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开出的一个一定是安全地通过了，”左边的一个警察说，“各处都看不见他的车子。”
两个警察静默了一会儿。
“谁在那车上？”第二个警察问，当然是指分配到那车上的警察。
“开得稳一些，”工头曾经对他说过，“对看上去不像真的乘客，就不要停车。无论如何，不要因为路上人多而停车。”
“谢弗和瑞安。”
两人都不把赫斯渥放在眼里，他面对寒风站着，冷得彻骨，一心只想着给他的指示。
又是一阵静默，电车在这时候平稳地行驶着。这一段路上房屋不多。赫斯渥也没有看见多少人。他觉得情况并不完全别扭。倘使不是这么冷，他认为是可以驾驶得满好的。
“我也这样。”
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段弯路，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使他摆脱了上述的想法。他切断电流，把刹车用劲一转，但是已来不及避免不自然的急转弯了。这使他大大地摇晃了一下，他想说声抱歉，但是没有说出口来。
“昨天，我真受够了，”另一个说，“我真不高兴老是干这行。”
“你要当心这些转弯的地方，”左边的警察带着屈尊的态度说。
“今天早晨，天气冷，没错儿，”左边的一个说，语音里带着浓重的爱尔兰土腔。
“你说得对，”赫斯渥惭愧地表示同意。
两个警察镇静地向四周打量着。
“这条路线上这样的转弯很多，”右边的警察说。
车场门口一声锣响，售票员打了两下铃，赫斯渥就启动操纵杆。
转了弯后，出现了居民较多的街道。看得见前面有一两个步行的人。一个院门内走出一个拎着洋铁牛奶罐的男孩子，第一次对赫斯渥口出恶言。
“把你的车子开出去，”工头高叫着，对他使劲挥动着一只手。一个新手售票员从后面一跃上车，打了两下铃，作为开车的信号。赫斯渥转动操纵杆，把车辆开出大门，开到车场前面的路上。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察在这儿上车，站在驾驶台上他的身边——一边一个。
“工贼！”他大声嚷着。“工贼！”
赫斯渥压根儿不知道这些形势的变化。
赫斯渥听得骂声，但是努力不去理睬，连心里也不嘀咕一声。他知道是难免挨骂的，可能还有不少呢。
他们一下子火冒起来，于是混乱、紧张了一个星期。袭击电车，殴打上班人员，和警察发生冲突，掘坏路轨并且开枪，终于弄得街上常常发生殴打和暴动，城里布满了国民警卫队。
在前面转角处的路轨旁，有一个人站着，在招呼停车。
可是，罢工工人因为无事可干，又见公司方面有警察支持，真是洋洋得意，使他们恼了火。他们看到每天有更多的电车在行驶，每天有更多的公司当局的布告，说罢工工人有效的反抗已经被粉碎。这使他们恼火，逼使他们产生了走极端的思想。他们看到，采取和平的斗争方式，就是让公司不久就可以恢复全部车辆的行驶，而把罢工工人置之不顾。再也没有比和平斗争更对公司有利的办法了。
“莫睬他，”一个警察说，“他要搞鬼的。”
这一天是罢工的第四天，情势变得恶化了。罢工工人一直遵守他们的领袖以及报纸的劝告，采取了极其和平的斗争方式。还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暴力行动。车辆被拦阻，这是事实，并且和开车的人展开了辩论。有几个司机被他们争取过去，放弃了车辆，有些车窗玻璃给打碎了，也有些人嘲笑和叫嚷；但是至多只有五六桩事件中有人受了重伤。这些群众的行动是罢工领袖们所不赞许的。
