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立不安。我捶胸顿足。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在镶着一圈光亮的常绿树的叶丛中,看到几颗渗着暖光的星星。凛冽的夜气掺进我的呼吸。突然,一种观念压倒了我:我爱园子,却不能和园子一块儿生活,这世界对于我一文不值。心中的声音叮咛我:要是能忘却就忘却吧。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撼动我的生存根底的悲观情绪,就像后来我急不可待地在早晨的月台上发现园子的时候那样。
虽然如此,我还是坚持忍耐了一天。
昭和二十年的冬天很难熬。春天像豹子一般悄悄走来,但冬天依然像铁槛,阴暗、顽固地阻拦在面前。明丽的星光下,还有闪耀的冰层。
第三天傍晚,我又去看望园子。大门口一个职工打扮的人在捆绑行李。他在沙地上用草席将一件长长的东西包起来,再绑上一条粗绳子。看到这番景象,我心里很不安。
这种奇妙的乐观状态,整整持续了一天。我孩子般睡得很香。深夜的警报声,冲破了我的梦境。我们全家一边发牢骚,一边躲进防空壕。结果平安无事,不久便听到警报解除的消息。我在防空壕里昏昏欲睡,头戴钢盔,肩挎水壶,最后一个钻出地面。
园子的祖母来到门口。祖母身后堆积的行李已经收拾停当,只待装车运输了。大门内满地都是碎稻草。我看到祖母满脸困惑的表情,决心不再见园子,立即回家。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过得十分安逸,因为我免除了必须爱她的义务。我兴高采烈地高声歌唱,一脚踢飞可憎的《六法全书》。
“请把这本书交给园子。”
我很气馁地回答她,急匆匆回家了。
我像一个书店的伙计,拿出两三本有趣的小说。
“嗯,是很危险。”
“麻烦你好几回了。”——祖母说道,她没打算叫园子,“我们全家明天晚上启程到某村去。一切都还顺利,没想到能这么快就出发。这座房子租给T先生,作为T先生公司的集体宿舍。实在有些舍不得呀,孙女们都喜欢同你亲近呢。今后请常到某村来玩啊。一旦安置妥帖,一定写信来,请你一定来玩。”
“那很危险,会遭空袭的呀。”
听到这位社交家祖母的一番话,我没有感到什么不快。祖母有条不紊的一番表白,就像她那一口过分整齐的假牙,仅仅是无机质的排列而已。
“三月末或四月初,我还要进入一家工厂。”
“希望大家健康地生活下去。”
“到哪儿去啊?”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也没有提及园子的名字。当时,也许是我的踌躇招致的结果,里面楼梯的转弯处,出现了园子的身影。她一手捧着放帽子的大纸盒,一手抱着五六本书。高窗射下来的光线燃亮了她的头发。园子一眼看到我,急切地喊了一声,使得祖母不由得一惊。
“哦,你就要走了……其实,你即便留在这儿,我不久也要走的。”
“请等一等。”
我没有轻易附和。我心中受到的打击,连自己也觉得很沉重。我的一番愉快的心情,不知不觉引发一种错觉:一切都按原来状态,今后的日月两人不再分离。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说,这对于我是双重错觉。她宣告别离的话语,告诉我今天的幽会是虚妄的,揭露了眼下这场喜悦的假象。她一举摧毁了我误以为是永恒之物的幼稚的错觉,同时,即使不面临离别,男女之间的关系,也不允许一切都停留于原来的状态。这种觉醒,也摧毁了另一个错觉。我痛苦地醒悟了。为什么不能保持原样呢?少年时代问过千百遍的问题,又浮现在唇边了。莫非我们都被赋予一种奇特的义务,去摧毁一切,转移一切,将一切置于流转之中吗?这种极端令人不快的义务,就是世界上的所谓“生”吗?这对于我不是一种义务吗?至少只有我感觉到这种义务的沉重。
接着,她浪里浪气地咚咚咚跑回二楼。我望着满脸惊讶的祖母,心中颇为得意。祖母连忙道歉,说因为收拾行李,家中弄得乱糟糟的,也没个空屋子招待你,说完急匆匆回里屋去了。
“嗯,我也是……”她欲言又止,接着,又以极为认真而又平静和愉快的心情说道,“刚刚见面,我们又要很快离别了。祖母急着要疏散呢。前天一回家,就给N县某村的伯母发了电报,今早,那边回了长途电话啦。电报上说:‘请代找房子。’回答说,找是找了,眼下没有空房子。伯母说了,那就疏散到他们家去吧,热热闹闹,倒也挺高兴的。祖母是个急性子,她回人家说,两三天内就搬过去。”
过一会儿,园子满脸绯红地跑下楼来。我站在门内的角落里,她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地穿好鞋子,说要送我一程。她那下命令般的高昂的语气里,具有感动我的力量。我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边摆弄着制帽,一边瞅着她的一举一动。心里觉得有种东西猛然制止住了脚步。我们互相依偎着来到门外,默默地踏上直通大门口的石子坡路。园子突然停住脚,重新系鞋带,不知为何花了那么长时间。我又回到门边,一面眺望道路,一面等着她。我不知道,这位十九岁少女竟然有这么可爱的一招。她的意思是想叫我先走在前头。
“生离,死别,好不令人心烦啊!”我有些难为情地故意调侃道,“你不觉得这样吗?这种时代,分别是常事,相会是奇迹……我们能在一起充分交谈,仔细想想,或许也是一种奇迹性的事件哩……”
突然,她的胸脯从后面撞到了我穿着西服的右臂。好比一场车祸,这种碰撞来自一种偶然的大意。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园子不会知道,这种回答有多少是根植于我内里的深刻的愿望。然而想想,这样的对话真是滑稽至极。若在和平的世上,不互相爱到最后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哎……这个。”
“嗯……我也这么想。”
坚硬的西式信封的一角,刺疼了我的掌心。仿佛绞杀一只小鸟,我差点儿握碎了那只信封。不过,我不太相信那封信会有这么大的分量。手中攥着颇带女学生趣味的信,那是不好随便看的,但我还是不得不瞥了一眼。
这是园子自己都未觉察的爱的告白。
“等会儿回家以后再看吧。”
“那该多好啊。”她顽皮地揉弄着苏格兰斜纹呢裙上的襞褶,边说边抬起头来。这时,她的脸孔镶着一圈儿绒毛的光辉。“不知怎的,当无音的飞机飞来的时候,我想要是撂下一颗炸弹……您不这样想吗?”
她似乎喘不出气来,嘀咕着。我问道:
“就连我们,”我开腔了,“真不知能活上多久。今天不是响警报了吗?那架飞机也许装载着轰炸我们的炸弹呢。”
“往哪儿回信?”
园子的嘴唇和眼睛闪耀着光亮。她的美丽被转化为我的无力感降临头上。于是,这种苦涩的思虑,反而使她的存在变得迷茫起来。
“信里……写着呢……住所某村。就寄往那里好了。”
骤雨初歇,斜阳照进室内来。
好不奇怪,别离对于我,一下子变成乐事。就像捉迷藏,当了小鬼的人一数数字,大伙儿各自分散着藏起来,那一瞬间真叫人高兴。我具有奇妙的天分,对任何事都能尽享其乐。凭着这个怪邪的天分,就连我的怯懦,在我自己眼里也时时被误认为是勇气。然而,这种天分也可以说是人的天真的补偿,它对人生没有任何索取。
我们是那般彬彬有礼、言语无多地交谈着。这是第一次只有我们两个待在一起。我这时终于明白,上次短暂的旅行,来往火车上那种轻松对话的氛围,其中十之八九是邻座的谈论和两个妹妹造成的。就连那回将写在纸片上的一行情书交给她的勇气,眼下也不留痕迹了。比起上次来,我的内心更加谦恭了。我这个人,一旦置自己于不顾,就会变得诚实起来。就是说,我在女人面前,并不害怕会变成这样的人。难道我忘掉了演技,那种完全作为一个正常人进行恋爱时所做的程式性的演技?不知是否这个原因,使我感到我简直完全不像是爱着这个鲜丽的少女。尽管这样,我的心情依然很好。
我们在检票口分别了,手也没有握一下。
其间,早春的天空阴沉得像黑墨,下起雨来了。看来,园子在路上淋雨了,头发上闪耀着晶亮的水滴,走进昏暗的客厅。园子瑟缩着肩膀坐在长沙发黑暗的一角,嘴边依然挂着一丝微笑。红色夹克衫胸前的两团凸起,从微暗中浮现出来。
平生第一次收到情书,令我欣喜若狂。不等回家,也不怕人家看见,我在电车上就把信拆开了。于是,一摞剪纸卡片和教会学校学生所喜欢的外国彩色画片,险些滑落下来。里边叠着一张蓝色信笺,迪士尼的狼和儿童漫画下面,规规矩矩地写着这样的文字:
两三天后,我带着为园子借的书到草野家去。逢到这种场合,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为一个十九岁的少女选书,不用问书名也大体能猜中要读哪些书。自己干了件寻常事,这使我特别高兴。听说园子到附近去了,马上就回来。我就在客厅里等她。
谢谢您借书给我,实在太感谢了。我全都津津有味地阅读了。空袭下,衷心祝愿您健康地生活。我到那边一旦平静下来,还会给您写信的。住址:××县××郡××村××号。随信附带一点儿小礼物,不成敬意,望您收下。
家里人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迎接我。说起东京,真是广阔。
这是多么重要的情书啊!先前的高兴劲儿一下子冷却了。我面色惨白,大笑起来。谁会给你回信呢?至多回封印制的明信片就完事了。
我在S站独自一人同大家告别,她的皮包又回到她手中。沿着黑暗中的道路回家,一边摸黑走路,一边多次记挂着自己手里早已没有那只皮包了。由此可知,对于我来说,那只皮包在我们之间起到多么重大的作用啊!那是一件小小的苦差事,但在我,为了不使良心攀上制高点,得有一枚秤砣压住,换句话说,这种苦差事还是需要的。
但是,回家前的三四十分钟之内,当初要写回信的要求,渐渐为开始的“欣喜若狂的状态”做辩护了。我立即想到,那种家庭教育,是不可能教会她如何写情书那套办法的。因为是第一次给男友写信,各种困惑无疑束缚着她,使她手中的笔战战兢兢。比起这封没啥内容的信更具内容的东西,确实已由她当时的一举一动做了说明。
换乘上都内环状线,车内有九成的乘客都是难民。这一带更明显地飘散着焦味儿。人们颇为自豪地高声谈论着自己经受过的这场灾难。他们真正是“革命”的群众。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怀抱着光辉的不满的、充溢的不满的、意气昂扬而兴高采烈的不满的群众。
突然,从另外的角度袭来的愤怒紧紧抓住了我。我对《六法全书》大发脾气,一脚将它踢到墙角里。这是多么荒唐的举动啊!我不由得自责起来。面对十九岁的少女,巴望人家主动爱上自己。你怎么就不能干净利落地展开进攻呢?我自然明白,你逡巡不前的原因,来自那种异样的、莫名其妙的不安。这倒可以理解,那么,你为何又去看望她呢?不妨回顾一下,你十五岁的时候,过着同年龄相应的生活。十七岁时,还可以与人并肩而行。可是,二十一岁的今天,又怎么样呢?朋友说你二十岁就会死去。这预言未能实现,战死的希望也断绝了。好容易到这个年龄,竟然不知深浅地同一位十九岁的少女发生初恋,并为此束手无策。嘁,这是多么杰出的成长。到了二十一岁,才开始交换情书,你是否搞错了年月?到了这个年纪,你不是连接吻都不曾有过吗?真是没出息啊!
