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假面的告白 > 第四章

第四章

“你们男人倒好说,结了婚的女人不能这样啊。等你娶了夫人就会明白。我呀,不管对什么事儿都很慎重,再怎么想也不为过。”

“这个嘛,谁也不好说。不过,你也太较真儿了,还像以往那样。你为什么就不能把事情想得更乐观些呢?为什么呀?”我满口谎言。

“简直像个大姐姐,又在说教啦。”

“见面又能怎么样呢?见上一次或许还要再见上一次。丈夫家里的婆婆管得严,她总要一一地盘问去了哪儿,多长时间。怀着那种紧张的心情见面,万一……”她停顿了一会儿,“……别人在想些什么,谁又能说得清呢。”

草野进来,谈话中断了。

“能否两人单独再见一次面呢?”我似乎被逼迫着急切地哀求道,“没有什么可内疚的事,只是想见见面,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已经没有资格表白什么了,只管沉默好了。只要求半小时就够了。”

对话的过程中,我心里汇聚着无数个疑团。我发誓,我想见园子的心情是真诚的。但很明确,其中不含有任何肉体的欲望。想见上一面的欲求,到底属于哪一类欲求呢?已经确定为没有肉欲的这种热情,不是自欺欺人吗?就算那是真正的热情,也只不过是一缕可以抑制的微弱的火焰,经过一番拨弄又重新燃旺起来,不是吗?难道真的有完全脱离肉欲的恋爱吗?这不是明明白白的悖理吗?

园子连“恨”的意思都弄不懂。她显得温柔、认真,又带着几分任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不过,我还是认为,人的热情只要具有立于一切悖理之上的力量,就不能断定它没有立于热情自身的悖理之上的力量。

“或许可以说太自负了吧。那个时候,你肯定恨我,非常恨我。”

***

“其实,我呀,没有权利后悔。丈夫爱我,我也爱丈夫。我确实很幸福。我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希求了。不过,有时也会有些不好的想法……怎么说好呢,有时我想象着另一个我,过着另一种生活。这么一想,我就糊涂起来了。我觉得我想说那些不该说的话,考虑那些不该考虑的事情。我为此而担惊受怕。每到这时,丈夫就是我最好的靠山。丈夫像对待小孩子一般呵护我。”

自从那决定性的一夜以来,我巧妙地躲避着女人过日子。自那一夜以来,别说激发真正肉欲的ephebe的嘴唇,我连一个女人的芳唇也没有触及过。不接吻,反而遇到非礼行为,纵然碰到这样的局面——比起春天,夏天的到来威胁着我的孤独。盛夏,使我的肉欲快马扬鞭。盛夏,使我的肌体灼骨炙肉,备受熬煎。为了维护自身,有时一天需要玩上五次恶习。

“看来这世界上的事儿,你是一窍不通啊。你的好处也许就在于不谙人情世故。要知道,这世上的事儿,彼此相爱的人不一定就能结婚。我给你哥哥的信上都说了。还有……”我觉得自己就要说出那种没出息的话来了,我想就此打住,可是实在停不下来,“……还有,我在那封信中,也没有写明就不能结婚呀。我才二十一岁,还是个学生,也不必太着急。谁知道,我正在犹豫不决的当儿,你就那么及早结婚了。”

赫希菲尔德将倒错现象完全作为单纯的生物学现象加以说明,他的学说使我获得了启蒙。那个决定性的一夜,并非什么可耻的归结,而是当然的归结。想象中的对ephebe的嗜欲,从未针对pedicatio[66],而是固定于经研究家们证明具有相同程度的普遍性的某种形式上。德国人中,像我这样的冲动被当作寻常事。普拉滕[67]日记就是明显的例子,温克尔曼[68]也是如此。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米开朗琪罗明显和我同属易于冲动的行列。

这只不过是借助提问进行事务性调查的语调。对于这种单刀直入的询问,我的心只能以一种剧烈的痛惜的喜悦加以应对。不过,这种不合情理的喜悦立刻转化为痛苦。实际上,这是一种微妙的痛苦。除了本来的痛苦之外,还含有因重提两年前往事而悲伤,进一步损害自尊心的痛苦。我想在她面前自由一些,但依然没有那样的资格。

然而,单凭这种科学的理解,依然解决不了我的内心生活。倒错之所以难以成为现实的东西,在我来说,是因为仅仅停留于肉体的冲动,徒然叫喊、徒然喘息的阴暗的冲动。我只是停留于所喜欢的ephebe所激起的肉欲上。皮相的说法是,性灵依然属于园子所有。我不会简单地相信“灵肉相克”那种中世纪风的图表式,这样说只是为了便于说明。在我来说,这两者的分裂是单纯的、直截了当的。园子对我是正常的爱、性灵的爱,以及永恒的爱的化身。

“听着,”她静静地说下去,“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一直想问你,但始终没有能问你。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结婚呢?从哥哥手里得到你的回信之后,打那时起,世上有些事我就不明白了。我天天在思考,但还是不明白。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我为什么就不能和你结婚。真的搞不懂啊……”她像是生气了,将微微涨红的面颊转向我,一边侧着脸孔,一边朗读似的说道,“……你讨厌我吗?”