赫斯渥遵命而行。在转角处，他看出了这么做是英明的。这个家伙一发觉他们不打算理他，立即把拳头扬扬。
赫斯渥在阴暗的车棚里爬上驾驶台，等待开车的信号。他有些紧张，可是开出去也可以宽宽心。随便怎么样总比待在车棚里强。
“哼！你这该死的懦夫！”他嚷着。
“瞧，”当他回来的时候，工头指点给他说，“过一会儿，你驶这辆车出去。”
站在拐弯角上的五六个人，朝着疾驰而过的电车发出一阵辱骂和嘲笑。
他像上一天晚上一样，将就吃了些煎牛排和劣质咖啡作早餐。然后他就赶回来了。
赫斯渥稍微有点畏缩。实际情况比之他所预料的要糟糕一些。
“给你，”这人说，给了他一张。
这时，他看见前面过去三四条横马路的地方，路轨上堆着一些东西。
“你能给我一张饭票吗？”他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在这里捣过鬼，没错儿，”一个警察说。
赫斯渥犹豫了一会儿。
“说不定要闹一场了，”另一个说。
“那还是先去吃吧。你的车子要等一会儿才准备好呢。”
赫斯渥把车子开到近边才停下来。可是，他还没有完全停下，就有一大群人围了拢来。这群人里有一部分是原来的司机和售票员，还有一些他们的朋友和同情者。
“没有，”赫斯渥回答。
“下车吧，老朋友，”有一个人说，语调还是息事宁人的。“你可不想从别人的嘴里夺取面包，是吧？”
“吃了早饭没有？”那个大人物问。
赫斯渥握住刹车和操纵杆，面色苍白，不知如何是好。
他找到了一个水龙头，下面有个原来饮马的木槽，但是没有毛巾，而他的手帕昨天已经弄脏了。他只得用冰冷的水擦擦眼睛就算了。他然后去找工头，他早已在场上了。
“走开！”一个警察嚷着，从驾驶台的栏杆上探出身去。“把这些东西搬掉。给人家个机会可以做工作嘛。”
楼下又热闹起来。
“听着，老朋友，”罢工领袖不理睬警察，对赫斯渥说，“我们都是工人，和你一样。倘使你是一个在职的司机，受到了我们所受的待遇，你总不会愿意有人插进来抢你的饭碗吧？你不会愿意有人来夺去你获得应有权利的机会吧？”
“见鬼，”他戴帽子时嗫嗫嚅嚅地说。
“刹住车！刹住车！”另一个警察粗声粗气地催促道，“快滚开，”他说罢跳过栏杆，在群众面前站住了，动手把他们推回去。另一个警察立即下车站到他的身旁。
这一层楼上没有自来水。他在寒冷中扎好鞋带，站起身来，摇了摇僵硬的身子。他觉得身上的衣服不舒服，头发乱蓬蓬的。
“快让开！”他们叫嚷着，“滚开去。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快走开。”
“我看还是起来的好，”他说。
群众像是一小群蜜蜂。
早晨，有几个人在这寒冷、落寞的房间里走动着，惊醒了他的好梦。他在梦里回到了芝加哥，回到自己舒适的家里。杰西卡在安排出门的事宜，他一直在和她谈论此事。她的形象在他心里是这么清晰，现在和这房间一对比，使他不得不大吃一惊。他抬起头来，这寒冷、凄惨的现实使他猛的清醒了过来。
“不要推我，”一个罢工工人坚决地说，“我又没干什么。”
赫斯渥尽量在这恶劣的环境中躺得舒服一些，他不脱衣服，把污秽的被头推下去，不让遮住头部，但是，终于因为疲惫不堪而睡意蒙眬了。他慢慢地觉得棉被越来越舒服，忘记了它的污秽，睡着了。
“滚开去！”这警察大叫道，挥舞着警棍。“我要给你脑瓜上来一下子。快向后退！”
赫斯渥以为这句话不是对他讲的。他以为那是表示满意的个人意见，所以没有答话。小伙子以为他情绪不好，就低声吹着口哨。当他看见还有一个人睡着了，就停止口哨，默不作声了。
“见什么鬼！”另一个罢工工人嚷道，一面倒推过来，同时着力地骂了几句。
“总比没有好，”他说，向四周打量了一下。