然而,奇怪的是,当我们乘上省线电车,坐在一起,相互看着的时候,我发现园子凝望着我的那双略显局促的眼神里,放射着黝黑而柔和的光辉。
这时,另一个阴郁而执拗的声音又来揶揄我。这声音几乎含着温热的诚实,以及我所不曾体验的人情味儿。这声音接连不断地传来——恋爱吗?倒也很好。可是,你对女人有欲望吗?你说你只对她不抱有“卑俗的希望”,这是自欺欺人。你曾表白过,你对所有的女人都不抱有“卑俗的希望”。你打算忘掉从前的自己吗?你有何资格使用“卑俗”这个形容词呢?你不是希望看到女人的裸体吗?哪怕只一次,你想象过园子的裸体吗?像你这般年龄的男人,见到年轻女子,怎么可能不想象她的裸体呢?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你不是擅长类推吗?至于为何这么说,你可以扪心自问。类推不是也可以做点儿修正吗?昨夜,你就寝前委身于那种些微的旧习,对吗?假若说这就是一种祝愿,那也未尝不可。举行一次小小的邪教仪式,这是人人都免不了的。代用品用惯了,使用起来感觉也不坏。尤其是这玩意儿,可是立竿见影的安眠药啊!不过,当时你心中浮现的断不是园子吧。总之,那是一副奇妙无比的幻影,横着看起来,每次都令人胆寒。白天,你走过大街,眼睁睁从背后凝望年轻的士兵和水兵。那些青年正值你所喜欢的年龄,他们被阳光晒黑了皮肤,他们远离知识,生着一副天真烂漫的口唇。你一看到这样的青年,立即打量他们的腰围。法学系毕业后,你打算去当裁缝吗?你尤其喜欢二十岁上下没有头脑的青年那种幼狮般柔软的躯体。昨天一整天,你在心里将多少这类青年变成了裸体?你暗自准备了采集植物标本的采集箱,采集了几名ephebe[54]的裸体带回来。就这样,你从中挑选那种邪教仪式中的生贽[55]。选出一位你所满意的人。好了,这回可真令人目瞪口呆。你把生贽领到奇妙的六角柱旁边,然后用藏起的绳子将裸体的生贽反手捆绑在柱子上。他必须充分抵抗,充分喊叫。接着,你就诚恳地给生贽以死的暗示。这期间,一种神秘的、天真无邪的微笑升上你的嘴角,使得你从口袋里掏出锋利的小刀。你走近生贽,用刀刃轻轻触及和爱抚着那紧绷的腹胁的皮肤。生贽绝望地喊叫着,扭着身子躲避刀尖儿。他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光裸的腿脚,两个颤抖的膝盖吧嗒吧嗒不住地碰撞。刀子猛然刺入腹胁,不用说是你在行凶。生贽向后弯下身子,发出孤独而凄惨的叫喊,被刺的腹肌抽缩起来。刀子冷静地埋在起伏的肌肉里,犹如嵌进了刀鞘。泉水般的鲜血泛着泡沫涌出来,流向柔滑的大腿。
我如果稍稍富有内省力,稍稍富有智慧,我或许会仔细品味那样的条件。然而,滑稽的是,一种灼热的梦想,驱使我的胳膊第一次绕上园子的胴体。抑或这小小的动作告诉我,所谓“爱”这种称呼,已经没有什么了不起了。就这样,我们走在一行人的前头,疾步穿过晦暗的天桥。园子没说一句话。
你的欢喜在这一瞬间,变成真正的人的欢喜。为什么呢?因为作为你的正常的固定观念,只有在这一瞬间才是属于你的。不论对象如何,你由肉体的深奥之处发情,这种正常的发情,和其他男人没有丝毫的不同。你的心为充溢的原始的恼怒所摇撼。你的心复苏了野人的深刻的欢喜。你的眼睛明亮,全身热血沸腾。你充满了蛮族所怀抱的各种生命的显现。Ejaculatio的痕迹,野蛮赞歌的温暖气息,残留于你的身上,男女交合后的悲戚不再袭击你。你闪耀着放肆的孤独的光辉。你暂时漂荡在古老的大河的记忆中。蛮族们的生命力所品味的穷极感动的记忆,是否凭借某些偶然的因素,不留余地地全部占领你的性机能和快感呢?你又在为某些伪装而操心吧?有时候,你可以接触到这种人性存在的深刻的欢喜,但你不明白,这种事儿往往需要爱和精神。
从他们身上,我看到这幕惊人的戏剧留在人们外表上的疲劳的印记。我身上迸发出某种热烈的确信。虽然只是数个瞬间,我却感到我的关系着人的根本条件的不安,被彻底地拂拭掉了。我真想仰天长啸。
索性这么做吧。当着园子的面,将你不同凡响的学位论文公布出来,怎么样?那是一篇旨意高远的论文——《关于ephebe的torso[56]曲线和血流量的函数关系》。就是说,你所选择的torso,圆滑、柔润、充实,上面流淌的血液,能够描绘出最微妙的曲线,那才是青春的torso啊!奔涌的血潮显现着最美的自然的花纹——可以说是随意流贯原野的小河,或是被截断的古老大树所显示的年轮——就是这样的torso,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尽管如此,我心中依然有一种东西燃烧起来。排列在这里的“不幸”的行列,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我理解了革命所带来的昂奋。他们看到意味着自己存在的各种家什被大火包围,看到人与人的关系、爱憎、理性和财产等,也都被眼前的大火所吞没。当时,他们不是同大火战斗。他们是同人与人的关系战斗,同爱憎战斗,同理性战斗,同财产战斗。当时,他们就像遇难的船员一样,他们被迫接受了一个人为活着,可以杀死另一人的条件。誓死营救恋人的男子,不是被火烧死,而是被恋人所杀。誓死救出孩子的母亲,正是被自己的孩子所杀。在这里互相厮杀的,正是各种人世上不曾见过的普遍而根本的条件。
这是肯定无疑的。
我们一行从他们中间穿过,并未遇到苛责的眼神。我们存在的理由只是为了同他们分担不幸。就连这种存在的理由也被他们抹杀,被当作影子一般看待。
虽然如此,我的自省力使我将那细长的纸片翻卷过来,两端相折在一起,形成一个不见首尾的圆环拿在手中。时时猜度着,是正面,还是反面?是反面,还是正面?到后来,这个周期虽然逐渐缓慢,但二十一岁的我,只是被人蒙住眼睛围绕感情的周期轨道不住地旋转罢了。那种旋转速度,由于战争末期人心惶惶的末日感,几乎变得令人头晕目眩。原因、结果、矛盾、对立,一个个都无暇深入其间。矛盾依然是矛盾,都以瞬息即逝的速度一闪而过。
在那里,我们首次看到昨夜空袭后的惨象。线路天桥上挤满了受灾民众。他们裹着毛毯,单单瞪着一双无所视无所思的眼球。一位母亲以同样的幅度晃动着膝头上的孩子,似乎打算永远这样晃动下去。一个姑娘伏在行李上睡着了,头发上插着一半烧焦的纸花。
一小时过后,我一直思忖着,应该给园子写一封巧妙的回信。
回程的列车气氛阴郁。在车站会合的大庭先生也一反常态,一路上沉默不语。寻常人们隐蔽于内里的那种所谓“骨肉情爱”,整个儿被翻转过来,被痛烈的感想征服了。一颗赤裸的心,仿佛只是为了见上一面,此外再无其他表示。他们见到了儿子、哥哥、孙子或弟弟之后,那颗赤裸的心,只不过感受到一种互相夸示无益的出血的空漠之情。而我呢,只是一味地追索着那双令人怜爱的手的幻影。掌灯时分,我们所乘的火车抵达O站,从这里再换乘省线电车。
……这时节,樱花开放了。人们都无暇出外赏花。东京能去赏樱的,只有我们大学我们系的学生们。我放学归来,一个人或同两三位朋友,一起去S池畔散步。
祖母随口应和。接着,她从和服腰带里掏出小小笔记本,以及像牙签似的自动铅笔,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
樱花看起来神奇、娇媚。堪称花儿戏装的红白帷幕,热闹的茶馆、赏花的人群,以及气球店和风车铺等,到处寻觅不着。常绿树丛的空隙里随处都是繁盛的花朵,使人联想到花的裸体。大自然无偿的奉献,大自然无益的豪奢,当数这春天的妖娆美艳为最。自然不是再一次征服了大地吗?我有了不快的疑惑。不过,这春的秾丽并非一般。菜花的鹅黄,嫩草的翠绿,樱树莹润润的黝黑枝干,还有那罩在树梢上的繁密的华盖,都在我眼中映出了带有恶意的妍丽的色彩。可以称作色彩的火场。
“知道了,那就早点儿疏散吧。奶奶和你说定了。”
我们一边争论着无聊的法律,一边走在樱花和水池中间的草地上。那时,我喜欢听Y教授运用有效的讽刺讲解国际法。空袭下,教授依旧意气扬扬,继续讲授那门没完没了的国际联盟[57]的科目。我的感觉似乎是在听讲如何打麻将和下国际象棋。和平!和平!这种始终鸣响于远方的铃声,我只当作是耳鸣。
——草野独自一人滔滔不绝,他说祖母和母亲再不疏散,他每晚都睡不好觉了。
“关于物权请求权[58]的绝对性这个问题。”
“昨晚,那地方一片火红,好可怕呀。不知你家有没有保住。以前的空袭,那里的天空没有这样红过啊。”
乡间出身的学生A说道。他确是个面孔黝黑的壮汉,却因患有严重的肺浸润未能入伍。
不一会儿,草野也盘坐在家人中央,一边大嚼着西洋点心,一边目光炯炯地望着东京方向的天空。从这块丘陵地,可以望见枯野对面的盆地里,分布着M市广大的市街。更远方一带低伏的山峦重叠的间隙,就是东京的天空。早春的寒云在那里布下稀薄的阴影。
“算了吧,真无聊。”
他稍显粗暴地推了推祖母和母亲的后背。各个家庭,团团围坐在寒风凛冽的营房枯草地上,拿出好东西来给预备役新兵们享用。遗憾的是,我反复擦亮眼睛,也没发现一处美好的情景。
面色苍白的B急忙打断,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结核病人。
“咱们到外面去吧。”
“天上有飞机,地上有法律……嘻……”我冷笑了一声,“天上有光荣,地上有和平。”
他母亲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场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无耻的多余者。园子一无所感地仰望着我,我低下了头。有些事纵然很紊乱,我总觉得应该向她道歉一番才是。
真正没生肺病的只有我一个。我装作心脏病人。这个时代,勋章和疾病,二者必得其一。
“洗澡时不用搓澡的手巾,光用手就行了。”
樱花下的草地上传来一阵慌乱的足音,使得我们停住了脚步。那人看到我们甚感惶惑。那是个青年,一身脏污的作业服,趿拉着木屐。说他是青年,是由他战斗帽下垂着的短发的颜色推断的。他一副忧郁的脸色,好久未刮的稀疏的胡须,油垢的手足,以及脏兮兮的喉结,都带有同年龄无关的阴惨的疲劳。男人的斜后方,跟着一个年轻女子,她低着头,似乎正在闹别扭。她斜坠着发髻,穿着国防色[59]的上衫,套着一件奇妙、时兴而崭新的碎白花缩腿裤。他们无疑是一对征用工,在这里幽会。他们似乎旷工一天,到这里赏花来了。他们看到我们以为是宪兵,所以甚感惊讶吧。
一无所知的草野天真地说:
这对恋人经过我们身边时,翻动着令人生厌的白眼珠,朝这边斜睨了一眼。我们都不打算开口。
这双手威慑着我的方式,一如现实威慑着我的方式。我对这双手感到本能的恐惧。其实,我害怕这双无情的手对我内心的告发,对我内心的控诉。我害怕在这双手前面,对任何事情都无法造假。想到这里,我感到园子这个另外的存在,就意味着是我抵抗这双手所谓柔弱良心的唯一的铠甲、唯一的锁帷子。我感到我无论如何都必须爱她。这就是我内心深处的客观存在,它比心中的愧疚隐藏得更深……
樱花尚未满开的时节,法学系依然停课,学生被动员到离S湾十多公里外的海军工厂参加义务劳动。同时,母亲和弟妹被疏散到舅舅家里,他家在郊外有一座小型农园。东京家里留下那个老成的学仆照顾父亲。没有大米的日子,学仆将黄豆煮熟,放进擂钵里磨碎,做成吐泻物般的糜粥给父亲吃,自己也跟着吃。趁着父亲不在家时,他把仅有的一点儿副食品也偷吃了。
他已经具有了新兵特有的略显凄苦而招人疼爱的性情。他并起双手伸到我面前,鲜红的裂口和冻疮,坚硬地黏结着尘埃和油垢,制造了这双虾壳般令人心疼的,而且又是湿漉漉的冰冷的手。
海军工厂的生活很轻松。我承担图书馆的工作,并参与挖洞作业。为了疏散零件车间,我和台湾少年工们一起挖掘一座地洞。这些十二三岁的调皮鬼,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他们教我说故乡方言,我跟他们讲神话故事。他们坚信台湾的神仙会保佑他们不被炸死,总有一天会把他们平安无事地送回故土。他们的食欲达到不合人性的地步,一个机灵鬼趁着值班厨子不注意,偷来大米、蔬菜,浇上好几勺机油做炒饭,我谢绝了那种带有齿轮气味的“美餐”。
“嘻嘻,觉得奇怪吧?”
不到一个月时间,我同园子的信来信往,变得有些特别起来。信中,我敞开心怀畅所欲言。一天上午,警报解除后回到工厂时,我拿起书桌上园子的来信,读着读着手发起抖来。我委身于微醺之中。我的嘴里多次重复着信里的一行文字:
“你的手……怎么啦?”
……我很想你……
我和草野握手。我的手像触到了龙虾壳,感到有些畏缩。
她不在,给我勇气。距离,给我“正常”的资格。可以说,我掌握了临时雇用的“正常”。时空之隔,使得人的存在变得抽象化了。对于园子的一味倾心,同与此没有任何关联的脱离常规的肉欲,或许因这种抽象化,作为等质的东西在我心中合为一体,时时刻刻,毫无矛盾地将“我”这一存在固定下来。我自由自在,日常生活欢乐无穷。传说敌人不久就会从S湾登陆,这一带将被占领。死的希冀比从前更加浓烈地徘徊身边。处于此种状态,我真正“对人生有了希望”!
“哎呀,好久不见啦。”
四月中旬过后的一个星期六,我隔了许久又被允许外宿,住在东京的家里。我从自己的书架上取下几本书,准备带回工厂阅读,然后去郊外看望母亲他们,打算在那里住下来。可是,回程的电车遇到警报,走走停停。其间,我急剧打起寒战。一阵剧烈的眩晕、灼热的倦怠弥漫了全身。多次的经验告诉我,这是扁桃体发炎引起的。一回到家,立即叫学仆铺好被褥躺下了。
快要来到郊外时,祖母首先叫苦了。银行家折回车站,使出巧妙的一手,为大伙儿叫来两辆出租车。
过一会儿,楼下传来女人热闹的谈话声,那声音激烈地震动着我灼热的额头。那人上楼来了,一阵风地沿走廊跑来。我眯缝着眼睛,看到了大朵花纹的和服裙裾。
昨晚我一个人时,扮演的净是悲剧角色。今天早晨走出旅馆,我简直判若两人,一副轻薄的骑士的架势,一心想帮园子拿行李。这种做法,是故意想当着众人的面赢得一定效果。这么一来,她的顾忌,较之对我的顾忌,更多地意味着是害怕引起祖母和母亲的猜疑,其结果,她反倒欺骗了自己。园子应该明白,她越是避忌祖母,就越显示出对我的亲密。这种小小的策略奏效了。皮包一旦到我手中,她就理所当然地不再离开我身边了。虽然有年龄相仿的朋友,园子也不再同她搭话,只是一味跟我交谈。我怀着奇妙的心情时时注视着园子。早春时节卷着尘土的逆风,吹散了园子哀切而无垢的娇音。我忽高忽低地耸动着穿外套的肩膀,掂了掂她的皮包的重量。这重量在为盘踞在我内心深处的愧疚做辩护。
“怎么啦?真是不成样子啊!”
早餐时的话题,都是有关昨夜警报的事。这恐怕是进入三月以来第一次拉响警报。得出的结论是,只是停留于警戒警报,还没有响过空袭警报,结论是只管放心就是了。至于我,怎么都无所谓。我不在家时,全家被焚毁,父母兄妹都被炸死,反而干净利索。我也不特别觉得这种幻想有什么冷酷薄情。可以想象的事情每天都会平静地发生,因此,我们的想象力反而变得贫乏了。例如,全家毁灭的想象,比起银座街头洋酒罗列、银座的夜空彩灯闪烁的想象要容易得多,随时都能做到。所谓没有阻力的想象力,无论带有如何冷酷的面孔,都与内心的冷酷无缘。这只不过是一种怠惰的不温不火的精神而已。
“谁呀,那不是查子吗?”
我只有一个妹妹,打从幼年起就向往有很多姐妹的热闹的家庭。这种半真半假的姐妹间的吵吵闹闹,在我眼里是世上幸福最鲜明的确实的反映。这种映像再次唤醒了我的痛苦。
“什么谁呀,才隔了五年就不认识了?”