可是,这样依然解决不了问题。感情不喜欢固定的秩序。它就像灏气[69]中的微粒子,喜欢自由地跳跃、浮动和震颤。

钢琴声停止了。草野颇为周到地关照道,是不是把她叫过来。不一会儿,园子和哥哥一起走进屋子。三个人谈论着园子的丈夫所在的外务省那些同僚的故事,随意地笑着。草野被母亲喊走了,又像两年前那天,只有我和园子两人了。她像孩子似的告诉我一件值得自豪的事:由于丈夫的尽力,草野家免于被接收。从她做姑娘时起,我就喜欢听她吹牛。过于谦虚的女人和颇为自傲的女人,同样缺乏魅力,但园子那种雍容大度的谈吐,洋溢着天真可爱的女人味儿。

……一年之后,我们觉醒了。我参加官吏录用考试及格,大学毕业后,在某官厅担任事务官。这一年,我们有时出于偶然,有时为办理不太重要的事情,每隔两三个月,总有几次机会,利用白天一两个小时,若无其事地相会又若无其事地分手。仅此而已。我装作不管被谁看到都不会难为情的样子。园子也只是回忆往事,或对目下相互的环境有节制地开几句玩笑,绝不超出这类话题。我同她的来往,谈不上什么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每逢相会,我们就考虑如何干净利落地分别。

一无所知的草野这样回答。我心中所有的记忆被一一痛苦地唤醒了。草野对我当时委婉的拒绝,从来不提一字,他的善意使我心情沉重。我想得到园子当时感到痛苦的证据,哪怕一点点也好,以便为我的不幸求得某些对应物。然而,“时光”再次像杂草一般在我和草野,以及园子心中茂密生长,那些不通过任何意志、任何情面、任何礼仪的感情的表白都被禁止了。

我因此而感到满足。不仅如此,我还要面对着什么感谢此种中断的友谊的神秘与丰蕴。我没有一天不思念园子,每次相逢都享受着沉静的幸福。我仿佛感到,相会时微妙的紧张和洁净的匀整充满生活每个角落,以至于给生活带来脆弱而极为透明的秩序。

“园子呀,她今天回家来了。”

然而,一年之后,我们觉醒了。我们不再居于儿童的屋子,而是成为大人们房间的主人,因而,那不曾重要的门扉应当立即修缮。我们的友情正像那只能开到一定程度的房门,早晚都需加以修理。不仅如此,大人们耐不住孩子般单调的游戏,我们经历过的数度相逢,聚集起来看,只不过酷似一叠整齐的纸牌,一样大小,一样厚薄,没有丝毫的改变。

“谁呀?”

处于这种关系,我毫无遗漏地尝到了只有我才明白的违背道德的喜悦。较之世上寻常的悖德,这是更进一步的微妙的悖德,精妙的毒药般清洁的恶德。我的本质,我的作为第一要义悖德的结果,使得道德的行为、毫无愧悔的男女交际、那种光明正大的手续,以及被看作道德高尚的人……所有这些,反而凭借悖德所隐含的情味,真正恶魔的情味,向我谄媚。

星期六下午,我去看望草野,聊着聊着,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我听到了弹钢琴的声音。那已经不再是幼稚的音色,而具有丰满、奔逸的气势,显得既充实又明快。

我们相互伸出手互相支撑着什么。那种东西就是类似某种气体的物质,信其有则存在,信其无则消失。支持此种物质的作业,乍看起来很朴素,实际上归结于巧致的计算。我将人工的“正常”显现于这个空间,诱使园子加入这种几乎每一瞬间都在支撑着虚构的“爱”的作业。看来,她一无所知地协助了这种阴谋。由于毫不知情,她的协助十分有效。不过,园子有时朦胧地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它不同于世上粗杂的危险,这种具有精确密度的危险,有着难以消除的力量。

终于盼来了星期六。正巧,草野从京都的大学放学回家来了。

晚夏的一天,我在“金鸡”餐厅看到了从高原避暑地归来的园子。一见面,我就把辞去官厅职务的经过告诉了她。

分别后,我注意到一个过去从未注意的问题。今日的她看来原谅我了。她为何原谅我?哪有超过这种宽大的侮辱呢?不过,假如再一次清清楚楚经受她的侮辱,我的痛苦也许会得到治愈。

“为什么?今后的打算呢?”