啪的一声，一警棍打在他前额上。他双眼昏花地眨了几下，两腿颤抖，举起两手，踉跄地退了回去。很快就有一拳打在这警察的颈项上，作为回敬。
当他在就寝的时候，劝他上这儿来的那个小伙子也走了进来，看见了赫斯渥，想表示友好。
挨了这一拳之后，警察大发雷霆，就左冲右撞，擎着警棍疯狂地打人。另一个穿蓝制服的人熟练地帮着他，对这骚动的人群骂不绝口。因为罢工工人躲闪得敏捷，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他们现在站在人行道上嘲笑着。
他站起身来，走到一张帆布床边，只脱了鞋子，便摊手摊脚地躺下，拉起一条毯子和污旧的棉被，把身子裹住。这情景使赫斯渥看不入眼，但是他不去想它，只是注视着火炉，想着别的事情。一会儿，他决定要睡了，便捡了一只铺，也脱了鞋子。
“售票员在哪儿？”一个警察嚷着，眼睛望着那个家伙，他已怯生生地走上前来，站在赫斯渥的旁边。赫斯渥站着呆望这场纷扰，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惊异。
“我想我还是上床吧，”这家伙说。
“你为什么不下车来，把路轨上的这些石头搬开？”警察问，“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想整天待在这里吗？下来！”
又是一阵沉默。
赫斯渥怀着激动的心情，沉重地透了一口气，跟着那慌张的售票员跳下电车，好像是在叫他一样。
“总比没有好，”赫斯渥回答。
“喂，赶快，”另一个警察说。
“这睡觉的地方不大像样，是不？”这家伙说。
天气虽冷，这两个警察却又热又狂。赫斯渥和售票员一起干活，一块一块地搬石头，干得也热起来了。
一个长时间的沉默。
“呀，你们这些工贼，你们！”人群大嚷着，“你们这些懦夫！要抢别人的工作，是吗？抢穷人吗——你们这些小偷！喂，我们会制服你们的。等着瞧吧！”
“着实冷。”
这些话不是一个人说的。各处都有，许多同样的话混合在一起，还夹杂着咒骂声。
“天气很冷，是不？”先来的人说。
“干活吧，你们这些恶棍！”一个声音嚷着，“干不要脸的活吧！你们是压迫穷人的吸血鬼——你们这些狗杂种！”
赫斯渥走近去，朝炉火伸出手去。他心里已经很难过，觉得这次求职中遇到的一切都是那么艰难困苦，但还是硬着心肠要坚持到底。他认为能忍受一时的。
“愿老天爷饿死你们！”一个爱尔兰老太婆嚷着，她打开附近的一扇窗，伸出头来。
这个房间像是夜班工人的休息室。大概有九张帆布床，两三把木椅，一只肥皂箱，还有一只圆肚小火炉，里面生着火。他虽然来得很早，但已有人先在了。那个人正坐在火炉边烤手取暖。
“还有，你！”她和一个警察对望了一眼，补充说，“你这残忍的杀人强盗！打我儿子的脑袋，对吗？你这硬心肠的杀人魔鬼！呀，你——”
他在附近的小饭店里吃了饭，因为又冷又寂寞，立即就去寻找上述的阁楼。公司接受了警察的劝告，不打算夜里开电车出去。
但是警察却充耳不闻。
“到早晨向他要吧。”
“见你的鬼，你这个老母夜叉，”他望着四周分散的群众，低声嘟哝着。
他存心讨一张饭票，但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就决定这个晚上自己付钱算了。
这时石头都给搬掉了，赫斯渥在继续不断的咒骂声中又登上了驾驶台。两个警察也都上车站在他身边，售票员就打铃开车，这时候，从窗子和门口砰砰地扔进大小石块来。有一块险些儿擦伤赫斯渥的脑袋。又一块打碎了后面的玻璃窗。
“这就可以了，”他表示同意。
“拉足操纵杆，”一个警察嚷道，自己伸手去握把手。