“撒这样的大谎,以后将会很可怕的呀。”
她是远房亲戚家的女儿。本名千枝子,亲戚们叫得快了,就成“查子”了。她比我大五岁。上回见面是在她的婚礼上。打从去年丈夫战死之后,我听说她有些情绪失常,变得开朗起来了。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也无须再向她致以哀悼之意了。我呆然沉默着,看着她那头上的白纸花,觉得大可不必如此。
“我说了。拿出证据来嘛!”园子当着我的面,涨红了脸极力分辩道。
“今天我有事找阿达来了。”她呼喊我父亲达夫的名字,“请他帮我疏散行李。不久前,爸爸说,要是能见到阿达,他会给我介绍个合适的地方。”
“是呀。我也听见了。她的鼾声很猛烈,所以听不到警报声。”
“父亲今天可能回来得很晚,这倒没关系。不过……”
“我也醒来了。听到姐姐打鼾的声音很大很大。”
——我看到她嘴唇涂得太红,有些不安,也许是发烧的缘故,她的红唇刺疼了我的眼睛,使得我的头疼更厉害了,“不过……如今,这种妆容走到外边,不会被人说三道四吗?”
小妹妹也跟着凑趣。
“你已经到了留意女人化妆的年龄了?不过,你这样躺着,看起来就像好不容易断奶的孩子啊。”
“只有姐姐没听到,哇,好奇怪啊!”
“胡说,你走开!”
在盥洗室互致早安时,园子极为认真地加以否认。园子回到房间,这件事成了妹妹们取笑她的好材料。
她特意挨了过来。我不愿让她看到我穿睡衣的姿态,一直将被子盖到脖颈。突然,她把手掌伸向我的额头,刺骨的冰冷很合我意,令我感动不已。
“没有。”
“有热度,量了没有?”
“昨晚响警报了吧?”
“三十九度整。”
见面的时间定得很早,大家六点就起床了。
“要用冰啊。”
我有些不置可否地回答。警报一直低微地继续着。
“哪儿有冰啊?”
“这个嘛……”
“我来想办法。”
我对银行家的易醒感到惊奇。
千枝子啪啦啪啦拍打着和服衣袖,欢快地跑下楼去。不久又爬上来,安安静静地坐下了。
“这不是警报声吗?”
“我叫那个男孩子去拿了。”
终于昏昏欲睡起来。那种不祥的却有着某些魅力的响声,震荡着大气,向这边传来。
“谢谢。”
那种“演技”已经化为我的一部分组织,它早已不是演技了。将自己装扮成正常人的意识,侵蚀着我心中本来的正常,似乎一一数落着它,使它也变成那种装扮起来的正常。反过来说,我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只相信虚假的人。若是这样,我对园子内心的接近,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是虚假的。这种感情,或许实际上是想变成真实的爱的一种欲求,戴着假面而出现了。如此一来,我可能就变成一个甚至不会否定自己的人了。
我望着天花板。她拿起枕畔的书时,冰凉的缎子衣袖扫着我的面颊。我立即喜欢那凉丝丝的衣袖了。我想叫她把袖子放在我的额头上,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屋内晦暗了。
单独一个人时,我总是被一种威胁我的阴郁的焦躁所折磨,再加上今早见到园子时撼动我存在的根底的悲戚,再次鲜明地浮现于我的心中。它揭穿了我今天一言一句、一举手一投足的虚伪。这种对于虚伪的断定,比起误以为全都是虚伪那种痛苦的断定,总觉得宽慰一些,因此,进一步揭露这种虚伪的方法,对我来说随即变得心安理得了。逢到这种时候,我对于所谓人的根本条件、所谓人心的根本组织的那种执拗的不安,只能将我的内省堂皇地引向没有任何结果的循环。别的青年是怎样的感觉呢?正常的人们是怎样的感觉呢?这种强迫观念苛责着我,将我自以为确实获得的幸福的躯壳,猝然打得粉碎。
“小伙计太慢啦。”
只有我们两人时,银行家宣讲了他露骨的反战思想。到了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春天,反战论满天飞,我都听厌了。他谈起一家贷款的大陶瓷公司,在弥补战争灾害的名义下,计划为实现和平而大规模生产家用陶瓷。他还压低声音提起向苏联讲和的事情,絮絮叨叨,让人受不了。我自己还有些事需要独立思考。他摘掉眼镜,脸孔显得有些浮肿,沉没在台灯所扩散的阴影之中。两三声单纯的叹息,缓缓弥散于整个被褥,不久就打起鼾来。我一边感到裹在枕头上的枕巾刺在有些发热的脸孔上,一边陷入了沉思。
一个发烧的病人,对于时间的感觉,具有病态般的准确度。千枝子所说的“太慢”,在我却觉得有些过快。又等了两三分钟,她说:
当天夜晚,我们住在草野所在的部队附近M市的旅馆里。马上就到就寝的时刻了,大庭先生和我分配在一个房间。
“太慢啦,他在干什么呢,那孩子?”
趁此机会,我和园子反倒很投机地交谈起来。她谈起学校里的事,谈起以往读过的几部小说,还有哥哥的事。我有我的做法,我只谈了一般的事情。这是第一步的诱惑。我们亲密地交谈着,却忽略了两个妹妹,她们又回到原来的座席上去了。于是,母亲困惑地笑笑,把这两个不太中用的监视者,重新领回到我们身旁。
“我说了,不慢嘛!”
小妹妹伸过手来,园子蓦地藏起纸片。那位稍大的妹妹似乎看出了其中的奥秘,显得很是不悦,一直绷着脸孔。看到小妹妹受到过分的呵斥,她似乎悟出了一切。
我神经质地吼道。
“姐姐,那是什么?”
“好可怜呀,你生气了?把眼睛闭上,不要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盯着天花板。”
我们又互相望望,彼此心照不宣。我的脸颊也热辣辣的。
我闭上眼睛,眼睑灼热得苦痛难支。突然,感到有个东西触到额上,同时有一缕微微的气息扫着额头。我转过脸去,无意之中叹了口气。接着,那呼吸夹着异样的温热吹来,突然,嘴唇被浓重的油腻腻的东西密封起来,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睁眼一看,我吓坏了。这时候,冰冷的手掌紧紧夹住了我的面颊。
“啊,我……”
不久,千枝子缩回身子,我也半坐在被窝里。两人在薄暮之中互相对视。千枝子姐妹都是淫荡的女人,我清晰地看到相同的血液在她体内燃烧。然而,那种燃烧和我的病的热度,互相结成难以说明的新奇的亲和感。我完全坐起身子,说道:“再来一次!”我们一直连续地吻下去,直到学仆回来。她不住地叨咕:“只是接吻啊!只是接吻啊!”
“哎,不是吗?”
——我不知道这种接吻有没有肉感。不论如何,最初经验的本身就只能是一种肉感,这个时候的辨别或许是无用的。纵然由我的酩酊抽绎出那种观念的要素也是于事无补的。重要的是,我已经成了“懂得接吻的男人”。就像一个到别人家里去的男孩子,一看见端出点心来,就马上想到,给妹妹吃该多好,我一边拥抱千枝子,一边极力想着园子。这之后,我就全然想象着是同园子接吻了。这就是我所犯下的最初的也是最严重的错误。
园子斜斜伸过头来,泛起一股孩子般的发香。她看罢纸上的字句,脸颊一直红到了脖根,随即低下头来。
不过,思念园子使得这一最初的经验渐渐露出了丑态。第二天千枝子来电话时,我骗她说,我明天就回工厂。我没有如约去同她幽会。而且,这种不自然的冷淡,来自最初接吻的快感缺乏,而我却对这一事实紧闭双眼,一心想着园子。我深深感到这是很丑恶的事。我第一次将对园子的爱,当作自己的借口。
“什么事?”
犹如一对初恋的少男少女,我同园子交换了照片。她来信说,她把我的照片镶嵌在项链的坠子里,挂在胸前。可是,园子寄来的照片很大,只能放在文件包里。因为装不进内衣口袋,只好裹在包袱皮里带着走。下班后害怕工厂失火,回家时也拿在手里。一次,回工厂时,夜班电车上突然遇到拉警报,电灯熄灭了。过会儿要疏散,我到行李架上摸索一番,结果,包着照片的包袱皮连同那只大包都被盗了。我骨子里很迷信,心中深感不安。打从那天起,我就觉得应该尽快去见园子。
你母亲似乎觉察到了。
五月二十四日夜间的空袭,就像三月九日深夜的空袭一样,决定了我的行动。抑或我和园子之间,很需要这些众多的不幸所释放的一种瘴气。就像某种化合物必须有硫酸作为媒介才行。
园子的母亲是位优雅、漂亮的女子。她那一副装点着阴柔语调的微笑,有时甚至显得有些惨淡。她说这话时的微笑,使我也觉得有几分凄怆的不安。母亲离开后,我和园子又互相瞟了一眼。我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日记本,撕下一片纸,用铅笔写着:
旷野和丘陵连接处,挖掘了无数防空壕,我们藏在里面,看到东京上空一片火红。不时传来爆炸声,反射到空中,可以窥见云层的间隙里奇妙的白昼似的蓝天。这是出现于暗夜中一瞬的蓝天。无力的探照灯,简直就像迎接敌机的聚光灯一样,那淡淡的交叉成十字形的光束中央,每每闪现出敌机的羽翼,一个个向东京附近的探照灯传递光束,起着殷勤的诱导作用。最近,高射炮的炮击也是零零星星地进行着。B29[60]能够顺利飞抵东京上空。
“呶,就让两个小淘气加入你们一伙儿吧。”
由此就能辨认出东京空战中的敌我形势吗?尽管如此,以血红的天空为背景,一旦看到被击中而坠落下来的机影,看热闹的人就一片欢呼。闹得最厉害的是少年工们。各处的防空壕里,像看戏一般,不断腾起鼓掌声和吆喝声。我以为,对于这里远观的群众来说,坠落的飞机不论是敌人的还是我方的,本质上都没有什么不同。所谓战争,本来就是如此。
后边的座席上有人站起来,是园子的母亲。看来她想去制止又蹦又跳的小女儿,同时又可以逃脱大庭先生的喋喋不休。然而,不仅如此。母亲将这个爱嬉闹的小女孩儿和她的早熟的小姐姐,领到我们的座席边来,说道:
第二天一早,我沿着不通车的私营铁路线的半边铁轨,踏着还在冒烟的枕木,渡过一半烧焦的铺着长条细木板的铁桥走回家去。我发现只有我们家附近保存完好,没有遭到战火。偶尔回来住宿的母亲和弟妹,在昨夜的火光熏染下,反而显得更精神了。为了庆祝幸免于难,我们从地下挖出窖藏的羊羹罐头一起享用。
她朝我展开书脊,微笑着,扇子般地举在面前。我看到写着《水妖记》[53],括弧内注着Undine。
“哥哥正在热恋着吧?”
“什么书?”
我一进屋,十七岁的生性活泼的妹妹问道。
园子再次掩住唇边的微笑,似乎有些不安。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袖珍本小书。我有些不情愿她那样。不过,对那书名倒颇感兴趣。
“听谁说的?”
“哎呀,呵呵呵。”
“我早知道了。”
“还有件事儿,您家儿子所在部队的那个连长倒是个好人,挺享福的啊。我家儿子的那位连长,听说连前来见面的家属携带的食品都要克扣。这么说来,真是天壤之别啊!据说见面第二天,那位连长就得了胃痉挛。”
“我就不能喜欢谁吗?”
“真是麻烦您啦。”
“不是这意思,什么时候结婚呢?”
“我们把T温泉场的仓库整个儿租下来了。我们银行职员的东西都转往那里。那地方很安全,只管放心。钢琴什么的,都可以放在那儿。”
我很愕然。当时的心情,就像一个逃犯听到毫不知情的人偶然提起自己的犯罪事实一般。
“那就难为您了。”
“什么结婚?我才不干呢。”
“说点儿别的事吧,疏散物品的时候,给我打声招呼。家里没个男人,处处不方便啊。不管什么事儿,尽管对我说好啦。”
“不道德。一开始就没打算结婚,怎么就恋上了呢?哎呀,这怎么行啊。你们男人,真坏!”
“啊,啊。”
“再不快些逃走,我可要洒墨水了。”剩下一个人时,我嘴里不住地叨咕,“可不是吗,结婚这种事儿,本是这个世界常有的。然后就是生孩子。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至少是假装忘了。结婚这种微小的幸福,由于战争的激化,产生一种不可能存在的错觉。这种实打实的结婚,对于我来说,或许就是极为重大的幸福。好不令人毛骨悚然的重大……”此种想法,促使我很矛盾地下定决心,今明两天必须见到园子。这就是爱吗?抑或一种不安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时,总是以奇特的热情的形状又在我们身上表现出来。那不正是“对于不安的好奇心”之类的东西吗?
“我到死也要穿着这身衣服去死。如果穿国民服[52]、打着绑腿去死,那死也不会瞑目的,不是吗?我不让女儿穿长裤,如果死,我要叫她死得像个女人的样子,那才是做父母的慈悲之心,不是吗?”
园子,以及她的祖母和母亲,好几次写信邀我去玩。我给园子写信说,住在她伯母家里很不自在,托她为我找旅馆。她查遍某村里每家旅馆,都没有找到空房间。要么是官府的办事处,要么是软禁德国人之地。
驶离车站,阳光透过污秽的玻璃窗,照射在凹凸的窗框,以及园子和我穿着外套的膝头上。她和我都在默默无言地倾听邻座的谈话。有时候,她嘴边浮起一丝笑意,那微笑立即传染了我。每当这时,我们就相互看看。于是,园子旋即逃离我的视线,又在倾听邻座的谈话,双目炯炯,一副淘气而无忧无虑的样子。
旅馆——这是我的幻想。我从少年时代就有的幻想实现了。这也是我所迷恋阅读的恋爱小说的坏影响。这么说来,我考虑问题的方法,有类似《堂·吉诃德》的地方。堂·吉诃德时代,有很多读者爱看骑士故事。然而,要想彻底被骑士故事所毒害,必须有个堂·吉诃德存在。我的情况与此相仿。
列车还没有启动。越过椅背我注意到,那一伙儿人被大庭先生滔滔不绝的谈吐制服了。他那低声下气的女性般的音调,绝不给别人洗耳恭听之外的权力。就连草野家能说会道、人老心不老的祖母,也只有呆呆听讲的份儿。祖母和母亲“啊、啊”地应和着,关键的地方赔上一阵笑。大庭先生的女儿也一言不发。不一会儿,列车开动了。
旅馆。密室。钥匙。窗帘。温柔的抵抗。战斗开始的约定……正是那时,正是那时,我应该是可能的。正如天外飞来的灵感一样,我的正常定会燃烧起来。犹如妖魔附身,我应该转化为另一个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那时,我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抱园子,竭尽全力地爱她。我可以丢掉一切疑虑和不安,打心眼儿里对她说:“我喜欢你。”从那天起,我会沿着空袭下的街市,一边走一边高喊:“她是我恋人!”