我叫住她,问她还回不回乡下。她淡然地回答说,这个星期六就回去。

“听天由命吧。”

“哎,多保重。”她转过身子。

“啊,真没想到。”

“再见。”

她没有继续追问。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这种默契。

“是的啊,责任重大嘛。”园子含着鼻音高声说道。

高原阳光的曝晒,使得园子的肌肤失去胸脯一带炫目的洁白。戒指上过于硕大的珍珠,因暑热而笼罩着黯淡的愁云。她响亮的嗓音本来就夹杂着哀切与倦怠的音律,眼下听起来,同这个季节十分相合。

“要是晒过头了,蒟蒻就会烂掉的。”

好一会儿,我们又继续了一场毫无意义、夸夸其谈、不很认真的会话,仿佛在倾听他人会话。那番心情,宛若将要睁眼之际,不愿从香梦中醒来,力求返回梦境一样。然而这种急躁的努力最终无法将美梦唤回。我发现,那种倏忽警醒的有着失落感的不安,那种将要醒来时的梦中虚幻的怡悦,所有这些,都像恶劣的病菌一样腐蚀着我们的心灵。疾病,不约而同地同时进入我们心中,它反而使我们心情欢乐。我们互相被对方的言语所追逼,不断地开着玩笑。

分别的悲辛使我低下头来,目光转向洋铁桶。桶里塞满了酷似女人晒黑的肌肤似的蒟蒻。

园子高雅的发髻下边,纵然因日晒而稍稍搅乱了几分安详,但那稚气的眉宇,柔润的眼眸,略显厚重的樱唇,依然娴静如常。餐厅的女客们,一边看着她,一边打餐桌旁边经过。侍者捧着银盘来来往往,盘中一只巨大的冰雕天鹅,背上盛满了冷食糕点。她伸出钻戒闪烁的玉指,悄悄拉开塑料手提包的锁扣儿。

“从这里拐过去,走到头就是我家。”

“已经倦了吗?”

两年前,她当面绝不会说出“裸体女人”之类的话。园子已经不纯洁了,我从这些片言只语中痛楚地明白了这一点。来到一个角落,她站住了。

“快别这么说,我不爱听。”

“真讨厌!……我是说那封面画呀。”

她的音调里听起来,隐含着一种奇妙的倦怠。即便称之为“美艳”也不为过。她的视线转向窗外夏日的街衢,缓缓说道:

“哎?”我愕然地反问。

“有时我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要同你见面呢?但想着想着,我还是来见你了。”

“那个裸体女人吗?”她问。

“至少不是毫无意义的消极行为吧。肯定是不具任何意义的积极行动……”

我指的是当今流行小说《A……》的名字。

“我是个有夫之妇,即便毫无意义的积极行为,也无添加的余地了。”

“没有读A吗?”

“真是蹩脚的数学啊。”

“小说吗?《食蓼虫》[65]……还有……”

我觉悟到,园子好容易走到疑惑的门口了。我觉得那扇半开半敞的门扉不能原样放置不管了。如今,这种可谓一丝不苟的敏感,或许在我和园子之间占据着共感的大部分,但我距离那种对一切听之任之的年龄还十分遥远。

“现在正看什么书?”我问。

虽说这样,一种明证突然闯入我的眼帘:我的难以名状的不安不知何时传染给了园子,或许只有这种不安的气氛成为我们唯一的共有物。园子也这么说。我不想听下去了。但是,我的嘴依然做出轻佻的应答。

我们说着,沉默了片刻。战火中幸存的邸町闲散的道路上,映照着微弱的阳光。一家人家的后门口,一只水淋淋的鸭子笨拙地走了出来,经过我们面前,一边鸣叫,一边沿水沟向对面走去。我感到很幸福。

“你想过没有,照这样下去会怎样呢?你不觉得我们将被迫走入两难境地吗?”

“是吗?你可要注意身体啊。”

“我一向尊敬你,我对谁都不感到愧疚。好朋友见见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啊,正在迎接考试呢。”

“以往是这样,正像你所说的。我一直认为你很优秀,不过,谁又知道将来会怎样。尽管没干什么亏心事,可不知为何,老是做噩梦。那时我就觉得,神灵要来处罚我未来的罪过了。”

“你有些瘦了。”

“未来”这个词响亮的音声使我战栗。

她穿一件低胸的绣花上衫,外面罩着没有其他装饰的潇洒的壁纸花纹的连衣裙,也看不出“夫人”般的打扮。她好像从配给所回来,手里提着洋铁桶,身后跟着同样提着铁桶的老婆婆。她叫老婆婆先走,自己和我边走边聊。

“这样下去,咱俩都将陷入痛苦之中。一旦苦恼到来,一切都为时已晚,不是吗?所以我觉得我们所做的,就像在玩火,你说对吗?”