“倘使你要睡，”这个人打断他的话说，“楼上有几只铺。”
赫斯渥听命而行，车辆就飞速前进，后面跟着一阵石头的撞击声和嘈杂的咒骂声。
“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过夜吗？”他问，“倘使我非回纽约不可的话，恐怕不能——”
“那个混账东西一拳打中了我的头颈，”一个警察说，“话虽如此，我好好地回敬了他一棍子。”
赫斯渥就这么办。
“我想有几个人一定给我打出了血，”另一个说。
“要是我，马上就去找他，”小伙子主动地说，“他可能走开的。”
“我认识那个骂我混账东西的大个子，”第一个说，“为了这个，我早晚要给他厉害看。”
“说不上好玩，”赫斯渥回答。
“一到那里，我就知道准会有麻烦的，”第二个说。
“这可不是好玩的，是不？”他问，自以为得意地希望听到愉快的回答。
他们在这么谈话。赫斯渥身上发热，心情激动，坚定地望着前面。这对他是一段惊人的经历。他曾经在报上看到过这种事情，但一旦身历其境倒像是压根儿新鲜的另一回事。他在精神上并不是懦夫。他现在身受了这一切，反而激起了他坚持到底的顽强的决心。他并没有去想纽约或者他的公寓。跑这一趟车似乎使他什么别的都不想了。
赫斯渥惨然一笑，而这个小伙子却大笑起来。
他们现在已通行无阻地驶入布鲁克林的商业中心，虽然多少有些迹象提醒他们可能遭到更多的麻烦。人们望着打碎的车窗和穿便衣的赫斯渥。时常听得有“工贼”的呼声，以及别的辱骂，但是没有人群来袭击电车了。到了商业区的电车终点站，一个警察去打电话给警察分局，报告路上的纠纷。
“我知道，他们在这儿楼上有地方可睡。就不知是什么样的地方。想来是糟糕不堪的。今天中午，他给了一张饭票。我知道这算不上什么。”
“那边有一群暴徒，”他说，“还在埋伏着等待我们。最好派些人去把他们驱散。”
赫斯渥仅仅清了一下喉咙，算是表示感谢。
电车驶回时比较平静，遭到人们大声嘲骂，侧目而视，掷石头，但是没有受到袭击。当赫斯渥看见车场的时候，自由自在地透了一口气。
“是的。我刚才跟他说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呀，我没法回家去。我住在霍博肯[2]，离这里很远。”
“哦，”他在心里想，“我熬过来了，没有出毛病。”
“是这样吗？”
车辆进了车场，他可以休息一下，但是，他终于又被叫去开车了。这一回，车上换了另外两名警察。他略微增加了些自信，把电车驶过这些寻常的街道，好像觉得不大害怕了。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却受了不少苦。天气严寒，飘着雪花，刮着劲风，因为电车驶得快而更其寒冷彻骨，难以忍受。他的衣服是不适于干这工作的。他战栗着，跺着双脚，拍着手臂，像他从前看到过的别的司机那样做，但是并不叫苦。这工作又新鲜，又危险，在某种程度上把他被迫到这里来所感到的反感和痛苦减轻了些，但还不足以使他不觉得悲哀和心酸。他想，这是狗一般的生活。落到这地步真是活受罪。
“我想，你要是去问工头，他会给你安排的。他已经给我安排好了。”
使他能坚持下去的惟一的念头，就是嘉莉对他的侮辱。他想，他还不至于堕落到要受尽她的侮辱的地步。他是能干些什么事情的——甚至这种事也行——干它一阵子。情况会好转的。他可以积蓄些钱来。
“是的，还有住宿。我今天晚上没法回纽约去了。”
当他在这么沉思的时候，一个孩子掷来一块烂泥，打中了他的手臂。打得他很痛，他大怒起来，今天早晨以来他还没有被这样地激怒过。
“你是指吃饭吗？”他回答。
“小杂种，”他嘟哝道。
