯下身,双手摇晃着我的肩膀:
“那面旗就是一块布,我想升就升,想降就降。”他嘟囔说。
“别哭了,你会招来恶灵的。”
国王举目望天,纾解这个胆大包天的囚犯激发的怒火。
“别这样,父亲。你要背叛我们被恩昆昆哈内害死的族人吗?”
“这里所有人都尊崇同一个政权:葡萄牙国王。”
“我在为需要活着的人战斗。至于其他人……”
“我不明白。”国王反驳说,“我问你是不是安哥拉人,与国旗何干?”
“这没区别,父亲。没有其他人。”
当时,葡萄牙的蓝白旗帜凋零衰败,没有灵魂。没了杆子,整面旗不过是块悲伤的布料。那时欧迪耶拉心想:成就旗帜的是风,不是布。旗帜和他的灵魂一样,空洞,吹不到风。
憎恶在我身体里滋生,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我用桨拍打着河水,好似在鞭笞自己。这也是我攻击老恩桑贝的方式。
“我和陛下一样,效忠同一面国旗。”
“好好想想,我的孩子……”
安哥拉人指了指恩古尼王宫前的桅杆说:
“我不是你的女儿!”
“这么说你也是个安哥拉人了?”恩昆昆哈内问。
“这无所谓。我是你的父亲。”
欧迪耶拉提起他们在葡军里受到的不公,描述安哥拉人是怎样被派到前线,用血肉喂食钢炮。
“我在母亲的坟前发过誓,要杀了那个挨千刀的恩昆昆哈内。”
“兄弟?”恩昆昆哈内反问说,“一个想害死我们的兄弟?”
“你不明白,伊玛尼。我的想法是,你先和他结婚,再杀了他。谁比王妃更能掌握国王的性命?”
“别伤害我!”当时欧迪耶拉磕巴地说,“我们是兄弟,我是黑人,和你们一样。”
那时,卡蒂尼·恩桑贝的话在我听来完全不可理喻。
等到我们停下休整,父亲退去丛林,士兵才敞开心扉。他像个白人一般说着葡语,只有肤色和名字才提醒我们他是非洲人。他叫若昂·欧迪耶拉,因为生于饥年。我们笑了起来,因为这在乔皮语中也是饥饿的意思。他急切地开口,仿佛世界末日在河流的拐角处窥探。我们不能把亲人的死怪在他头上。因为他也是个可怜人,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他说一个月前,恩昆昆哈内俘虏了他。他们带他去见国王,一位叫“戈迪多”的王子,充当谈话的翻译。戈迪多就读于莫桑比克岛上的工艺美术学校,说着一口流利的葡语。安哥拉人回忆起当时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加扎国王面前的场景,笑了出来。
“让我走,父亲。我要和热尔马诺告别。”
我看着中士在码头上挥手,一条巨大的白巾在旗帜和远方的景致之间飘扬。我也挥挥手,完成虚假的告别。我们顺流而下,寻找弟弟穆瓦纳图的埋骨之地。圣地亚哥·达·马塔派了一个葡萄牙黑人士兵给我们带路。士兵皮肤黝黑,比我们这儿的人还要黑。他是个安哥拉佬,来这儿当兵。一路上他沉默不言,和我父亲保持着安全距离。
“你已经告别过了。”
(若泽·茹斯蒂诺·特谢拉·博特略上校,《葡萄牙在莫桑比克军事政治史(1883—今)》,1921)
“我想要和他在一起。这是我们最后的时光。”
在安哥拉对赴莫桑比克作战军队的招募于1878年开始,于1879年9月结束。安哥拉人的军容军纪在莫桑比克轰动一时。然而,他们高超的军事技艺很快被人遗忘。一年后,人们再也认不出这支招募自安哥拉的精英部队。也许是因为部队里少了像从前那样打他们手心的人,或是因为过多的假期让他们懈怠了军纪。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外省的环境让他们抛弃了自己的职责。纪律严明的安哥拉人,成了危害首都安定的隐患。
“你的中士那天早上就去希科莫了。收拾好东西,明天跟我去曼雅卡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