梅雨时节一个阴霾的午后,我到平日不太熟悉的麻布大街办完事,顺便散散步。忽听后面有人喊我的名字。是园子。我回头看见她时,没有上回在电车上误把别人当作她时那样惊讶。这种偶然的相遇是很自然的,我仿佛预感到一切。我似乎觉得很早以前就知悉这一瞬间。

“你说玩火,究竟是指的哪些事?”

就这样,回忆突然在我心里恢复了权利。此种政变采取了明显痛苦的形式。两年前,我仔细打点好的“细小”的回忆,简直就像个正在成长的私生子,在我眼前异常地长成大人了。那不是我当时假设的“甘美的”的调子,也不是我后来作为整理的便捷手法而使用的事务性的调子,回忆的每个角落,都贯穿着痛苦的调子。那如果是悔恨的话,众多的先人为我们找到了忍耐的道路。然而,这种痛苦甚至不是悔恨,它是那般异常明晰,可以说这种痛苦如同被迫从窗户俯瞰分割街道的炎夏酷烈的阳光。

“有好多啊。”

这一微细的记忆是难以忘却的,使得我在其后的几天动荡不安。没有这回事,我还是不爱园子。我本来就不能爱女人。这种反省,反而成为急剧的对抗。尽管直到昨天为止,这种反省本是我唯一忠实而柔顺的工具。

“难道都能归入玩火之中吗?我倒觉得像玩水。”

我的胸口依然激动不已。那种激动要说是因为惊愕或愧疚,那是很容易说得通的,但那种说明又无法推翻刹那间感动的清纯。我蓦地回忆起三月九日早晨在月台上看到园子时的激动情景。这次和那次一模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就连那一蹶不振的悲戚也是相似的。

她没有笑。谈话间,她时时紧闭双唇,扭动着嘴巴。

透过站立乘客间的空隙,我看到了对过座席上园子的身影。稚气的眉宇下,是一双真率、审慎,难以形容的深沉而优雅的眼睛。我差点儿站了起来。这时,一位站着的乘客放开吊环向车门口移动。女人的面孔全部闪露出来,她不是园子。

“最近,我开始感到我是个可怕的女人。我只能认为自己是个精神龌龊的坏女子。必须做到,除了丈夫之外,别人的事,连做梦都不要去想。今年秋天,我决心要受洗了。”

我喜欢给自己课以硬性的学习和硬性的生活方法。用功之余,我到街上散心,我多次感到充血的眼睛闪现着可疑的眼神。在别人眼里和世俗眼里,我每天过着谨小慎微的日子,其实我明白,我过着自感落寞和放荡以及不知明天的生活,还有那酸腐的怠惰及腐蚀的疲劳。春天即将过去的一个下午,我在都电上,冷不防袭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凛冽的悸动。

园子在她这番半是自我陶醉的慵懒的告白里,反而循着女人们常有的内心的逆说[70],道出了一种不该说出的无意识的欲求。我忖度着她的这种欲求,对此,我既没有高兴的权利,也没有悲伤的资格。我本来对她丈夫毫无嫉妒之念,这种资格也好,权利也好,我怎么会运用它呢?又怎么会否定或肯定它呢?我无言以对。盛夏时节,望着自己白皙的手,我感到绝望。

春天来了。我平静的外表背后蓄积着疯狂的焦躁。仿佛季节本身对我抱有敌意,犹如飞沙走石的烈风所表现的一样。每当汽车打我身旁经过,我就在心中高喊:“为什么不把我轧死?”

“现在你在想什么?”

碰巧,官吏录用考试的准备工作临近了。我强使自己埋头于枯燥无味的学习,自然远离了那些令人身心交瘁的事情。但这只限于开头几天,随着那一夜的无力感蔓延到生活的各个角落,有几天我心情忧郁,什么事也不想干。我必须想法为自己寻找某些可能的证据,这一想法日益强烈起来。只有找到这样的证据才能生存下去,我想。话虽如此,却找不到先天的悖德的手段。在这个国度里,即使是采取最稳妥的形式充实自己的机会,也是没有的。

“现在?”