经过一番颇伤脑筋的考虑,最后大伙儿只得默认了我俩这个孤独的小岛。遵照礼仪,园子的祖母和母亲和大庭父女俩相对而坐,园子的小妹妹毕竟是妹妹,立即捡个既能看到妈妈的脸,又能观赏窗外风景的地方坐下了。她的小姐姐挨在她身边。因此,这样的座次就成了大庭家的女佣照顾两个小大人般的女孩儿的运动场。破旧的座椅将他们七个人同我和园子隔离开来。
罗马式的艺术风格中,蔓延着对于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感。这种不信感,往往导向梦想中的一种不伦行为。梦想,并非人们思考中的精神作用,毋宁说它是逃避精神的。
我装着一无所知,暗暗飞快地算计着。园子也和我一样吧?两人相向着“咕咚”一声坐下来,恶作剧般地相视而笑。
但是,旅馆的梦,并没有作为前提而实现。园子再三写道,某村的旅馆全部客满,只能住在家里,我回信表示同意。疲惫般的安堵征服了我,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将这种安堵曲解为绝望。
大庭先生一行加上女佣一共三人。我们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的是六个人。算起来,九人坐在一横排里还剩一个人没有座位。
六月十二日,我出发了。海军工厂方面,全厂的人们逐渐散漫起来,要想请假,随便都能找到借口。
车上很空,我和园子仿佛很偶然地面对面坐在窗边。
火车里很脏,也很空。战时有关火车的回忆(除却那次愉快的旅行),为何都是如此的惨象呢?这回,我又在孩子般凄清的固定观念的折磨下,摇晃于车厢之中了。我思忖着,这次一旦住下来,不和园子接吻我是决不离开某村的。然而这种决心和那种被个人欲望引入歧途做斗争时充满骄矜的决心,迥然各异。我的心情就像一名胆小的窃贼,在头领的强迫下,极不情愿地去实行抢劫。爱的幸福刺疼了我的良心。我所寻求的,说不定是更确实的不幸。
在U车站杂沓的人群中,我们被大庭先生叫住了。他也是去探望和草野在同一个部队里的儿子的。这位中年银行家,依然顽固地戴礼帽,穿西服,手里牵着女儿。她和园子忒熟,但长相比园子差得远,这使我感到莫名的喜悦。这种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园子想亲切地同她交叉的两手相握,可她一下子甩开了。看到她那副天真调皮的样子,想到园子作为美好特权的优柔的宽容,觉得她比实际年龄显得更加成熟。看到这些,我终于弄明白了。
园子把我介绍给她伯母。我立即抖擞精神,极力装扮一番。我感到大家扫兴之余都在嘀咕:“园子怎么会喜欢上这种男人?一个面色如此苍白的大学生!这种男人究竟哪点儿可爱?”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很迟才赶来,好几班电车驶过去了,我们随便乘上一班车前往U车站。
我凭借这般博取大家好感的殊胜的意识,不再采取上次乘车时那种排他的行动。我辅导园子的小妹妹们学习英语,聆听祖母介绍往昔柏林时代的故事。奇怪的是,这种做法,反而使我觉得园子更加靠近我的身边了。我当着祖母和母亲的面,多次同她大胆地对视。吃饭的时候,我们在餐桌底下腿挨着腿。园子渐渐热衷于这种游戏了,她看到我听厌了祖母漫长的谈话,便背倚在梅雨时节阴霾的绿叶窗前,用指尖儿捏着项链坠子,从祖母身后对着我摇来摇去。
电车几度在我们身旁停下来,又发出轧轧的钝响开出了。这个车站上下的客人不很多。照射在我们身上的温馨的阳光每次都被遮挡了,然而,随着车体的离去,和暖的太阳重新在我的面颊上复苏,使我一阵战栗。我身上承受着如此丰蕴的阳光,我的心中保有如此一无所愿的时刻,总觉得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而且必然会遭遇到这不祥的预兆。比如,数分钟之后,我们所站立的地方突然遭到空袭,我们都一起被炸死。我们的心情不配享有些微的幸福。然而,反过来说,我们却染上了将仅有的一点幸福看作恩宠的恶习。这么说来,我和园子言语无多的相逢相见,在我心中产生的效果正在于此。左右园子的行动的,无疑也是同一种力量吧?
她那月牙儿形的领口紧括的酥胸光洁如玉,令我犹如大梦初醒!此时,从她的微笑里可以感觉到那种染红朱丽叶面颊的“淫荡的热血”。那是处女才会有的淫荡!和成熟女子不同,那淫荡似微风吹得人欲醉。那是一种可爱的恶趣,例如,就像热衷于咯吱婴儿一般。
接着,我们三言两语互致问候。我竭尽全力想快活起来,竭尽全力想做个富有智慧的青年。不过,我憎恶这样的我。
就是这样的瞬间,我的心突然陶醉于幸福之中。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未能接近幸福这个禁果了。如今,它以凄楚的执拗诱惑着我。我觉得园子像一个深渊。
她絮絮叨叨说到这里,随即截断话语,再次深深舒了口气。园子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女,她的身高抵达我额头,有极为优雅而匀称的上半身,秀美的双腿。她那不施粉脂的充满稚气的桃圆脸,好似一副天然去雕饰的圣洁灵魂的模拟像。嘴唇微微有些皲裂,或许由此而更加显得靓丽多彩。
不知不觉,还有两天就要回海军工厂了,我还没有完成赋予自己的接吻的义务。
“让您久等了。母亲和老祖母(她的用语很特殊,说着脸就红了)一直没有做好准备,耽搁了时间。那,那就再等一会儿吧。(她又小心地改变了说法)再等上一会儿,如果她们还没到,那我们要不要一起先去U车站?”
雨季里稀疏的雨,包蕴着高原一带地方。我借了辆自行车去邮局寄信。园子从为逃避征兵上班的官厅分局偷偷溜出来,这时正好是下午回家的时刻,我俩相约在邮局会合。雨雾濡湿的生锈的铁丝网内,没有人影的网球场显得一派寥落。一位骑自行车的德国少年,闪耀着湿漉漉的金发和洁白的双手,打我自行车近旁穿过。
园子已经无可抵抗地站在我面前。她看我有些茫然失措,又把刚才的见面礼仪认真地重复一遍:
我在古旧的邮局内等了好几分钟,门外稍稍明亮起来。雨停了,一时的晴明,也可说是故作姿态的晴明。云彩没有退,只是闪着白金般的光亮。
我望着朝我奔来的今晨的来访者。那不是我从少年时代起就醉心描画的具有肉感属性的女子。若果真如此,我只需怀着虚假的期待迎接她就好了。然而,使我为难的是,我的直感只能在园子心中使她承认是另一种东西。那是我对园子不值得投入的虔诚的深情,但也不是卑屈的劣等感。当我每一瞬间看着向我走来的园子时,我就感到无限的悲伤。这是从未有过的感情,我的存在的根底感到震撼的悲伤。以往,我只是凭借孩子般的好奇心和虚假的肉感这种人工的汞合金的感情看待女人。从最初的一瞥,就被一种深刻而难以言表的且绝非我假装的一部分的悲伤所摇撼。这是从来未有的。我意识到这就是悔恨。但是,我真的有赋予我悔恨资格的罪愆吗?虽然明明是矛盾的,难道有先于罪愆的悔恨吗?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悔恨吗?莫非她的身影唤醒了我的悔恨?或者,这就是罪愆的预感?
园子的自行车停在玻璃门对面。她的胸脯一起一伏,耸立着雨湿的肩头气喘吁吁,但健美的潮红的面颊闪现着笑意。“还等什么,冲上去!”我感到我像一只发情的猎犬。这种义务观念就是恶魔的命令。我跳上自行车,和园子肩并肩顺着村中的主干道飞驰。
园子走下两三段阶梯,这时才看到我。裸露于寒气中的红润润的鲜丽的面颊含着微笑。一双黝黑的眸子,带着几分凝重的惺忪的睡眼泛着光辉,欲言又止。她把最小的妹妹交给十五六岁的妹妹,沿着走廊,运动着婀娜的腰肢,光彩摇曳地朝我跑来。
我们奔驰于黑枞、红枫和白桦林之间。树丛落下明丽的水滴。她那随风披拂的黑发美艳无比。矫健的双腿快速旋转着脚踏子。看起来,这才是她生命自身的本相。经过目下不再使用的高尔夫球场入口,我俩下了自行车,沿着球场周围阴湿的小径走着。我紧张得像一名新兵。那里有一片树丛,那样的林荫也很适当。走到那里约有五十步远,最先的二十步用来和她攀谈,有必要消除她的紧张情绪。剩下的三十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行了。走完五十步,支起自行车,然后观赏山色美景。于是,我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声说:“我们能这样在一起,就像做梦啊。”她随口应和了几句。这时,我就用力将她的身子揽到自己面前。接吻的要领同千枝子当时没什么两样。
园子看样子还没有注意到我,我可清楚地看到她了。我生来遇到的女性,再没有比她更美丽、更令人心动的了。我的心怦怦直跳,胸中一派明净。我这样说,读者读到这里一定很难相信吧。为什么呢?因为我对额田姐姐人为的单相思,以及这种心中的悸动,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加以区别。若没有那种场合下无假借的分析,就没有眼下被闲置的理由。要是这样,写下来的行为从一开始就是徒然的。因为我之所以写下来,只不过是我一心想写下这种欲望的产物。为此,我若能言之成理,万事皆OK了。可是,我的记忆的正确部分,宣示了我同以往的我存在的一点差异,那就是悔恨。
我发誓忠诚于表演,既没有情爱,也没有欲望。
这时,对面阶梯上走下来一位身着宝蓝色外套的少女。她牵着小妹的手,护送她一级一级地迈动着脚步。那位十五六岁年龄稍大些的妹妹,耐不住这种缓慢的步子,不过,她也没有抢先快速地下来,而是故意顺着空荡荡的阶梯绕来绕去。
园子在我怀中。她喘息着,脸上飞起如火的红潮,深深地紧闭着眼帘。她的樱唇稚嫩、娇美,但依然唤不起我的欲望。可是,我却时时期待着。接吻之中,抑或会出现我的正常,我的无虚假的爱。机器在迅速运转,谁也无法阻挡。
早晨,依然寒冷。近几天,没有听到警报响。这期间,空气被打磨得越发澄明,布满了纤细的即将崩溃的预兆。大气犹如愈弹愈能发出高贵鸣响的琴弦,使人想到数秒之后即转入堪称音乐的充满丰富而虚空的静寂。就连没有几个乘客的月台上清冷的日光,也仿佛在音乐般的预感中震颤。
我用嘴唇盖住她的朱唇,一秒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快感。两秒钟过去了,依然如故。三秒钟过去了。——我明白了一切。
三月九日早晨,我在草野家附近某个车站的月台上,等待草野家的人。线路对过商店街一带,因强制疏散已经破坏得不成样子。新鲜的噼里啪啦的响声,撕开了早春清冽的大气。有些地方,从裂开的房子里可以看到炫目的崭新的木纹。
我脱开身子,刹那间用悲戚的神情看着园子。此时,她若能看一下我的眼睛,那么就能理解那种难以言表的爱意。对于人们来说,谁也不敢断言,那样的爱是否能够实现。然而,她却醉倒于羞耻和纯洁的满足,像小偶人一般低伏着眉头。
我答应了,不久便去草野家商量。从晚上到第二天八点这段时间最安全。草野家正好刚吃过饭。他的母亲是个寡妇。这位母亲和三个妹妹在被炉旁一起接待了我。母亲给我介绍了那个弹钢琴的女儿,她叫园子,和钢琴名家I夫人同名。我谈起上回听她弹琴的感觉,说了些调侃她的笑话。十九岁的她,躲在晦暗的遮光电灯下,满脸绯红,一言不发。园子身上穿着红色的皮夹克。
如同照顾一个病人,我搀起她的腕子,默默地向自行车走去。
我的感冒好了,数日后草野的母亲打来电话,说M市近旁草野所属的部队,三月十日开始允许见面,问我是否一起去。
必须逃走,必须早一刻逃走。我焦虑了。为了不使人看出我满脸忧戚,我装得比寻常还要快活。吃晚饭时,我那种幸福的样子,不论在谁看来,都与园子茫然自失的状态暗暗相合。结果,反而对我不利。
这么一来,战争激烈的年代里,我们享受了无所事事的一个月的假期。仿佛得到一束湿漉漉的烟花。然而,比起得到一包不大顶用的易干硬的面包,我更喜欢这份湿漉漉的烟花礼物。因为这是大学馈赠的一份笨拙的礼品。——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尽管没什么用处,却是一份贵重的礼物。
园子比平时显得更加水灵。她的容姿本来就具有故事性的一面,依然保持着故事中热恋少女的风情。当我目睹她那天真的少女之心,不论我如何佯装快乐,我这个人都没有资格拥抱她那美丽的灵魂。我对此了然于心,说出话来吞吞吐吐,所以她母亲又担心起我的身体来了。可爱的园子早已洞察一切,为了给我鼓劲儿,又摇晃着项链,暗示我“不用担心”。我不由得微笑了。
大学同N飞机制造厂发生感情冲突,二月底将学生全部撤回以后,又定了计划:三月恢复上课一个月,四月初动员学生去别的工厂劳动。二月末,近千架小型飞机空袭,虽然三月上课,谁都清楚,只是说说而已。
大人们看到我俩旁若无人的互相微笑,一个个露出半是惊奇半是疑惑的表情。一想到大人们在我们的未来里将会看到些什么情景时,我又不寒而栗了。
……然而,这种想法对于我来说是多么不讨人喜欢啊。毋宁说我倒喜欢被看成是被死亡遗弃的人。想死的人为死亡所拒绝,对于这种奇妙的痛苦,我喜欢像外科医生在手术中摘取内脏一样,集中微妙的神经仅作礼节性的凝视。这种心灵快乐的程度,几乎令人想到邪恶。
第二天,我们又来到那座高尔夫球场。我找到我们昨天留下纪念的践踏过的黄色野菊花草丛。今天,野草干枯了。
于是,突然我的另一种声音喊道:我从来都不想死,哪怕一次。这句话解开了羞耻的绳结。虽然说起来困难,但我理会了。说我寄望于军队的只是死,是虚假的。我要说我对军队生活抱有某种官能的期待,而且使得这种期待持续下去的力量,不过是对人人具有的原始咒术的确信,是我个人绝不想死的确信……
习惯这东西是可怕的。事后那种陷我于痛苦的接吻又重复一次。不过,这回就像亲吻着妹妹,这种接吻反而散放着不伦的气味儿。
我很清楚,我的足以逃脱军队意义上的“死亡”的生命,并没有耸立于我的前方。正因为如此,我很难弄清楚驱使我跑出营门的力量来自何处。我不是依然想活下去吗?那也是极为缺乏意志的、气喘吁吁奔向防空壕瞬间里的一种活法。
“下回还会再见面吗?什么时候呢?”她问。
既然这样,军队不是很理想吗?我不正以此寄望于军队吗?那么,我为何又一个劲儿对军医撒谎呢?诸如这半年一直发低烧啦,肩膀疼得要命啦,咯血痰啦,昨晚还出一身盗汗(那是当然的事,吃了阿司匹林了嘛)啦,等等。我为何一宣布即日回乡,就感到一股微笑的压力,得使劲儿按住面颊,以免笑出声来呢?我为何一跨出营门就拼命奔跑起来呢?我不是背叛了自己的希望吗?我再也无法低眉弯腰、两腿发软地缓慢行走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嘛,只要美国人不在我那地方登陆。”我回答,“再过一个月,我还能拿休假。”——我满怀希望。岂止是希望,我迷信般地确信了。我确信:这一个月间,美军将从S湾登陆,我们作为学生军人全都被强征入伍,一个不剩地战死疆场。即便不是这样,谁也无法预料的巨大的炸弹,不管我在哪里都将把我炸死。我也偶尔预见到原子弹爆炸,不是吗?