这个家伙对问话的人转过脸来，带着敏锐而机警的神情。
“打伤了吗？”一个警察问。
“倘使身边没有钱，他们怎么安排呢？”赫斯渥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他回答。
他最后决定去打听一下。有一个小伙子站在门口的寒风中，在等待最后一次练习。他年纪还小——大约二十一岁，但是因为贫困而身子显得瘦削、细长。只消生活得好一些就能使这个小伙子长得丰满而且神气活现的。
在一个转角上，电车因为拐弯而放慢了速度，有一个罢工的司机，站在人行道上，向他打招呼。
“这里附近总该有个过夜的地方吧，”他想，“那个从纽瓦克来的人住在什么地方呢？”
“老朋友，走下车来，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吧？要记住我们是在为合理的日薪而斗争，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我们得养家活口啊。”这个人的想法好像是着实和善的。
终于到了晚上，肚子也饿了，他心里反复思考着过夜的问题。时间已经是五点半。他必须立即吃饭。倘使他要回家，就得花两个半钟点，冒着寒风走路，并搭乘马车。而且公司吩咐他于翌晨七时报到，如果回家的话，他非起一个异乎寻常的大早不可，这是叫人不快的。再说，他身上只有嘉莉给他的一块一毛五分钱，是在想到这里来之前，准备付这个星期的煤账的。
赫斯渥假装没有看见他。他眼睛直望着前面，开足了车速。那声音带着些恳求的意味。
等轮到他的时候，他发现今天他是开不成车了。那人的意思是要他练习一个下午，也就是要他和别人一起，在轮到的时候参加练习。而大部分时间则花在等待上。
整个早晨就这么过去，一直到下午。他开了三次车，倒并不比前面所描写的那次来得困难。他吃的饭顶不住这样的工作，寒冷也对他起了明显的作用。虽然他似乎已经给冻得麻木了，可是好像越来越冷了。每一次开到终点站，他总要停了车暖暖身体，但他还是难过得几乎要呻吟起来。有一个车场的工作人员动了恻隐之心，借给他一顶厚帽子和一副羊皮手套，这一下真使他感激不尽。他很需要这些东西。
吃过了饭，他又像以前一般站着，等待再轮到他。在这些人中，有一些他认为是反对罢工工人的——那是些可憎的、迟钝的家伙，他们一直没开过口。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说明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赫斯渥并不喜欢这些家伙。他自己是中立的，决心尽可能找到工作，但是也愿意承认罢工工人有他们的苦衷。他很希望别人以同样的态度来看待这个局面。
下午第二次出车，在半路上遇到了一群人，他们把一根旧电线杆拦住了电车的去路。
他们把电车开到路轨末端，两人一齐下车。赫斯渥走进车棚，在一辆电车的踏步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纸包的午膳。没有水，面包很干，但是他吃得很高兴。在这里吃饭是不拘礼节的。他一边吞咽，一边东张西望，想到这行当的活儿又乏味又平淡。从各方面看来，这都是叫人不快的，极其叫人不快的。倒并不是因为他比别人高一等，而是工作太辛苦。他认为对谁都是辛苦的。
“把路轨上的东西搬开！”两个警察高声大叫。
“那末还是去吃饭吧。”
“呀，呀，呀！”群众高喊着，“你们自己搬吧！”
“没有，”他回答。
两个警察走下车来，赫斯渥也想跟着下去。
“你吃过饭了吗？”这个人终于问。