以往的我,将会利用那片刻不忘的演技,和其他青年一样,按照逃逸自己欲望的习惯,突然转移眼睛的。可是,自那日以来,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变得毫无羞耻心——那种天生的羞耻心彻底没有了——就像盯着物质一般,凝望着那双白腿。俄而,由凝视而收敛回来的痛苦降临我的头上。那痛苦这样告诉我:“你不是人。你的身子不能和人交合。你是一种不通人性的奇妙而可悲的生物。”

她低下眉头。

天亮时分,大伙儿跳着跳着就困了。为了驱散睡意,我们铺上几张草席,围成圈儿跳舞。一旦唱片音乐停止,就立即解散,男女一对一抢着坐在草席上。剩下一人没有座位,便受罚做一个拿手的游戏。站着跳舞的人,互相拥挤着坐在地板的坐垫上,一团混乱。反复几次之后,女人们也顾不得体面了。那位最漂亮的小姐被挤倒了,摔了个屁股墩儿,裙子卷到大腿根。看样子,她有些醉了,毫不在乎地笑着。她的大腿细腻、白嫩。

“现在你在想谁呢?”

我需要获得安慰。我频繁出入于老同学家中的聚会,虽然我明知这种聚会只能留下空洞的对话和惆怅的余绪。和大学的同学不同,这种穿戴颇为考究的一群,反而令人轻松愉快。这里有颇爱虚荣的千金小姐、女高音歌唱家、未来的女钢琴家,以及新婚宴尔的年轻夫人们。大家一起跳舞,喝少量的酒,做些无聊的游戏,玩点儿多少富有性感的捉迷藏,有时通宵不散。

“……我在想丈夫啊。”

夜里十一点,这位该死的来客回去后,我闷在房间里,彻夜未眠。我抽抽噎噎地哭了。最后,往常那种血腥的幻想浮现出来,给了我安慰。我被身边这种无比亲近的残忍无道的幻影彻底打倒了。

“那么,有必要受洗吗?”

“普鲁斯特是男色家,我倒第一次听说啊。”我感到声音在发颤。要是让他看到我生气,那就等于给对方一个确证。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担心自己能否忍受住此种可耻的表面的平静。那位朋友显然嗅出了一切。也许是出于心理作用,我总觉得他好像极力不看我的脸。

“有必要……我害怕呀。我觉得我很动摇。”

“所谓索多玛男子,就是索多玛男子呗。不知道吗,就是男色家的意思。”

“那么,你现在怎么啦?”

我佯装不知,揪住这个小问题不放,借此验证我的失态是否已被别人识破。我知道我是在为寻找反证而尽力挣扎。

“现在?”

“什么,索多玛男子?”

园子无意中询问似的抬起了极其真诚的视线。她生着稀有的美丽的眼睛,这是一双一眨不眨的幽邃的宿命的眸子,永远吟唱着奔泻而出的泉水般的感情。面对这双眼睛,我总是言语尽失,遂将吸剩的纸烟头儿,猝然杵向远处的烟灰缸。细长的花瓶被碰倒了,桌面上洒满了水。

“嗯,是很有意思。普鲁斯特是索多玛式的男子,他和男仆发生了关系。”

侍者过来收拾桌上的水,眼看着浸水后打皱的桌布被揩拭的情景,我们心里感到很沮丧,也给我们提供了较早离开那家店的借口。夏天的街道充满急匆匆的杂沓人群,昂头挺胸、身体健康的情侣裸露着臂膀走过。我觉得受到了所有人的侮辱,这侮辱像夏日的太阳炙烤着我。

“你不是答应借给我普鲁斯特的书吗?想必很有意思吧。”

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我们分别的时刻了。很难说这是来自即将分别的痛苦,一种类似热情的悒郁的神经质的焦躁,使得我很想用油画颜料般的浓稠涂料,将余下的半小时一下子抹消。舞厅里的扩音器,面向街道播送着跑了调的伦巴舞曲。我在一座舞场门前停住脚步,往昔读过的诗句涌上了脑际:

看到我改变了脸色,那位朋友换了话题。

……然而尽管如此,

“我简直受不住了,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好色的学生斜睨着我的脸说,“假如我的朋友中有谁是impotenz[64],我将多么羡慕。岂但羡慕,我更尊敬他呀。”

这是没完没了的舞蹈。

接着的一个月里,我在学校里同那位朋友见过几次面,互相都没有提及那档子事。一个月过后,他带来一位和我同样亲密的好色的朋友看望我。这个青年平素夸夸其谈,爱自我炫耀,吹嘘说,他在一刻钟内就能把女人搞到手。不久,谈话落到该落的题目上了。

其余的忘记了。这似乎是安德烈·萨尔蒙[71]的诗句。园子点点头,为了跳上半个小时的舞,跟着我进入陌生的舞场。

在假设朋友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几天来,我委身于已经恢复的自甘落寞的感情之中。好比一个为不治之症苦恼的人,一旦确定病名,反而尝到一时的安堵。他当然很明白,这种安堵只不过是临时性的。而且,内心里还要等待无法逃遁,更加绝望,因而具有永恒性的安堵。我也在静心等待无法逃离的打击,换言之,等待无法逃离的安堵。