随着列车的震动,我依靠的木板座椅背后的板缝松动了。我不时闭上眼睛,想象着我在家里遭空袭全家覆没的光景。想象中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奇妙的厌恶感。这种日常生活和死亡关联在一起所给予我的奇妙的厌恶,是最为强烈的。就连猫狗也不愿让人看到死时的惨状,临死时不是会找个地方隐蔽起来吗?我想象着看到家人悲惨地死去,或者家人看到我悲惨地死去,光凭想象就满腹里涌起一阵阵恶心。“死”这个同一的条件降临到全家人头上,即将死去的父母、儿子和女儿,互相对望着,赞扬死的共感。我一想到那副眼神,只能认为那是阖家欢乐、亲人团圆那种光景令人腻烦的再现。我想心境坦然地死在他人中间。我和那位希求死在光天化日下的埃阿斯[51]那种希腊式的心情不一样。我所希求的是天然性的自然的自杀,就像一只尚未练就狡黠性格的狐狸,只顾沿着山梁行走,终因自己的无知而遭受猎手的枪杀。
接着,我们登上向阳的山坡。两棵白桦树亲如姐妹,将阴影投映在坡面上。低头散步的园子问道:
……夜行列车窗玻璃坏了,我一面躲避缝隙里的冷风,一面在强忍着高热的寒战和头疼。我反躬自问:我要回归何方?回到凡事优柔寡断的父亲主宰的东京家里,因未能疏散而终日惶惶不安吗?回到包裹那个家庭的充满不安的阴郁的都市吗?回到那些睁着家畜似的两眼,相互询问“没问题吧,没问题吧”的群众之中吗?还是回到那座全是患肺病的大学生,带着一副毫无反感的表情,聚合在一起的飞机制造厂的集体宿舍?
“下回见面,你送我什么礼物呢?”
告别营门,我一路奔跑。冬日荒凉的山坡向村子里倾斜。正如在飞机制造厂时一样,我的两腿在奔跑,我反正不是奔向“死亡”,也不是奔向“死亡”那个方向。
“现在谈到我要带的礼物嘛。”我苦苦思索,胡乱地应和着,“白白制造的飞机,沾满泥土的铁锹,无非就是这些呗。”
服药后临时退去的热度又抬头了。入伍体检时脱得精光,野兽似的转来转去,弄得我连打几个喷嚏。一个毫无经验的军医,把我支气管里稍带吁吁音的正常喘气声,错误地诊断为Rassel[50]异常音。根据这一误诊,进而确认了我的荒唐的病情报告,测量了血沉。感冒的高热突显了血沉的高值。于是,我被诊断为肺浸润,被命令即日返乡。
“我指的不是有形的东西。”
城市里像我这般体弱的人并不少见,可要是在乡间入伍,体检时我瘦弱的身子就很显著,是不会被录取的。凭着父亲的这番智慧,我在近畿地方本籍的H县接受了检查。农村青年可以将米袋子轻松地搬起来十多回,而我只能举到胸口,惹得体检人员直发笑。尽管如此,结果我还是取得第二乙种合格,所以今天接到命令,不得不加入乡间粗野的军队。母亲哭成泪人儿,父亲也大为颓丧。命令下来时,我虽然也有些消极,但另一方面又在期望着光彩的死法,所以心里也就坦然了。可是,在乘火车时我在工厂里染上的感冒严重起来,自打祖父破产后,我们在乡间没有一寸之地,抵达一位亲友家里时,我烧得厉害,站也站不住。不过,在这家人的亲切护理下,服了大量解热剂,出现了好转的迹象,我总算在人们的送行中威风凛凛走进军营大门。
“啊,那会是什么呢?”我越发茫然,越发被追逼得无路可走了,“这可是个难题,回头在火车上再慢慢考虑吧。”
一次,节假日里回到自家,夜里十一点,我接到了应召入伍的电报,命令我二月十五日入伍。
“嗯,那好吧。”她又加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奇妙的威严和沉着的调子,“你可一定带礼物来,咱们约好了啊。”
事务员们抱着重要资料箱,快速跑进地下金库。将资料藏好之后再跑出地面,横穿广场,加入那些正在奔跑的头戴钢盔或防空头巾的群众。人流直奔正门而去。正门外是一片荒瘠而光秃的黄土平原。相隔七八百米外的缓缓起伏的山丘松林地带,挖掘了无数防空壕。盲目的群众队伍,冒着沙尘,分成两路,默默而焦急地向那里奔跑。总之,那里不是“死亡”,即便是随时崩塌的小小红土洞穴,也不是奔向“死亡”。
园子用力吐出“约好了”这句话,因此,我必须立即以虚张声势的快活的表情保护自身。
办公室里一派慌乱,有人完全喊出一口乡音:“情报咋的啦?”这间屋子里没有广播。所长室的女秘书前来报告“敌数编队”。其间,扩音器里嘶哑的嗓音,命令女学生和国民学校儿童躲避。救护员在分发印有“止血某时某分”的红色标签,以便负伤止血时填上时间挂在胸前。警报鸣响后不到十分钟,扩音器传出“全员躲避”的命令。
“好吧,勾手指吧。”我大度地说。于是,初看起来,我们似乎天真地互相勾了指头,俄而,孩童时代所感到的恐怖,再次在我心中复苏。传说勾指头一旦毁约,那根手指就会烂掉,这种说法一直给孩子的心灵带来惊吓。园子所说的礼物,虽然没有明言,但明显意味着“求婚”,所以我的恐惧也是有缘由的。就像一个夜间不敢单独上厕所的孩子,我心中充满着这样的恐惧。
有时,空袭警报的汽笛,宣告着这些邪教的黑弥撒的时刻。
那天晚上临睡前,园子来到我卧室门口,用门帘半裹着身体,央求我再住上一天。我只是从被窝里惊愕地盯着她看,自己认为颇有把握的这一最初的误判,全盘崩溃了。如今,我望着园子,弄不清我自己究竟有着怎样的感情。
这块黄尘万丈的荒凉之地,横穿过去也要花半个小时的大工厂,驱使着数千名工员在这里干活儿。我也是其中之一,四四〇九号,临时从业员第九五三号。这座大工厂建立于不考虑资金回收的神秘式的生产费用之上,被捧向巨大的虚无。故每天早晨都要做一番神秘的宣誓。我从未见过如此令人不可思议的工厂。现代的科学技术,现代的经营方式,众多优秀的人才静谧而合理的思维,所有这些,一举被奉献给同一种东西——“死亡”。专门生产特工队所使用的零式战斗机的这座工厂,看来本身在自我鸣动、低吟、哭喊、怒号,犹如一种阴暗的宗教。我认为,没有任何宗教式的夸张,就不会有如此庞大的机构。就连那些董事中饱私囊,也是宗教式的。
“你非走不行吗?”
战争的最后一年到来时,我二十一岁。新年伊始,我们大学就被动员去M市附近的N飞机制造厂义务劳动,八成学生当工员,其余二成体弱者从事事务工作。我属于后者。不过,我去年体检通过了第二乙种合格,我担心今明两天随时都会有征召令下来。
“是的,非走不行。”
有时看起来,我似乎不相信platonic的观念。这是因为我的头脑动辄倾向于缺乏肉感的观念,以及那种成人式病态的满足所寄予的人工的倦怠。可以说,皆出于我的不安。
我干脆快活地回答,虚假的机器又开始运转了。我的这种快活本是逃离恐惧的快活,我却解释为,这是获得使她焦躁不安的新权力的优越感所赋予的快活。
我认为,没有任何欲求照样可以爱女人。或许这才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无谋的企图。我自己尽管不知道这些(这种夸张的说法,出于我的天性,请原谅),却图谋做爱的教义的哥白尼。为此,我不知不觉信仰起platonic的观念了。看起来,或许同前面的叙述有些矛盾,我却老老实实、照单收取,相信是纯粹的了。这么说,我所相信的不正是这个对象,不正是纯粹本身吗?我发誓竭尽忠诚的,不正是这种纯粹吗?这是以后的问题。
自我欺瞒如今成为我依赖的准绳。负伤的人临时应急的绷带,不一定要求很清洁。至少可以说,我是想利用纯熟的自我欺瞒止住出血,迅即赶往医院。我喜欢将那座吊儿郎当的工厂想象为“重营仓”[61],一旦明天不能回返,就免不了受到关禁闭的责罚。
写到这里,若认为我从她的两腿上获得了肉感,那也是无法否认的。但并非如此。正如我每每所说的,对于异性的肉感,我完全缺乏定见。最好的证据就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想看女人裸体的欲望。不过,我依然认真考虑对女性的爱,那种讨厌的疲惫一旦在心底蔓延,妨碍我追寻“认真地思考”,那么,我就会惊喜地发现,我自己原本是个理性的赢家,遂将自己冷漠的没有持续性的感情,当作餍足于女色的男人的感情,而由此获得成人般炫耀的满足。此种内心活动,宛若点心铺里塞进十文钱滑出一块牛奶糖的机器,早已固定在我心中。
出发那天早晨,我久久凝视着园子,就像游人眼望着即将离别的风景。
不用说,以往我只在草野家见到过弹钢琴的少女。然而,和额田家完全相反的清教徒式的草野家,他的三个妹妹只是留下嫣然一笑就匆匆消失了踪影。草野入伍的日子临近了,他和我轮番到对方家里告别。那琴音使我明白,我对他妹妹的看法是多么不得要领。自打倾听那琴音以来,仿佛我已经窥知她的某些秘密,很难再正面凝视着她,同她搭话了。她偶尔端茶进来的时候,我的眼前只能看到那轻盈而敏捷的腿脚。或许,因为我还看不惯那种时兴穿劳动服和长裤的女子吧,这双美腿尤使我感动。
我明白,一切都结束了,尽管我周围的人都以为一切刚刚开始。尽管我依然委身于周围亲切的警戒中,我自己也欲图欺骗自己。
他以一种漠不关心的口气单调地重复着。这是出于老人特有的羞愧和警惕,即生怕别人以为自己婆婆妈妈地爱唠叨。
纵然如此,园子那副娴静的神态使我不安。她帮我收拾行李,检查房间的各个角落,看有没有遗忘什么东西。这当儿,她伫立窗前,眺望窗外,身子一动不动。今天又是阴天,早晨,绿叶鲜丽惹眼。看不见的松鼠晃动着树梢跑了过去。园子的背影充满着安详而又幼稚的“期待的表情”。抛离那种表情的背影离开房间,那就等于敞开橱门放着不管扬长而去,这对于一丝不苟的我来说,简直无法忍受。我走近几步,从身后温存地抱住园子。
“Destiny,这就是你的destiny!”
“你一定还会来的吧?”
我反问一句。
她的语调充满快乐和确信。这意味着什么?听起来与其说是对我的信赖,毋宁说是对于超越我而扎根于更深层的某种东西的信赖。园子的肩膀没有打战,她那穿着花边儿上衣的胸脯微显急促地起伏着。
“什么?”
“嗯,会的。只要我活着。”
他用明治时代的音调说出“宿命”这个英语词儿。
我说这话,连自己都感到恶心。为什么呢?因为我这样的年龄,很希望是这样的。
“因为你不知道才会这么说。但是报志愿的日期已经过了,眼下来不及啦。这也是你的destiny啊!”
“一定会来!我一定排除万难,前来见你。安心地等着我吧,你会成为我的夫人的,不是吗?”