“你留在那里，”一个警察说，“有人会把你的车子开走的。”
一点钟到了，他还在车上练习，觉得肚子饿起来了。天下起雪来，他觉得冷。他在这段短路轨上开来开去，感到厌倦起来。他知道这事情有一些诀窍，但他还没有能完全掌握。
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赫斯渥听到就在他身边不远处有一个人说话了。
“你非学会两臂同时使用的诀窍不可，”他说，“要稍微练习练习。”
“下来吧，老朋友，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要和穷人作对。让公司去干吧。”
可是，赫斯渥发现使用刹车和控制速度并不像他所想的马上就能掌握。有一两次，倘使没有教练员来提醒并伸手帮助，他几乎要冲出后面的栅栏去。教练员对他很有耐心，但是脸上毫无笑容。
他一看原来就是在转角处对他喊话的那个人。这回也像以前一样，他假装没有听见。
“启动时要当心，”他就说了这么一句。
“下来吧，”那人温和地重复说，“你不会要和穷人作对的。绝对不要作对啊。”这是个非常富有哲理而非常善于狡辩的司机。
这个过去的经理伸手捏住操纵杆，自以为很轻地推了一下，可是，它比他想象的更容易启动，结果车子迅速地向前冲去，几乎把他抛到背部贴住了车门。他不好意思地站住了脚，那教练员用刹车把车停了下来。
从什么地方又来了一个警察，来协助原来的两个，还有人跑去打电话要求加派警察。赫斯渥凝视着四周，态度很坚决，但是心里很害怕。
“现在你来开吧，”他终于说。
有人一把揪住了他的上衣。
他等了又等，而那人却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快下车！”那人嚷着，用力一拉，想把他从车栏上拉下去。
“我明白了，”赫斯渥说。
“放手！”赫斯渥狠狠地说。
“有一件事你要多加小心，那就是启动时要稳。开了一档速度以后要走一会儿，再加速度。大多数人的毛病总是想把它完全开足。这可不行。而且也很危险。马达要受磨损。你不要那样做。”
“我要给你厉害看——你这工贼！”一个爱尔兰小伙子跳上车钩，一拳向赫斯渥打去。赫斯渥急忙躲闪，结果不是下颚上而是臂膀上挨了一下子。
当车子回驶进车场的时候，赫斯渥沉着地站在教练身旁。
“滚开去！”一个警察叫嚷着，急忙来救助，当然还加上了一阵照例的咒骂。
“现在，我们把它倒回去。”
赫斯渥镇静下来，面色苍白，双手发抖。这时，他觉得情况严重起来。人们抬头望着他，嘲骂他。有一个女孩子在做鬼脸。
教练员又解释了一些细节，接着说：
“啊，呀！呀！”她叫着。基督受难时那帮暴民就是这样发出嘘声和嘲笑的。
赫斯渥镇静地望着他。他曾经看见过司机开车。他几乎完全懂得他们是怎么开的，确信只要稍微练习一下，一定也开得好。
他的决心开始有些动摇，这时一辆巡逻车开到了，下来了更多的警察。现在，路轨迅速就出清，又可以行驶了。
“看哪，这个把手是控制速度的。转到这里，”他说，用手指指点着，“大约每小时能驶四英里。这里是八英里。开足了大约每小时能驶十四英里。”
“现在就开车，快，”警察说，车又开动了。
赫斯渥对这简单的指导笑了一笑。
下午又遇到了一次麻烦，那时被一群人拦阻，警察要他开过去，从人群中打开一条路来。
“你看这个把手，”他说，伸手拉住装在车顶上的电闸。“这东西可以把电流截断或者接通。倘使要打倒车，就转到这里。倘使你要车子前进，就转到这里。倘使你要截断电流，就转到中间。”
“从他们身上开过去，”他粗声粗气地说。
他就走出队伍，爬上驾驶台。教练员认为当然不需要任何开场白。
赫斯渥遵命执行，在一片嘲骂声中冲散了一小队人。