营业处的午休时间任意延长一两个小时,早来的老舞客们继续跳下去,舞场里十分拥挤。热气扑面而来。失灵的换气扇上,为了遮蔽外面的阳光,竟然也加了一道厚厚的窗帘。舞场内郁闷的暑热,搅动着灯光映射下雾一般浓浊的尘埃。场内飘散着汗臭,以及廉价香水和廉价发油的气味儿。安然跳舞的客人,似乎都无所察觉。我后悔不该把园子带到这里来。

十分钟后,确定我不可能了,羞愧使我两腿战栗。

然而,眼下的我已经无法退出了。我们毫无兴味地挤进跳舞的人群。分散各处的风扇也未能送来几丝风。舞女和身穿夏威夷花布衫的青年,互相抵着汗淋淋的额头狂舞。舞女的鼻翼变得幽暗,白粉混着汗水,看起来像一颗颗小疱子。衣服的后背濡湿了,脏兮兮的,超过了刚才那块桌布。不论跳不跳舞,胸间总是汗淋淋的。园子窒息般地娇喘频频。

那娼妇张开涂满口红、露出金牙的大嘴,伸出棍棒般强劲的舌头来。我也学着伸出了舌头。舌尖儿交合了……普通人恐怕不会知道,那种无感觉的东西,类似强烈的疼痛。我浑身剧痛,而且感到,整个身子都因这种无感觉的疼痛痉挛了。我一头倒在枕头上。

我们想换换外面的空气,随即钻出缠着过了季节的纸花的圆拱门,来到中庭,坐在简陋的椅子上歇息。这里虽说有新鲜空气,但反射在水泥地面上的阳光,将酷烈的热气投向阴影之处的椅子上。可口可乐的甜味儿黏在口中。我感到我所觉察的所有人的侮辱的痛楚,使得园子也无言以对了。我受不住这种沉默中的时间的推移,将目光转向周围。

“不行啊,会沾上口红的呀。呶,要这样。”

肥胖的少女用手帕扇着胸脯,懒洋洋地倚着墙壁站立。爵士乐队演奏着压倒一切的快四步舞曲。中庭盆景中的枞树,斜立在干裂的泥土上。庇檐下的椅子上坐满了人,向阳的椅子自然无人光临。

一种义务观念使我抱住了女人。我揽着她正要接吻,她晃动着厚实的肩膀,笑着说:

但是,只有一组人占据着阳光下的椅子,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他们是两个姑娘和两个青年。一个姑娘手里很不习惯地夹着香烟,装模作样地放在嘴边,每吸一口就轻咳几声。她俩都穿着浴衣改制的古怪的连衣裙,露着腕子。渔家女儿般的红红臂膀,到处分布着虫咬的痕迹。她们对于两个青年粗俗的谈笑面面相觑,应景般地笑笑。对于照在头发上的酷烈的夏阳,看来并不怎么在乎。一个青年带着稍稍苍白的阴险的面孔,穿着夏威夷花布衫,但臂膀显得很强壮。卑琐的笑意不时在嘴角闪现,旋即又泯去了。他用指头捅捅女子的胸脯,逗她发笑。

我们一走过去,两个女子就立即盯上来了。进去一看,房子很狭小,天花板顶着头。她们就露出金牙和齿龈咯咯地笑着。那个东北口音的女人把我诱拐到三铺席的小房子里。

剩下的一人吸引了我的视线。那青年二十二三岁,一副端正的黝黑的面孔,带有几分粗野。他光裸着上身,重新系好被汗水濡湿的灰色的白布围腰。他一边不住地加入伙伴们的谈笑,一边故意慢吞吞地缠裹着围腰。裸露的胸脯高高隆起,结实而又饱满。立体的肌肉间的深沟,由胸部中央直达腹部。两侧腹胁上一道道粗绳似的肉链盘根错节,横跨左右。那副平滑而富于灼热质量的胴体,被那条稍显污秽的白布围腰严严实实地裹了好几圈儿。暴露于阳光下的赤裸的双肩,涂了油似的闪闪发光。腋窝缝里刺出的一丛乱蓬蓬的黑毛,被太阳晒得卷曲起来,闪耀着金色的光亮。

“那好,我就相对地找个美人[63]好了,过后别怪我。”

看到这些,尤其看到那结实的臂腕上牡丹花的刺青,我便受到情欲的袭击。热烈的注视固定在这副粗俗、野蛮、无与类比的健美的肉体上。他在太阳下欢笑。他仰面朝天时显露出粗大隆起的喉结。一阵奇怪的心跳掠过我的胸间。我的眼睛再也离不开他的身影了。