“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
我的感受能力和思考方法,充满如此奇异的矛盾,随处都会表露出来。这种矛盾促使我说出“也许,会的”这种态度暧昧的话来。这不是我性格的罪愆,而是超性格的作为。可以说,并非因我而有。按照惯例,只要明白这一点,就会对这个并非因我而有的部分多少抱有近乎滑稽的健全的常识性训诫。从少年时代起,我就一直锻炼自己,宁死不做那种游移不定、毫无男子汉气、好恶不分、不懂得爱而又想获得爱的人。因此,对于因我而有的部分可能成为训诫,而对并非因我而有的部分,从一开始就是一种不可能的要求。眼下,面对园子明确显示一种男子汉的风采,固然具有参孙[62]的力量,但还远远不及。于是,园子今天所看到的我的性格,一个游移不定的男人的影像,将促使我对这一形象产生厌恶,我的全部存在已经变得毫无价值,我的自负心也被打得粉碎。我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和意志,至少对有关意志的部分,不能不认为是一种赝品。然而,以意志为重点的思考方法,只是近乎梦想的夸张。即便是正常的人,仅凭意志的行动也是不可能的,何况我这样的正常人,并不百分之百地保有我同园子婚后幸福生活的全部条件。如此说来,那个正常的我,仅能做出“嗯,会的”的回答吧。就连这种浅显易懂的假设,我也习惯于故意不加理睬,犹如不肯放过任何陷自己于痛苦的机会。一个走投无路之人,常用的办法就是,总是要把自己赶入认定自己是不幸的安身之地。
在这之前,我以异样的感动接受了“宿命”这个词,并铭记于心。高中毕业典礼一结束,我和校长老海军大将前往皇宫谢恩,在汽车中,这位积满眼屎、神色阴郁的老者,指责我应征入伍的打算,说我不该决心甘愿当一名列兵而不想做特别干部候补生。他极力劝诫我,说我的身体根本耐不住列兵的生活。
园子带着安详的语调说道:
越听越觉得这是一个十八岁梦幻般的年龄,且尚不认识自我美的充满稚气的琴音。我希望她的练习永远持续下去。愿望实现了。留在我心中的这种琴音一直持续到五年后的今天。我是多么想将此种感觉看作一种错觉啊!我的理性是如何嘲讽这种错觉啊!我的软弱又是怎样笑话我的自我欺瞒啊!尽管如此,钢琴的声音依然支配着我,假如使得“宿命”一词省却原本的可厌意味,那么,这琴音之于我就是一种宿命。
“不碍的,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每晚都会向神明祈祷,我的祝愿一直很灵验。”
草野回答。
“你很有信心。或许是这个缘故,看样子你始终都很安心,平静得怕人。”
“十八,是我年龄差不多的妹妹。”
“为什么?”
“她多大了?”
她抬起黝黑而聪明的眼眸。碰到她那没有丝毫疑惑、无垢的询问的视线,我的心乱了,答不出话来。我本来怀有一种冲动,打算将沉醉于安心中的她摇醒,但园子的眼神,将沉湎于我内心的东西摇醒了。
我们停止对话,又在倾听。草野即将入伍,回荡于他耳畔的抑或不是隔壁的琴音,而是不久就要远离而去的“日常之物”那种不太称心如意的仓促的美。那钢琴的音色,具有照着说明书学着做点心的一副随意的心态。我才不管这些,不由得问他:
上学去的妹妹们前来告别。
“是我妹妹,一定是先生刚走,她正在练习吧。”
“再见。”
“那钢琴弹得好吗?好像时时跑调呢。”
最小的妹妹要同我握手,她突然用手挠挠我的掌心,逃往门外了。她站在透过树叶间隙照射下来的稀薄的光影里,高高挥动着镶有金锁子的红色饭盒袋。
我在一位最近以特别干部候补生入伍的同学家里。这位同学姓草野,他是我高中时代唯一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朋友,我很看重同他的友谊。我这个人虽然不配拥有朋友,但以下的叙述难免会伤害这份唯一的友情。我感到强迫我这样做的自己的内心是很残忍的。
祖母和母亲也来送行。车站上的告别,成为天真无邪的寻常一景。我们谈笑风生,一派和乐。不久,火车来了,我占了一个临窗的座席。我一心巴望着快点儿开车。
……我听到刺耳的钢琴声。
这时,一个明朗的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呼唤我,那正是园子的声音。至今每天里听惯的声音,变成遥远的新鲜的呼唤震动着我的耳鼓。这的确是园子的声音,这种意识恰似一道晨光射进我的胸间。我朝发出呼声的方向转过眼去。她钻进职员出入口,抓住靠近月台烧焦的栅栏,格子花纹开襟上衫的众多的花边儿随风飘拂。她对我睁大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列车开动了。园子略显几分厚重的红唇,似乎欲言又止地嘀咕着什么,离开了我的视野。
我比别人更害怕空袭,同时我又怀着某种盲目的期望等待着死亡。正像我常说的,对于我,未来就是负担。人生一开始就作为义务观念强加在我的头上。我明知自己不可能完成这项义务,人生却以不履行义务为理由苛责我。我想,不如一死让人生的期待落空,这样想必会很风光。战时流行的死的教义,我对此具有官能上的共鸣。我万一战死(这虽然于我极不合适),这等于颇为滑稽地结束一生,留给墓中我的笑资是无穷无尽的。这样的我,一旦拉响警报,将比谁都快速地逃入防空壕中。
园子!园子!随着列车每一次晃动,她的名字就在我心中浮现。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难以形容的神秘的名字。园子!园子!这名字每念叨一次,我的心就被挤压一次。极度的疲劳,随着名字的反复,越发惩罚般地沉重了。我想对自己说明这种透明的痛苦的性质,却发现这是个无以类比的难题。由于这种痛苦和人类理应具有的感情轨道相距甚远,对我来说,就连从中感知这种痛苦也是困难的。这就好比正午时分一个等待鸣午炮的人,过了时刻也未听到午炮鸣响,他痛惜之余,只得向苍穹各处探寻午炮为何沉默。这是恐怖的疑惑。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人知道正午时分午炮没有鸣响。
按照当时通行的做法,我升学时同时应征入伍的高班同学,将大学的制服借给我,等我出征时再还回他们家里。就这样,我便穿着他们的制服去上学。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嘀咕着。我的叹息一如未被录取的胆小的落榜生的悲叹。失败了,完了!落下那个X,所以错了。要是先解决X,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对于人生的数学,我有我的解法。其实,只要运用和大家相同的演绎法就好了。我这个半吊子小聪明,比什么都可恶。只有我一人是依据归纳法,所以失败了。
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年)——即终战前一年——九月,我离开幼年时代起就一直在这里读书的学校,毕业后考入某大学。在说一不二的父亲的强制下,我选修法律专业。但我并不那么苦恼,因为我确信,我不久就会被迫入伍而战死,我的家人也将在空袭中全部被炸死。
我甚是惶惑不安。坐在前边的乘客满怀疑惧地瞅着我的脸色。她们是穿着宝蓝制服的红十字护士,还有那位母亲模样的贫妇。我留意到她们的视线,朝那护士瞥了一眼,这位像酸浆果一般面孔通红的胖姑娘,对着腼腆的母亲撒娇道:
***
“哎呀,肚子饿坏了。”
可是,这一次我没有说一句话。我耻于让人看到我自己扁平的胸廓和细瘦而苍白的臂膀。
“还早呢。”
在阳光下鼓胀着白皙的肚子。
“人家饿了嘛,哎哟,哎哟。”
……年轻人仰躺在那里
“哎呀,真是没办法。”
夏天,全体高中生前往M市海军军官学校实习一周。那天游泳的时候,大家全都进入了游泳池。不会游泳的我,借口拉肚子,站在一旁观看。一位大尉认为,日光浴可以治百病,我们这些病号也一律半裸着身子。一看病号小组里也有八云。他的两只白皙的臂膀交叉抱在一起,微风吹拂着那稍稍晒黑的胸脯,洁白的门牙调皮地紧紧咬住下唇。实习中主动称病的人们,都集中在游泳池周围的树荫底下,我很容易接近他。我打量着他那富有弹性的胴体,凝视着他那静静呼吸的腹部,联想起惠特曼[49]的诗句:
做母亲的终于认输了,拿出饭盒来。饭菜很单调,比起我在工厂吃的东西还差一大截。两片腌萝卜,其余全是山芋饭。护士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人类吃饭的习惯,没有比这更无意义的了。我揉了揉眼睛。不久,我发现这一观点来自我对生存欲望的完全丧失。
八云大多站在讲台前边的最前排或第二排,他那副雅辛托斯[48]似的面颊涨得通红。他每次总是赶在朝礼集合的时候来校,看到他那喘息不定的脸颊,我感到很快活。他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动作粗暴地解开上衣的扣子,接着,一把将衬衫从裤子里拽出来,若无其事地展露出他那白皙而平滑的上半身。我站在号令台上,即便不想看也不得不看。为此,同学们都毫不经意地对我说:“你下达号令时,总是低着眉头。难道你的心脏是那么纤弱吗?”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过到了下次,我没有机会接近他那半裸的玫瑰红的身体了。
当晚回到郊外的家,我平生第一次真正地打算自杀。思来想去,我又提不起劲儿来了,以为自杀是很滑稽的行为。我先天性地缺乏失败的兴趣,再加上犹如秋天丰穰的收获,我周围堆积着众多的死:死于战祸,殉职,伤病死,战死,车祸,以及因疾病而死等,无论哪一种死,都不能不预示着我的名字。死刑犯不会自杀。不管怎么说,这时不是适合自杀的季节。我等待着什么人杀死我。但是,这和等待什么人拯救是同样的事情。
可是,我趁他一无所知的时候,从他那里收下了一份快乐的礼品。最高年级各班班长每周轮流负责喊一次朝礼的号令,包括早晨的体操和午后的军训(高中有这一项训练,首先是半个小时的海军体操,然后扛着铁锹去挖防空壕、割草)。相隔四周,这一周轮到我喊号令了。夏季来临后,执行这种烦琐礼仪做法的学校,早晨的体操和午后的海军体操似乎也按照当代流行规制,命令学生半裸着身子去做。班长站在讲台上发出朝礼的号令,然后喊一声:“脱上衣!”大家脱掉上衣后,班长走下讲台,体操教师登上讲台,班长向体操教师发出号令:“敬礼!”接着跑到最后一排同班的队列前,自己也站在那里半裸着做体操。做完体操之后,便由教师发出号令,这一阶段,班长也就完成了任务。轮到我发号令时,怕得几乎浑身打寒战。不过,上述这种行伍式的僵硬的训练阶段,有时正符合我心意,不知不觉就等来了该我发号令的那一周。为什么呢?因为我可利用这个时机,亲眼看到站在面前的八云的身影,而且,当我看着八云半裸的样子时,不用担心被他看到我的那副瘦弱的裸体。
回到工厂两天之后,我接到园子热情洋溢的来信。这是真正的爱。我感到嫉妒,养殖的珍珠对于天然珍珠难以容忍的嫉妒。虽然如此,这个世上哪里会有由于爱而嫉妒深爱自己的女人的男人呢?