“下一个是你，”旁边的人说，碰了他一下。
最后，在电车的回程中，在离车场一两英里路的地方碰到了一群真正的暴徒。这一带是极其穷苦的地方。他想赶快把车开过去，但是路轨又被阻塞了。当他离开那里差不多五六条横马路时，就看见人们搬着什么东西在堵塞路轨。
“下一个，”一个教练员说。
“他们又来了！”一个警察叫起来。
他还在听着这一类的私下的议论时，听到有人在叫他了。
“这次我要给他们些厉害，”第二个警察说，他已经忍耐不住了。当电车开近去时，赫斯渥浑身觉得一阵不安。
“这些可怜虫，”他想，流露出过去得意时期的思想和感情。
像上次一样，这群人开始大声嘲骂，但是他们现在并不走上前来，而是掷东西过来。打碎了一两块玻璃窗，赫斯渥躲过了一块石头。
赫斯渥对这事只稍微注意了一下。不知怎的，他觉得比这两个家伙优越一些，处境好一些。他觉得他们无知、庸俗，是牧羊人手里的可怜的羊。
两个警察一起对着人群跑去，但是人们反而向电车奔过来。其中有一个女人，外貌就像一个小姑娘，带着一根粗木棍。她大发雷霆，对赫斯渥一棍打去，他闪开了。跟着，她的同伴们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跳上车来，把赫斯渥拉了下去。他还来不及说话或者呼喊，人已经跌倒了。
“你说得不错，”另一个说，“我是因为工厂停产才失业的。他们开工了一整个夏天，积了许多存货，就停产了。”
“放开我，”他说，向一边倒下去。
“这几天真是糟糕，是不？”这个人说，“一个穷人可以到哪里去呢？天晓得，你就是在街头饿死，也不会有谁来帮助你的。”
“哼，你这个吸血鬼，”他听得有人说。拳打脚踢，就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仿佛要透不过气来了。然后似乎有两个人在把他拖开去，他挣扎着要脱身。
“我也是这样，”另一个说，“倘使我在纽瓦克还是有工作，我是决不会到这里来碰运气的。”
“行了，”一个声音说，“你没事了。站起来吧。”
“我不怪这些家伙罢工，”一个说，“他们完全有权利罢工，但是，天呀，我必须找些事情干啊。”
人们放开了他，他像是清醒了过来。这时，他认出原来就是那两个警察。他觉得精疲力竭，仿佛要晕过去了。他下巴上有些潮湿。他举起手一摸——然后一看。手上有血。
有几句话声音太低，听不清楚。接着谈话的声音又高起来。
“他们把我打伤了，”他呆头呆脑地说，伸手去摸手帕。
“我在纽瓦克[1]做工，直到去年十月份，”另一个以相同的感情回答。
“好了，好了，”一个警察说，“只破了点皮嘛。”
“我吗？不是。我向来在造纸厂里做工的。”
这时，他的神志清醒了些，向四面张望了一下。他这时正站在一家小店里，他们暂时把他留在那里。当他站着揩下巴时，看见门外的电车以及气势汹汹的人群。那里有一辆巡逻车，另外还有一辆车。
“你是电车工人吗？”一个说。
他走过去，向外望着。那是一辆救护车，正在往后倒车。
有两个人走近他的身旁，但是在他背后站住了。他们比较喜欢交谈，他就听他们谈话。
他看见警察使劲对人群作了几次冲刺，逮捕了一些人。
赫斯渥听着，心里不置可否。他觉得这些说话的人仿佛是着了慌。他们狂热地唠叨着——说这些话是要使自己的头脑安静下来。他只顾望着场地，等待着。
“倘使你要把电车开回去的话，现在就上车吧，”一个警察打开了店门，向里望望说。
“是的，但是今天已增加了警察，”另一个补充说。
他就走出去，感到着实拿不定主意。他觉得很冷，心里害怕。
“看报纸上说，五马路电车线路上有一个家伙一定倒了大霉，”另一个声音慢吞吞地说，“他们打破了车窗，把他拖到街上，直到警察来才阻止。”