“管她什么脸呢。”

我忘记了园子的存在。我只想着一件事情:他半裸着身子走到盛夏的大街上,同流氓们战斗。锐利的匕首,穿过围腰戳进他的胴体。那脏污的围腰浸满鲜血散射着美丽的光彩。他那沾满血污的尸体,放置在门板上,又被抬回这里来……

“那家的妞儿靠不住啊。行吗,那张脸?那地方倒比较安全。”

“还有五分钟。”

等等,等等嘛……我真想逃离女人们撒娇般气闷的声音。

园子尖厉而哀切的嗓音流贯我的耳鼓。我惊讶地朝园子那里转过头去。

“哪儿都行,我说哪儿都行嘛。”

这瞬间里,我的内心被一种残酷的力量撕成两半,就像被雷电劈开的大树一般。我迄今满含精魂堆积起来的建筑物崩塌了,我听到那惨烈的声响。仿佛感觉看到了“我”这一存在,同某一种可怕的“不在”互换位置的一刹那。我闭上眼睛,蓦然间,我紧紧抓住冰冻般的义务观念不放。

接着,我们乘灰暗的“都电”,再换乘灰暗的“私铁”,在陌生的车站下车,走过陌生的街道,在排列着简陋木板房的一个角落,看到紫红的电灯映红了女人们的脸孔。嫖客们走在化霜后湿漉漉的道路上,发出光脚步行似的足音,无言地来来往往。我没有任何欲望,唯有不安在催促着我,简直就像急着索要点心的小孩子。

“还有五分钟吗?真后悔带你到这里来。你不会生气吧?像你这样的人,真不该看见那种下流的家伙,下流的模样。听说这座舞场不讲仁义,那些家伙不管如何被拒绝入场,还是会白白地跑来跳舞。”

“不,我不想喝酒。”我的面颊有些冰冷,“去那里决不喝酒,我有这个胆量。”

然而,看到的只有我。她看都不看一眼。她受过锻炼,不该看的决不看。她只是似看非看,只是凝睇向着那些眺望跳舞的汗流浃背的观众。

“咱们不说这些。”他像个主持会场的人,“我们找个地方喝杯酒。不喝点酒,对于一个新手来说,很困难。”

纵然如此,这里的空气不知不觉在园子心里也发生了一种化学反应。不久,她那矜持的嘴角,可以说荡漾着微笑的征兆,似乎想预先借助微笑试着说点儿什么。

我特意摆出一副强势的派头。

“我问你一件可笑的事,你已经……了吧?已经自然懂得那种事儿了吧?”

“你有此自知之明,我很感动。”

我筋疲力尽了。不过,心中依然保留发条般的东西,它间不容发地强使我做出像样的回答:

“别再唬人了。你看我这般胆小,说什么终生仇敌,我不配做那样的角色。”

“嗯……你知道了?很遗憾。”

“你自然会明白,第一次带人到这种地方来,将来要么是终生的朋友,要么是终生的仇敌,二者必居其一。”

“什么时候?”

我们彼此带着试探的表情对望了一下。他也知道,今天不论是一脸严肃或是哈哈大笑,都一样显得滑稽。他那暧昧的嘴角不住地吐着烟圈儿,随便说了几句这家店的点心不好吃之类的话。我也没有好好听,这样说道:

“去年春天。”

细想起来,下决心那天正是我的生日。

“同谁?”

笑声留在耳畔。我很明白,为了对抗这种笑声,我只能保持不为任何人注意的呆板的微笑。不过,与其说我有一缕希望,不如说是迷信。这是危险的迷信。虚荣心使人冒险。我有一种常见的虚荣心,到了二十三岁,再也不想被人说是童男了。

这种优雅的诘问使我惊愕。她考虑的只是那些和我交往的她所认识的女人。

“终于下决心了?”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好的,我去。我一定去。你要是变卦,我决不饶你。”

“名字不好说。”

我决定碰碰运气。我给他打了电话,请他星期天下午五点在咖啡馆等我。那是战争结束后第二个新年过了半个月之后的事。

“谁?”