有一位刚升入高中年龄十八岁的美少年。他是个皮肤白嫩、口唇优雅、眉眼清秀的少年。我知道他名叫八云。我的心高兴地接纳了他的脸蛋儿。
园子同我分别后,骑自行车上班去了。她精神恍惚,同事们问她,身体是否哪里不舒服。她处理文件时老是出错。回家吃罢午饭,又沿着上班的小路绕到高尔夫球场,把自行车停在那儿。她望着黄色的野菊花被践踏的那块地方,然后望着火山山麓,随着雾气消散,展开一派带有明朗光泽的赭红色。接着,山峡之间升起暗淡的水雾,那两棵亲如姐妹的白桦树,微微预感般地抖动着绿叶。
赫希菲尔德为倒错者分类,将迷恋成年同性的一类称作androphils,挚爱少年或少年与青年之间年龄的一类称作ephebophlis。我正在理解的ephebophlis ephebe是指古希腊青年十八岁至二十岁的壮丁,其语源来自那位宙斯和赫拉的女儿,不死的赫拉克勒斯的妻子赫柏(Hebe)。女神赫柏司掌为奥林匹斯诸神斟酒的任务,是青春的象征。
正当我在火车上煞费苦心,算计着如何逃脱园子的爱的这一时刻!……但是,我时时都有这样的瞬间,以便安心地委身于抑或最接近真实而可爱的借口之中。这种借口就是:“正因为我爱她,所以必须逃离她。”
这期间,我把只关心年长的青年的心思转向稍微年轻的少年身上了。当然,即便年轻的少年,也都是近江那样的年纪了。尽管如此,爱的推移关系着爱的质量。虽说这种思念依然藏于心底,但我在野蛮之爱上又增添了都雅之爱。一种保护者的爱,一种类似的少年之爱,终因我的自然成长而出现了征兆。
此后,我好几次写信给园子,那副笔调虽然没有任何发展,但也不见冷却的迹象。她来信告诉我,不到一个月之间,允许草野家第二次会面,草野已经换防到东京近郊某部,家属到那里见面。懦弱的我,促使我到那里去。奇怪的是,我一方面决心逃离园子,一方面又不得不去会见她。见面后,当着忠贞不渝的园子,我发现自己完全变了。我变得不能同她开一句玩笑了。她,以及她的哥哥、祖母和母亲,从这种变化中,只不过看到我的谨慎与诚实。草野以平素亲切的目光望着我,他对我说的一句话使我震颤。
假若有人指责我,说我直到这里的叙述过于概念化而失之抽象,那么,我只好这样回答:因为我不愿意絮絮叨叨描写正常人思春期的肖像,以及在别人看来没有丝毫变化的表象。假如剔除我心灵的耻部,以上这些同正常人的那个时期完全相同,甚至心灵内部都毫无二致。在这里,我和他们完全一样。你不妨想象这样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学生:他有着同样的好奇心,对人生的欲望也和普通人一样。只是或许过于内省的缘故而忧思萦怀,动辄就满脸绯红,且对自己的容貌没有自信,因为不能打动女人的芳心,只得埋头读书,争取获得好成绩。而且,你还可以想象,这样的学生如何向往女人,如何焦急如焚,如何空抱烦闷之心。有谁愿意做一番如此容易而缺乏魅力的想象呢?同样,我省去与这种想象完全一致的无聊的描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心灵内向的学生那种缺乏光彩的一个时代,我与之完全一模一样。我发誓,我对导演绝对忠诚。
“最近要向你那里发出一个重大的通牒,你愉快地等着吧。”
总之,我坚信我自己爱上了额田的姐姐。我就像和我同龄那些天真的高中生所干的一样,在她家周围转来转去,长久地守在她家附近的书店里等待机会,一旦她从门前通过,就缠住她不放。有时抱着坐垫儿,幻想着是抱着女人,或者将她的樱唇描成众多画面,或者悲怆不已,自问自答。这算怎么回事呢?这些人工性的努力,给我的心灵带来异常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对于这种不断让自己表白“我爱她”的不自然的态度,心灵中真正的部分早已觉察,故而用恶意的疲倦进行抗争。这种精神的疲劳看来具有可怕的毒素。心灵中人工性努力的间歇,有时会有一种令人悚惧的无聊之感袭击我。为了逃避这种无聊,我又迂执地向别的幻想前进。于是,我忽然又活灵活现地变成我自己,向着异常的心象燃烧。而且,这种烈火被抽象后留在心中,宛若只为她而产生的一股热情,而勉强地加上了这条补注——我又一次欺骗了我自己。
一周之后,我假日里去母亲那儿时,看到了那封来信。他那一手稚拙的文字,表达了真挚的友谊。
这位二十四岁的美人儿,随意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看到她周围那些护花使者,我这才明白,自己一向缺少引起女人注意的特征。这件事使我心悦诚服:那就是我绝不可能成为近江,反过来说,我的想成为近江的愿望,其实是出于我对近江的爱。
……园子的事,我们全家都是一片真心。我被任命为全权大使。事情很简单,只需听听你的意思。
“一副嘴唇”,是指到他家去玩时,出来接应的他姐姐的红唇。
我们都信任你。园子不用说了,母亲甚至算计着何时举办婚礼呢。我想,不管是约定好婚礼或订婚的日期,看来也都不算太早。
女性世界最初的灵媒就是那个近江。不过,那时的我更属于我自己,对于作为灵媒的近江的特质,当成是他的一种美德而感到满足。然而,作为灵媒的额田的作用,却成为我的好奇心的超自然的限制。其中一个理由,或许因为额田从来就不美。
不过,这些都是我们家的估计。总之,很想知道你的心情。至于两家人的接触,一切都留待以后再说。不过,虽然这么说,但丝毫没有束缚你的意志的打算。只有了解你真正的意图,我们才会放心。你即使回答NO,我们也绝不会恨你、怪你,也绝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朋友关系。要是YES,当然是皆大欢喜;即使是NO,也绝不会伤了和气。凭着一副自由的心态,坦率地给我回信吧。希望你不要顾及情面勉强承诺。等待你这位至亲好友的回信。
那时,我有个朋友,虽然话不投机,但相处得很亲密。这位姓额田的轻薄的同班同学,似乎只是为了弄清初级德语的种种疑难,才把我作为易于交往的伙伴吧。我不论干什么,一开始总是很投入,所以刚学会一点点德语,人家就以为我很用功,给我戴上一顶“优等生”(意思是像“神童”)的桂冠。其实,我打心眼里厌恶“优等生”这顶帽子(因为除了这顶帽子,再也找不到保障我安全的帽子)。我对“恶名”的衷心向往,抑或早被额田一眼看穿了。他的友情里含着挑逗我的弱点的调子。为什么呢?因为额田被那些大多因心怀嫉妒的大男子主义的人所鄙视,在他那里,关于女性世界的消息,宛若灵媒的灵界通信一般,似有若无地回响着。
……我一阵愕然,环视了一下周围,生怕读信时被别人看到。
不久,接吻的固定观念,被固定在一副嘴唇上。这个做法仅仅出于一种动机,那就是使空想显得具有一定道理,不是吗?正如前边所述,既非欲望,也非其他什么,我却一味相信是欲望。我将这个信以为欲望的不成体统的欲望,错误地当成是本来的欲望了。我将不想作为我的激烈的不可能的欲望,当成是世人的那种性欲、它作为它自己当时的那种欲望了。
本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对于战争的感应与思考,没想到我和他们一家有着如此的格差。我才二十一岁,又是学生,去飞机工厂,在接连不断的战争中长大,对于战争力量的思考过于神奇了。纵使在如此激烈的战争危局中,人们生活的磁针,依然照常地朝着一个方向转动。自己一直在恋爱,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呢?我闪过一丝奇特的冷笑,又把信看了一遍。
这段时间,我学会了抽烟喝酒。其实,只不过拿拿架势,摆摆样子罢了。战争教会我们奇妙的感伤的成长方法。那就是到了二十多岁就打算斩断人生。然后,一概不考虑将来怎样。人生对于我们来说,轻飘飘得不可思议。活到二十几岁刚好是个阶段,这期间生命的盐湖,盐分一下子变浓了,很容易让身子漂浮起来。只要谢幕的时刻不算太远,那么,我的自娱的假面剧尽管演下去好了。但是,我的人生之旅,只想着明天就出发,明天就出发,一天天拖延下去,过了数年也还是没有出发的样子。这个时代对于我来说,不是唯一欢乐的时代吗?即使有不安,也是漠然的存在,我还有希望,明天,照常可以在未知的蓝天下眺望。那个时代,好比是旅行的空想,冒险的梦想,我总有一天成人的肖像,以及我的尚未一见的美丽新娘子的肖像,我所期待的名声……这些东西正像旅行指南、毛巾、牙刷牙膏、换洗的衬衫、换洗的袜子、领带、肥皂等物,被整齐地装在出发前的皮箱里一样,对于我来说,即使是战争,也有着孩子般的欢乐。纵然被子弹打中,我也不会觉得疼痛,这种笃信的过剩的梦想,这时候也一直不见衰退。就连自己死的预想,也因未知的欢乐使我战栗。我感到我自己领有一切。或许是这样的吧。因为,再没有比为旅行而忙于准备的时刻,更完全领有旅行的每个角落的时候了。剩下的作业只是毁坏这种所有。这就是旅行的那种完全的徒劳。
于是,一种极为常见的优越感掠过心间。我是胜利者。我是客观意义上的幸福的人,谁也不能责难我。如此说来,我有权侮辱幸福。
虽然如此,我的学校表面的形式主义是传统的巧妙的校风,所以我们的学习生活并未感到有什么羁绊。配备的那位军官大佐,是个通情达理的汉子,还有那位因“兹兹”口音而获得“兹特”绰号的旧特务曹长N准尉,同僚傻瓜特,狮子鼻的鼻特,都对这种校风十分理解。校长是一位具有女性性格的老海军大将,他以宫内省[47]为后盾,凭借八面玲珑、游手好闲的渐进主义维持着他的地位。
满腹的悲戚搅得我坐立不安,然而,我的嘴角却粘贴着骄纵的讽刺的微笑。我想,只要跳过这道小沟就好了。只要将过去几个月一概看作荒唐就好了。什么园子,那样的小女子,只要认为一开始从未爱过她就好了。我是在小小欲望的驱使下(撒谎的家伙!)才欺骗她的,只要这样想就好了。我不必道歉。光是接吻没有责任——
——战争一开始,伪善的stoicism[46]在这个国家风靡一时。高级中学也不例外。我们从上初中时起就向往着的“留长发”的愿望,即使进入高中也无法实现。穿时髦袜子也成了历史。军训的时间一个劲儿增多,还企图实行各种愚蠢的革新。
“我根本就不爱园子!”
不这样思考,就无法说明希冀获得不想得到的东西这种不可思议的心理结构,不是吗?如果说我站在不希冀得到想得到的东西这种伦理的人的另一边,那么不就等于证明我心里抱有最不合伦理的愿望吗?若是如此,这种愿望不是过于可爱了吗?我果真将自己完全伪装起来,作为百分之百的因袭的俘虏而行动了吗?关于这方面的思虑,成为以后的我不容忽视的任务。
这个结论使我高兴得跳起来。
这种伪装本真的无意识的愧怍,执拗地驱使我有意识的演技。可是反过来想想,人能完全背离自己的天性吗?哪怕一瞬间。
这一手玩得太漂亮了。我不爱女人而又诱骗了女人,当对方燃起爱情之火时,我又舍弃了她。我距离一个循规蹈矩的道德优等生何其遥远……不过,我也不是不知道,世上没有一个色鬼,会不达目的就把女子舍弃掉……我闭上眼睛。我就像一个顽固的中年妇女,对于不愿听到的事情,习惯性地捂起耳朵来。
这样一来,接吻首先成了我的固定观念。我现在可以说,接吻这一行为的表象,对于我只是我的精神寻求寄托的某种表象。然而,当时的我,却将这种欲求误认为是肉欲,所以不得不为那些众多的心灵的伪装而煞费苦心。
剩下的只有想办法阻挡这桩婚姻了,就像阻挡情敌结婚。
年纪轻轻,可我不知道自己体内已经培育起明确的platonic[45]的观念。这是不幸吗?世界上通常的不幸,对于我具有怎样的意义呢?我对肉感的漠然的不安,或因只把肉欲的方面作为我的固定观念了。我习惯于将这种同知识欲没有太大分歧的纯粹的精神的好奇心,确信为“这就是肉的欲望”,常常以此欺骗自己,仿佛自己真的有了一颗淫荡之心。它使我学会一种老成持重、深谙世故的态度。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副倦于女色的面孔。
我打开窗户呼唤母亲。
作为这种年龄的少年,看起来我太缺少“洁癖”的特质。也可以说,我缺乏“精神”的才能。如果说,我的过于强烈的好奇心未能及时使我倾向于关心伦理,这话虽然也能说明问题,但好奇心就像长期患病的人对于外界绝望的憧憬,一面又同不可能实现的确信相结合,难解难分。这种半无意识的确信,半无意识的绝望,活生生地将我的希望误以为狂想。
夏日的炎阳照耀着宽阔的菜园。西红柿和茄子,扬起干燥的绿叶,反抗性地刺向太阳。太阳在强劲的叶脉上涂抹着黏糊糊的灼热的光线。植物丰沛的暗郁的生命,被压抑在一望无际的菜园的明光之下。对面神社所在的树林,向这边转过阴森的面孔。弥涨着柔软震动的郊外电车,不时驶过远方看不见的洼地。每当传电杆浮躁地滑过,就会看到电线忧戚地晃动的闪光。那是以浓厚的夏云为背景,似有意而又无任何意义的临时的无目的地摇动。
我简直不明白,恋爱和性欲彼此是如何互为关联的呢?这里的奥秘我总也搞不懂。近江赋予我的恶魔般的魅惑,不用说当时的我并未用“恋”字加以说明。至于我对公交车上遇到的少女那种微妙的感情,之所以联想到恋爱,那是因为同时看到年轻的司机那颗粗鄙而闪亮的光头引起的。无知未能迫使我解明矛盾。看了年轻司机的侧影,我的视线充满无法躲避的窒闷而痛苦的压力。时时瞥见那位贫血小姐的眼睛,似乎含有故意的人工的易于疲劳的因素。我没有弄懂两种眼神的关系,两种视线在我心中和平共处,一起存在。
菜园正中冒出一顶系着蓝飘带的大型麦秸草帽。那是母亲。舅父——母亲的哥哥——的麦秸草帽,像只不能转动的干瘪向日葵,一动不动。
往返学校的公交车上,我经常遇到一位贫血的小姐。她的冷漠引起我的关心。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眺望着窗外,一副早已厌倦一切的样子。她那略显突出的坚实的嘴唇,一直令人注目。每当她不在车上时,我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上下车时,心里总是记挂着她。或许这就是恋爱吧?我思忖。
母亲自从来这里生活之后,脸稍稍晒黑了,远远望去,洁白的牙齿颇为显眼。她来到可以听见声音的地方,像孩子般高喊:
就这一次。纵然,我的大腿久久存在着的那份豪奢的重量,至今都不曾遗忘。那不是肉感,只是某种极豪华的喜悦。一如勋章的重量。
“什么事呀?有话就过来说吧。”
不知为什么,澄子用两只袖子遮住颜面,将脸孔沉沉地压在我一旁的大腿上。接着又慢慢划动一下,然后掉转脸孔的方向,好一会儿一动不动。她把我的制服裤子当作枕头,这份光荣令我震颤不已。她的香水和白粉的芳馨撩拨着我,使我张皇无措。她一直睁大着倦怠而清澄的双眼,一副寂然不动的侧影使我茫然……
“事情很重要,还是到这边来一下吧。”
“你不累吗?小公弟弟。”
母亲有些不情愿地慢腾腾地走来,手里的篮子盛满熟透的西红柿。不一会儿,她把篮子放在窗台上,问我究竟有什么事。
她微微打了个哈欠,随即并拢素白的手指,掩住口鼻,仿佛念了一句咒语,倦怠地用指头轻轻拍了两三下。
我没把信给她看,大体上讲了讲信的内容。说着说着我也弄不清为何来叫母亲了。我是为了说服自己才唠叨个没完,不是吗?我带着平静的表情,罗列一大堆坏条件。比如,我的父亲有些神经质,爱唠叨啦;一家人住在一起,给我做妻子肯定很辛苦啦;现在不是另立门户的时候啦;我们古老传统的家庭和园子文明开放的家庭合不来啦;我不想过早娶妻让她受苦啦……我希望母亲坚决表示反对。可是,我的母亲有着一副娴静而宽和的品格。
“啊,好累。”
“怎么啦?这倒是挺奇怪的事儿啊。”母亲未经深思,连忙插嘴道,“那么,你究竟怎么想呢?是爱她还是厌弃她?”
伯母们到屋里间去了。我和澄子并排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默默无语。送行的杂沓之声仿佛踩碎了我的脑子,那声音尚未消失。我感到太疲倦了。
“这个嘛,我也,那……”我一时嗫嚅起来,“我本来并非真心实意,一半是玩玩罢了。谁知对方倒认真起来,好难办啊!”
如果“爱”这个词儿不确当,那我就说“喜欢”这位堂姐吧。打从孩童时代起,我就喜欢从远处望着她。有时她在做罗纱刺绣,我无所事事地守在她身旁呆呆地看着,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
“要是那样,还有什么问题呢?及早说清楚,对双方都有利。他们写信来探听你的口气,干脆回信说明白不就得了?……妈妈要走了,没事了吧。”
她的门齿有些反龅。那是极其洁白的门齿,有两三枚似乎特意显眼地露出来。每当微笑,门齿首先发亮,那般微微闪露的样子,为她的笑颜增添了难以形容的爱娇。龅齿这样的不调和,在面庞、身姿的优柔和娇媚的调和之中,宛若一滴香料坠落下来,强化了已有的调和,为她的美丽别添一瓣馨香。
“啊。”
不是十四就是十五岁时,曾经有过这样的事。父亲转任大阪那天,大伙儿送他到东京车站。回来的路上,几位亲戚访问了我家。就是说,母亲、我和弟妹一起回家时,他们一行也跟着到我们家里来玩。其中有堂姐澄子。她二十岁光景,正待嫁闺中。
我轻轻叹了口气。母亲走到玉蜀黍遮挡的栅栏门前,又踱着碎步回到我的窗边,看那脸色和原先有些不同。
首先,我想起凑齐关于女子记忆的编号来,不管怎么说,这方面的资料都十分贫乏。
“哎,刚才那件事儿。”母亲用严肃的眼神盯着我,就像一个女子望着素昧平生的男人,“……你同园子,是不是……已经……”
来自怠惰?恐怕来自怠惰?这是我的疑问。我对人生的勤勉,一概来源于此。我的勤勉归根结底都花费在为怠惰辩护这一点上,以安全保障怠惰始终按照怠惰原有的形态存在下去。
“别犯傻了,妈妈。”我扑哧笑了。我发觉我平生第一次笑得这么惨淡。“您以为我会干出那样的蠢事吗?妈妈如此不信任我吗?我……”
到头来,我什么也不知道。除我之外少年们每晚的梦境,昨天在街角见到的女人们,一个个光裸着身子转来转去。少年的梦中,女人的乳房犹如夜间海面美丽的水母,好几次浮现上来。女人们宝贵的部分张开着濡湿的唇,几十遍几百遍几千遍继续唱着希莱诺魔女[44]的歌……
“我知道,妈妈也是为了慎重啊。”母亲又恢复了明朗的容颜,难为情地打消了顾虑。
我不曾有过。我认为,我不干这类事只是源自我的怠惰!