“售票员哪里去了？”他问。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一阵神经质的低笑声。
“啊，他现在不在这里，”警察说。
“那个开上一辆电车出去的苏格兰人，”一个声音插入说，“告诉我说，他们用煤渣打在他耳朵上。”
赫斯渥向电车走去，紧张地跨上驾驶台。正当他上车时，听得一下手枪声。有什么东西打中了他的肩膀。
“不会很多。”
“谁开的枪！”他听见一个警察大声说，“天哪，谁开的枪！”两个人都抛下了他，朝一座大楼奔去。他停了一下，然后走下车来。
“你想我们会遇到许多麻烦吗？”另一个说，赫斯渥没有看见是谁。
“天哪，”赫斯渥失神地说——“我受不了啦。”
“哼，他们会这么做的，”另一个回答说，“他们老是这么做的。”
他紧张地走到路角，急忙顺着一条小街走去。
“你在报上可看见他们要出动国民警卫队吗？”赫斯渥听得他们之中的一个说。
“哎唷！”他说，透了一口气。
赫斯渥默默无语地观察着这幕情景，一面等待着。他对同伴们望了一下，尽管这些人并不比那些车辆更使他感到兴趣。不过，他们是神色不快的一群。其中有一两个人非常瘦，非常单薄。有几个躯体相当结实。还有几个瘦骨嶙峋，面色如蜡，好像是挨到各种各样恶劣的气候摧残过似的。
走了半条马路，有一个小女孩凝视着他。
一个衣衫褴褛、脸容瘦削的家伙，穿着件破旧的春大衣，从赫斯渥身边走去，走上驾驶台。于是，教练员就低声和他说起话来。
“你还是溜走的好，”她冲着他的背影叫道。
“下一个！”教练员叫着。
他冒着叫人迷眼的大风雪走回去，黄昏时分到达渡口。船舱里坐着一些自得其乐的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他还感到晕头转向，心里混乱不清。在漫天大雪中，河上闪烁着灯光的美景，但他都没有看进眼里去。他顽强地步履艰难地走着，直走到公寓。他走进去，觉得屋里很是温暖。嘉莉已经出去了。桌上放着两份她留下的晚报。他点起煤气灯，就坐下来。一会儿又站起来，脱去衣服看看肩膀。只是擦破了点皮而已。他洗了手和脸，显而易见还在呆想，接着梳了头发。然后他找了些东西吃，终于吃饱了肚皮，就在舒服的摇椅里坐下来。这是奇妙的解脱。
不久，一辆电车在车场末端的车棚边停下来，一名学徒走下车来。
他把手托住下巴，暂时忘记了看报。
他立即看清了这种景象。不用去叫桑德斯先生。他应该干的就是站在这里，等待轮到他。
“哦，”过了一会儿，他定下神来说，“那里的玩意儿真难对付啊。”
赫斯渥穿过那些车棚，走到后面一片有围墙的大广场上，那里有好几行铁轨和环行车道。有六辆电车停在那里，由教练员担任驾驶，每辆车的操纵杆旁站着一名学徒。还有许多学徒在车场一个后门口等待着。
然后他回头看见了报纸。轻轻地叹息一声，他捡起了《世界报》。
“那末，我想我们得教给你。到那面场地上去，去找桑德斯。他会指点你的。”
“罢工正在布鲁克林蔓延，”他念道，“城内各处都有暴动发生。”
“一点也没有，”他回答。
他把报纸拿得舒舒服服的，一直看下去。这是他看得最有兴趣的新闻。
“没有经验吗？”这个人还算和颜悦色地问他。
[1] 位于新泽西州东北部，在纽约市西。
赫斯渥递上他所得的卡片。
[2] 位于新泽西州东北部，和纽约市的曼哈顿岛隔赫德森河相望。
赫斯渥前去求职的车场，人手极其缺少，实际上只有三个人在指导工作。他们周围有不少新手，是些带着饥饿相的怪人，看上去是贫困将他们逼上了绝路的。他们想显得活泼、主动，但是这地方有一种自惭形秽而缺乏自信的气氛。大多数都很尴尬。大家都闭口不言，穿着得很破旧。