我开始了可悲的秘密的练习。我凝神注视裸妇,以此试验自己的欲望——事情很清楚,我的欲望不置可否。借助那种恶习发作之际,进行自我习惯性训练。首先从不出现任何幻影开始,接着心中浮现出女人最淫荡的姿态。有时似乎取得了成功。然而,成功里头有着令人心碎的失望。

“别问了。”

所谓洁癖这种东西,本是秉承欲望之命的一种任性。我的本来的欲望是隐秘的欲望,它甚至不允许那种堂堂正正的任性。即便如此,我的假想的欲望——对女人单纯的抽象的好奇心——赋予我几乎没有任性余地的冷淡的自由。好奇心里没有道德。抑或这就是人类所具有的最不道德的欲望。

言外之意,也许带有几分露骨的哀诉的调子,她瞬间出乎意料地沉默不语了。为了不使她发现我突然间面色惨白的表情,我付出了全部的努力。我们等待着分别的时刻。卑俗的慢四步爵士舞曲揉搓着时间。我们在扩音器传来的感伤的歌声中不肯挪动身子。

我回答他。他有些难为情地抽动着鼻子,这时他完全明白了我的心态,仿佛从我身上回忆起自己当年处于和我同样状态下时所流露的羞涩的表情。我感到焦躁,这是一种习惯的焦躁。我急着要把我在他眼里的状态,同现实中我的状态,紧密地化为一体。

我和园子几乎同时看着手表。

“嗯。等我想去的时候……或许……快了,很快就下决心了。”

到时间了。我站起身来的时候,再次朝阳光下面的椅子偷偷瞥了一下。看来,那几个人去跳舞了。空荡荡的椅子置于炎阳之下,桌子上洒落的一种饮料,闪耀着亮晶晶的刺眼的光芒。

“你要想去,只需打个电话就成,我随时奉陪。”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大学时有个要好的同学,是一家老字号糕点店老板的儿子。初看起来,是个老实巴交、勤奋好学的学生,他对人类和人生动辄“嘿嘿”地含着冷笑所表达的感想,以及近似我的极为孱弱的体格,唤起了我的共鸣。我出于自我防卫和虚弱无力,采取同样的犬儒派风格的态度,而他对此似乎具有更无危险的自信的根基。我想,他是哪儿来的自信呢?不久,他认定我是童男并凭借凌驾其上的嘲讽与优越感,袒露了他经常光顾的那些花街柳巷。接着,他引诱我说:

[63]原文为德语Schöne,过去的学生用语,即“美人”。

女人之所以具有力量,完全取决于她们惩罚自己恋人的不幸的程度。

[64]德语,意为男人性无能。

翌日早晨,我猝然想起来,上学时路过学校大门附近的那家书店,买了昨天那本书。开始上民法课时,我偷偷将书摊在笔记本旁边,找到那一行字。这行字比起昨天,给了我更加鲜明的不安。

[65]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一八八六至一九六五)的小说,中文版译名为《各有所好》。

一天,我站在书店不断上新书的书架前,取下一本装订粗糙的翻译书,是法国一位作家的饶舌录。摊开一页上的一行字,蓦地刺疼了我的眼睛。一种不快的不安迫使我合上书本,将书放回书架上。

[66]拉丁语,男色。

真正堪称痛苦的东西徐徐到来了。简直就像肺结核病,一旦出现自觉症状,已经进入不大容易治愈的阶段了。

[67]Augusit von Platen(一七九六至一八三五),德国诗人,赞扬男性美。

紧接着的一年,我是在暧昧的乐天的心情里度过的。草草学了一遍法律,机械地上学,机械地回家……我对任何事情都不询问,不打听。我学会了一个年轻僧侣长于世故的微笑。我既没有觉得自己活着,也没有觉得死去。我似乎忘了,那种天然自然的自杀——死于战争——的希冀,已经断绝了。

[68]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一七一七至一七六八),德国美学家、美术史家。

我把宿命强加给我的东西牵强附会地看作我自身的意志,我的理性的胜利。这种常年的恶癖,达到一种疯狂的妄自尊大。在我名之为“理性”的特质里,有种不合道德的感觉,其中有个冒牌的僭主,偶然的冲动将他推上王位。这个驴子般的僭主,甚至不能预知愚蠢的专制终将招来应有的复仇。

[69]Ether,弥漫在天地间的气。

妹妹死了。我知道自己也是个会流泪的人,随即获得了轻薄的安心。园子相中一个男人随即订了终身。我妹妹死后不久,她就结婚了。此时的心情或许可称为“如释重负”吧。我对自己手舞足蹈起来。不是她抛弃我,而是我抛弃了她,我自负地以为这是当然的结果。

[70]日语,以通常说法相反的形式,来表示事情真实的言论。

借给我制服的那位高年级同学从部队回来了,我把制服还给了他。于是,我好一阵陷入一种错觉,我又走出回忆乃至过去,变得自由了。

[71]André Salmon(一八八一至一九六九),法国诗人,小说家。

出乎意料,我所害怕的日常生活不见到来的迹象。这是一种内乱,比起战时,人们越来越不顾“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