“做妈的,活着就是担心这些事儿。好啦,妈妈相信你。”
我在第二章特地一一记述了erectio penis的情况,和这事有关系。为什么呢?因为正是对这一点无知才促成了我的自我欺瞒。不论哪部小说的接吻场面,都省却了关于男人erectio的描写。这是当然的,是用不着描写的。即使在性研究的书籍里,接吻时引起的erectio也被省略了。我从书上知道,erectio只发生于肉体交合之前,或因描写那种幻觉而引起。我想象着,尽管没有任何欲望,到了那时候,突然——简直就像天外飞来的灵感——自己也会发生erectio。心中的百分之十在嘀咕:“不,只有我不会发生。”这想法随即变成我一切形态的不安出现了。然而,我犯恶习之际,哪怕一次也好,心中有没有浮现过女人的某个部分呢?即便是试验性的。
当晚,我委婉地写了回绝的信,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然。我写道:由于太突然,目前的阶段,还没有这份心情。第二天一早回工厂,我去邮局寄信的当儿,负责办理快件的女职员,惊讶地注视着我颤抖的手。我盯着她用那只粗糙而脏污的手,例行公事地在信封上盖了邮戳。看到我的不幸受到事务性的处理,也是对自己的安慰。
我并不知道。不仅是内心的感觉,即使在看不见的表象上,他们同我也有着明显的差异。就是他们一看到女人的裸体照片,就立即erectio。只有我不会这样。而且,我所发生erectio的对象(从一开始就因倒错爱的特质而经受严格的选择),爱奥尼亚型[43]青年的裸像等,并不具备任何引发他们erectio的力量。
空袭的目标转向中小城市。看样子,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学生之间一时流行起投降论来。年轻的助教表达了暗示性的意见,想来是为了在学生中收揽人心。看到他将信将疑地谈完见解,心满意足地鼓胀着鼻孔,我心想,我才不会受你的骗呢。另一方面,我对那些至今依然坚信胜利的狂妄之徒也投以白眼。战争胜也罢败也罢,那种事儿对于我来说无所谓。我只想重新做人。
首先,他们仿佛从“女”这个字上受到异常的刺激。只要心头倏忽飘过一个“女”字,脸上就会立即涌起红潮。不过,我对这个“女”字从感觉上和对于“铅笔”“汽车”及“扫帚”一样,一直未能获得更深的印象。这种联想能力的阙如,就像面对片仓的母亲一样,即便同朋友谈话,也时时有所表现,使得人家把我当成一个大傻瓜。他们把我看成诗人,理解了我。而我却不想被人看作诗人(为什么呢?据说诗人这一人种注定要遭女人甩),为了同他们谈得更加和谐,我用人工的办法陶冶这种联想能力。
原因不明的高热使我回到郊外家里。我耐着高热,一边迷迷糊糊地望着天花板,一边在心里诵经般地念叨着园子的名字。在我勉强能起床的时候,听到广岛全城毁灭的消息。
我仔细研究过许多小说,对于像我这般年龄的人,如何感悟人生,如何对自己说话,做了一番调查。不住校,不参加体育活动,加上我的学校有许多装腔作势者,一旦过了那种无意识的“下流游戏”时代,很少再介入低级性的问题,而且我又非常腼腆……所有这些情况,使我面对每个人的面孔变得困难起来。因此,我只能从一般的原则出发,根据“我这般年龄的男孩子”独自一人时将会有何感觉,进一步推理下去。在炽热的好奇心这一方面,具有完全相同的思春期的时代,似乎就会来探访我们。一旦到达这个时期,少年就一个劲儿思念女人,脸上生长粉刺,终日头脑恍惚,写一些甜腻腻的诗篇。性学研究的书上,净是说些手淫的害处。当看到有的书写着手淫无大害,尽管放心时,他们便从这个时期起就热衷于手淫。在这一点上,我和他们完全相同!尽管相同,但对这种恶习的心理对象的明显差异,我的自我欺瞒的态度使我对此不加过问。
这是最后的机会。人们都传说,下次该是东京了。我穿着白色衬衫和白色短裤在街头转悠。人们绝望至极,走起路来反而神情开朗。一刻一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到处是一派明净的紧张,犹如一只胀鼓鼓的气球,不断加压之后眼看就要炸开了。尽管如此,一刻一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如果这种日子持续十天之上,我肯定要发疯。
不管怎样,我走向人生的时刻迫近了。关于这番旅行的预备知识,首先有众多的小说、一册《性典》,以及和同学共同传阅的淫秽书籍,还有野外实习中夜间从同学们嘴里听到的那些车载斗量的猥亵故事……炽热的好奇心,较之以上的一切,更是我忠实的旅伴。出门最上乘的姿态就是决心成为“虚假的机器”。
一天,潇洒的飞机躲过傻瓜高射炮的射击,从夏空里向下撒传单。那是在发布劝降书。当晚,父亲从公司回来的路上,径直经过我家位于郊区的临时住宅。
少年时代的缺点就是相信,一旦将恶魔英雄化,恶魔就会对我们感到满意。
“哎,那传单是真的啊。”
机器有力地转动了吗?
他从庭院走进来,一坐在廊缘上就立即说道。他从消息可靠的人士那里听说了,还把抄下来的英文原话拿给我看。
机器有力地转动了……
我接过那纸片,来不及扫视一眼,就了解了事实。那不是战争失败的事实,对于我,仅仅对于我来说,那是可怕的日子从此开始的事实,那是一听说名字就使我浑身发抖的事实,那是欺瞒自己说那种人世的“日常生活”绝不会到来,而偏偏从明天开始无可避免地降临到我的头上的事实。
终于,虽有些模糊但很真实的东西,被强行封锁在虚伪的机器之中。机器有力地转动了。于是,人们不再感到自己待在“自我欺瞒的房子”里……
[43]具有优雅纤细的女性体征,在拟古雕刻中,同男性的列柱型形成鲜明对比。
按照这样的顺序,人们的心将倾向于他所说的“确实的开朗”的方向。
[44]Sirène,法语,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鱼的女妖,以美丽的歌声诱惑渔夫,促其发生海难。
然而,陵太郎独自一人定义为“开朗的人”,他将自己置于确信之中。
[45]英语,纯精神的。
周围的人始终苦苦思索:自己是幸福的吗?这样也算作是开朗吗?正像疑问这一事实确乎存在一样,这就是幸福的、正当的生存状态。
[46]英语,禁欲主义。
……陵太郎毫不迟疑地进入一群陌生的朋友中间。他那略显快活的动作——或许是故意做给人看的,他确信那样可以掩盖不明原因的忧郁和倦怠。信仰最良好的因素盲信,将他置于白热的静止状态。他一边加入无聊的谈笑和嬉闹,一边不断地思忖……“如今我既不悒郁,亦不寂寥。”他将此称为“忘却忧愁”。
[47]负责管理皇家及宫内事务的政府机关。
为了避免有人诽谤我用现在的思维分析当时的自己,权且将十六岁时我自己写的文章中的一节抄写于下:
[48]Hyakinthos,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为斯帕鲁塔王子、太阳神阿波罗所挚爱。心怀嫉妒的西风神塞皮罗斯将阿波罗投来的铁饼吹歪,击中少年额头。阿波罗深悲其死,遂将其流下的鲜血化为风信子花。
读了这本书的人或许会明白。我对于公交车女售票员之所以能谈出些具有肉感的话,其实正出于一种单纯的理由,只有这一点我没有觉察到——这实在是一种单纯的理由,归结到一点就是:但凡关系到女人的事,我没有其他少年所具有的先天性的羞耻心。
[49]Walt Whitman(一八一九至一八九二),美国诗人。
我自己丝毫没有从女售票员那里受到肉欲魅惑。那种纯然的类推和有意加以扩大的说法,使同学们大吃一惊,羞红了脸庞,并且借思春期敏感的联想力,接受了隐约的肉感刺激。目睹这一切,我自然泛起人性中的坏的优越感。不过,我的心并未停止于此。下回该轮到我自己了。优越感产生了偏颇的醒悟。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优越感的一部分转变成自恋,陶醉于自己比别人先进一步的酩酊之中。这种酩酊的部分,较之其他部分更早醒悟,其他部分尽管尚未醒悟,但犯了估计的错误,以为一切早已醒悟,因而,这种“比人先进”的酩酊,经过一番修正而变得谦虚起来,即觉悟到“不,我和大家都是一样的人”。由于误算而敷衍到“是的,在一切方面,我和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这种敷衍可以用于尚未觉醒的部分,并将获得支持)。最后,引出这样一个狂妄的结论:“谁都是如此。”只充当错乱的工具的意识,在这里发挥很大作用……就这样完成了我的自我暗示。这种自我暗示,这种非理性、迂执的、虚假的、无比自私而明显感到具有欺瞒性的自我暗示,从这时起至少占据了我百分之九十的生活。再没有人比我更害怕依附现象了。
[50]德语,由炎症引起的气管、支气管和肺部分泌物增多,随呼吸产生的异常声音,医学上通称湿罗音。
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有着同这种年龄不太相称的意识。这种意识一旦操作起来最易陷入的错误就是认为,只要自己具有远远超越其他少年的坚定的意志,就能一手操作这种意识。其实不然。我的不安,我的不确定意识,比谁都更早地要求意识的规制。我的意识只不过是错乱的工具。我的操作只不过是不确定的胡乱猜想罢了。根据S.茨威格的定义,“恶魔是一种不稳定(unruhe)的东西,它生存于所有人的心中,向自己外部发展,超越自己,驱赶人们走向无限”。而且,“那就好像自然,从过去的混沌中,将某种不该除去的不安定的部分留在我们的灵魂里”。那种不安定的部分,带着紧迫,希冀“还原为超人性超感觉的要素”。当意识单单具有解说的效用时,人自然也就不需要意识了。
[51]Aias,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参加远征特洛伊之战,功勋卓著。阿喀琉斯战死后,他为争夺甲胄继承权,失败而死。
碰到这些天真的易于感动的批评家,我感到我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了。针对同一件事,还有不太刺耳的更朴实的说法,也许那样更能使人深入地了解我的内心。我有些反悔,觉得说话还是谨慎些为好。
[52]二战中,日本国民统一穿着的类似军服的制服。
“你这人真的好厉害呀。”
[53]德国浪漫派作家莫特·富凯(一七七七至一八四三)的代表作,是一部描写水妖和骑士爱与死的故事。此书最早由徐志摩译成中文,书名《涡堤孩》。
“要是没有相当的经验,怎么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呢?”
[54]古希腊受军训的成年男子。
“没想到,你还真有一套哩。”
[55]祭祀时作为牺牲的活人。
于是,这种反应表现得有些过分了。这伙人都是成绩优良、品行高尚的稳健派。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56]意大利语,只有躯干而无头颅和四肢的雕塑。
当然,我从来没有从那位女售票员身上感受到此种肉感的魅力。类推(纯然的类推)使我说出这番话来。那种同年龄相适应的个人炫耀的欲望帮助了我,使我凡事喜欢持有成年人好色家一样冷淡的观点。
[57]为保卫和平与促进国际合作,一九二〇年根据《凡尔赛公约》成立的包括各个国家的联合组织。一九四六年解散。
“还不是喜欢那身制服?穿在身上倒是很合体呢。”
[58]物权财产权之一。一旦有被他人抢夺或占有的危险,即有权请求回收或采取预防措施。
有一天,我加入了一伙人七嘴八舌的谈话。我们打学校围墙外边经过,一边走一边议论一位不在场的同学,说他喜欢上了来往于学校的公交车上的女售票员。传言不久就转到一般的话题,讨论那位汽车女售票员哪一点可爱。我有意冷冷地撂下一句话来:
[59]茶褐色,本指陆军军服的咖啡色。
本来劣等生的存在出自先天的素质。为了和别人一样升级,我采取了姑息的手段。这种手段就是,考试时不懂的题目内容,偷偷抄袭同学的答案,若无其事地交上去。这种比作弊更缺乏智慧、更可耻的方法,有时也能获得表面的成功。他升级了。以低年级学得的知识为前提,讲课内容继续深入下去。上课时只有他一人全然不懂,老师讲什么一概听不明白。因此,他的进路只有两条:要么一路下滑,要么拼命地不懂装懂。究竟选哪条路,这个问题取决于他的软弱或勇敢的资质,而不取决于量。不论走向哪一方,都需要等量的勇气和等量的软弱。而且,双方都需要对怠惰抱有一种诗的永不枯竭的渴望。
[60]“二战”中美军最大型四引擎轰炸机,波音公司制造,主要用于对日作战。
为慎重起见,必须补充的是,我在这里所要说的,并非通常那种“自我意识”的问题。这里,我只说单纯的性欲问题,除此之外,不谈其他。
[61]“营仓”本是旧时日本陆军兵营内的临时牢房,“重营仓”一般禁闭一日至一月之间。
人人都说人生像舞台。但像我一样,少年时代行将结束时即被“人生是舞台”的意识所左右的人,不会很多。这虽然已成为一个确定的意识,但由于同十分朴素而肤浅的经验混合在一起,使我在心中总抱着怀疑:人们大概不像我这样走向人生吧?不过有七成坚信,人人都是这样开启自己的人生。我乐天地认为,一旦演技终了,人生随即闭幕。我的早夭的假设,即来自此种认识。然而到后来,这种乐天主义,更进一步说是梦想,遭受了残酷的报复。
[62]Samson,《圣经·旧约》中力大无比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